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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名女知青 - 第一部 辉煌狱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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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狐狸回来了。”
  “听人说了,”张老师说:“你让他也过来吃饭。”
  “那怎么行。”
  “要不行,”张老师想想:“你就也回知青点吧。”
  “我最后再来和你们吃一顿。”
  说了这样几句,平素刚强坚毅的梅,忽然眼泪花花,仿佛是谁要拆散她和张天元的关系。于此间,张老师也仿佛真的置于别离之中,进灶房是心亦沉沉。张家是无人能包皮元宵。和面拌馅,不得不由梅独自操作。这十四晚上的一餐元宵,梅从始至未,没有让张老师母子动一下手脚,独个儿如这个家的主妇样,把元宵包皮了一个满案。每个都枣样大小,圆如核桃,如同做了一桌星星,直至生火烧水,煮熟出锅,她都麻利异常,连张老师家碗筷在哪,勺子在哪,日常张老师习惯用的哪个碗,老人习惯用哪个碗,自己这半月一直用着哪碗,都明亮得十二分的确。这种与乡壤之家的暗合默契,连一直紧随其后的黄黄也看得目瞪口呆。可是,当她把元宵盛上,端给老人和张老师时,张老师却说:
  “我去把狐狸叫来一道儿吃。”
  梅说:“那绝对不成,你不了解他。”
  真这样第二锅你就不要煮了,张老师说兜回去你同狐狸一道吃,人家是专门赶回来同你过元宵节的。老人已经端上元宵,有意无意地去了别处。将沉入西去的太阳,给这院落晒一层薄薄润润的光泽。他们的脸都是晕红的颜色,仿佛也是夕阳的最后一抹光色,仿佛是临时涂抹上去的装点,用手一擦,便会哗哗地落在地上。
  梅说:“我最后在你家吃一顿饭也不行吗?”
  张老师说:“狐狸会怎么想?”
  梅说:“随他怎么想。”
  张老师说:“人家是为你才提前赶回来的。”
  梅说:“你这是赶我走。”
  张老师说:“你不能冷了狐狸的心。”
  梅说:“你是不是赶我走?”
  张老师说:“随你怎么想,反正你今夜该同狐狸一道吃元宵。”
  冷了张老师一眼,梅脸上的红晕顷刻荡尽,换之的是冰味的恼火,在她脸上罩着如同包皮了一块冰色的头巾。她不理他,一任自己的脾气任性下去,独自坐在灶房的门槛儿上,其作派,极像一个泼辣的乡下媳妇。她不看张天元,也不言不语,大口地吃着自个包皮的元宵,样子似誓死也不再离开这方院落。然而,她没有吃下几个,泪水就扑嗖嗖地砸进碗里,在元宵汤上浮起几个白白亮亮的水泡。那水泡在瞬间又怦然地炸碎在碗里。她看着眼泪在碗里砸下的水坑,又迅速弥合起来,凸出一个照见自己影儿的水泡,再听着水泡的破灭,就那么痴呆一阵,忽然将碗里的元宵倒在墙边的盆里,让黄黄吞吞地吃着,进灶房用面布兜起了另一锅未煮的元宵,出来说:
  “我信了你们乡下的那话;缘分。”
  14
  监狱已经遥遥地出现在眼里,很像山脚下的一寺庙院。
  过着的这条沟,倒形象奇崛,立陡的崖壁,皆为血红的石片组成,千层饼样迭将起来,偶有突出之处,如同一个帽沿。帽沿的上方,有千古风尘,生长一片绿草荆棘,间或有棵柏树立在上面。树不大,却风景奇观。崖下有浅浅溪水,时断时流;遇红石沟底,那溪水一片叮当,使你觉得有铜锣轻轻敲在你的头上。入沟时,先过一道石桥。黄黄立在桥上,它看见那水声是圆圆的绿色小球,从溪里跳荡出来,在沟底的红石块上滚来滚去。及至走下石桥,往沟里深了一段,那水声飘飘渺渺,虚无得很,隐约可见一声两声,精灵样时有时无。再往深处走去,水就索性没了。沟底是暄虚的红抄,均匀细微如黑砂糖一样。
  梅说:“这儿风光倒好呢。”
  婆婆说:“监狱那儿才好。”
  走过第二道石桥的时候,监狱已经有轮廓出现。原来这条深沟,是天然的一道胡同,一踏过第一座石桥,黄黄欢蹦乱跳。恢复到了它的天性里去,无忧无虑。而它所感受到它主人们的内心,也是亦然。昨天娅梅担心路途过远,来与不来曾有些踌躇。但是又想:正因为路远,交通闭塞,才更会有些新鲜,以满足都市人对乡村的一些好奇心理;更加上正因为路远,交通闭塞,才会有那么一座监狱,才会见到狐狸一面,了却一桩人生的心愿,这就决意来了。可不期进入这沟崖的胡同,却是踏上了另番境地的通道。在省会时候,由学校组织的郊野之游,是到黄河故道的碧沙岗去,想起来无非是漫漫沙土和遍地横生的杂草,自己就同狐狸如入了新的天地,打打闹闹地不加思索,暴露了少年时候的全部童真。可要到这里呢?你看,立在石桥上,远处的监狱,描写在胡同的另一端,真真如被世界遗落的一寺庙院。而脚下的石桥,是一眼圆洞,细水在洞里瀑援。常年泡在泉水中的石头,生一层毛茸茸的水草,毯一样包皮着有棱有角的石块。红色的小石鱼,躲在石缝间,睁大了针鼻儿似的眼睛。石桥是就地取来红石砌成,沟底是零零碎碎的片儿石,千百年的风吹雨淋,没了一丝凡尘的灰土,裸露了它本来的精神。沟两岸迭起的崖壁石,被褐红的夕阳一照,更显出它红得深重。黄黄立在桥上,欢乐地叫了几下,眼看的却是头顶的悬石,天生一条狗的模样,当黄黄对它叫时,却又认出那是石头,哑然失笑的表情,在黄黄脸上成了轻松愉快的木呆,使黄黄也感到,它自己不是在这沟里,而是站在一团血浆之中;或者,是游泳在明净的红湖里。就连远处风光中的监狱,也被这儿的深红,染了红血淡淡的颜色。梅说:“监狱快到了。”
  婆婆说:“招子庙就在监狱上面,那里的风景好得没法儿说。”
  15
  年过了,正月十五也过了,雪虽然还在断断续续的飘落,人却开始了旷日持久的劳作。所谓劳作,却又不是日常田野的耕种,而是那个特殊时代的人与天的抗衡。今天走在这血色境界里的黄,那时就站在深红色的新土里,眼看人们把山坡的熟上翻卷过来,整出平整的生地。这种事情发生在张家营子时,别的村庄早已热火朝天,把活儿干得很是炙身了。政府部门再二三的号召和勒令,迫使张家营召开了包皮括知青在内的群众大会,分配了在当时乡土社会,十二分盛行的任务。现在说来,实则无非历史一笑而已。而那个时期,那件事情却板了分外严肃的面孔:
