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我要。。。
轻松的小说阅读环境
余华《兄弟》 - 余华小说《兄弟》全文·(上部)(21)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宋凡平死后的第四天,一个上了年纪的农民拉着一辆破旧的板车,来到了李兰的家门口。他穿着满是补丁的裤子和汗衫站在门外,不说一句话,老泪纵横地看着屋里的棺材。他就是宋凡平的父亲,宋钢的爷爷,这个解放前拥有过几百亩田地,解放后田地全部分给了村里的农民,只剩下一个地主身份的老地主来了。这个现在比最穷的贫下中农还要穷的老地主,来接他的地主儿子回家了。
  在前一天的晚上,李兰已经给宋钢整理了行李,李光头和宋钢坐在床上默默地看着她整理,看着她从印有“上海”的灰色*旅行袋里拿出自己的衣物,拿出了染上了宋凡平血迹的那包皮泥土,还拿出了一袋大白兔奶糖。她又把宋钢的衣物放进了旅行袋,还把整整一袋奶糖全塞进了旅行袋,当她扭头看到李光头充满期待的眼神时,又把奶糖拿了出来,从里面抓出一把递给李光头,也给了宋钢两颗奶糖,其余的又都塞进了旅行袋。李光头和宋钢吃着奶糖的时候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直到第二天宋钢的地主爷爷出现在门口时,他们仍然不知道兄弟两人就要分手了。
  这一天的上午,他们的手臂戴上了黑纱,腰间系上了白布条,宋凡平的薄板棺材放在那辆破旧的板车上,板车上还放着宋钢的旅行袋,老地主低垂着白发苍苍的头,拉着板车走在前面,李兰拉着李光头和宋钢走在后面。
  在李光头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见过李兰的表情如此骄傲。李光头的生父给她的是恨和耻辱,宋凡平给她的是爱和尊严。李兰昂首走着,像电影里的红色*娘子军。那个老地主弯腰拉着板车,像是正在被批斗似的,他拉着板车向前走去时,不断抬手抹着脸上的眼泪。他们和两支游行的队伍迎面相遇,革命群众的口号停止呼喊了,革命群众手里的小红旗也倒着拿了,革命群众议论纷纷地看着这四个人和一辆板车一具棺材。一个戴红袖章的人走上来问李兰:
  “谁在棺材里?”
  李兰平静和骄傲地说:“我丈夫。”
  “你丈夫是谁?”
  “宋凡平,刘镇中学的老师。”
  “他怎么死的?”
  “被人活活打死的。”
  “为什么?”
  “他是地主。”
  李兰说到宋凡平是地主时,李光头和宋钢哆嗦了一下,前面的老地主吓得不敢抹眼泪了,她却是响亮地说了出来。游行队伍里的革命群众站住了脚,他们惊诧这个瘦小的女人竟然敢这样说话,那个戴红袖章的男人对李兰说:

  “你丈夫是地主,你就是地主婆?”
  李兰坚定地点点头:“是。”
  那个男人回头对游行的革命群众说:“看到了吗?如此嚣张……”
  他说完转回身来,挥手给了李兰一巴掌,李兰的头甩了一下,她的嘴角流出了鲜血,可她骄傲地笑了,继续昂首看着他。那个戴红袖章的人又给了她一巴掌,她的头又甩了一下,她仍然骄傲地笑着,仍然昂首看着他,她说:
  “打够了吗?”
