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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兄弟》 - 余华《兄弟》·(下部)(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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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李光头继续贯彻死缠烂打的求爱方针,他不再让宋钢陪同了,只要宋钢和林红一见面,李光头说他心里就是一阵慌张,他要宋钢躲着林红,要宋钢在大街上见到林红就像见到麻风病人那样躲得远远的。李光头开始学习宋钢好榜样,他觉得林红喜欢宋钢,是因为宋钢温文尔雅从来不说脏话,而且宋钢手里总是拿着一本书,显得好学上进。李光头从此改头换面,这个恋人兼保镖走在林红身旁时手里也有书了,不再恶狠狠地面对我们刘镇的男群众,他像一个拉选票的政客那样面露亲切的微笑,见到熟人打了招呼还要握一下手,而且手不释卷,一边走着一边还在读着。我们刘镇的群众见了李光头这副模样,都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们看着李光头手里翻动着书页,诵经似的念念有词地走在林红身边。群众掩嘴而笑,悄悄说林红身旁少了一个花土匪,多了一个花和尚。李光头看到街上的群众对他不倦的阅读很感兴趣,就高声对群众说:
  “读书好啊,一天不读书,比一个月不拉屎还难受。”
  李光头这话是说给林红听的,他一说出来就后悔了,心想自己又说粗话了,回家后请教了宋钢,以后就改成:
  “读书好啊,可以一个月不吃饭,不能一天不读书。”
  刘镇的群众不同意李光头的话,说一天不读书还能保住性*命,一个月不吃饭肯定把自己饿牺牲了。李光头很不高兴地用手指横扫了群众一遍,心想这些贪生怕死之徒,他一脸视死如归地说:
  “一个月不吃饭,也就是饿死;一天不读书,是生不如死。”
  林红面无表情地走着,她听着李光头和刘镇群众你一言我一语,群众笑声朗朗,李光头高昂亢奋,林红无动于衷。
  李光头摇身一变成了儒家弟子以后,从此书生意气,经常妙语连珠,偶尔粗话脏话。林红听到李光头粗话脏话的时候,就会在心里说:
  “狗改不了吃屎。”
  林红知道李光头是一个什么货色*,她没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心想李光头哪怕有孙悟空的本事,变来变去还是一个癞蛤蟆加牛粪的李光头;好比孙悟空有七十二变,到头来也还是猴子一只。
  那天晚上宋钢没有赴约来到小树林,来了一个哈哈大笑的李光头,林红气得咬牙切齿,回到家中就把宋钢从心里删除出去了。几天以后在大街上远远见到宋钢时,林红冷笑了几下,心想这人是个地道的傻瓜,这傻瓜再也没有机会了。林红迎面走去,她告诉自己要对宋钢视而不见。没想到从远处走来的宋钢一看见林红,立刻转身躲开了。后来的日子,宋钢每次见到林红都是迅速地躲开,完全是李光头要求的那样,见到林红就像是见到了麻风病人一样逃之夭夭。看着一次次远远躲开的宋钢,林红心里的骄傲也一次次溜走了,到头来林红怅然若失,宋钢离去的身影让她感到了失落。
  宋钢重新回到了林红的心里,而且根深蒂固了。林红发现自己心里奇怪的变化,宋钢越是躲着自己,自己越是喜欢他。在那些月光明媚或者-阴-雨绵绵的晚上,林红入睡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地想着宋钢英俊的容貌,想着宋钢的微笑,想着宋钢低头沉思的模样,想着宋钢看到自己时忧伤的眼神,所有的宋钢都让林红备感甜蜜。久而久之,林红在入睡之时对宋钢的回想变成了思念之情,仿佛宋钢已经是她的恋人了,仿佛是远在他乡的恋人,让她的思念之情犹如细水长流。
  林红相信宋钢暗恋自己,相信宋钢躲着她是因为李光头。林红一想到李光头就气得脸色*苍白,李光头穷凶极恶的模样,让刘镇的年轻人都不敢追求她了,刘镇的那些年轻人在林红眼里个个都是窝囊废。宋钢不是窝囊废,林红这样想。林红很多次想象宋钢主动来追求她的情景,每一次宋钢都是害羞地来到她的家中,害羞地说出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林红心想这就是宋钢,一个不知所措的宋钢。每当想象消失以后,林红就会摇头叹息,她知道宋钢永远不会主动出现在她的家门口,她觉得应该是自己再次主动的时候了。她给宋钢写了一张纸条,七行八十三个字,还有十三个标点符号。里面用了五十一个字臭骂李光头,剩下的三十二个字要求宋钢在晚上八点钟出来,这次约会的地点改到了一座桥下,就是宋凡平在文革中挥舞红旗的那座桥下。林红把纸条迭成了蝴蝶的形状,藏在一条崭新的手帕里,在宋钢下班的时候守候在街边。林红纸条里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要求宋钢赴约的时候将手帕还给她。林红坚信有了这句话,宋钢一定会来到。