  一个月内,每人完成半亩梯田工程。
  当然,知青们所谓的扎根农村,大都算做口号罢了。可到了这个时候,是否完成半亩梯田,却成了返城的一个条件。因此上,事情便发生了改天换地的变化。
  大约那要算一段刻骨铭心的岁月。知青点忽然沸腾起来,床上床下,屋里屋外,到处弥漫了剑拔弩张的烟气,连彼此间的闲言碎语,都突然少了许多。想不到到了这个紧要时刻,这些自小在省城娇养大的学生,也忽然成了地道的乡村农民,起早贪黑地拼死拼活,恨不得一天一夜,就修造万亩良顷。通过乡村最为古老的抓阄形式,梅的任务抓到了梁子西面,而狐狸抓到了梁子东面。另几名知青,抓在另条梁上,和村里的大片梯田工程毗邻左右。过完正月十五,雪就下得无休无止,漫山遍野的寒气,是一种菜青的颜色。被北风吹得撒遍山坡。端一碗开水,未及入口,便不再烫嘴,若再迟喝一步,结成冰块的事,决然不是城里人坐在屋里听到的骇吓。在梁西坡地上,除了正迎着北风外,那块红土倒显松软,挖起来也不是十分费力。处于一种必败无疑,而又时怀侥幸的心理,梅是憋足了一口气儿,同别的知青一样,丢掉饭碗,就慌忙扛上家什,到那块红土地上去。因为还有一道传闻,据说女知青和女知青才是一个尺度,彼此突出者,也许能得到机动的返城指标。这样没黑没白的劳作,张家营人是命运所使,终年如此。可知青们毕竟不归为乡土社会的农民,不出三日,都已疲惫不堪。如果大家都一同缴械休工,以示对命运的抗议,也许会有另外的结局。可他们却拖着身子,硬撑着干了下去。一见一,一看一的结果,使他们终于把自己的命运,押宝于这没命的劳作之上。第四天的下午,雪似乎要停落,缓缓的雪花,似飘未飘地在山坡上旋转,浩浩漫漫的白色,将世界凝成一个白点。在这个白点上,梅翻过的土地,呈出血的颜色,红土上一脉脉地温的白线,如同土地极细的脉管。黄在那还有一丝暖气的新土上站着,嗅着蒸汽一样的土地的气息,看见张老师走了过来,它便欢蹦乱跳过去。他扛了极头、铁锨,过来立在梅修好的红土梯田上,黄黄围着他的腿不停地亲昵。
  梅说:“你去哪儿?”
  他说:“来帮你干会儿。”
  她说:“你们家分的完了?”
  他说:“我们完不成了罚工,你们多修了就能返城。”
  她说:“这样不好。”
  他说:“没有啥儿不好。”
  从这一天起,张老师开始两条山梁上来回,半天在自家的田里干活,半天在梅的田里干活。其间不断有村人从田头路过,渐渐对此也习以常事。处于一种对知青返城的担忧,偶尔也有收工早的村人,来梅的田里出些气力,或到别的知青田里干上一阵。可单独他们时候,便合作得非常舒适默契,张老师在前面用撅刨着,梅一锨一锨将黄上翻到梯田坝上,有时候半天不语,有时候又有说不尽的话题。然说到返城,张老师忽然有了灵机,说梅子,你把狐狸叫来一块干,月底算一个人的梯田,这样保准修得最多,可以有一个先返城里。梅站在那儿,略微思索,拍了一下手,就翻过梁子去了。那时候黄也跟着。黄听到了他们的全部说话,至今那几句对话,还在黄的头脑流动,像脚下汩汩的溪水,叮当着敲打它的脑壳,使它的脑里成一片红浆浆的湖水一样的田地。梅去了一歇,慢慢地走了回来,踏上她翻过的红浆一样的土上,便软软地坐了下来。她说:“天元,狐狸不干。狐狸说两个人合在一块,将来让谁返城?”
  张老师直腰擦了一把汗水。
  “那你让他先走。”
  梅说:“他说他过意不去。”
  他说:“那狐狸就让你先走。”
  梅说:“狐狸说机会难得,他不要命了,他有把握先走。”
  16
  这次因修梯田而被誉为扎根农村劳模的是另外的男知青,他在一个月内,共修了一亩三分的红土梯田,为全县知青之首。然他的女友,那刚流产不久的单薄女子,一样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月底检查时,她的田里却处女着没动一锨一镐。不消说,自一开始,他们便合作起来,将修造的田地算到一个人的名下。
  那男知青返城了。
  是公开填返城表格时候,知青点才知道的。狐狸说我去告他,他们耍了阴谋。梅说算了,那不是阴谋,是人家真诚相爱。说要如果我们也真诚相爱,那走的不是他们,而是我们。这是三月中旬,山梁上一派阴谢阳施的景象。知青房后有一丝野梅枯黄了,可房前自己栽种的几样花草,像张家营子上话称做野鸡的红花,却开得绸花般艳丽。从上地绽出的迎春、兰草,现在也散开着一簇簇青水似的嫩绿,显得分外欣欣。山里的黄莺,从不成群结队,一向都是一只两只地候在哪儿,赶人声静寂时候,穿梭在知青点的房下。梅是素有欣赏自然之特性,哪怕多么繁乱,也能意会一种自然与人情的暗合。这时候她立在门口,好像面对狐狸,实则是瞅着花草间的一对黄莺儿。
  狐狸在她面前,对着天空大吼:
  “妈的,我修了九分三的梯田,是我修得最多啊!我的手起了多少泡,流了多少血!他们的手起了多少泡?流了多少血?!”
  狐狸说他一定要告。天知道他修梯田时有多少晚上没睡,通宵达旦,比张家营地道的农民多掏了多少力气。可忽然他病了,高烧到三十九度七,说胡话的时候,他拉着爬在他床边的黄黄的耳朵,说黄黄,只有你看见了,那晚上我累昏在梯田上,差点死过去,可我们一开始就上了人家圈套。等他醒转过来,看见梅一直坐在他的床边,他又拉着梅的手说,我少听了你一句话,我们要合修,我们就是一亩七分梯田,比他们多四分,那返城的就是你或我。
  梅说:“你不发烧了?”
  他说:“好多了。”
  梅说:“现在我也不是十分想返城。”
  他说:“不想?你在女知青中修梯田最多。”
  梅说:“是张天元替我修的。”
  狐狸从床上折身坐起来。
  “我就怀疑你一个女的怎能修出八分的田!”
  梅从狐狸手中抽出自己的手。
  “能返城就返,不能返我就和他结婚。”
  狐狸用手抓住枕巾要撕却没撕。
  “你疯了娅梅,他张天元是什么?”
  梅从床上站起来。
  “张天元是农民,不返城我也是农民。”
  狐狸把枕巾摔在床铺上。
  “张天元和你结婚我就烧了他家的房。”

  梅盯着狐狸看一阵,毅然转身离开狐狸了。狐狸在她身后追叫你去哪?你去哪儿李娅梅?