  李兰的话让他怔了一下,他看看李兰,又看看游行的人群,满脸的奇怪表情。李兰对他说:
  “你要是打够了,我就要走了。”
  “他妈的……”戴红袖章的男人破口骂道,他挥手给了李兰两个耳光,让李兰的头左右甩了两下,然后他说:“滚吧……”
  李兰嘴角流着鲜血,微笑地拉起李光头和宋钢的手,向前走去。大街上的革命群众惊讶地看着她,她微笑地走着,微笑地告诉他们:
  “今天是我丈夫下葬的日子。”
  说完这话,她的眼泪夺眶而出。这时候李光头和宋钢也呜呜地哭了起来,前面的老地主也在哭,他的身体抖个不停。李兰训斥李光头和宋钢:
  “不要哭。”
  她响亮地说:“不要在别人面前哭。”
  两个孩子用手捂住了嘴巴,他们止住了哭声,可是止不住眼泪。李兰禁止他们哭,她自己仍然泪流满面,她微笑地流着眼泪向前走去。
  他们走出了南门,走过了一座嘎吱嘎吱响着的木桥以后,听到了知了的鸣叫,他们知道已经走上了乡间的泥路。这时候是中午了,一望无际的田野里升起了缕缕炊烟,夏天的田野里空空荡荡,仿佛天空下面只有他们四个人,还有躺在棺材里的宋凡平。宋凡平的老父亲终于发出了他的哭声,他弯着腰像一头耕地的老牛那样拉着他死去的儿子,浑身颤抖地往前走着,他的哭声也在颤抖。他的哭声引爆了宋钢和李光头的哭声,宋钢和李光头从他们的指缝里响亮地哭了出来,他们虽然双手捂住了嘴巴,可是哭声从鼻子里一阵阵地喷发出来,他们伸手去捏住鼻子,哭声又从嘴巴脱颖而出,两个孩子害怕地抬起头来,偷偷看一眼李兰,李兰对他们说:

  “哭吧。”
  说完后李兰的哭声首先响起,这是李光头和宋钢第一次听到她尖利凄楚的哭声,她尽情地哭着,仿佛要把自己全部的声音同时哭出来。宋钢松开了手,嘴里的哭声哇哇地出来了,李光头也跟着自由地哭起来。他们四个人放声大哭地向前走,现在他们什么都不用担心了,他们已经走在乡间的路上了。田野是那么的广阔,天空是那么的高远,他们一起哭着,他们是一家人。李兰像是在看着天空似的,仰起了自己的脸放声痛哭;宋凡平的老父亲弯腰低头地哭,仿佛要把他的眼泪一滴一滴种到地里去;李光头和宋钢的眼泪抹了一把又一把,甩到了宋凡平的棺材上。他们痛快响亮地哭着,他们的哭声像是在一阵阵地爆炸声,惊得路边树上的麻雀纷纷飞起,像是溅起的水花那样飞走了。
  他们哭着走了很久,后来宋凡平的老父亲哭得实在走不动了,他放下了板车,跪在地上,他把自己的腰都哭疼了,哭得不能动了。他们站住了脚,直到哭声渐渐平息下来。李兰擦干了眼泪,说她来拉板车,宋凡平的老父亲不答应,他说儿子的最后一程让他来送。
  后来的路上他们不再哭泣,他们无声地走着,只有板车在嘎吱地响着。他们走进了宋凡平出生的村庄,几个衣着破烂的亲戚等在村口,他们已经挖好了坟墓,拄着铁锹站在那里。
  宋凡平就埋葬在村口的一棵榆树下。当宋凡平的棺材放进土坑,几个亲戚将泥土盖上去时,他的老父亲跪在旁边一颗一颗往外捡着石子,李兰也跪了下去,一起往外捡石子。随着土坑被填满,坟墓隆起来,他们两个人捡石子的身体也慢慢抬了起来。
  然后他们来到了宋凡平父亲的茅屋,里面摆着一张床和一个破旧的衣柜,还有一张吃饭的破桌子,几个穷亲戚坐在桌前吃饭,李光头和宋钢也吃起了这顿咸菜白饭。宋凡平的老父亲坐在墙角的矮凳上,低头抹着眼泪,他一口饭都没吃。李兰也是一口没吃,她打开了那个破旧衣柜,把宋钢旅行袋里的衣服拿出来迭好放进去,李光头看着她把那袋大白兔奶糖也放进了衣柜。放完衣服以后,她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站在了衣柜旁呆呆地看着两个孩子。

  这是一个无声的下午,那几个吃完饭的穷亲戚走了以后,他们四个人在茅屋里还是无声无息。李光头看到了屋外的树木和池塘,看到了麻雀在树上跳跃,看到了燕子从屋檐里飞出去,宋钢也看到了。两个孩子很想出去看看,可是他们不敢,只能坐在板凳上,偷偷看着悲戚中的李兰和宋凡平的老父亲。后来李兰说话了,她说该回去了,要在天黑前赶回城里。宋凡平的老父亲颤巍巍地站起来,走到那个破衣柜前,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罐,手伸进去摸索了一会儿,抓出了一把炒熟的蚕豆塞进了李光头的裤袋。
