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我要。。。
轻松的小说阅读环境
最后一名女知青 - 第五部 寓意罪孽.1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88
  母亲已经整整死去了十年。她被儿子天元乔迁到新房里来,每时每刻都端端地坐在桌上,望着这屋里发生的一切。
  倥偬的人事,急迫的岁月,转眼就是二○○五年。这一年娅梅五十整岁,天元五十二岁。二○○五年的国家。说什么也不能同上一世纪相提并论,不要说最早享受特殊经济政策的深圳、珠海、海南等特区地带,以及后来者居上的上海浦东,山东青岛、烟台,黑龙江的黑河一带,随着世界经济的发展,已经多么的繁华。就连紧靠北方的古城洛阳,也是崛起得二十分可以了。就比较而言,发展相对缓慢的中原腹地,洛阳在此已居佼佼之首,大量的引进外资,大量的市外人口输入,使这一个城市的各方各面,都急剧膨胀起来。尽管对入城人口,有一套严格的控制手续,可母亲还是眼看着她的儿子,依仗无可阻拦的幸运,顺利地办妥了这一切。在五十二岁的时候,他决计离开张家营子,到那遥远的都市去。说是去闯荡事业,未免与年龄不够般配,说是去了此一生,那又大可不必离开这生养之地,且,心里又总是漾荡着亡羊补牢、为时不晚的一股热血。总之,内心的激情,促使他离开这乡土社会,与其说是去争取一种新的生活,倒不如说是为了避开旧的生活。
  母亲说:“你别走猫儿。”
  天元说:“我得走。”
  母亲说:“娅梅说她不走了。”
  天元说:“她不过说说罢了。”
  这青砖瓦舍的房屋,要算张家营子的最后一栋建造。至此,全村的庄户人家,皆算住进了不见泥土的房屋里去。立在梁顶去看,村落是水汪汪的绿着。新房里碧绿之色,早年所谓的先富人家,那瓦舍少说已有十余年的历史,房子成了一潭死水的深蓝,加上季节的树木之绿,在这春夏移交之时,颜色旺盛得深入浅出,整个村落在黄土梁上,绿成深色的一片天空了。这样说,不是说乡村已经多么的都市。乡村是永远不会成为都市的。你仔细去瞧,能分辨出那绿色中夹杂着点点滴滴的土黄。这土黄的颜色,便是上个世纪留下的纪念。浅黄的是人家不住的土瓦房,多是各户的牛棚、猪窝,或堆放杂七杂八农具的仓库。偶尔有深黄色的一间草房,那准是谁家的鸡窝,或者给狗给羊住的地方。这种东西,在都市是绝然不会有的。你走进新房里去,房子是新的不错,屋里的陈设却不一定。祖先的牌位,是成年论辈子地一成不变着,占了正堂桌上的中位。针线筐儿,永远有意无意地摆在桌上。墙上不可或缺地贴了老寿星的画像。里间屋里的木床,不是靠了后墙,便是挨了山墙。无论怎样,床头立了两个粮缸,缸上放了板箱,床边又放了一张桌子,桌上有以备停电时用的油灯或者蜡台,都是不消说的。连终因中国经济大潮的第二次风起云涌,导致意识形态方面放宽了政策,总算有机会出版了长篇小说《欢乐家园》、被小报称为乡村作家的天元,也未能脱去这种俗设。年老体衰,残腿坏眼的黄黄卧在门外,他坐在屋子的中央,望着桌上母亲的牌位,阳光从门口悄然而入,屋子里的新砖地上,如同铺了一层亮铮铮的黄金。一股温热的新房清气,在屋子里四散开来,流动的声音清晰可辨,就如一股微细的气流,在他的耳窝里旋转不止。去洛阳的行李,是五天前都已收拾停当,可要走时,娅梅却忽然来了。说是在省会难得有一丝清静,特意回来走走,一来看看天元和村人,收拾一下往日的记忆;二来避一避在都市的繁乱,过几天舒心雅静的日子。然话是这样说,是不是真的这样,天元却是无从知的。
  细打细算,离婚已经达十五年之久。十五年,一个生活在繁华的省会,一个生活在偏僻的乡土社会,这么多的年年岁岁,人生的事该发生多少变故,怕是连往日以为终生不变的东西,比如相爱过的思念,都已不是原有的滋味。起初,分手后的年把,彼此相互关心的书信,还通过漫漫邮途,鸿雁似的来往着。继尔信就逐渐少了,内容和文字也渐次空洞短缺。后来就终于断了,应验了一个诗人的两句短诗:一旦分手,即属遥远。究竟从哪儿断了书信,谁先断的,什么缘故,如今他再也回忆不起。只记得没有了她的书信,他就像少了一本用过了多少年的旧书,并不怎么伤感,反而觉得,接不到来信,也免得回信,倒是一件省心之事。后来,无意间在一日午时,接到邮差半月一次送来的一打报纸时,读到一篇题为《真正女强人》的长篇通讯,方知她离异回到省城,从一个馄饨小摊起家,发成了著名的亚细亚大街的女老板,便对接不到她的来信更加释然。既然她已成为一个凤毛鳞角的商人,也就更加没有必要书信来往了。俗语民谚叫: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那时候,张老师对这话的体味,实在是满怀了激情的深刻,孰料两个月之前,她忽然寄来一封快件,问他日子可好,她想回来看看,走走,歇歇,给母亲和儿子的坟上添一把黄土。他回信说,难得你还记着张家营子。还写了一些礼仪上的客套,如欢迎之类,谁知她接到信后,竟果真来了。于是,他把准备动身的行李收拾到一边,陪了她五天伤感的走东串西。原以为她旧地重游,不过三朝两日罢了,可至今已经五天,她还没有说哪天回去。这使张老师十分惶惑起来,和洛阳那边的户主说定,三日前要赶到那儿,为人家的儿子开课,尽人家的家庭教师之职。至今,娅梅却没有要走的迹象。而且她是知道,他是必须按时赶去才是。
  委实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89
  “我要是不想回省会了你该咋办?”