  那是深秋时节,天空里飘扬着蒙蒙细雨,林红撑着一把雨伞站在一棵梧桐树下,从树叶上滴落下来的雨水打在她的雨伞上,嘀嗒嘀嗒地响着。林红的眼睛望着灰蒙蒙的街道,一些雨伞在来来去去,几个没有雨伞的年轻人横冲直撞地奔跑着。林红看见了宋钢,在街道对面奔跑过来,宋钢的外衣没有穿在身上,而是在他的手上。宋钢双手撑开外衣遮挡着蒙蒙细雨,奔跑过来时他的外衣像旗帜一样飘扬。林红赶紧走到街道对面,她用雨伞挡住了宋钢,她看到宋钢的身体刹车似的滑了过来,差点扑在了她的雨伞上。林红移开雨伞时,看到了宋钢吃惊的表情,林红将手帕塞到了宋钢的手中,随即转身离去。林红走出了十多米以后,回头看了看宋钢,她看到了一个目瞪口呆的宋钢,一个双手捧着手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宋钢。宋钢的外衣掉落在地,几只走过的脚踩在了他的外衣上。林红扭回头来,撑着雨伞微笑地走去,接下去的情景她就不知道了。
  在这个-阴-雨绵绵的日子里,宋钢丧魂落魄了。宋钢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中的,他心跳不已地打开了手帕,看到了里面迭成蝴蝶般的纸条,他双手颤抖着拆开纸条,林红迭得十分复杂,让宋钢总觉得自己拆错了。宋钢花了很多时间才把纸条拆开,他呼吸急促地把林红写下的八十三个字读了一遍又一遍,邻居下班回来的脚步声让他几次匆忙地将纸条塞进口袋里,他以为是李光头回来了。当邻居打开了隔壁的屋门后,他才松了一口气,重新将纸条拿出来,继续心惊肉跳地读着。然后他抬起头来,激动不安地望着窗玻璃上歪曲流淌的雨水,心里已经被扑灭的爱情火焰,因为这张纸条重新熊熊燃烧。
  宋钢太想去和林红见面了,他几次走到了门口,打开屋门后他又想到了李光头,他的双腿就跨不出去了,他迷惘地看了看屋外的蒙蒙细雨,又把屋门关上。最后是林红纸条里结尾的那句话,就是要宋钢把手帕还给她的那句话,让宋钢找到了说服自己的理由,他毅然地走了出去。
  这时候李光头应该下班回家了,他恰好有事耽搁在工厂里,这就给了宋钢一次机会。宋钢在读着林红的纸条时一直害怕李光头会回来,所以他走出屋门以后一路狂奔到了那座桥下,他知道只要遇到了李光头,李光头只要叫住了他,他就没有勇气再去那座桥下了。宋钢走下河边的台阶,站到桥下时是傍晚六点钟,还有两个小时,林红才会来到。
  宋钢浑身哆嗦地站在那里,头顶的桥上有很多脚步在走动,发出的声响像是有很多人在他家的屋顶上走动一样,他看着逐渐黑暗下来的河水在雨点下波动时点点滴滴,仿佛河水也在哆嗦。宋钢在桥下百感交集,一会儿激动,一会儿沮丧,一会儿充满了向往之情,一会儿又涌上了绝望之感。他在经历了一个多小时的焦虑不安之后,天色*完全黑暗下来时,他也渐渐平静下来了。李兰临终时哀伤的眼神出现了,宋钢再一次拒绝了幸福,他暗暗发誓不能对不起李光头,他告诉自己到这里来不是和林红约会,是为了把手帕还给她。他把林红的手帕举到黑暗的眼前,告别似的看了一眼,坚定地放进了口袋,然后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轻松了很多。

  林红是晚上八点半的时候出现的,她撑着雨伞走下了台阶,向着桥下张望了一会儿,她看到了一个高高的身影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她确定那是宋钢,不是身材粗短的李光头,她莞尔一笑,放心地走了过去。
  林红走到了桥下,走到宋钢身旁时她收起了雨伞,在手里甩动了几下,她抬头看着宋钢,黑暗里看不清宋钢脸上的神色*,她听到了宋钢紧张不安的呼吸,她感到了宋钢抬起的右手,她低头仔细看了看,看到了自己的手帕,心里“咯噔”一下。她没有去接宋钢还给她的手帕,她知道只要接过手帕,那么这次约会就结束了。她扭过头去,看着河面上闪烁出来的丝丝亮光,那些亮光来自上面街道的路灯。她听着宋钢越来越急促的呼吸,不由偷偷笑了一下,她说:
  “说话呀,我不是来听你喘气的。”
  宋钢的右手抖动了两下,声音哆嗦着说:“这是你的手帕。”
  林红生气地说:“你就是来还手帕的?”