  至今黄黄记得,那知青走时,除了出钱请大家吃了一顿好饭,喝了三斤白酒,还在黄黄的头上,很深情地摸了几下。喝酒时一片雷雨一样的欢乐,摸黄黄的头时,却怆然得很。那时候,黄黄卧在梅的脚边,他摸着它的头,却对梅说,我对不起你们,我父母都有癌病,我先回城了,我朋友流产时出血过多,修梯田时还流了一次,烦你们多关照关照。梅说你走吧,本来都从一个地方来的,和从一个家庭出来没有二样。于是,他就扛着他简单的行李走了。村里有牛车去往镇子,在梁上等他搭车。同学们大都来送他上车,唯狐狸和那返城知青的女友没来。狐狸是因为仇恨和男人的骨气,那女友是受不了那分别的伤感,毕竟她已经为他差一点做了人母。往梁上去的时候,初夏的风光也不亚于这监狱多少,无非是另一种滋味而已。路两边青草密密,小花遍地丛生,野虫儿飞出不歇的嗡嗡的声响。到了梁上,以为只孤独着一轮牛车,原来却站满了村人。男人们手里持着下地做活的家什,女人们都怀抱了自己的孩娃。谁能想到,乡土的民风,却一样淳厚浓烈如你站在油锅的边上。将行李放上牛车,彼此间就那么站着,倒还是队长首先说了一句,说张家营人对不起你,让你在张家营出力流汗了这些年月。到了这儿,人就终于哭了,依依地磨蹭到牛车之上,才又听到队长接着说到,回城干别的工作不说,要干了管化肥的工作,别忘了咱张家营子的地薄,买些平价化肥送来。
  17
  终于迫近到来的监狱,在黄黄的眼里,仿佛路途的一家旅店,使它感到一种歇息的抚慰。它不时地跑往前去,又坐在路边等着主人。主人近了,它就去她们的脸上寻找一些说不出的言语。可是,婆婆却说:
  “歇歇吧,离天黑还早。”
  这么说着,她就先自坐在一丛草上。跟着,梅也就只好坐下,凝望着面前的监狱。黄黄卧在她们面前,眼睛是一种混白的颜色。它已经看见梅脸上的浅黄,其实是一种渴望见到狐狸的难言之苦。由此及彼,黄便又一次听到了几年前一个急切的声音。
  “狐狸你起来,你不能这样子。”
  “你答应我梅,”
  “我不是那样贱的人。”
  “你得答应我。”
  “不会的。那样我自己都瞧不起我自己。”
  “你不答应我死也不起来。”
  “你起来狐狸,我求你。”
  “我说过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我们不能作贱我们自己呀狐狸,”
  “我们家同意我和你结婚了,”
  “你别碰我!”
  “梅,我都要疯了娅梅!”
  “你别碰我!!”
  “梅子,我们家真的同意了,”
  “你别碰我!”
  “你不同意和我结婚吗?”
  “我不知道。”
  “你同意,你说过你同意。”
  “我没说过我同意。”
  “你真的不同意?”
  “我不知道。”
  “你知道可你不说,”
  “你先起来,”
  “你不说我就不起来。”
  “你别逼我狐狸求你别逼我,”
  “你说你是不是爱上了张天元?”
  “我不知道。”
  “张天元哪儿好?”
  “我真的不知道。”
  “这么说……那几天夜里你真的和他在一块?”
  “真的在一块。”
  “在哪儿?”
  “在岭上。”
  “他碰你了?”
  “他没有那么贱。”
  “那你怎么半夜才回来?”
  “你别问。”
  “我要问。我家同意我和你结婚了。”
  “你家不同意你也不同意?”
  “同意。是死是活我都要娶你李娅梅。”
  “要是我不答应呢?”
  “你不会。”
  “要会呢?”
  “你是不是真的想嫁给张天元?”
  “我想过。”
  “你疯了!”
  “疯了就好啦。”
  “你不知道他是农民嘛!”
  “他要是城市的我早就和他结过了婚。”
  “我哪儿没有他张天元好?”
  “你很多地方比他好。”
  “你不打算返城了?”
  “打算。”
  “打算你就和他张天元断开来。”
  “可我一天不见他我就睡不着。”
  “他张天元是想害你一辈子。”
  “是我要一趟一趟找人家。”
  “我去找他张天元。”
  “狐狸……”
  “我让他趁早儿死掉这条心。”
  “是我死不掉这条心。”
  “你知道你迟早要返城。”
  “可我要返不了……”
  “不会的。”
  “你知道比我们早下乡多少年的都还在。”
  “也许快轮到我们了。”
  “也许就一辈子轮不到。”
  “我舅答应今年把我办回去。”
  “那是你舅。”
  “办完我我让他把你办回去。”
  “办返城不是去菜场买斤菜。”
  “反正你不能和张天元再来往。”
  “这是我的事。?
  “李娅梅你真疯了李娅梅!”
  “你松开我!”
  “我不松!”
  “狐狸我可要叫人来了郝狐狸!”
  “你要再找他一次我就Yan了他!”
  “你别逼着让我和他在一块。”
  “李娅梅,我郝狐狸求你了李娅梅。”
  ……
  一声咚地闷响,如同悬着的木桩从半空突然落下来。黄黄看见狐狸又一次跪在了梅面前。
  18
  那些夜晚的事情,洁净得如一眼泉水。前前后后,黄对那事情的根梢,明了得十分的确。初夏的夜风,习习吹响似款款流来的河水。这样的晚间,乡里自有它的一份悠闲,城市社会将永远无法体味其中的村野情调。孩子们团团围住老人听古。媳妇们聚在门口说三道四。男人们到村头去,抽着旱烟,议论春秋朝代和春种秋收。这样闲情逸致的风景,事实上是乡上社会的一个特点,对于从都市来的知青,感到无聊而又愚昧。他们永远不会明白,那中间为什么对乡村社会的人们有无尽的诱惑。怀着一种沦落之感的那天夜里,又不忍心将自己真正平庸到乡下的人堆,知青房里是那些极其熟悉平淡、又越来越少的单调面孔,收音机里更不见新的内容、着实是百无聊赖,厌烦到恨不能自杀的时候,梅就学着乡下人的样子,卷一领草席,信步到了梁上,无非是为了寻一凉爽清净之地而已,可谁能料到,她却寻到了一种新的生活样式。
  月光溶溶,在脚下凉阴阴着一股清气。山梁上的一草一木,都清晰如你的食指,抬头看那浩瀚天空,月明星稀,偶有几只蝙蝠在头顶飞旋。风很大,把蚊子吹到了村落里去,留在梁上的,是隐秘细腻的夜的絮语。遍地无人,只有山梁对岸村落里,点点滴滴着几窗灯火。置这样的时候,人是渴望把话说给别人,又渴望别人把话说给自己,但又决然讨厌那热闹的人堆。梅沉思默想地走着,既不是愁山愁水,也不是乐人乐物,只是被一种清静淹没了,觉得未免孤独。孤独的时候她就想家。自然,也时不时想起狐狸。想起狐狸便要想到张天元。狐狸也委实烦人,忽然间的,他就走向极端,每到夜晚,就钻进房里同另一知青下棋,下饥了,下渴了,下得不想下了,才想起来她屋里坐坐。
  “不下了。”
  “被他下输了。”
  “下吧,来找我干啥。”
  “我就知道你的脸没有棋盘热。”
  怨恨着顺手拿样东西虎吞狼咽地吃了,果真又去下棋。可话又说回来,狐狸真的同自己陪坐半天,又着实无话可说。
  “听说没?常香玉又开始唱戏了。”
  “她唱呗,碍了咱们什么事?”