  见面初始,她这样问他时候,脸上浮着一层红晕,在村头的阳光里,宛若染了一棵柿树的红叶,仔细去瞅,也能看出一层儿真诚。他知道那只不过是心血来潮的意念而已。然若真的留下,那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最为大众的说法是:好马不吃回头草。依着她外柔内刚的性子,她是断然不会如三十余年前,迫不得已来这伏牛山坡里上山下乡。更不会如二十余年前一样,为了情爱,甘愿放弃省会郑州,而寄籍于这穷乡僻壤的张家营子。说起来,离婚达十五年之久,她肯千里迢迢,火车、汽车、拖拉机地一路颠荡,来这儿看你已经不错,难道你还有别的奢望?就是她果真风尘仆仆,为了清静再一次投奔乡里,你就肯放弃你在洛阳的努力?午时的阳光又红又亮。早上吃了一点残食的黄黄,卧在日光中,至今不见动弹一下。它也实在够老了,天元到洛阳时候,让邻人代他喂养,不知何故,曾大病一场,以为它走完了自己命运的旅程,谁知天元回来,病又轻了,及至见到十五年前的女主人娅梅,虽是瘤子、瞎子,却也又能在院里晃动。娅梅抚摸它的时候,娅梅哭了,黄黄也流了眼泪。它的老弱,总给人一种生命垂危、朝不保夕的感觉。叫人想到,人的命运,如同狗是一样,有谁能主宰了自己未来?倘若天元还在老君庙小学教书,怕这时正好是老挂钟的时针、分针合二为一时候。十二点下课的铁片儿钟声,该悠然当当地回荡在山梁的田野和沟壑之间。可惜他已不再教书达一年半之久,甚或更多一些日月。老君庙小学,也最终因为他的辞职,孩娃们不得不转学到小李村小学。究竟根梢,这一些人生的变故,大约都与房子和情爱有关。社会的发展,时局的变化,在这山里人家的日常里,并看不到所谓一日千里、欣欣向荣的景象。可离开张家营子,到三五十里外的公路沿线地带,那儿的村村落落,的确是不能与往时同日而语。
  当年极其贫穷的刘家洞,曾经有不少靠卖女儿养家糊口的住户。上一世纪的八十年代,政府把改革和开放四个有民族决定意义的汉字宣传得何等深入人心,可刘家洞人逃荒要饭却是相当平常。然到了八十年代末,大约是一九八九年,或者一九九○年,忽然从洛阳修来的一条公路自天而降。凭借着这条公路对交通的首先改变,刘家涧便开始经起商来,村名由涧字改为街字,继而根据政府对管辖区域的调整,街字也变为镇字。到了前年,也就是二○○三年,由于本地区特大钼矿的发现,和陆浑水库旅游区的进一步开发,行政区域的再次调整,刘镇终于被政府规划为一个新的县份。县城扎在刘镇,县名就叫刘县,城名便叫刘城了。而刘城也是不负众望,发展之神速,颇含当年国家开发深圳、珠海特区的味道。转眼之间,不仅高楼大厦鳞次起来,就连三星级宾馆,也应着旅游业的需要,于去年夏天,耸立在了三面环山,一面迎水的刘城东郊。据说这座钼矿,全部投资,都由经济可与美国和西欧抗衡的日本承担。又据说刘城将有一华侨巨富,投资一个价值五亿美元的牡丹大酒楼、牡丹跑马场、牡丹大赌场。是否会有牡丹妓院出现,据说也在提议、否定,否定、提议的反复之中。当然,这些传闻是否属实,还亦未可知。但刘城如亚细亚大街一样的崛起,却是有目共睹的事实。一道从洛阳伸来的双轨铁路,要穿城而过,且眼下的大批民工,都已开始放炮挖山,开凿隧道,却也是铁的事实。相反的,数十年前,张家营人买东卖西,下乡上山的省会知青,要聚餐一次的简单酒宴,也必须跑几十里的老镇子,却是不得已地冷落、沦落。除了本镇和邻村人去买些油盐酱醋,赶集是再也没人往老镇上去了。同等的距离;谁不愿往相反方向的刘城去呢?加之去往刘城,固定有一日几趟的柴油拖拉机和简易汽车,来往接送着山梁上的人们。山梁以外,实在是天翻地覆了。
  可是,这老虎梁上的人家,日子却依然得很,除了家家最终都住进了新砖新瓦的房舍,姑娘们也穿裙子,小伙们也听流行歌曲以外,着实找不到一些根本的变化。而这一些所谓变化,也晚了人家三五十年之久,皮毛得不能再皮毛。说起房子,这也是变化的象征,历朝历代的繁华落后,民间百姓的富裕贫穷,倒首先体现在房舍。那时候,娅梅和天元凭借着教书的固定月薪,盖起了张家营子有史以来的第一座瓦房。现在去看,那瓦房不仅低矮土气,粗糙简陋,还有些不堪入目。然在当时,却赢得了全村人的惊羡。在方圆数十里内,是除了他们,连村党支部书记家,也还不敢妄想三年两载住进瓦房里去。社会终归是在变着,到全村人都从土瓦房演变到青砖瓦舍,甚或有的人家,直接从草房,过渡到小楼里去的时候,张老师才忽然发现这土瓦房已经不能住了。

  漏雨了。
  这么多年月,村里的新房一幢幢树立起来,张老师也不是没有感触。这一点母亲终日在正堂桌上,看得最为清白。一方面因为梅的离去,使他对日子颇感心灰意懒,不愿从房舍上重振人生之旗鼓,将将就就,能过也就行了。另一方面,大半生民办教师的生涯,尽管工资一再升级,他已是全县民办教师中工资最高的一位,但拿这笔工资,到刘城或洛阳吃顿便饭可以,要想以此有所积存,翻盖一座不落乡间时式的新房,那又谈何容易!可是,老房子已是尽心尽力,耗尽了木瓦之能。风风雨雨几十年过后,连房脊上的一棵小榆树,旱了死去,涝了活来,也都从一棵眼瞅不见的芽儿,变成了拇指粗的一棵小树,它哪儿还能在岁月中支撑下去。终于,在去年的一场连阴雨中,一根椽子断了,屋里淋成一片汪洋。到了再也不能不翻修或者新盖的地步。翻修是毫无意义,如同补钉一件上百年前时兴的长袍大褂。而要新盖,钱又从何而来?