  宋钢点点头,仍然哆嗦地说:“是。”
  林红摇了摇头,在黑暗里苦苦一笑,然后她抬起头看着宋钢,伤心地说:“宋钢,你不喜欢我?”
  宋钢在黑暗里仍然不敢面对林红,他转过脸去,声音凄凉地说:“李光头是我的兄弟……”
  “别提那个李光头,”林红打断宋钢的话,她斩钉截铁地告诉宋钢,“哪怕我不和你好,我也绝不会去和李光头好。”
  宋钢听了这话以后垂下了头,他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林红看着他仿佛知错的样子有些心疼,她咬了咬嘴唇,温柔地说:
  “宋钢,这是最后一次了,你好好想想,以后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林红说着声音忧伤起来,她说:“以后我就是别人的女朋友了。”
  林红说完以后,在黑暗里充满期待地看着宋钢,可是她听到的仍然是那句话,宋钢低声说着:
  “李光头是我的兄弟……”
  林红伤心极了,她转脸重新看着河面上的亮光,她感到宋钢拿着手帕的右手一直举着。她沉默着,宋钢也沉默着。过了一会,林红悲哀地问:
  “宋钢,你会游泳吗?”
  宋钢不知所措地点点头,他说:“会游泳。”
  “我不会游泳,”林红自言自语,她转过脸来看着宋钢,“我跳进河里会不会淹死?”
  宋钢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说话,他无声地看着林红。林红伸手在黑暗里摸了一下宋钢的脸,宋钢像是触电似的浑身震动了一下。林红指着河水,发誓似的对宋钢说:
  “我最后问你一句:你喜欢我吗?”
  宋钢嘴巴张了张,没有声音。林红的手仍然指着河水,她说:“你要是说不喜欢,我就立刻跳下去。”
  宋钢被林红的话吓傻了,林红低声喊叫了:“说呀!”
  宋钢声音哀求似的说:“李光头是我的兄弟。”
  林红绝望了,她没想到宋钢还是说这句话,她咬牙对宋钢说:“我恨你!”
  说完林红纵身跳进了河水里,河面上的亮光在那一瞬间粉碎了。宋钢看着林红的身体在黑暗里跳进了河水,溅起的水花像冰雹一样砸在他的脸上,他看着林红的身体消失了,又挣扎着冲破水面。宋钢这时跳了下去,他跳进了冰冷刺骨的河水里,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把挣扎着浮上来的林红压了下去,林红的双手紧紧抓住了他胸口的衣服,他双脚踩着河水,双手使劲将林红托出水面,林红嘴里的水喷了出来,喷在了他的脸上,他抱着林红的身体,双脚踩着河水,向着岸边游去,他感到林红的双手搂住自己的脖子了。
  宋钢把林红抱上了台阶,他跪在台阶上,低声喊叫着林红的名字,他看到林红的眼睛睁开了,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正抱着林红,他吓得赶紧松开手,站了起来。林红的身体斜躺在台阶上,她一声声咳嗽着,嘴里吐着河水,然后她蜷曲地坐了起来,低垂着头双手抱住自己的膝盖。湿淋淋的林红在冷风里浑身发抖,她坐在那里等待着宋钢走过来抱住她,就像刚才在河水里那样紧紧地抱住她。可是同样湿淋淋的宋钢却只知道站在那里,只知道自己一阵阵地发抖。林红伤心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走上了台阶,她的身体摇摇晃晃,宋钢却不知道跟上去扶她一下。林红双手抱住自己的身体,浑身发抖地走了上去,她感到宋钢跟在身后,她没有回头,一直走到了大街上,这时她听不到宋钢的脚步声了,她仍然没有回头,她的泪水在脸上的雨水里流着,在细雨蒙蒙的大街上走去。
  宋钢走上大街以后就站住了,他心如刀绞,看着林红低垂着头双手抱着自己的肩膀走去,林红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细雨在路灯里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空荡荡的街道沉睡般的安静。宋钢看着林红的身影渐渐远去,他抬起左手擦着眼睛上的泪水和雨水,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了。
  李光头已经躺进被窝了,听到宋钢开门进来,他拉亮了电灯,脑袋伸出被窝,叫了起来:
  “你跑到哪里去啦?我等了又等……”
  李光头裹着被子坐起来,看着湿淋淋的宋钢坐在了凳子上,李光头没有注意宋钢丧魂落魄的神色*,他继续叫着:
  “你也不做晚饭,我李厂长辛苦了一天,回到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连个剩饭剩菜都没有,我等了又等,只好上街去吃包皮子了。”
  李光头喊叫后,问宋钢:“你吃过晚饭了吗?”
