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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星期集 -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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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劫①
  新的一劫
  创造之初,在茫茫太空,在光划定时间的界限。
  从最大的亿万年的圈子里,飞出星辰的蛾蚋,数不胜数。
  它们迎着第一抹晨光,一群群钻出洞穴,循环地展翅飞翔,从一重天飞向另一重天。
  起先它们潜伏在浑沌里,进入光明,便作死亡的飞行——它们不知道为什么产生赴死的难抑的冲动;不知道哪个中心燃烧的火焰,使它们渴望疯子般地朝它扑去。
  他们在无边无虑的奥秘中找寻年寿的耗竭。
  直至劫的黄昏,火焰黯淡,飞行艰难,翅翼脱落,它们湮灭在永恒无形的光明里。
  在星系远伸的视线之外,地球的版图上,光影以极小的时间单位,确定人类时代的范围。
  星系的一瞬间,完成了创造和毁灭。
  阔大的界限内,短促的时间轨迹,画了又擦,擦了又画。
  水泡般浮起的穆罕陀贾罗②无声地消逝于沙海。
  撒玛利亚、亚西利亚、巴比伦③、古埃及,伟丽地登上低矮的时光围墙内的历史舞台上,像淡墨写的作品,留下淡淡的痕迹,随后一一消失。
  它们的愿望像昆虫,飞往无际的迷蒙。
  英雄们起誓:让那愿望衍变的功业的塑像,万古不朽!
  他们建造了壮丽的凯旋门。
  诗人表示要把实现那愿望的苦痛,写成隽永的诗篇。
  太空无涯的纸上,正用灼热闪光的字母,书写渺远的星体上祭火的咒语。念一句咒语的工夫,时代的凯旋门倾坍,诗人写的史诗无声无息,剽悍民族的历史在傲慢中逝灭。
  今夜,面对不瞬的星光,我在藤架下向伟大的时空膜拜。
  让向往的不朽,像儿童松开的小手里的玩具,落入尘埃飘逝吧!
  我不断获得充溢甜浆的时刻,谁来核定它的界限?
  它无量的真实,不会纳入生存亿万年的星系;劫数之末,它所有的灯烛熄灭,创造的舞台陷入黑暗,在毁灭的后台,它静等下一个劫数。
  --------
  ①印度典籍《吠陀》云:一劫为86亿4千万年。
  ②古印度文明遗址,今属巴基斯坦信德省。
  ③西亚古国。
  与他分开
  他在我降生之日便与我形影不离。
  他已经年迈,与我浑然一体。
  今日我对他说:“我要和你分开。”
  他在千万辈先人的血流上漂来;他怀着一代代的饥渴。
  远古的乞丐——他,在悠远的往昔之河,用情感搅翻出昼夜,从而获得新生命的载体。
  他的吼叫搅浑了从太虚传来的天籁。他伸手掠走祭坛上我摆的供品。
  欲望之火烤得他一天比一天枯瘦,在他“衰朽”的庇护下,我永不衰朽。
  他每时每刻赢得我的怜悯,所以死亡抓住他时,我愁闷,我是不死的。
  今日我要分开,让这饥饿的老叟待在门外,食用乞食;缀补破烂的披毯;在生死之间,在阡陌纵横的田野,捡起遗落的稻穗。
  我坐在窗前,望着他——远方的旅客。
  他每年来自众多身心的众多道路的交叉处,来自大大小小的死亡的渡口。
  我坐在高处俯视,他处在混乱的梦境中,处在希望、失望的沉浮和哀乐的光影中。
  我像看木偶戏,心里暗笑。
  我自由,我透明,我独立。
  我是恒久的光辉。
  我是创造之源的欢乐的流水。
  我贫苦,骄傲之墙包围着我,我一无所有。
  远眺
  我在秋阳下远眺,仿佛等一次睁开眼睛,我看见了新颖。

  平日劳瘁的双目,已丧失视力。
  恍惚中我觉得我是香客,听着诵咒从未来飘然而至。
  泛舟上游的梦流,此刻我到达本世纪的码头。
  我惊异地四望,我看见我在自身的外面——熟悉的身份的彼岸,我是其他时代的陌生的我。
  我对他产生浓厚的兴致,我盯着他,像蜜蜂俯贴花瓣。
  我赤裸的心,沉浸于万象之中。被喧哗的污手弄脏,容貌毁损,身穿受欺的道袍,此刻,他的破旧纱巾飘落了,以存在的完满价值,和不可描述的姿态显现。
  在世上受到极端的鄙夷,至今说不出话的哑巴,在我面前打破了滞涩的沉默,有如将晓的残夜,第一声动人的鸡啼。
  我——长途跋涉的旅人,游历了我近处的世界。
  它的“现代”的裂缝里,露出万世的奥秘。
  焚身殉夫的烈女莫非也是这样——透过死亡的破帘,以新的目光,发现永生的辉煌的本相?