  不得不于前年,辞掉了小学的教师,凭借《欢乐家园》的出版所得来的点滴声誉,到洛阳健康新世纪娱乐公司,做了老板家的家庭教师。
  90
  娅梅的来到,已经误了他四五天的起程。吃饭的桌上,怀旧的路上,她时不时地问他:
  “你入城的手续办好了?”
  “全好了。”
  “决心离开张家营子?”
  “最少离开几年。”
  “为了钱?”
  “不全是。”
  “还为啥?”
  “说不清,你那时候返城能说是为钱?”
  “不能。可我要留下你还走不走?”
  “你不会。”
  “要会呢?”
  “要会……那你又何必当初呢?所以你不会。”
  总是这么叮叮当当几句,当他逼她把话说到决断的时候,她便悄默不言,不是把目光搁在高远的天空之上,就是搁到屋里桌上母亲的牌位上。春夏之交的太阳,暖起来引人入睡,明明晃晃的镜子一样照在身上。张老师有些瞌睡。昨夜儿,他被另一个女人的情爱所乱,弄得一夜未眠,今儿醒来,已临近午时。不消说,她也是一夜未睡,要不她会早早起来烧饭,如十五年前一夜。她回来五天,已经烧过两次早饭。可是今天她没起。眼下,午饭他都烧好了。午饭照她所说,烧的是酸浆面条,煮了黄豆,炸了辣椒。十五年前她身为张家营人的媳妇,爱吃酸浆面条,是乡村的境况里,只有这样好吃。十五年后,要他到五里外的做豆腐人家舀来半桶酸浆,怕仅仅是为了换换省会华贵的口味罢了。酸浆面条盖在火上。前些天,她向是准时十二点回来吃饭。可今儿,她就是同他一样一夜未睡,想必这时候也该醒了。母亲说,猫儿你去叫她回来吃饭。他在门口的日光中慵懒不动,说一会她会回的。母亲说饭时你们好好说说,别争别吵。他说她没说她一定要留下不走,母亲说也许她要变的,我去唤她回来。张老师终于似睡非睡地合了眼皮,迷迷糊糊之间,感到一条影儿从眼前晃了过去,如同一只飞鸟的影子,从他晒暖的脸上一掠而过。他想到,是母亲去了老宅的三间旧屋。
  娅梅回来,一直住在老宅。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毕竟半生夫妻,无论何因何故,到头来都还没有组成新家,如若二人都住在新房,不消说遭人舌议;就是自己,虽不会有什么激动不已的事情,不会让情感汪汪洋洋,满山遍野得铺天盖地,但你说不会有控制不了的事情,却是谁都不可料断。说到底是曾经和和谐谐夫妻了一场。而另一方面,老房是娅梅节衣缩食的财产,到这新的世纪之初,虽房子颇像三间草房,又没有伟人住过草房的纪念意义,却也毕竟在那三间屋里,库存了她这一生最好的韶光,最值回味的日子。母亲到了这屋里时候,娅梅已经醒来,透过睡乱的头发,正看那午时的日光,在柳条窗上跳来跳去,舞步轻柔如一条绸带在窗上随风起落。她眼睛半睁半闭,正看那省会舞台上的古典舞步似的阳光的时候,她听见母亲说梅子,天元把饭烧好了,你爱吃的酸浆面条。她浑身一个惊怔,抬起头来,看到的是满屋子空空荡荡,除了当初挂全家福照片的钉子还苍绳一样落在墙上,这屋里留下的就仅有她那满是尘灰的记忆了。她扒开枕头,看看手表,时针分针,正好合二为一。没料到,在这屋里竟能睡到中午十二点,委实在十余年来,尚数首次。她撩了一把头发,毅然地从床上坐将起来,动作之快,仿佛因为迟起,误了她一样事情,仿佛再慢下一步,她的一个决断,就无法再告诉天元。
  她不走了。她决计不再走了。五十岁的年龄使她最终明白,省会那儿除了有她的大笔存款和一笔固定的巨额进项,剩余的,大凡人所之需,都还在张家营子。她要去告诉天元,说我不走了,你也留下吧,我们今晚就合住在一块。如同那年她从省会过年回来,在台子地的一夜一样。省会的那个世界,说到底不是她的情感所寄,以为十五年的奋斗历程,是她人生的一段华彩篇章,可到这张家营子一看,方知她人生最大的破绽,也正在这十五年之间,也正在郑州的亚细亚大街之上。终于明了那样一个如轮子无休无止旋转着的世界,轴心并不是自己和自己一样的人,而是唐豹,和豹子一样的人。可是,她又总是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把她在郑州那些人生破绽告诉天元。也许说了,他会感到恶心。如若不说,她又怕有一天天元知道,会导致一场更大的凄惨。然而,她却不知,她在省会的一切作为,天元通过母亲的双眼,已经看得十分明了。就是她第二次婚姻的失败,连她在四十多岁奇迹般地重新怀孕,又生下一个男婴的小尸,母亲也已见了多次,想母亲哪能不告诉自己的儿子,无非做儿子不敢相信,母亲所说都是实情而已。她毕竟是死过十年的人,所言所为,哪能让活人百分之百的信以为真呢。
  于是,自己不亲口说了这些,他天元又如何肯相信你娅梅是决计真的打算回到乡土社会里来?在张家营子,伴着亡母、亡儿还有黄黄了此一生呢?如此地思前想后,娅梅猛然折身坐起,穿衣时手却缓缓慢慢了下来。
  91