  他们又来到了村口,宋凡平隆起的坟墓上多了几片树叶,李兰走过去捡起树叶扔在一旁,李兰没有哭泣,两个孩子听到她低头对着坟墓说:
  “等孩子长大了,我就来陪你。”
  李兰转身走到宋钢身前,蹲下来摸了摸宋钢的脸,宋钢也伸手摸了摸李兰的脸,李兰一把抱住了宋钢,忍不住哭起来,李兰对宋钢说:
  “儿子,你要好好照顾爷爷,爷爷年纪大了,他要你留在身边……儿子,妈妈会经常来看你的……”
  宋钢不知道李兰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他点点头后,又抬起头看看李光头。李兰抱着宋钢哭了一阵,然后擦着眼泪站起来,她看看宋凡平的老父亲,嘴巴动了一下却没有声音,她转身拉起了李光头的手。
  李兰拉着李光头走上了乡间的泥路,她没有回头,她的步伐沉重的像是两条拖把在地上拖过去。这时候李光头仍然不知道要和宋钢分开了,他的手被李兰拉着,身体侧着去看宋钢,心想他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走?宋钢的爷爷拉着宋钢的手,宋钢站在他父亲的坟前,疑惑不解地看着李光头和李兰慢慢走去,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留下来了?李兰拉着李光头越走越远时,宋钢抬头看到爷爷正在向李光头和李兰挥手道别,他也犹豫地抬起了手,他的手在肩膀的地方挥动着。李光头被李兰拉着走去时一直扭头看着宋钢,看到远处的宋钢向他挥手,他的手也抬到肩膀的地方挥动了。
或许您还会喜欢:
沙僧日记2 盛开的师傅
作者:佚名
章节:22 人气:0
摘要:上个日记本写到:我们师徒五个历尽千辛万苦、千山万水、千磨万难、千妖百怪、千娇百媚,终于来到了西天佛祖处,取得了真经,修成了正果。当我们这群罗汉果还没来得及变成开心果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就在我们回去的路上,观音老母掐指一算,说我们还没有达到九九八十一难的指标,还差一难。 [点击阅读]
沧浪之水
作者:佚名
章节:93 人气:0
摘要:故事梗概我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一本薄书:《中国历代文化名人素描》。书第一页是孔子像,旁边写了“克己复礼,万世师表”八个字,是父亲的笔迹。还有屈原,“忠而见逐,情何以堪”;陶渊明,“富贵烟云,采菊亦乐”等一共12人。父亲在我出生那年被划为右派。他只是凭良心替同事讲了几句公道话。因此,他被赶出县中医院,带着我来到大山深处的三山坳村,当了一个乡村医生。 [点击阅读]
狼烟
作者:佚名
章节:29 人气:0
摘要: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上午的颐和园门外,有两位大学生跳下了脚驴,跟两名赶驴的脚夫挥了挥手,说了声:“下午见!”就直奔票房,去打门票。两名脚夫将两头脚驴拴到不远处的绿柳浓荫下,从腰带上抽出七寸韭镰,到远处的青纱帐中,割了两大抱鲜嫩的青草,抱来喂驴。然后,二人又到小饭摊上打尖;匆匆吃了几卷煎饼卷大葱,喝了两大碗小米水饭,便又回到拴驴的柳荫下。 [点击阅读]
狼烟北平
作者:佚名
章节:35 人气:0
摘要:南横街黑窑厂“同和”车行的车夫文三儿在酒馆里和二顺子喝得有些高了,正在满嘴跑舌头。文三儿的酒瘾大,一天不喝就浑身难受,可真要喝起来又喝不了多少,顶多三两,一过四两就麻烦了。他通常是二两酒一下肚,脾气立马见长,瞅谁都不顺眼。若是四两酒下肚,情况就会恶化,他谁也不尿,逮谁和谁撸胳膊挽袖子,很有些英雄气概。 [点击阅读]
王小波《寻找无双》
作者:王小波
章节:15 人气:0