  宋钢迷惘地看着李光头,那神情像是不认识李光头,李光头吼叫了:“他妈的,你吃过没有?”
  宋钢浑身一颤,他终于听清了李光头的话,摇摇头低声说:“没吃过。”
  “我知道你没吃。”李光头得意地从被窝里拿出一只碗来,里面放着两个包皮子,他把碗递给宋钢,“快吃,还热着呢。”
  宋钢叹息一声,伸手接过那只碗放在了桌子上,继续迷惘地看着李光头。李光头指着桌上的包皮子又叫了一声:
  “吃呀!”
  宋钢又叹息了一声,他摇着头说:“不想吃。”
  “这是肉包皮子!”李光头说。
  李光头看到宋钢坐着的凳子下面积了一大摊水,水向着四面八方流淌,有几股水流已经到床底下去了,宋钢的衣服还在往下淌着水。这时李光头才注意到宋钢不是被雨水淋湿的,宋钢像是刚刚被人从河里捞上来,李光头惊讶地说:

  “你怎么像一条落水狗?”
  接着李光头看到了宋钢右手捏着的手帕,手帕也在湿淋淋地往下滴水,李光头指着手帕问:
  “这是什么?”
  宋钢低头看到了自己右手上的手帕,他自己都吃了一惊,他记得自己是拿着手帕跳进河水里把林红救到岸上,没想到手帕还在手里。李光头从被窝里爬了出来,他意识到了什么,疑神疑鬼地看着宋钢:
  “谁的手帕?”
  宋钢把手帕放在了桌子上,抹了抹脸上的水流,神情黯然地说:“我去见林红了。”
  “他妈的。”
  李光头骂了一声后,看到宋钢连着打了三个喷嚏,他没再骂下去,他让宋钢赶快脱了衣服,赶快钻到被窝里去,说着他自己也打了一个喷嚏,他立刻缩进了被窝。宋钢点点头,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脱下湿淋淋的衣服裤子,他钻进被窝时想起了什么,又爬出来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了林红的纸条,这已经不是纸条,是纸团了。宋钢把湿成一团的纸条递给李光头,李光头满脸疑惑地接了过去,他问:
  “这是什么?”
  宋钢咳嗽着说:“林红的信。”
  李光头听说是林红的信,半个身体从被窝里出来了,他小心翼翼地将湿纸团打开来,字迹上的墨水已经化开,模模糊糊像一幅山水画了。李光头干脆跳下了床,站到桌子上面,将纸条展开来贴在耀眼的灯泡上,灯泡把湿纸条烤干后,李光头仍然看不清上面写了些什么,他只好去问宋钢:
  “林红写了什么?”
  宋钢已经躺进了被窝,他闭着眼睛说:“你把灯关了。”
  李光头赶紧关了电灯,躺进自己的被窝。兄弟两个躺在两张床上,宋钢一边咳嗽,一边打着喷嚏,断断续续地将晚上的事全部告诉了李光头。李光头一声不吭地听着,等宋钢说完了,他轻轻叫了一声:
  “宋钢。”
  宋钢“嗯”了一声,李光头小心地问:“你没有送林红回家?”
  宋钢感冒似的嗡嗡地说:“没有。”
  李光头在黑暗里无声地笑了,他再次轻轻地叫了一声“宋钢”,宋钢仍然是“嗯”了一下,李光头充满感情地说:
  “你真是我的好兄弟。”
  宋钢那边没有反应,李光头连着叫了几声“宋钢”,宋钢才答应一声,李光头还想和宋钢说话,宋钢声音疲惫地说:
  “我要睡觉了。”
  宋钢不断咳嗽着度过了这个-阴-雨之夜,有时他觉得自己睡着了,有时他觉得自己仍然醒着,他睡着的时候觉得是昏昏沉沉,仿佛是在水中沉浮;醒着的时候觉得喘不过气来,仿佛胸口压了一块大石头。直到早晨的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阳光让宋钢睁开了眼睛,他才觉得自己真正睡着了。宋钢看到了一个雨过天晴的早晨,屋檐仍然在滴水,窗玻璃上仍然映着水珠,可是阳光让整个屋子灿烂起来了。麻雀在屋外的树上叽叽喳喳地鸣叫着,邻居们响亮地说着话,宋钢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终于度过了艰难和压抑的夜晚,这个美好的早晨让宋钢心情舒畅了。宋钢从床上坐起来,看到李光头还在蒙头大睡,他像往常那样叫了起来:
  “李光头,李光头,该起床啦!”