  娅梅不会知道,她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都被母亲拾在眼里。不会知道,她与人再婚时候,婆母的亡灵,曾在一天夜里,追星赶月地飞往省会,到亚细亚大街的亚细亚酒楼找到了她。那时候她正睡着,那个她在郊区碧沙岗找到的男人躺在她的身边。三天之后,他们将在亚细亚大街举行震动半个省会的豪华婚礼。夜深了,他说他想睡这,她就让他睡在了酒楼。突然到来的爱情,火炭一样烤得她浑身酥软,精疲力竭。她原没想到,他对床上的事情,竟那么谙熟通达。他小她十岁,是省会一家大厂的工会主席,酷爱绘画艺术,曾经有画册出版。当然,出版社出版他的作品,他给出版社拉了大量广告。那些作品,放在书店的书架上,无人问津也很正常。人们不需要关心这些事情。然若作者拿着这些东西送人,对方便会对那些作品津津乐道,对作者起敬而肃然。梅是在日蚀以后看见他的,他原来就在碧沙岗一角坐着,面前放了写生的画架。在渐次退去日蚀的黑色之后,正是午时十二点整,阳光灿烂纯净,市内响起了一阵阵雀跃的呼唤。这时候,他朝她走了过来。他说你是亚细亚酒楼的李经理?她说我是李娅梅。他说我每个星期天都在这儿等你。他们便如此认识了。他对她的痴情使她受宠若惊。他把他的画册送她的时候,她翻着那些碧沙岗的风景素描,虽说不出好在哪儿,可也说不出不好在哪儿,只是油墨的香味,一页一页地在她面前风风雨雨。她想到了她与天元合写的《欢乐家园》,被一场大火化为淡白的灰烬。等第二次将近完稿时候,早已时过境迁,社会上正开展一场前所未有的清除精神污染运动,省里的出版社被一刀砍了,出版计划自然搁浅。拿着那本中国画的画册,她虽然没有表现出对情人才华的惊讶,但她小心翼翼地将画册收藏起来,事实上已被人家所征服。床上的事情,一旦如火如茶,不消说谁都顾不了对那些技巧来源的追寻,只渴望他们真的置身于沙漠之中,世界在他们面前骤然消失,只留下赤裸裸两条身子,紧紧厮连,分他们不开。可一旦过去了情欲的风雨,男的获得了一种满足,安安然然睡得香熟,女的便要睁着双眼,要么望着空洞的人生,去刨根问底地思索那些陌生的快活,到底是什么一个源头;要么,蒙着那暖暖和和的被子,回味刚刚过去那一瞬间的享受,尽可能拉住那快活的尾巴,长时间的让快活留在身边。那一年娅梅已经四十四岁,太阳月亮、冷冷热热,实在经过了太多太多。去回忆刚刚过去的一场风雨,一是被他点燃的欲火烧得口干舌燥;二是对他于床第之事的通达不寒而栗。于是,她一夜睁着双眼,死死盯着头顶的蓝色吊灯。至天亮时分,她想睡了,婆母忽地飘然而至,坐在她的身边。深秋的天气,婆母的脸被冻成一种紫青。她说天元好吧?她说他还在教书。她说他成家没有?婆说他死也不成家了。这时刻,便有两行热泪,秋风落叶一样凄然而下。婆母去她脸上擦了一把眼泪,绕床走了半圈,望着睡熟的男人。
  她说:“就是他吧?”
  梅说:“是他。”
  她说:“这人面色阴沉,心里藏有东西。”
  梅说:“他人不坏,我们认识了二年。”
  她说:“你要小心,不能和他结婚。”

  说完这些,她便起程回家,说赶至天亮以前,还要回到张家营去。梅让她拿些钱去,她说天元不要,她和孙子强强又用不了这边的钱。又问些强强的日常情况,她又说满好,读书识字去了,说奶孙俩在那边相依为命,日子顺顺当当。送她下楼时候,娅梅左看右看,想让婆婆捎上一样东西,婆婆却说,你这些东西,都是那男人看上了的,如何也不肯拿上一件。第二天,娅梅从床上醒来,那人已经洗涮一毕。西装领带,齐齐整整,立在窗前,正朝亚细亚大街出神。临冬的清风,从半开的窗户蜂拥而至,屋里墙上他精心画的碧沙岗国画,在微微动着,极如响过的琴弦在最后颤抖。他看她醒了,慌忙关上窗户,过来坐在昨晚婆婆坐过的地方,说娅梅,你可真不容易,一个女人家混到有这份家产。
  她说:“结完婚这些都归你管吧。”
  他说:“可以帮你一些,但我想自己办一家康华文化公司。”
  她说:“要办也成,需要多少钱我都给你。”
  他说:“你的钱我一分不要,我是敬重你的人品才情,不是看上了你是亚细亚大街的名富。”
  这样说的时候,他一脸平静,表情如是一湖不见风雨的清水。于是,她想到婆婆毕竟是死去的人,如何能洞悉了活人之心?既然他能在这样充斥金钱的社会里,十余年地坚持每个星期天都到碧沙岗写生画画,那当然是与常人有着不同之处。当今之世,钱的地位高尚无比,不论搞政治还是搞实业,离开金钱确实寸步难行。回忆入城以后,所亲历的那些人和事情,又有哪个哪件,不是以金钱做为唯一的价值标准?床上的事情,夜晚如何胡思乱想都在情理之中,若一旦窗前有了白亮,再去追忆思索,便都显得无聊低俗。既然他不是那种人生途中,一味追寻金钱的平民百姓,脉管里、气质上,不能说流动的和内在的是一个画家的血液和力量,可也到底是一位对艺术、人生、爱情孜孜不倦地追寻着的人。比起来,尽管和唐豹的形貌不能共论,实在说他又瘦又小,猛地看去,甚或有些丑陋,可在社会中表现的人格,却是唐豹骑上快马,也是追赶不上的。
  也许和他结婚,也正是自己的归宿?谁知道呢,是与不是,都不得而知,事已至此,自己既不是风华年少女子,有年龄为本钱去探险另一个人是否纯正,又不是放荡不羁,或洒脱解放的女人,坐在时代班车的前面或者正中,快快活活的人生,便是人世的目的,那怕快活一次,也感到是人生的莫大收获。年纪已过了不惑中年,却又做了这样合床的暗事,那就只好结婚算了,何况二年交往,丝毫没有觉察人家对你手里的款项,有猫之于鼠的偏好,又如何能料断人家就是那种心里阴暗的人物呢。
  92