  我庭园里的鲜花①
  我今日不把花园的鲜花扎成花束,收起金丝、银线,收起五颜六色的绸带吧!
  亲人们诧异地同:“鲜花不加编扎,如何高高举起?如何插入花瓶?”
  我回答说:“今日她们是获得假日的美女,春日斜阳里,容她们在花丛中开怀大笑,自由地追逐雀跃。
  请观赏她们随意举行的游戏,谛听她们纯正的歌声,并为此感到满意。”
  同仁们抱怨着,“到尊府作客,是为达到一醉方休的目的。你却信口胡说,今日摔破了韵律的老式玉斝。你为何故意怠慢来客?”
  我劝慰他们:“去吧,到瀑布后面去,观望瀑布飞泻,奔驰,时而粗犷,时而纤细,时而从崖顶落入深谷,时而躲在幽深的溶洞。巉岩陡壁在她的路上野蛮地阻拦,错结的树根像乞丐伸着嶙峋的手,想在波光粼粼的水中抓住什么。”
  诗歌爱好者叫嚷起来.“这是您不梳发辫的艺术女神,那位被幽禁的艺术女神在哪儿?”
  我淡然地回答:“如今你们认不出她罗,她颈上绕七圈的项链消退了光泽,镶着红宝石的手镯不再丁当作响。”他们气恼地诘问:“那不成了废物?能跟她索取到什么?”
  我坚定地答道:“果实里可以获得的遁入了枝条,绿叶里她的色彩随处可见,空气中闻得到她的气息,她付与周遭的清风微醉的芳香,她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不是伸手可以把握住的。她不加修饰的容貌清新无华,难免暂时不被人喜爱。”
  --------
  ①泰戈尔早先把诗律比作河岸,认为河流之所以优美,是由于受到河岸——格律约束的缘故。而在本篇中,他也主张写孟加拉文散文诗,把内在的节奏喻为自由的鲜花,奔泻的瀑布。
  移植花盆里的诗歌
  花园里,一只只雕花白瓷花盆摆得秩序井然。花畦的紫色树篱修剪得极为平整。院墙上禁锢着青藤,听不见开怀大笑。她们只能抿嘴窃笑,轻轻晃动婀娜的身姿。园内没有她们跳舞的空地,她们处于高雅的统治之下,像莫卧儿王朝珠围翠绕的妃子,深得皇上的宠爱,可是一举一动,被太监严密地监视。
  往外望去,一棵魁伟的桉树昂首入云,两侧几株金篮树神气地舒展着繁枝密叶,头上是寥廓的蓝天。
  我平日对他们不太注意,今天忽然发觉他们享有恢弘的独立,他们的美的价值在于自由。他们是质朴的,不受法规、教义的限制。表面上他们不戴枷披锁,但骨髓里交融着克制。他们的柯枝节奏明快地摆动,绿叶丰富的想象沙沙地乘风驰骋,给我的心深刻的启示。

  他们的暗示渗入我的心,我不禁喃喃自语:“我要把花盆里的诗歌移植到田野上,让它的枝条伸向无拘无束的韵律的森林。”
  我爱
  我纵目远望,呵,苍天也没有永久的休憩,悠悠时空荫庇的星星在无声地絮语。它们迅射的光的暗示,惊扰着参禅的“静谧”的冥想。
  我的心承载着无数重荷;四周一群急事的乞丐,将无限的闲暇剁碎,抛人焦恼的喧声中。狭窄的生活中,我的喉音是惶惑的。缺乏真情实意的语言黯淡无光,说惯了的套话枯燥乏味,价值下跌。
  我的话语好似浓雾欺凌的秋日的乐音,憋在胸中。心儿不能像明净的霞光坦然地昂起头说:“我爱。”言谈的悭吝中羼入了疑虑。
  仁慈的林野呵,我为此整天坐在你面前,我要借用你的绿荫顺畅我的喉咙。
  我望见你的叶簇轻易地跨过枝干的鹿砦,战胜四周沉闷的停滞。你无声的亢奋穿过宽广的天衢,进入旭日东升的壮严景象。太初生命的咒语,在天衢上南风的水流中漂来,漂入你新叶的心底——立时迸发宇宙之心的欢呼:“我爱。”
  无穷的好奇携我飞往远方,当今的瞬息消逝于“无时”。一双超越世界的眼睛从他世凝望着我的脸庞,把我充溢奇异情感的意识,送往一切界限的另一侧,高空传来创造的亘古福音:我爱。
  时代之夜过去的一天,阳光的灿烂的使者在天幕上镌刻元初的偈语。创造的第一个时辰,生命之海的洪涛巨浪中飘荡的神咒,在落日空寂灰暗的海滨我幽静的天穹,创作我渴求的金像。
  在今日的暮霭里,让我今生的愁思、情愫升华为深沉的认识,凝成黄昏星似的晶莹的遗言:我爱。
  遐想
  我把小巧的陶罐放在一股涧水下面,纱丽边缘掖在腰里,脚踩着长满苔藓的岩石,坐在涧水边。
  我想这样坐着消度一个上午。
  转眼工夫陶罐盛满了水。涧水泛着白沫漫过罐口,往下流淌。
  阳光下陶罐里悠闲地溢淌的涧水,犹如我心底喷涌的绵绵情思。
  幽谷好似蓝天的一只水晶杯,那一排绿色树林是杯把儿。涧水从杯沿般的岩崖上汩汩地落下来,山村的姑娘常在晓梦中听见它呼唤。
  从涧水声越过的林野边沿,赶集的山里人离开平坦的村径,走上迂回上升的山道。他耕牛的背上绑着几捆干柴,颈上的铜铃儿响丁当。
  两个时辰松快地过去了。鲜嫩绛红的阳光已经变得白洁。鸿雁掠过峰峦,飞向沼泽。老鹰在蓝天盘旋,好像高山欲腾的心中默念的一句经文。
  时光潺潺流逝。家里人叫喊着找到我,生气地说:“为什么这么磨蹭!”我默不作答。他们知道汲水是不需要很久的。
  但消度遐思喷溢的时光是何等愉快,谁能对他们解释清楚?