  李光头的脑袋从被子里猛地伸了出来,宋钢扑哧笑了,李光头揉着眼睛不知道宋钢笑什么,宋钢说李光头刚才像乌龟脑袋那样伸了出来。宋钢说着表演了起来,他把被子蒙住自己,在被子里弓起身体声音嗡嗡地问李光头,像不像乌龟?随后脑袋突然伸了出来,并且伸长了脖子定格在了那里。李光头揉着眼睛嘿嘿地笑了,他说:
  “像,真像乌龟。”
  然后李光头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他吃惊地看着宋钢。宋钢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那样跳下了床,从柜子里找出一身干净衣服穿上,往牙刷上挤上了牙膏,拿起脸盆和杯子,把毛巾搭在肩膀上,打开屋门走到井边去洗漱了。李光头听着宋钢在井边和几个邻居说话,说话间还有宋钢轻微的笑声,李光头满腹狐疑地搔了搔脑袋,骂了一声:
  “他妈的。”
  宋钢平静地度过了这一天,他偶尔也想起了昨晚发生在桥下河水里的事,想起了湿淋淋的林红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那一刻他恍惚了一下,随即他就回过神来,不再继续想下去了。度过了一个激烈的夜晚之后,宋钢反而获得了真正的平静。昨晚与林红生离死别般的经历,就像是一个故事的结尾,现在这个让宋钢喘不过气来的故事终于结束了,应该是一个新的故事开始的时候了。如同雨过天晴一样,宋钢的心情终于晴朗起来了。
  这天下班以后,李光头提着几个又红又大的苹果回家,宋钢已经做好了晚饭,李光头一脸坏笑地将苹果放在了椅子上,一边吃着饭,一边继续坏笑地看着宋钢。李光头的坏笑让宋钢心里很不踏实,他不知道李光头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了。吃过晚饭,李光头开口说话了,他告诉宋钢,他去针织厂侦查过了,林红今天没有上班,她病了发烧了,一天都躺在家里的床上。李光头用手指敲着桌子,对宋钢说:
  “你马上去林红家。”
  宋钢吃了一惊,疑惑地看了看满脸得意的李光头,又去看看放在椅子上的苹果,以为李光头是让他带着苹果去探望林红。宋钢摇着头说:
  “我不能去,更不能带着苹果去。”
  “谁让你带苹果?苹果是我带着去的。”李光头拍着桌子站了起来,将那条已经晾干迭好的手帕递给宋钢,“这个你带去,还给她。”
  宋钢仍然疑惑地看着李光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李光头站在那里,眉飞色*舞地向宋钢讲解了他的计划。他让宋钢拿着手帕先走进林红的屋子,他自己提着苹果守候在屋外。宋钢走到林红的床前应该无声地站着,当昏睡的林红睁开眼睛看到宋钢时,宋钢立刻冷冷地说一句“这下你该死心了吧”,说完后就把手帕扔在林红的床上,然后转身出来,一秒钟都不要耽搁。宋钢出来以后,就轮到李光头提着苹果进去了,对绝望中的林红进行一番心灵的安抚。李光头把他的计划讲解完了以后,抹了抹嘴角的口水,得意地对宋钢说:
  “这样一来,林红对你就彻底死心了,对我就开始真正动心了。”
  宋钢听完了李光头的计划后垂下了头,李光头被自己的锦囊妙计所陶醉,他兴致勃勃地问宋钢:
  “这是不是一条毒计?”