  “你不能天天下棋呀。”
  “你让我干啥?”
  仔细一想,狐狸的话实在得连针也插不进去。你让他干啥?漫长的夜晚,自己不也是难以打发吗。能看的书看过了,不能看的也看了,究竟还要干什么?这么想着,也就十二分释然,何作何为,皆得顺其自然。寄籍于这偏乡僻壤,张家营人就那么打发日子,更何况随时都准备返城,开始一种全新生活的知青。这么胡思乱想时候,却突然有人叫了一声娅梅,抬头一看,竟是张天元。他独自坐在一棵柿子树下,好像为了专门等候她。问他在这干啥,说随便走走,看看月亮。她说你还有这个雅兴?他说给学生布置了一篇题叫《乡村月光》的作文,谁写得好,就寄到报社里去,是一个编辑在组织“六一”儿童节的版面,说好要用一篇山区学生的文章。如此闲下几句,梅说屋里又热又咬,便铺开席子,脱掉凉鞋,盘腿坐在席的一端。散开的裙子,盖着她的双腿,她就像一朵蘑菇生长在席上,且还有蘑菇的清气,在乡村的晚风中,自成一息地流来流去。
  当时的乡土社会,裙子是人人都见过的,可真正穿在身上,却是极少的姑娘,且这姑娘必然家境宽余,有亲属在城镇工作,才在她身上搭起了沟通城乡衣着的桥梁。张老师在县城读书时候,全班女同学中有两个穿裙,一个是县委书记家傲慢的公主;另一个,则是从洛阳来的右派的女儿,虽是右派,却夫妻双双都是大学的教师,据说连毕业文凭也都是外国发的。当然,后来裙子也就在县城风起云涌了,可在张家营子,穿一件时不时露出大腿的裙子,却只是女知青的作为。梅蘑菇一样坐着,月光水样浇洗着她。她的脸涂抹了粉似的清白。山梁前后的田地里,有旱蛙的鼓噪,那叫声如一条绿黄相间的带子,在山梁上长长地拉扯不断。张老师背靠在柿树身上,眼望着对岸叫小李庄的村落,说娅梅,你怎么跑到这儿乘凉。她说这儿凉快,又说我不能来这儿?张老师便哑然一笑,用一只脚去踩他的另一只脚。
  “你坐呀。”梅说。
  他答:“我不坐。”
  “我知道你为啥不坐,”她说,“因为就咱们俩在这儿,你怕我李娅梅吃了你。”
  “不是。”他说,“是我不想坐。”
  她说:“还因为我今儿穿了裙子。”
  他笑出了声,“你想哪了。”
  “你想哪了?”她反问他,又将裙子下摆拉拉,盖着露出的两个膝盖,“想不到你张天元心术这么不正。”于是,他就坐下,并着双腿,说谁有一点邪念谁今夜死掉。她便朗朗笑了,银白透亮的笑声,在梁上梁下,叮当着跳动,仿佛几粒星星忽然跌在梁上,由高处向沟里滚去。笑够了,她戛然而止,突然说天元,我要返城了,你给我写信不写?他说:
  “那要看你给我回信不回。”
  “不回呢?”
  “不回信我干啥还要写信?”
  “回呢?”
  “回了就写,人总是有来有往。”
  于是,他们就长长地默下,默得漫无边际,没有止境,直到身边有了响动,都猛地一个惊吓,回身一看,才知道原来黄黄不知什么时间跟来,正静默悄息地听着他们,盯着他们呢,记忆着他们人生的破绽。
  “你要返城了?”
  “天天这样想。”
  “有希望?”
  “想想罢了。”
  几句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话,不免勾出许多伤感之事。返城的事情,自是不提也就罢了,提起来梅就坏了情绪。想起遥远的省会,想起省会的繁华,想起人山人海中孤独的父亲,梅就许久不语,心绪茫茫,如坠入了无际的渊海。为了找一句话说,便凭着思路,如在马路边随便捡样东西一般,说你去过郑州吗?答说洛阳也没去过。再说:郑州是省会呀。张老师就仰望天空,说我知道郑州是省会,知道北京是首都。知道郑州有二七纪念塔、有邙山游览区、有人民公园、有黄河展览馆、有郑州大学、有省长、省委书记和省革委会主任。
  梅就生气了。
  “还知道啥?”
  “知道城市人永远瞧不起乡下人。”
  话是说得十分平淡,但其中的意味,却包皮全了苦辣酸涩,梅不是不知其中的深长。于是,又是一片沉默,沉默得昏天昏地,仿佛月光星光,都在沉默中暗淡,只有乡村夜间的声息,敲锣打鼓地轰响起来。月亮是真的隐在了云后,山梁上朦朦胧胧,神秘莫测。沟底下的水声,响得单调而又清丽。偶尔也有夜莺的叫声响起,古怪得如荒唐人生。蛙鸣则长而又长,似乎要一口气叫至天亮。仍然是黄黄抖动了一下身子,才提醒他们早已夜深人静,该回去了。张老师就说天不早了,梅便说走吧。二人卷起席子,他送她到知青房后,看着她走进院落,欲走时她却返身出来,说天元,明晚还到那儿,我有话说。第二天,在房里,看着时间在门口踱步;躺床上,看着时间在床下踱步;在村头,看着时间在田边踱步。好不容易捱到天黑,忙匆匆到梁上的柿子树下,看见他不失所望地倚在树身上,忽然觉得并没有要说的话,只是想如前一夜一样把时间打发过去。
  “说什么?”
  “不说什么。”
  “不说什么怎么让我出来。”
  “不说什么就不能让你出来?”

  伸开草席,如前一夜那样坐着,有意地找些话题打发时间。
  “就怕我这一辈子不能返城了。”
  他说:“不会的。”
  她说:“你知道我的家境,很可能。”
  他说:“真不能返城了……”
  她说:“我怎么办?”
  他说:“县里也会给你安排一份工作。”
  她说:“我指的不是工作。我已经二十多了。”
  他说:“你指家?”