摘要:1建元年间,王仙客到长安城里找无双,据他自己说,无双是这副模样:矮矮的个子,圆圆的脸,穿着半截袖子的小褂子和半截裤管的半短裤,手脚都被太阳晒得黝黑,眉毛稀稀拉拉的。头上梳了两把小刷子,脚下蹬了一双塌拉板,走到哪里都是哗啦啦的响。就这个样子而言,可以说是莫辨男女。所以别人也不知道他来找谁。王仙客只好羞羞答答地补充说,那个无双虽然是个假小子样,但是小屁十股撅得很高,一望就知是个女孩子。 [点击阅读]
王小波《红拂夜奔》
作者:王小波
章节:15 人气:0
摘要:这本书里将要谈到的是有趣,其实每一本书都应该有趣。对于一些书来说,有趣是它存在的理由;对于另一些书来说,有趣是它应达到的标准。我能记住自己读过的每一本有趣的书,而无趣的书则连书名都不会记得。但是不仅是我,大家都快要忘记有趣是什么了。我以为有趣像一个历史阶段,正在被超越。照我的理解,马尔库塞(HerbertMarcuse)在他卓越的著作《单向度的人》里,也表达过相同的看法。 [点击阅读]
王朔《过把瘾就死》
作者:王朔
章节:15 人气:0
摘要:杜梅就像一件兵器,一柄关羽关老爷手中的那种极为华丽锋利无比的大刀——这是她给我留下的难以磨灭的印象。她向我提出结婚申请时,我们已经做了半年毫不含糊的朋友。其间经过无数的考验,最无耻最肆无忌惮的挑拨者也放弃了离间我们关系的企图。可以说这种关系是牢不可破和坚如磐石的,就像没有及时换药的伤口纱布和血痂粘在一起一样,任何揭开它的小心翼翼的行为都将引起撕皮裂肉的痛楚。 [点击阅读]
生死晶黄
作者:佚名
章节:11 人气:0
摘要:我应该讲一个故事了。我很早就想讲这个故事了。故事原本细小,如一个微长的果核,在我内心的一个角落,置放在最偏僻的荒野,被冷落得月深年久,就要枯腐的时候,毛茸茸的霉白冷不凡泛起绿来,它的季风日渐转暖起来,风中冬眠的树木像伸过懒腰的孩子,挺拔起来,鼓胀起来。一切都像一条干涸的河流,忽然又有了涓涓细水。这一枚几近枯腐的核儿,在风中、水中及时地胀裂开来了。 [点击阅读]
皮皮鲁传
作者:佚名
章节:10 人气:0
摘要:终于有一天,在一座图书馆里,男孩子和女孩子都不满意啦!他们想,男孩子和女孩子的头发不一样,穿的衣服不一样,说话的声音也不一样,可为什么看的书一样呢?他们一不满意,可不得了啦!一个个嘴噘得老高,脸涨得通红,把半边天都烧鼹了。消防队发现北边的天烧红了,开着救火车赶来,可是到了现场一看,哪有什么火,原来是孩子们生气呢。后来,图书馆的阿姨把我叫去。 [点击阅读]
看见
作者:佚名
章节:111 人气:0
摘要:十年前,当陈虻问我如果做新闻关心什么时,我说关心新闻中的人——这一句话,把我推到今天。话很普通,只是一句常识,做起这份工作才发觉它何等不易,“人”常常被有意无意忽略,被无知和偏见遮蔽,被概念化,被模式化,这些思维就埋在无意识之下。无意识是如此之深,以至于常常看不见他人,对自己也熟视无睹。要想“看见”,就要从蒙昧中睁开眼来。这才是最困难的地方,因为蒙昧就是我自身,像石头一样成了心里的坝。 [点击阅读]
神犬奇兵
作者:佚名
章节:164 人气:0
摘要:“幽灵犬”的传说“夜歌!回来!回来!”中国人民解放军K军区第863师侦察连长白正林趴在战壕前被炸得满是弹坑的草坡上,泪流满面地大叫,“回来啊!”月光下,战壕外沿撒满了亮晶晶的弹壳、弹片,草地上散着数不清的手榴弹拉火环。白正林的军裤已经被鲜血染透,他的右手还死死抓着胸前的“光荣弹”。 [点击阅读]
等一个人咖啡
作者:佚名
章节:14 人气:0
摘要:现在的我,手里的汤匙正胡乱搅拌着浮在咖啡上的奶晕。金属与马克杯的瓷缘合奏出没有章法的敲击声。叮叮叮当,当叮当叮。就好像我现在的心情,没有节奏,却很想表达些什么。明明就像经年累月的拼图游戏,不管散落在地上的碎片有多少,持之以恒,总是能逐一捡拾回来,砌成原来完整的样貌。总会到那一刻的。然而我还是很激动。因为我发现,记忆的拼图不是死的。记忆是逐渐累加,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于是碎片一直拼凑不完。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