  看到宋钢低垂着头一言不发,李光头摆摆手说:“行啦,你该走啦。”
  宋钢难过地摇了摇头,他不愿意去,他说:“那句话我说不出口。”
  李光头不高兴了,他伸开左手,用右手把左手的五个手指一个个弯下来,他说:“你想想,你给我出的五招,什么旁敲侧击、什么单刀直入、什么兵临城下、什么深入敌后、什么死缠烂打,没有一招有用,没有一条是毒计,你这个狗头军师一点都不实用,到头来全靠我自己想出了一条真正的毒计……”

  说到这里,李光头给自己竖起了大拇指,又用大拇指向门外指了指:“快去吧。”
  宋钢还是摇着头,他咬着嘴唇说:“那句话我真的说不出口。”
  “他妈的。”李光头骂了一声,然后亲切地叫了一声“宋钢”,亲切地说:“我们是兄弟,你就帮我这一次吧。我对天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我肯定不让你帮忙了。”
  李光头说着把宋钢从椅子里拉了起来,又把宋钢推到了门外。他把手帕塞到宋钢手里,自己提着苹果,兄弟两个向着林红家走去了。这是黄昏时刻,街道仍然在散发着潮湿的气息,李光头右手提着苹果走得神气活现,宋钢左手捏着手帕走得心灰意冷。李光头一路上喋喋不休说了很多鼓励宋钢的话,还向宋钢开出了一张张空头支票。李光头向宋钢保证,当他和林红相好以后,他首先要做的事就是给宋钢找一个比林红还要漂亮的女朋友。刘镇没有,就到别的镇上去找;别的镇里没有,就到市里去找;市里没有,就到省里去找;省里没有,就到全中国去找;全中国没有,就到全世界去找。李光头嘿嘿笑着说:
  “说不定给你找到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朋友,让你住洋房,吃洋饭,睡洋床,搂洋姑娘腰,亲洋姑娘嘴,生下一男一女土洋结合的双胞胎……”
  李光头神采飞扬地描绘着宋钢的洋未来,宋钢低垂着头走在我们刘镇的土包皮子街上。李光头说的话宋钢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机械地跟随着李光头的脚步往前走,当李光头站住脚和路上的行人说话时,宋钢也站住了,抬起头来迷惘地看着西下的夕阳。李光头说完继续往前走,宋钢重新低垂着头跟着走去。我们刘镇的群众看到李光头手里提着苹果,高声问道:
  “走亲访友吧?”
  “岂止是走亲访友。”李光头得意地回答。
  他们来到了林红家的院子门口,李光头站住脚拍拍宋钢的肩膀说:“看你啦!我在这里等待你胜利的消息。”
  李光头说完又深情地补充了一句,这是他的撒手锏,他说:“记住了,我们是兄弟。”
  宋钢看了看夕阳里李光头通红的笑脸,摇摇头苦笑了一下,转身走进了林红家的院门。宋钢唐突地出现在林红家门口时,林红的父母正在吃晚饭,他们有些吃惊地看着宋钢,显然他们知道昨晚发生的事。宋钢觉得自己应该说两句话,可是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话都想不起来了。没有说话,宋钢觉得自己的双腿就跨不进去。在这进退两难的时候,林红的母亲起身招呼他了:
  “进来呀。”
  宋钢的双腿终于跨进去了,他走到了屋子中间后不知道接下去应该怎样,他木然地站在那里。林红母亲微笑着打开了林红卧室的门,悄声告诉宋钢:
  “她可能睡着了。”
  宋钢木然地点点头,走进了那间被晚霞映红的屋子,他看到林红睡在床上像小猫那样安静,他不安地往前走了两步,走到了林红的床前。隆起的被子显示了林红柔和的身段,林红的头发遮掩了美丽的脸,宋钢觉得自己血往上涌,心跳越来越快。也许是感受到了有一个身影移动到了床前,林红微微睁开了眼睛,她先是吓了一跳,当她看清楚是宋钢站在床前时,脸上出现了惊喜的笑容。她闭上眼睛抿嘴笑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睛抬起了右手,她的手伸向了宋钢。
  这时宋钢想起来自己应该做什么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干巴巴地说:“这下你该死心了吧。”
  林红像是被子弹击中似的浑身一颤,她瞪大眼睛看着宋钢,那一瞬间宋钢看见了她眼睛里的恐惧,随即她的眼睛痛苦地闭上了,泪水流出了她的眼角。宋钢浑身哆嗦着把手帕轻轻放在了林红的被子上,转身以后逃命似的冲出了林红的屋子,他走向大门时好像听到林红的父母说了什么,他迟疑了一下后,还是夺门而出了。
  守候在外面的李光头看到宋钢脸色*惨白地跑了出来,那模样像是死里逃生,李光头喜气洋洋地迎上去,问宋钢:
  “胜利啦?”
  宋钢痛苦地点点头,眼泪夺眶而出,然后永不回头似的疾步走去。李光头看看宋钢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
  “哭什么?”