  她说:“我不能不成家。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说:“那得由你自己决定。”
  她就不再说话,怔怔地瞅着他。
  “张天元,我看你不像一个男人。”
  张老师又默一阵,叹了一气。
  “我倒真盼着你不能返城。”
  她说:
  “有时候我也盼着自己不能返城。”
  他说:
  “你不能这样想。这样会泄了你返城的劲儿,乡下毕竟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他说了这样的话,千万、万千的伤感就都涌在她的眼眶,不自觉地拉起他的手,俩人便伤凄凄地拥在一起。置这样的年龄,这样的环境,人心又这样寂寞,后面的事情,也自是不言而喻。远处的山脉,在月光中明显着它的轮廓,可是静得很,能听见他们的呼吸如湍急的河水,泛滥着从柿树下流淌到远处的山脚。而身边的蛙鼓虫鸣,却突然堰旗息鼓,只有每次都跟来的黄黄,在月光中将眼睛睁得明明亮亮,将一切人心人情都滴水不漏地拾在心里。这样,照理说,继续下去的事情,都是辉煌无比而又顺理成章,不能断然他们一定要决开那条人情大堤,任其洪水漫山遍野,泛滥成灾,可他们之间那条脉脉的河流,不消说会一日欢畅一日。然而,接下去的一个晚上,梅子来了,他却没来。她在那儿独守到村里响起回宿的脚步声。第二个晚上依然。第三个晚上也依然。至第四个晚上,她等到看见他从家里出来,才又拿起草席上了梁上。
  他见了她的第一句话就是:
  “梅,我张天元对不起你。”
  她说:“这话该由我说。”
  “没这缘分。”他说:“我想了,狐狸哪都合适。”
  “不说狐狸,”她说:“主要是我迟早都得返城。”
  一切都归于原样,和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似的。一张草席铺在树下,他拿了一兜炒过的花生倒在草席中间,如一座山样隔开着彼此,边吃边扯些漫无止境的话题。他向她说些乡野的笑话和世代相传的故事,如《狐狸精的传说》、《白眼猫成精》,她向他说些城里人的趣闻,如豫剧大师常香玉脖子挂个破鞋儿游街;她的一个同学揪掉校长头上戴的假发套,全校人才忽然知道漂亮的女校长原来是个秃子,于是女校长悬梁上吊等等。说到彼此的婚事,他说狐狸真的不错,她说一返城也许就和狐狸结婚;她又说你有合适的也该订一个,他说再相对象一定让她也去看看,参谋参谋。
  如此如此,相安无事了许多日子。
  19
  “该走了,”梅说。
  “再坐会儿,”婆道。
  “到招子庙还要爬山,”
  “能来得及。”
  似乎黄黄也不再耐烦,它围着主人走来走去,又不时地打量监狱那儿。往足处去说,监狱离这儿有一里之遥,在这一里之遥的空档上,恰是偌大一片湖水。不过,北方人叫湖水为池塘,或塘子。塘子的水也许不深,长满了青青的芦苇。在这春日之季,往年芦苇的枯棵,已经倒在水里做了肥料,新生的苇苗,刚钻出水面尺余,齐齐如刀剪过一般。水的远处,落日在水面镀了一层薄金,灿烂着耀目的光辉。
  这时候,从塘子的另一边,传来了一行凌乱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似一行队伍朝这儿不急不慌地开来。婆婆抬头看了一眼落日高低,说梅子,有一句话不知我当说不当说?梅盯着婆问:什么话,你说是了。
  “狐狸对你不错,你该去看看他。”
  梅半转身子,正面对着婆婆,脸上硬了惊怔。
  “狐狸在哪?”
  婆婆回身朝湖的一角望去。
  “我想了三天三夜,一路上都在犹豫。你虽说是城里的人,总归也是女人,我觉我做婆的不该瞒你:狐狸他来了,他就站在那队伍的最末。”
  从婆婆张望的方向,果然走出一行队伍,沿着塘岸小路,背对着将尽夕阳,朝监狱这边走来,距黄黄和主人们越来越近。梅已经看清,那是一行收工的囚犯,队伍着回他们如今的家园。他们走过的路上,不断有被惊飞的小鸟,还有数不清的青蛙,仓惶惶从他们脚下跳到水里。也许是落水的声音,也许是所谓的感应,连这儿一直躲在花草丛中的蛙儿,都扑扑通通地进了塘子。水里的图景立刻没了。水面上是一片被撕成碎布的波纹。梅子的脸,随着那队伍的接近,渐次呈出浅黄浅白,且那颜色也硬的很,如同凝在脸上的一层胶皮了。
  说起来几年前的那场灾难,也是十分偶然,可你细思细量,连黄黄也觉必然得很,躲它不去,无非是迟早而已。正夏时候,又有两名知青返城,通过的途路,都非公众路道。临走大家同吃同喝一餐,人个酩酊是自不消说。然到了夏收时节,从公众路道上分来了一个返城指标,为了使留者心安,通知要求各知青点谁谁返城,必须由所在村庄百姓选举。那个时候,台子地的知青房里,仅还剩梅、狐狸和流产的那位女子,三人间于是有些紧张起来。一次吃饭时间,狐狸对人家说,你的男朋友已经走了,我和梅却还双双在这,干脆我俩这次退出来,让娅梅返城,咱们各领一张结婚证,就都可以迟早回去了。那当儿那同学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捂着肚子,说娅梅姐走了当然好,我也是求之不得,可我毁在了那次流产,到今天肚子还阵痛阵痛,我怕在这乡下再误些时月,缺医少药,我会落下不治之症。
  那顿饭是不欢而散。话说完了,人家不仅一手捂着肚子,将筷子放在桌角,另一只手,也捂了肚子,模样疼痛如言而至,且痛得十分厉害。大家伙静默一会,梅说好端端一个知青点,今天四零五落,就剩咱们三个,再不能别别扭扭,你如果真是有病,这次你先返城,我和狐狸留下。她说:“梅姐,都是女的,你该知道大出血以后的女人是再不能干啥活儿,就让我走吧。”
  梅说:“我没流过产,怎么会知道。”
  静了一会,狐狸将碗推在桌上:
  “让张家营人选吧,选到谁谁返城。我已经是这个年龄,再不返城就该在张家营结婚成家啦,想必你们也不会眼看着让我变成农民吧。”
  20
  选举是在麦收将尽。回想起来,颇有一场梦感。那段时日,狐狸本来多像自暴自弃的脱缰之马,甚或渴念日夜过着放荡生活,若不是梅富于理智,始终不与其配合,或说梅的意志坚定,连他跪在面前,都没有答应他那不算无理之求,也许他早就对人生命运洒脱不羁了。早就一任自己的情感逐流随波了,哪还顾了许多事情。当然,另一方面,自始至终的娅梅总觉得他与她那些被说成爱情的东西,未免过于蜻蜓点水,走马观花,着实是肤浅一些。也因此她总对他保持距离,半冷不热。然而,到了收麦时期,狐狸突然大变,不仅下田割麦早起晚归,猫在田里半日不动,且还时不时去讨好一些张家营的庄户人家,还时常给经济异常拮据的家庭送去三两块钱,说是借给人家,却又说不要还了。有次,村里有个孩娃高烧,他顶着酷日,背那孩子二十三里山路,去求一位野医就诊,回来时自己累得瘫在床上。这样一些过激之举,使人一眼便能看穿他的目的。到了濒临选举的前几天,他更是无所顾忌,居然往镇上跑了一趟,买回许多小糖、香烟,每一夜都拿着东西,到张家营的村里走胡同串巷,大娘伯嫂地叫得低俗得十二分少见,那举止作派,已经很像乡间杂耍的小丑,直闹得每每回到知青点吃饭,梅和那位都懒得理他。
  “没想到狐狸是这样的人。”
  “倒幸亏我和他没有滚到一张床上。”
  她们议论起来,满是对男人们的不屑。然而,一次在他与梅子单独相处时候,他却说梅,准备准备吧,收完麦种完秋,你就可以返城了。见梅对此不解,嘴角还强隐了冷冷一笑,他便说张家营三十几户人家,我跑了二十七户,说好到时都选你返城,还余几户,你去说说情。
  梅说:“狐狸,你怎么这样。”
  他说:“我是真心想和你结婚。”
  她就:“就为这个?”