  直至近时,娅梅才终于知道,男人所谓的工会主席,是很久以前曾经有过的事情。在工会的年月,他并没有去认真做工会事情。那时期的国家与民族,正被对兴旺与发达的渴盼,弄得晕头晕脑。而有一定文化素质的国家干部,自恃清高和权力,对经济问题,大多有一套自己的不实用见解。一方面别人给他请客送礼,他绝然不会不接,不会不参加当时人民币为千元一桌的上等宴席。另一方面,读书不多,对金钱本身爱到赤裸裸的田地,手里同样有各式各样权力的干部,借助着西方发达国家对金钱的一些论述,建立了一套十分流行的理论,为自己挣钱鸣锣开道。加上深圳、珠海、广州等地的一些经验点拨,便先行一步跳进了经济大海,利用国家对商品经济还不十分明了之机,在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之间大作文章,终于饱了私囊。尽管曾经有一时期,对所谓的官倒,实行过笼统的制裁。但这一被西方人嘲笑再三的运动,最终应了法不责众的千古民谚,而收效极微。到了后来,被经济形势所迫,政府不仅鼓励自己的公务人员下海经商,甚或采取一些措施,逼迫他们到经济一线时候,那些素养不高之徒,对金钱的认识,也正是捷足先登,一迈便畸形地迈到了西方国家的境界。另一些人,走着中国文人的悠闲脚步,说起金钱,有一套又一套的理论把戏,可真的付诸实施,却又书生气十足,不肯丢了中国文人所谓的面子,待到了最终明了时候,不知已时过境迁了多少年月。那些不能书信的文盲,做起文化生意来,可以把中国书市办到香港、澳门、新加坡、日本、美国的唐人街等地,而自誉为是文化人的知识分子,却是连一本挂历也卖不出去。但是,尽管他们有过自费或嫁祸于他人、谋利于别人的出书、出集、出册的历史,自己也知道那些出版物毫无艺术可言,无非于拿一册出版的物品,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然后再去蒙骗一下那些对文化还藏着敬仰的商人罢了。反过来说,仰仗着文化的修养,去导演一些当时时势下满目皆是的骗局,却使你不到头破血流之时,无论如何也不会清醒过来他是戏剧导演。
  与娅梅再婚的男人,正是这样的一位。
  料不到的事情,是娅梅在四十多岁的年龄上,一不小心又怀了身孕。原以为这个年龄不会怀孕,加上采取了严密的避孕措施。然而最终,医生还是告诉她身体不适是因为有了身孕。她被这一诊断弄得又惊又喜,从医院回去,整整三天不知所措。想要下孩子,又怕在后半生受孩子所累。不要孩子,又怕再过些年月,人至老寿,从风风火火的商业上退将下来,孤独无靠,会对死去的强强产生无尽的思念。男人到武汉办理他的康华文化公司业务去了,苦苦等了半月,男人回来,一人卧室,娅梅说我怀孕了,原来还以为是我有了胃病。那时候男人正在洗脸,她把毛巾递给他。他接过毛巾,僵了一会,也不去擦脸,任脸上的热水哗哗啦啦,一地响声。他说:“娅梅,你别开这种玩笑。”
  她说:“真的,医生说的。”
  他说:“这不可能,每次我都小心再三。”
  她把市第一人民医院诊断证明给他。
  他看了一眼那诊断单儿,脸上的呆怔渐渐成了浅青,如同黑夜里的一张天空,既阔大,又深邃。草草擦了脸上的热水,将毛巾搭在洗刷间的钩上,出来望着娅梅那张半是喜悦、半是迷惘的脸。他说:
  “你打算咋办?”
  “争取争取你的意见。”
  “拿掉。”
  也是真的要争取争取他的意见,愿不愿做父亲是人家的一种权力。上世纪的八十年代,从南方刮向北方,从大都市刮向中等城市的一股风是:年轻人不愿结婚的比例和离婚的比例直线上升,而结了婚不要孩子的家庭也是与日剧增,到了上世纪末的时候,不结婚不要孩子已经成为一种时尚,而且人家都是风华正茂之时,更不要说自己到了这不宜生育的年龄,自然不要也有不要的许多益处。可是,就在亚细亚后街自己购置的平房屋里,她借着窗光灯光,看见男人说拿掉二字的时候,脸上是斩钉截铁的颜色,不给人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就在这一瞬之间,娅梅看见男人目细鼻小,嘴巴偏大,后影因他单瘦利索,还见几分潇洒,前面温和时候,常有笑意浮着,说起来五官不算匀称,引不起人们多大好感,但因为那笑,也就引不起了多大反感。可是,在他半是温怒时候,那笑便烟消云散,只剩下五官的丑陋画在脸上。也不知他彻底恼怒时候是什么模样。同天元一块生活的十余年里,她受天元敬重惯了,这时候,哪能受得了他这样横眉冷对的断然拒绝。就在这两眼相望之间,她拿定主意,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一定要实实在在成为人母。
  她说:“我决定生下这个孩子了,你愿怎样就怎样吧。”
  男人是二话没说,拿上他的衣服,出门到他的康华文化公司去了。那时候,他的文化公司,主要经营名人字画和文物古董,半是柜台上的生意,半是关门的生意,连有些文物、古董的来源出价,娅梅也不知道。虽才开张不到半年,分公司已经办到外省外市。说起来从手无分文起家,生意却闹得很大,在同行中已站稳脚跟,自然也不把娅梅的强硬放在心上。然而,他这一摔手而去,一场悲剧便拉开了序幕。
  93
  男人是说不回家便不回的,态度的强硬大出娅梅所料,这种作派和他婚前的百依百顺,简直判若两人。就是婚后他着手操办康华公司那一阶段,也还是对她体贴入微,早上起床,不等娅梅睡醒,洗脸水倒进了盆里,牙膏挤在牙刷的毛上。出门时,不是在她脸上亲吻一下,就是在床头留下一个纸条,写上令人肉麻的亲爱的什么什么,其亲热程度,总使娅梅感到一种做作,似乎是一种佯装,或者是从西方影视节目中学的一套而已。然而话又说回来,这样的年纪,审慎再三地组织家庭,对家庭里的一切,自然比常人敏感,生怕困了只言片语,而在夫妻之间投下阴影,也就由他亲昵罢了,看他到底能持续多久。这样一方面细心观察,一方面又自得其乐地沉溺于情爱之中,到他终于办好康华文化公司的一切经营手续以后,有天夜里,他突然在她耳边长嘘短叹,问说为了什么,他说不为什么,说不为什么有啥儿值得感叹。这样再三逼问,他才说银行不给贷款,公司无法营业。
  “需要多少资金?”