  接下去李光头像是梳理头发一样,摸了摸自己亮闪闪的光头,又掂了掂手中的苹果,迈着功成名就的步伐走了进去。
  林红的父母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时,李光头进来了,李光头笑呵呵地叫着“伯父伯母”,笑呵呵地走进了林红的屋子,笑呵呵地回头关上了林红的屋门,关门的时候还对林红父母神秘地眨了眨眼睛,让林红的父母摸不着头脑,两个人站在那里面面相觑。
  李光头笑呵呵地走到了林红的床前,笑呵呵地说:“林红,听说你病了,我买了苹果来看你。”
  此刻的林红还没有从刚才的打击中解放出来,她无声地看着李光头,眼神疑惑不解。李光头看到林红没有叫着让他滚蛋,心里一阵暗喜,他在林红的床边坐了下来,将苹果一只只拿出来,放在林红的枕头旁,同时吹嘘道:
  “这可是刘镇有史以来最红最大的苹果,我跑了三家水果店才挑选到的。”
  林红仍然是无声地看着李光头,李光头以为自己马到成功了,他温柔地抓起了林红的右手,一边抚摸着,一边就要往自己的脸上贴。这时林红突然清醒过来了,她猛地缩回自己的手,发出了一声让人胆战心惊的喊叫。
  林红的父母听到女儿的惊叫,推门冲了进去,看到女儿害怕地缩在床角,手指着李光头仿佛要拼命一样,林红喊着:
  “滚!滚出去!”
  李光头还没来得及解释,就像上次那样抱头鼠窜了。林红的父母这次没有用上扫帚和鸡毛掸子,他们赤手空拳把李光头打出门去,打到了大街上。林红的父母当着围观的群众,再次破口大骂,癞蛤蟆和牛粪也再次用上了,还新加上了流氓、二流子、坏蛋等等超过十个难听的词汇。
  林红的父母骂到一半想起了自己的女儿,赶紧跑回屋里去。李光头悻悻地站在那里,觉得自己有一肚子的骂人话,可是一下子又想不起来了。围观的群众嬉笑地看着李光头,纷纷向他打听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没什么事。”李光头若无其事地摆摆手,轻描淡写地说,“也就是爱情引起了一些小小纠纷。”
  李光头说着正要转身离去,林红的父母捧着苹果出来了,他们叫住李光头,如同向敌人扔手榴弹一样,把苹果向李光头身上砸去。李光头左躲右闪,等林红的父母扔完了苹果回去后,他一脸无辜地对围观的群众摇摇头,蹲下去将砸破的苹果一个个捡起来,一边捡着,一边告诉群众:
  “这是我的苹果。”
  然后李光头双手捧着他的破苹果神情坦荡地走去了。我们刘镇的群众看着他将一个苹果往衣服上擦了擦,举到嘴边大声咬了一口,嘴里嘟哝了一声“好吃”。李光头嚼着苹果走去时,群众听到他嘴里念起了毛主席诗词:
  “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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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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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一九三九年古历八月初九,我父亲这个土匪种十四岁多一点。他跟着后来名满天下的传奇英雄余占鳌司令的队伍去胶平公路伏击日本人的汽车队。奶奶披着夹袄,送他们到村头。余司令说:“立住吧。”奶奶就立住了。奶奶对我父亲说:“豆官,听你干爹的话。”父亲没吱声,他看着奶奶高大的身躯,嗅着奶奶的夹袄里散出的热烘烘的香味,突然感到凉气逼十人,他打了一个战,肚子咕噜噜响一阵。余司令拍了一下父亲的头,说:“走,干儿。 [点击阅读]
芙蓉锦
作者:佚名
章节:55 人气:2
摘要:001婚礼中的插曲1林静站在巨大的落地镜前,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突然觉得有些陌生,不禁伸手抚触自己的脸庞。高挽着的头发,披着轻柔的婚纱,精致的妆容,有着一种妖冶的美,雪白的项颈装饰这耀眼的钻石项链,圆润的耳垂搭配着同一系列的耳环,巴黎空运过来的婚纱,镂空的设计衬托着她那姣好的身材,带着点妖娆。这是她吗?林静不禁在心底问自己。是的,是她,今天是她结婚的日子,而她就是新娘。 [点击阅读]
喊山
作者:佚名
章节:8 人气:4