  他说:“不为这个我不会拿返城当彩礼,有良心你就不要再和张天元有丝毫往来。”
  事情尽管又苦又涩,赤裸裸的如脱光衣服站在人前,可毕竟使梅从中感到他对爱的一份赤诚,且张天元私下也走了许多人家,也都说好选梅返城。收完麦子,选举也就到了。只因队长忽然接到一个口信,说给村里分来几吨化肥,让立马到镇上去拉。于是,劳力都拉上架子车,赶上牛车,往镇子上去了两天。将化肥拉回,是在一个中饭之前,选举是见缝插针在中饭之后,地点为村头的大树下。队长招呼一声,村里人便都聚拢在大树下面,零零散散坐成一片。
  那时候,他们三个知青并肩坐在树荫里,情势很像要受到张家营人的无端审讯,彼此默默不言。而实际上,狐狸是暗藏了一脸红光,一身暗自操纵了会场的洋洋之得。梅手里拿一根柴棍,在地上胡乱画些字样,以掩抑内心的喜悦和担忧。虽说各户人家都说要选你,且你也已急急忙忙整理了两个返城的箱子,连准备返城的家信都已写过,然若要万一不能中榜呢?毕竟做了充分的返城准备,可由谁返城,却还没有水落石出。相比之下,倒是人家释然大度,手里拿一根勾针,在用白色的涤良线织一衬衣的套袋。不必去说,那针织的玩艺,是她爱的信物。在那个时代,城市风行着男人的衬衣领里,补缀一个雪白针织条带。不是为了装饰,主要是为了宣布爱情。她对梅说,横竖狐狸进行了秘密联络,我们参加选举,实是陪衬一下狐狸。所以她的超脱十分可以。而狐狸的窃喜,来自于胸有成竹,也是一样可以十分,唯梅,喜忧参半,慌慌的不安。
  选举是一种古老而又古老的形式,标志了乡村社会的本来特色。队长将烟锅磕在地上,说他奶奶的,分这一个返城指标,你还不如不分,今天轮到我们张家营子来得罪你们城里人了,只求你们多原谅原谅我们乡下的人啦。接下去,队长从自己的口袋里,向外掏着玉米、大豆、花生仁,给每位户主各样发了一粒,又在一块石头上摆了三个碗,说花生代表狐狸,大豆代表娅梅,剩下的就不要说了;花生放一号碗,玉米放二号碗,大豆放三号碗,大家同意谁就来放吧!
  梅和狐狸们吃紧起来,三个人眼睁睁地看着石头上的三个白碗。会场上先是静了一会,队长又说都来放啊,张老师才忽然从一棵大树后面走将出来,在梅的三号碗里,丢下一颗大豆。大豆在碗里旋转许久,叮叮当当的声音,从碗里漫将出来,在乡村的会场上滚来滚去。
  张老师丢完那颗大豆,先自离开会场去了,宽厚的背影,如一条逆风行驶的船,缓缓地划在午时的日光里。梅盯着那背影,静默凝固为瘦削的雕像,直到他拐进另一条胡同,脚步声渐渐失去。及至等她扭回头来,乡村的户主们,都已围过了石头,把其中一样东西丢进碗里,如张老师一样,朝着村子走去。
  丢毕粮食是午饭不久。其结果大出人意:共是三十七户人家,狐狸的花生碗里没有一颗,梅的大豆碗里仅有一颗,而另一个玉米碗,恰好是三十六颗。
  黄黄是那一风景的最好凭证。它卧在会场外的一棵小树下面,眼睛里呈出浅淡的灰黄。人家从队长手里接过返城表格时,它忽然站了起来,看着它的主人和狐狸,如两截枯树木在那儿。转来的日光,在他们脸上,照出蜡黄的颜色。似乎为了安抚,黄黄走去,在狐狸的腿上蹭了几下,狐狸便用力朝黄的身上踹了一脚。黄黄尖叫着,跑到梅的身边,梅便蹲下摸着黄黄的头,有泪落在它的脸上。于此间,狐狸莫名其妙地走到那石头边上,抓起盛了三十六颗玉米的白碗,将其摔碎在了石上。
  队长急唤:“你别狐狸,那是借人家的饭碗。”
  可是,队长话一出口,那碗片已经满地飞溅。碗里的玉米,成了一地金黄。
  21
  塘子边的犯人走近时,黄黄看到了那天午时的一地血红。阳光里有汩汩的响声,塘子里的水泛滥着红浆浆的颜色,血味儿漂荡不止。
  回到知青房的狐狸,没有往南房里走,径直进了梅的屋子。她在重新解着准备返城的箱子,将里边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摆在几年来一直摆放衣服的床头。狐狸的脚步很轻,他站在梅的身后,是一副极其潦倒的模样,说:
  “梅子,你不能返城,我决不先返城。”
  梅没有扭头。
  “留着陪我?”
  他说:“我不会把你一人留在张家营。”

  她说:“是怕我和张天元结婚吧。”
  他说:“你不会。今天你已经看到农民没啥儿他妈的信用好讲。”
  她说:“你没有看到只有张天元给我丢了颗返城的大豆?”
  他坐在她的一个箱子上。
  “我总觉得事情有鬼。”
  梅转过身子。
  “人家的男朋友来啦,给张家营买了五吨平价化肥。”
  狐狸从箱子上弹将起来,说人在哪?梅说在人家屋里,他便风旋一个身子,就往外面走,梅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说狐狸你干什么你疯啦?允许你到各家唤伯叫娘,就不允许人家替张家营人买几吨化肥?狐狸从梅的手中挣出胳膊,钉在屋子中央,说:
  “奶奶,这些狗日的农民。”
  梅说:
  “你嘴上干净些,没准你我这辈子都要当农民。”
  瞟一眼梅,狐狸就源得复杂得可以,好像要从她说的你嘴上干净一些中,看出其中很多意味。也许她就果真看出了什么,在梅面前站一会,他不言不语地走出屋子,到自己房里,从床头的枕下摸出那把日常宰鸡杀兔、间或也杀外村一只狗吃的匕刀,在袖上抹了两下,揣在怀里,出来站在梅的窗前。太阳酷热得死死活活。收割过的小麦田,还没来得及翻犁,黑雾雾的田野的气息和麦秆儿晒焦的糊味,从梁上卷进知青的院落。你干什么?梅子隔着窗叫,大不了再在这儿守二年,我不气你有什么好气,回屋睡吧狐狸。狐狸隔窗望一眼梅子,独自出了知青的院落。黄黄在台子地上卧着,看见狐狸出来,就半跑着尾在他的身后。
  狐狸往张家营的村落里走,步子又快又急,坚定得无与伦比。村落里静极,人都歇了午觉。狐狸来到村头,立在一条胡同口上,极其茫然地朝着村里张望。过来一个老人,说没睡?他说没睡。老人说大热的天,你该睡个午觉。便拐进了一个没有门的破院。从那院中出来几只母鸡,在他脚前啄着落地的麦粒。他死死盯着那些鸡看,仿佛想一脚朝鸡踢去。就这个当儿,从他身后传过来一声牛叫,粗糙而又响亮。他寻声扭头,便看见六头黄牛在村头的小林里卧着,化肥也在林地的牛棚下堆着。写着日本尿素的白色袋子,齐齐地码成一个方垛,刺鼻的尿素味儿,被忽然吹来的一股凉风载着,船样漂在他的身下。他捏了一下鼻子,猛然转过身子,朝那小林地里走去。林地都是榆树,最大不过小碗粗细,每一棵的树身,都有被牛绳拴磨过的红痕。满树林都是牛粪的臊气和尿素的异味,都是知了那烦躁无比的浑水流动似的叫声。他从那味道和叫声中趟过去,到那一垛化肥旁边,略略站了片刻,从怀里取出匕刀,说:
  “我叫你返城!”