  “反正我不用亚细亚酒楼资助。”
  “你这样是没有把我当成你的妻子。”
  “我不能让人议论我娶你是为了你的钱。”
  “只要我不这样以为,你怕别人干啥。”
  这样说到深夜,自然少不了一场狂风暴雨的亲热。最后问他到底需要多少钱时,他说这哪能说得清楚,不说需要库存一些名贵商品,就是营业厅的柜台,现在除了一些朋友的字画,还有四分之三都还空着,要想开张,至少得把柜台摆满。于是,娅梅便说,我明天去给出纳交待一声,需要多少钱,你去她那取,再不够,让她去银行调款。这时候的亚细亚酒楼,也是家大业大,日进日出万元以上便属于生意萧条,遇到政府有大的会议在酒楼吃饭,一天营业额高达三万五万,也都显得十分平常。有了她的交待,男人去帐上取钱,自然是一路绿灯。有时候,人家压根不出面儿,只一个电话,出纳便从银行取出几万元存款现金,用皮兜装上送到康华公司里去。等终于到了公司又一个营业楼开张那天,娅梅去字号为京古斋的营业厅致喜,推开旋转彩灯的豪华门进去,顿时惊愕不已了。不说柜台里的字画、碑文帖、有关出版物及笔墨纸砚,各类齐全,就连南阳的高级玉器、洛阳的唐三彩、禹州钧瓷和景德镇的一些仿宫廷瓷器,都整整摆了两间屋子。标价最贵的一件青玉龙雕,价钱高达三万五千多元。从这个数目去看,进价少说也在一万五千元以上。当然,经商是本大利大,怕就怕小本买卖,赔不起也赚不起。无论价钱高低,是商品都有赚的可能。想不到的是,营业厅里,柜台外的地面是大理石地板,柜台内的,又铺了针织地毯,墙上贴了豪华壁纸不说,且还挂了一圈从日本进口的跳动壁灯。整个儿的气派,不要说顾客来这儿购买物品,就是随便走走,也是舒心得很。来恭贺开张的人非常之多,而又大都是本市的社会名流,省内的画家、书法家、作家、根雕家及硬笔书法协会的主席、豫剧研究所所长、文学研究所所长,还有省委宣传部主抓文化的副部长、文化厅长等等,都到厅内致贺,都在门口的签到册上用毛笔签字。说起来,到这儿的倒数娅梅最为平民百姓了。男人已经十三天没有回家,也没有给她打过一个电话。这一会他立在门口,一一接待各位来宾,不停地握手,似乎和哪一位都十分熟悉。至此,娅梅终于明白自己委实是小看了自家的丈夫。如同把微服私访的君主,错当做了普通百姓。

  实际上,这时候的娅梅,再也不是初回省会卖馄饨的摊主。亚细亚大酒楼的成功,增长了许多的人生阅历。对于这样的社会名流,她实在见了太多太多。在有些场合,说出他们的名字,动地摇山也都是可能的。然到了亚细亚酒楼,他们自己为拿不起一桌饭钱时候,那种窘像,娅梅是每月都要见到。所谓的作家、艺术家,实则是个徒有虚名的称谓罢了。经理、老板、董事长,才是这个社会的主人。作家、艺术家只是一个时代的点缀。任何人都不会在商品面前为他们的出现感到惊讶。使娅梅惊讶的是,丈夫貌不惊人,居然能在一年半年之内,办成一个康华公司,而且有这么大的经营气派。她不为他有这样胆略而自豪,而在忽然之间,依着一个历经挫折的女人的本能,她感到了亚细亚酒楼的动摇。她没有从男人面前过去,她从侧门走进营业厅,在人群中夹杂着浏览一遍,站到了玉器柜台前,向营业小姐问了几样玉器装饰品的价格,又问了这大厅一共投资多少金额,聘请她们每月给多少月薪,最后问她们是否吃住都在公司。营业小姐尽自己所知,一一作了回答。最后她问,你们经理还每夜住在京古斋看门吗?
  现在回想起来,那位营业小姐的表情,半呆半愠,是一种浅白之色,很像突然有人无礼地砰砰敲门,打开一看,门前站的却是查户口的户籍警。她不说话,只是看着娅梅的一张平平静静的瘦脸,日日常常的装饰,那脸上分明写了你不该打听这些的愠怒。娅梅没有再说什么,依照经营上十分普遍的流行做法,取出五张一百元的大票,从玻璃柜台上推将过去,说我是你们经理的妻子,亚细亚酒楼的老板。听了这话,营业小姐脸上立刻白了一下,慌忙把钱收进口袋,动作之快,似乎不是为了那五百块的小费,而是怕有人看见她们这笔买卖。接下,营业小姐一手拿着一样玉器,很像在向顾客介绍商品,一面说她的经理同一位姑娘在豫苑大厦包皮了一个房间,十二楼,一二○四号房,电话号码是9194677。
  娅梅问:“他说过他家里的事情没?”