摘要:太行大峡谷走到这里开始瘦了,瘦得只剩下一道细细的梁,从远处望去拖拽着大半个天,绕着几丝儿云,像一头抽干了力气的骡子,肋骨一条条挂出来,挂了几户人家。这梁上的几户人家,平常说话面对不上面要喊,喊比走要快。一个在对面喊,一个在这边答。隔着一条几十米直陡上下的沟声音到传得很远。 [点击阅读]
被禁止的爱
作者:佚名
章节:22 人气:2
摘要:我初识丛昌岷博士是在仁心医院开设心理诊所的头一年。心理诊所顾名思义就是治疗人们的“心病”的地方,它不像医院的精神科那样,用传统的处方开药的方式来治疗,而是用谈话交流、认知的改变,或者梦分析、催眠、音乐、以及艺术的表现,甚至生物反馈等技术来进行,达到不药而愈的效果。 [点击阅读]
北京北京
作者:佚名
章节:20 人气:2
摘要:一九九四年北京的一个夏夜,我说:“我要做个小说家,我欠老天十本长篇小说,长生不老的长篇小说,佛祖说见佛杀佛见祖日祖,我在小说里胡说八道,无法无天。我要娶个最心坎的姑娘,她奶大腰窄嘴小,她喜欢我拉着她的手,听我胡说八道,无法无天。我定了我要做的,我定了我要睡的,我就是一个中年人了,我就是国家的栋梁了。 [点击阅读]
国史大纲
作者:佚名
章节:73 人气:2
摘要:钱穆着商务印书馆修订本凡读本书请先具下列诸信念:一、当信任何一国之国民,尤其是自称知识在水平线以上之国民,对其本国已往历史,应该略有所知。(否则最多只算一有知识的人,不能算一有知识的国民。)二、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否则只算知道了一些外国史,不得云对本国史有知识。 [点击阅读]
血色浪漫
作者:佚名
章节:26 人气:2
摘要:在钟跃民的记忆深处,1968年的那个冬天发生的事情显得格外清晰,那年冬天他差点儿卷入一场杀人案中,至今想起来还心有余悸。1968年是个闹哄哄的年头,钟跃民记忆中的背景是红色的,当时北京的大街小巷都用红油漆覆盖起来,上面写满了毛主席语录,映入眼帘的是红旗、红色的语录本、红袖章……总之,红色成了当时的主色调,连每个人的内心里都充满了红色的希望。 [点击阅读]
韩寒《青春》
作者:韩寒
章节:45 人气:2
摘要:《青春》里收编了我最近的一些文章。这本书最早在台湾地区出版,大陆版本自然多有不同。这个书名源于早先时候富士康员工不断跳楼,我写了一篇文章,叫《青春》。这是一个太大的名词,其实不太恰当,就好比你不能弄一些街拍照片就出版一本摄影集叫《中国》。和很多人逝去的青春不一样,这篇文章得以幸存。文章里提到的一个朋友,是我的邻居,出现在很多的场合,包皮括《独唱团》里的《所有人问所有人》。 [点击阅读]
倾城之恋
作者: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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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娄家姊妹俩,一个叫二乔,一个叫四美,到祥云时装公司去试衣服。后天他们大哥结婚,就是她们俩做傧相。二乔问伙计:“新娘子来了没有?”伙计答道:“来了,在里面小房间里。”四美拉着二乔道:“二姊你看挂在那边的那块黄的,斜条的。”二乔道:“黄的你已经有一件了。”四美笑道:“还不趁着这个机会多做两件,这两天爸爸总不好意思跟人发脾气。”两人走过去把那件衣料搓搓捏捏,问了价钱,又问可掉色。 [点击阅读]
美学散步
作者:佚名
章节:24 人气:2
摘要:李泽厚八十二岁高龄的宗白华老先生的美学结集由我来作序,实在是惶恐之至:藐予小子,何敢赞一言!我在北京大学读书的时候,朱光潜、宗白华两位美学名家就都在学校里。但当时学校没有美学课,解放初年的社会政治气氛似乎还不可能把美学这样的学科提上日程。我记得当时连中国哲学史的课也没上过,教师们都在思想改造运动之后学习马列和俄文……。所以,我虽然早对美学有兴趣,却在学校里始终没有见过朱、宗二位。 [点击阅读]
鬼车
作者:佚名
章节:4 人气:6
摘要:这已经是苗我白近几天第4次在深夜3点钟被楼下的汽车报警器的鸣叫声吵醒了。他怒不可遏。从30岁起,苗我白的夜间睡眠改为一次性的:醒了当夜就再也睡不着,不管几点醒。这个毛病已经困扰苗我白6年。为了能睡一个完整的觉,苗我白每天下午从5点起就停止饮水,以防夜间膀胱骚扰大脑。和苗我白睡在一张床上的,是他的妻子鲍蕊。鲍蕊不是苗我白的原配妻子。苗我白的第一任妻子是崔文然,那是苗我白的至爱。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