  “我叫你返城!”
  “我叫你返城!”
  “我叫你返城!”
  “我叫你返城!”
  他说一句我叫你返城,便用刀捅一袋化肥,轻松愉快如拿刀扎吃那削开白苹果片儿。一粒粒米似的肥料,随着他匕刀的抽出,凉荫荫地流到他的手上、裤上、脚上,就像一股凉水,始于他的双手,自上而下地流到地面。当他捅到第五袋化肥的时候,他听到身后有了响动,回身一看,是一头黄牛站将起来,鸡蛋似的双眼,正惊恐地望着他。他没有犹豫,反转身子,跨前一步,双手握紧刀把,朝着牛的脖下与前腿上方正中的一块地方就是一刀。他说:
  “我让你看我!我让你看我!”
  将近尺长的匕刀捅进去时,就像捅破一个装满粮食的麻袋,先是刀尖遇到了一抵,然他在那刀尖被抵的瞬间,力气一运,刀也就呼地一声扎了进去。他以为那牛会阵——哞地怪叫,可那么大的牛,昂起头来比他高出许多,却只张了张嘴,没能叫出声音就四腿一软,倒在了地上。刀不是他抽出来的。他立着不动,又结实又硬邦地站着,在等着牛来(牛氐)他,或用四蹄踢他,然就那么一扎,它就倒下了。倒下去仿佛是为了从刀中退出身子。随着它身子的一歪,血便涌将出来,又热又腥地射在他的额门上。他歪了一下身子,刀便彻底出来了。接下去,一股黑红擦着他的衣服射至他的身后,那牛就倒在地上,朝半空蹬着四蹄。他忽然明白,他准确无误地捅到了牛那要害之处,也就这当儿,紧挨着这头黄牛的一头花牛站将起来,他不等花牛明白,又一次运足力气,瞄准花牛脖下的那方要害,将匕刀送了过去。
  他咬着牙说:
  “土老农,我让你们去种地!”
  “奶奶的,我让你们去种地!”
  “我让你们去种地!”
  “我让你们去种地!”
  “我让你们去种地!”
  “我让你们去种地!”……
  如同是排列好的一般,他叫一句,捅进一刀,叫一句,捅进去一刀;一头牛重重地倒在地上,砸醒了身边的另一头;另一头倒了;又砸醒了身边的一头,及至他将四头老牛,两头牛崽全部杀死,统共才听到三声牛叫。倒是血涌的声音,红艳艳地又大又响,在林地波波涛涛,轰轰隆隆,滚过村落,翻过山梁,穿过沟壑,越过河流,腥鲜地响了个满山遍野。
  22
  收工的囚犯们终于迫近。他们队伍成一行,一如往常地,荷撅扛锨,有的则扛了大锤,拿了绳子。最前面的是个大个,天蓝的麻袄上,沾满了红色的泥土。黄黄和它的主人们退至路边,半惊半恐地望着他们,从一号望到四十号,又从四十号望至七十号。他们走得不快,当然也不是悠然慢行。他们中间有许多犯人,到这里都禁不住要打量她们。主要是打量梅子。在这好风好光围定的监狱里生活,在这少有人烟的山洼里苦役着劳作,眼下冷了儿看见这么一位清清丽丽的城市女子,大家不禁猛然眼亮,一时间心里思想什么,大都可想而知。梅的脸是一种浅白色,如凝了一层早霜。她死死地盯着从她面前过去的一张张土灰的脸,被那脸上的疲惫也染得极为劳累,一整天的步行,使她觉得直想倒在地上。她说怎么没有狐狸?婆婆说那天他站最后。于是,她们的目光,重又一个不漏地从那队伍中搜寻过去。
  太阳依旧,活力十足得很,红彤彤地烧在西山的一道沟口。塘子里的苇亩绿水,皆都成了血浆之色。塘子里的白乌,也成了飞上飞下的一团红球。从犯人与犯人的缝间去看,水里倒影的风景飘忽不定,时隐时现,更有一种玄玄妙妙的美,和中国泼墨画中的山色湖水、亭台楼阁极其相象。黄黄也许累了,它无力地卧下来。面前的国队,最终还是走了过去。走在最后的几个,仍然是穿着橄榄色的警察,他们各肩了一支长枪,腰间又插了一支短枪。而狐狸,却是一影人儿也没见。
  婆婆说:“那天就站在最后呀。”
  梅立着一动不动,脸上的冷硬忽然放松下来,有了一丝红润。她说我们这么立着,就是看不见狐狸,狐狸也该看见我们。婆婆把目光投到不远处的狱墙上,说来一趟不易,你进去看看他吧,也许他在里边,说是他的同学,会让见他一面。婆婆把肩上的小包皮取将下来,又说里边是天元的两件春夏单衣,你带给狐狸,不要说是天元的就成。接过那个包皮袱,梅怔怔地望望婆婆,就一道儿朝监狱的方向走去。
  始料不及,监狱的门竟那么好进。两个哨兵问了几句,梅说是狐狸的同学,哨兵盯着她仔细打量一阵,有一个跑步进了狱里。不一刻,出来两个警兵,将梅领了进去,将婆婆和黄留在狱外。梅跨过铁;’〕时候,婆婆在门外叮嘱,说你快一些,太阳立马落了,我们还要上山。
  前后算起,仅差三个时日。那次这狱门外只有红花点点。三日之后,再次来到这里,狱墙下已经红花灿烂了。原来这三月的春时,树木花草,都是一天一个样儿。在狱墙下几十米开外,是一片柏林,绿成热烈的黑色,看去像半明半暗的黄昏时光。而这几十米的开阔之地,绿绒绒的草坛越发厚实柔软,喇叭花传情达意地开成一片。有的,无理地爬在别的草棵身上,把自己的花儿举在人家的头顶;有的,就索性开在紫花、黄花的上面,将人家遮掩下去。爬的最多的,还是那些高个的苦艾。苦艾们疯着从草间长出一段身子,喇叭花的青秧,又攀扶着它直起腰来,把花儿吊在它的枝上。这个时候的夕阳,已经搁在山头,铁丝是锈红的颜色,日光是血浆的颜色,那粉白的蝴蝶,这时反被衬得有些透亮。更有甚者,几朵喇叭花竞妄为地开在狱门的砖柱下面,爬在木岗楼的壁上,且还把秧子大胆地沿墙,伸进狱院,擎着绽开的小蕾。哨楼的木壁,经过岁月的风吹雨淋,已经退色成黑腐的干枯,而偏偏有一棵喇叭花爬将上去,不假思索地一串着灿烂。
  黄黄是听到主人的唤叫,才从狱墙东角拐了回来。回来时梅已从狱院出来,和婆婆并肩离开狱门,朝狱门以西走去。它满带着离去的遗憾,在主人身前身后,不时要回头朝着狱门那儿张望,并一边听着主人的一问一答。
  婆婆问:“见过了?”