  小姐答:“谁都不知道他是结过婚的人。”
  94
  母亲向儿子述说这些情况,是那年冬天的一个夜晚,天气冷到不能再冷。张家营人有一半人家,水缸都冻裂开了一条大缝。天元从学校回来,没有烧饭,独自在屋里坐了一阵,便上床围了被子。油灯光昏黄一片,在屋里是泥土的颜色。他一边依着床头,脚蹬着床头的黄黄取暖,一边望着脚头墙上自己的影子。那影子浅黑淡淡,一动不动,忧伤而又僵呆,倒很像了这些年他日子的一种写照。算起来也就几年时间,儿子死了,妻子返城去了。母亲因此一病再病,最终于那年春上告离人世。好端端一个三邻五村,人人称羡的家庭,在眨眼之间,便妻离子散,飘零凋散了。剩下他与老年的黄黄,相依为命地度日度月,也是一副衰败的图景,光景的苦难艰涩,是不言而喻的事情。死的终归死了,去的终归去了,活的,终归还要在张家营活着。每逢这样寒冷的天气,他便随意给黄黄弄点吃食,自己饿着肚子,也懒得去生火烧饭,围着被子,望着影,想想流水岁月,飘零人生,也不失为是一种苦难的享受。待想到久时,母亲便会从那边回来给他一番安慰,甚或把儿子带回,让他望上一眼。那时,母亲总是说,猫儿,你再成个家吧,找个女人烧烧饭也好。娅梅她都结婚了。你不能老是想她。他用手摸着儿子的头。儿子的头发同离开这个世界时一样光滑油亮。他说:
  “她不会的,她和别人过不好日子。”
  母亲说我眼看着她和人家举行婚礼,那仪式和张家营子压根没有一样的地方,光山珍海味的酒宴都摆了五十四桌,亚细亚的酒楼不够,又包皮了一家叫白云宾馆的大厅。凡参加婚礼的人,每个人送了一个红包皮,最不济的,里边也包皮着二百块钱,每个红纸包皮上都写着他们的名字,包皮一千块钱的,少说也有三个五个。有个叫唐豹的人,红包皮里竟有五千块钱,听说那人是星光大商场老板,曾经喜欢过娅梅,可娅梅看不上他,找了这个有文化的人,算得上一个画家兼商人。其余别的,都是亚细亚大街的老板、经理、医生、董事和政府的工商、税务、银行、卫生、公安等部门掌事的人。人家说娅梅为这场婚礼花了一大笔钱,给每个男客点烟时,都送一个火机,每个火机都是三百块钱。给每个女客递的糖里,都有一个白珠子,还有……天元便不想再听下去,从床头取出那张《真正女强人》的报纸,读上,遍半遮,用被子蒙头睡了。他睡了,母亲便坐在他的床边,唠唠叨叨,喋喋不休,千遍万遍地求他再找一个女人,不要为娅梅死心眼儿。这种劝告几乎日日都有,只要他到寂寞的时候,母亲便如期而至,来说一些娅梅新的情况,说一些他孤身一人的难处。总之,都是为了劝他结婚,直弄到满山遍野都是母亲的影子,满山遍野都是母亲的劝诫,天元也就终于打算,再组织一个新的家庭。说到底,后半世还人生漫漫,心也不能总是挂着离去的娅梅。
  母亲托了村长给天元张罗媳妇。比起来,张家营人当数村长见多识广,接触人多。熟识的人中,又多是乡土社会里一些上层人物。那些一辈子在山梁上爬着种地的人,无论怎样,也进不了村长的亲戚朋友的人圈。在一次县里召开的三级干部会上,村长认识了三十里外赵梁村的副村长。副村长是全县很有名望的基层干部,丈夫死了,留下一个女儿,小天元几岁。由于她是村长,又有名望,对再婚的事自然是很为挑剔,不说再找一个如前夫那样的刘城有权有势的干部,可也不能找一个地地道道,又不会做生意赚钱的农民。这样的条件,这样的环境,在乡村是十有八九要竹篮打水。到了村长向她介绍天元的情况时,她便欣然应诺。村长回来给天元说了,天元说让我想想。
  “没什么好想”,村长说,“就这样定了。”
  “我还没见到她的人样。”
  “我替你见了你还不信我村长?”
  “我总得摸摸她的脾气,能不能合来。”
  “是个女人,哪有合不来的道理。”
  “结婚过日子,这是大事。”
  “我已经答应了,见了面你也不能不同意。”
  “村长……”
  “难道我村长还做不了这个主?”
  这是九十年代中期的事情,村长说一不二的态度,使你感到又亲近又无可选择。这当然不能说是包皮办,但是村长说定了也就只能定了。见面那天太阳很好,她扯着她四岁的女儿,在他家前后看了一遍,最后坐到屋里时候,脸上有一层红光,说我看你还是和我到赵梁教书吧,那边我家房子好,我又是副村长,说话办事都方便。她说村长有了不治之症,只要村长一死,我就当村长了。当了村长,我把赵梁小学的校长换下来,由你当校长,三朝两日,凭着我在县里的关系,给你转个正式教师不是问题。
  他说:“你不想嫁到张家营来?”
  她说:“张家营能让我当村长?”
  他说:“难道非当村长不可?”
  她说你这话成了笑话,能当村长我不当村长干啥儿。由此也就知道,尽管社会急剧变化,二十年前,南方人都把官的意思降得很低,以为钱才是时代的正宗。可在北方农村,村长这个政府最为基层的代理,却对人还有极大的引诱。不过,能当上村长,自然和经济的宽余总是有着分不开的关系。大凡说来,北方农村的村长家里,日子总比百姓家里好出许多。这一点天元也是知道。不过天元由于长期和娅梅生活形成的习惯,颇像一池有鱼有虾的清水,并不渴望那水中突然有龙腾起。或说,他怕把日子的平静清洁,搅得浑浑浊浊。副村长的女儿,说话、穿戴和所受教育,是同一般农民不同,天元见了,随即便生出一颗爱心。他摸着孩子的头说,你嫁过来,也到老君庙小学教书,我们过安安静静的日子,可以好好培养培养女儿,我不喜欢乡村干部终日风风火火,欺天霸地,像上一辈人说地主老财似的。女人冷冷地笑笑,说:
  “料不到,世界上真是什么人都有。你一个保姆样教学生娃儿的民办教师,竟还瞧不起我们村长。”
或许您还会喜欢:
王朔《玩的就是心跳》
作者:王朔
章节:28 人气:2
摘要:夜里我和几个朋友打了一宿牌。前半夜我倍儿起“点”,一直浪着打。后半夜“点”打尽了,牌桌上出了偏牌型,铁牌也被破得稀哩哗啦,到早晨我第一个被抽“立”了。我走开想眯一会儿,可脑子乱哄哄的既清醒又麻木,一闭眼就出现一手手牌型,睡也睡不着。这时院里收发室打来一个电话,说有我电报叫我去取。我懒得去就叫他在电话里把电报念一遍。 [点击阅读]
白门柳
作者:佚名
章节:79 人气:2
摘要:在幽深的山谷里,有一株被人遗忘的梅树。这株山南常见的红梅,是在一个雷电交加的暴风雨之夜,被猝然暴发的山洪冲到谷底来的。同它一块冲下来的其他梅树,都压在坍塌的岩层底下了。只有这一株,因为长得特别粗大硕壮,侥幸地活了下来。不过,它受到的伤残是如此厉害,以至整个躯干像从当中挨了一斧头似的,可怕地劈裂开来。伤口的部位,结痂累累,永远无法重合了。 [点击阅读]
皮皮鲁和活车
作者:佚名
章节:11 人气:2
摘要:我不信。我不能不信。我的汽车活了。我的那辆牌照号M7562的金羊牌汽车是活车。国内开车族没有不知照金羊牌小轿车的。这种轿车外形美观,乘坐舒适。特别令驾驶员青睐的是它的操作系统几乎是完美已无缺的,灵活,可靠,值得信赖。难怪金羊牌轿车的广告是这样说的:金羊牌轿车。坐车的是老板。开车的也是老板。拥有一辆金羊牌轿车是我多年的夙愿。当然,它的价格对于我这样的靠工资吃饭的职员来说,令人望而却步。 [点击阅读]
穆斯林的葬礼
作者:佚名
章节:33 人气:2
摘要:冰心在给《穆斯林的葬礼》写国际版的序言时,她说在读这本书之前,几乎对穆斯林一无所知。看过之后,我深深赞同这点,我缺乏对其他民族和宗教的了解,哪怕是最基本的了解都没有。当然,穆斯林和回族仅仅是小说的故事背景,要想真正理解民族和宗教,还是要看一些专门的书。小说大概讲述了一个北京玉器家族两代人的故事,章节交错的方式,让故事有穿越时空的感觉。 [点击阅读]
舒婷的诗
作者:佚名
章节:106 人气:2
摘要:那一夜我仿佛只有八岁我不知道我的任性要求着什么你拨开湿漉漉的树丛引我走向沙滩在那里温柔的风抚摸着毛边的月晕潮有节奏地沉没在黑暗里发红的烟头在你眼中投下两瓣光焰你嘲弄地用手指捺灭那躲闪的火星突然你背转身掩饰地以不稳定的声音问我海怎么啦什么也看不见你瞧我们走到了边缘那么恢复起你所有的骄傲与尊严吧回到冰冷的底座上献给时代和历史以你全部石头般沉重的信念把属于你自己的忧伤交给我带回远远的南方让海鸥和归帆你的 [点击阅读]
莎菲女士的日记
作者:佚名
章节:33 人气:2
摘要:十二月二十四今天又刮风!天还没亮,就被风刮醒了。伙计又跑进来生火炉。我知道,这是怎样都不能再睡得着了的,我也知道,不起来,便会头昏,睡在被窝里是太爱想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上去。医生说顶好能多睡,多吃,莫看书,莫想事,偏这就不能,夜晚总得到两三点才能睡着,天不亮又醒了。象这样刮风天,真不能不令人想到许多使人焦躁的事。 [点击阅读]
莫言《檀香刑》
作者:莫言
章节:20 人气:2
摘要:一那天早晨,俺公爹赵甲做梦也想不到再过七天他就要死在俺的手里;死得胜过一条忠于职守的老狗。俺也想不到,一个女流之辈俺竟然能够手持利刃杀了自己的公爹。俺更想不到,这个半年前仿佛从天而降的公爹,竟然真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俺公爹头戴着红缨子瓜皮小帽、穿着长袍马褂、手捻着佛珠在院子里晃来晃去时,八成似一个告老还乡的员外郎,九成似一个子孙满堂的老太爷。 [点击阅读]
莫言《红蝗》
作者:莫言
章节:10 人气:2
摘要:第二天凌晨太阳出土前约有十至十五分钟光景,我行走在一片尚未开垦的荒地上。初夏老春,残冬和初春的记忆淡漠。荒地上杂草丛生,草黑绿、结实、枯瘦。轻盈的薄雾迅速消逝着。尽管有雾,但空气还是异常干燥。当一只穿着牛皮凉鞋和另一只穿着羊皮凉鞋的脚无情地践踏着生命力极端顽强的野草时,我在心里思念着一个刚刚打过我两个耳光的女人。 [点击阅读]
许茂和他的女儿们
作者:佚名
章节:47 人气:2
摘要:第一章雾茫茫一在冬季里,偏僻的葫芦坝上的庄稼人,当黎明还没有到来的时候,一天的日子就开始了先是坝子上这儿那儿黑黝黝的竹林里,响起一阵吱吱嘎嘎的开门的声音,一个一个小青年跑出门来。他们肩上挂着书包,手里提着饭袋;有的女孩子一边走还一边梳头,男娃子大声打着饱嗝。他们轻快地走着,很快就在柳溪河上小桥那儿聚齐了。 [点击阅读]
韩寒《零下一度》
作者:韩寒
章节:43 人气:2
摘要:我1982年出生在一个小村庄。童年就是在那里度过的,是那里的广阔天地造就了我以后一向的无拘无束。现在想想小时候真的很开心,夏天钓龙虾,冬天打雪仗。但人不会永远留在童年,6岁那年我去镇上念小学。小学的我,品学兼优,还当过三好学生。那时起,我开始读课外书,嗜书如命。一到晚上,我就窝在被子里看书,常常看到半夜,真是佩服自己的这双眼睛百看不坏,视力向来绝佳。 [点击阅读]
鲁西西传
作者:佚名
章节:8 人气:2
摘要:在一座房子的墙角里,居住着老鼠六兄弟。老鼠六兄弟的生活过得还不错,可近来他们很苦恼。这是因为有一天鼠三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本画报,上面几乎都是骂老鼠的内容。有一页上写着:老鼠过街,人人喊打。还画着一只狼狈逃窜的老鼠。还有一页上画着一群老鼠在粮仓偷吃粮食的情景。旁边写着:警惕老鼠盗窃粮食。老鼠六兄弟边看边皱眉头。鼠大说:“咱们不能背着这么个坏名声过日子!”老鼠兄弟们一致同意。 [点击阅读]
麻辣女兵
作者:佚名
章节:15 人气:2
摘要:1汤小米,你已经十八岁了,但是我给你写这封信并不是要祝福你,而是要质问你,你准备如何开启你的成人礼?是继续街舞跑酷混日子?准备这么混到什么时候呢?对啊,无忧无虑的年纪里,日子总是很好混,可是你终于十八岁了,总要为自己做些什么吧?总要有些什么不一样吧?再过十年,不,哪怕只是再过一年,一年后的你,如果和现在的我毫无差别,你对得起我现在给你写这封信吗?汤小米,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