  梅说:“没见到。”
  婆婆问:“衣服呢?”
  梅说:“留下了。”
  婆婆问:“不让见?”
  我总觉得好像狐狸出了很大的事。梅望着婆婆的脸,话说得边思边想,她说他们那么客气,热情得少见,把我引进一间屋里,又倒水,又让座;问我从哪来的,我说张家营;问我和狐狸啥关系,我说同一个知青点;问我怎么知道狐狸在这里,是不是专门来探监;我说听同学说狐狸在这儿,路过这儿给狐狸捎两件春秋布衫来;他们就接过衣服,检查一遍打发我出来了。他们说狐狸出了一点小事情,不是他爸妈和直系亲属一律不能见。说到这儿,梅又回头望一眼那粉红簇拥的狱门口,问婆说:
  “你见狐狸啥样儿”
  婆说:“一脸胡子,像有四十岁。”
  梅问:“他问你啥儿没?”
  婆说三天前他认出我和黄黄就从队里走出来,第一句话就问你返城没,我说没返城,知青点就你一个没返城;说你和天元已经结婚二年了,我是来招子庙替你们要孩娃,这时候他肩上的铁镐突然滑下来,重重地砸了他的脚,脸一白,身子一歪,未及有话,后边的看管便来将他喝走了。
  23
  原来招子庙距监狱仅半里之遥。所谓是庙,却是两间平常的石墙瓦房;所谓和尚,却仅是剃了一个光头而已。不过对于庙和和尚,却也不能绝然否认。在这平常房里,他供了一个菩萨提土垂的像。这位菩萨,也就是所谓的招子娘娘了。中国的庙,一向是繁简有度,繁起来无比辉煌,简起来也自是异常,几块砖头几个字,也就可称为乡村小庙了。上山时,梅说这就是庙呵,婆说有神有房,不是庙还是啥儿。且那供奉的人,又是一位七旬老人,解放前、解放后都在灵山大寺做和尚,又是十几年前,庙被革命和时代毁于一旦,才回到故里,做了大队派出的守山老人,如今那长袍袈裟,也听说他收拾得完完整整,加之一生超凡,不近女色,就没法儿不说他不是和尚,他不是佛了。不过,说起来送子人间的超度之事,似乎该是尼姑的行当,和尚也只该念经坐禅罢了,但不知为了什么,人们并不去究竟这些。好在一点,往山上上时,落日却落得慢了,在山下以为太阳立刻就要沉去,已经有三分之一,沉入了人世那边,可待她们匆匆着爬上半山,太阳如凝了一样,仍是三分有二地红在人世。所谓招子,不消说是要招子人间,这就自然而然要赶在落日以前。如到了晚上,太阳消失,那也就从道理上招子以阴间了。上至庙时,和尚正动手烧饭,他说来啦?婆说赶着来啦。然后,和尚轻轻打量梅一眼,看了一眼太阳,说来的正是时候,有子可招。然后他朝山下塘边犯人走出来的方向望着,对婆说两天之前,就是你上次来招子的第二天,有个犯人干着活干着活从崖上突然跳下自杀了,听说那犯人还不是本地籍,是从省会来的知青,说着,和尚便脆将下来,念念有词:“命归西路,超度再生;若降人世,必你家中”……
  和尚念念有词着进了屋里。黄黄和它的主人,听得此话,立刻都怔下不动,朝着和尚望过的山下望去。原来那山下在这夕阳将尽时候,竟红成一片火海;不仅狱门外的开阔之地,各色草花开得盛极,而狱墙四周也亦是如此。花红草绿,绚丽成一种稀有的境界。而狱前的林地,在夕阳之下,树梢之上,皆是一团红晕,如同绕在林空的一片火光;斑斑点点的蝴蝶和小鸟,极似跳动着的火苗。倘若你再极目远处,连塘子里的碧水青苇、以及倒映在水中的山、庙和监狱,皆都在此时此刻,红得川流不息而漫无止境了。
  24
  当夜,黄黄、梅和婆婆在监狱的墙下,默坐至天将晓时,婆说走吧,狐狸死了,我们总还要活呢。梅便无奈地和婆离开了狱墙,踏着将到的晓色,深脚浅脚地回了张家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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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大风来时,河阳城一派肃穆。还不到下午五点,大街上早已人去巷空。学生们下午就没敢上学,全都躲在家里。机关单位这天放假,但日历上这天并不是法定节假日。就连一向生意兴隆,车间日夜不停转的河化集团,这一天也出奇的静了下来。乱石河滩西边,十丈长的明长城废墟上,两只老鹰惊魂不定地乱叫。它们叫了整整一天,嗓子都破了,嘶哑的叫声凄厉地划破河滩上面那一片死亡的气息,破碎在河阳城上空。 [点击阅读]
无爱承欢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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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近日来,论轰动全港的新闻,莫过于厉氏掌权人厉仲谋争夺一名六岁男童监护权的官司。案子还未开庭就已闹得满城风雨。事件一头是商业帝国的王,另一头却是……吴桐?何许人?城中各大八卦周刊、商业期刊连篇累牍报道,媒体要挖吴桐背景,结果此人身家白如纸,七年前未毕业时曾在厉氏实习,除此之外,她与金融大鳄厉仲谋无半点交集。狗仔转而想从孩子那儿下手淘八卦,厉氏公关部公文扼令媒介朋友自制,不要去打扰孩子的生活。 [点击阅读]
智齿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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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自从梁功辰换了那把硬度偏高的牙刷后,我的日子就不好过了,虽然用度日如年来形容有夸张的嫌疑,毕竟梁功辰一天只刷两次牙。但他每次刷牙时,我都极力躲闪,那牙刷分明是砂纸,每当那再硬一点儿就完全有资格被称之为“针”的刷毛接触我时,我都比较痛苦,像受刑。我是一颗智齿,梁功辰的智齿。从你的牙齿中缝往两边数,第8颗是智齿。也许你会说,智齿和盲肠一样,是人身上多余的东西。 [点击阅读]
朝内81号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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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城市从地铁的第一班车开始苏醒,叮叮当当的装进去一个个睡眼朦胧的虫子,哈气连天的开始看免费报纸玩手机显配电子书飞媚眼等艳遇。呼啸的列车穿越无边黑暗的地下,连接着数不清的空洞和阴霾,那些只有老鼠飞蛾蠕虫才能到达的伸手不见触角的地方,有多少你不知道的啃食和狞笑。让人无语的安检仪肮脏的吞噬者红男绿女仔细的包皮包皮和混合着民工编织袋的余尘一直嘟嘟的进站。“您等会,您这包皮得打开我们手检下。 [点击阅读]
李家庄的变迁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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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1李家庄有座龙王庙,看庙的叫"老宋"。老宋原来也有名字,可是因为他的年纪老,谁也不提他的名字;又因为他的地位低,谁也不加什么称呼,不论白胡老汉,不论才会说话的小孩,大家一致都叫他"老宋"。抗战以前的八九年,这龙王庙也办祭祀,也算村公所;修德堂东家李如珍也是村长也是社首,因此老宋也有两份差--是村警也是庙管。庙里挂着一口钟,老宋最喜欢听见钟响。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