  启明星
  启明星,天文学家说你常改换相貌,有时,你出现于黄昏的屋檐下。红日衔地,相会的天边响起萨哈那晚曲,绛红的面幕下,我点亮晶莹目光的明灯。别离的晨空,空落的新房门口,你把孤凄的音符填入苍凉的维伊拉毕乐谱。睡眠之海的此岸彼岸,交织欢乐苦楚的光影里,永恒生命在心扉铭刻光点的印记。当心灵深处腾涌无可名状的激动,你暗中给予天庭的默许。晨昏的宠儿,我们认定你是神王爱妻的花环的一片花瓣。

  学者称你为“金星”,漫长的轨道上,说你体积宏大,运行迅速。你是非常尊贵的,颂赞太阳的长途跋涉中,你是地球的旅伴。阳光串编的白日的花环摇曳在你的颈脖。悠远岁月的广阔领域里,你的经历神秘莫测,那儿,你非同寻常,远不可及;那儿,亿万年你蒙着杳无人迹的奥秘的面纱。暮色乍降,你在诗人心中唤起无声怡然的情思的时刻,我们不经意的季节循环在你的陆地、水域、大气层垒积创造的丰繁。然而你祭神的圣坛上我们不曾收到请柬——我们的入口是关闭的。
  呵,学者的金星,我们承认你是星系的一个实体,数学已提供佐证。但更为真实的是,你是我们亲密的晨星亲密的晚星。这儿,你娇小,你俏丽,是雾季一颗晶亮的露珠,是秋季一朵洁白的素馨。千秋万代,拂晓,你默默指引旅人踏上生活的旅程;傍晚,召唤他们归家,坦然地憩息。
  那一天
  流逝的岁月中,只有一天遗留在奇妙的歌韵和奇妙的画里。流光的使者把它抛弃在路边。时代做漂流的游戏,万千事物漂过了码头,唯独那一天卡在河汊口,且无人知道。
  二月的果园里,芒果树花开花落;三月火焰树底下,落红遍地。四月的煦光照着油菜田,晴空和田野是诗人的战场。
  时令之笔不曾在我那受阻的一天身上勾画一笔。我曾在那一天中间蹀躞,那一天化整为零,分散在众多的事物之中;它们在我的周围,我一个个见过它们。但它们的整体未进入我的视野。我不清楚我爱它们爱得多深,它们多数已经遗失。
  迷惘者的心怀里还剩多少迷恋的甘浆?
  今日我见我心里的那一天,已是另一种情态。平淡纷乱的印象交迭在一起。从中走出一个人,在悠远的背景上,她酷似那一天的一位新娘,身段藤蔓般袅娜,淡青色纱丽披在头上,盖着发髻。
  我没有获得吐露心迹的足够时间,语无伦次地说了些无用的话,白白浪费了时间。
  今日闪现她的形象——她静静地立在光影之圈里,欲言又止,转身想走,但身后没有路。
  为了见一面
  我遇见她,与她四目相对的时候,还是个少年。
  她问我:“你找谁?”
  “世界诗人心血来潮,”我答非所问地说,“从他浩如烟海的作品摘下一行,抛进地球的气流中。它在融和着花香、笛音的气流中流浪,相信能找到与之谐韵的另一行;它蜜蜂的纤翼奏鸣着它寻觅的沉寂的嗡营。”
  她听了默不作声,转脸望着别处。
  我伤感地问:“你在想什么?”
  她一面撕揉花瓣一面反问:“你怎么知道能否寻到另一行?那一行在你浩翰的诗篇里。”
  我说:“我在寻找我破碎生活中藏得最深的秘密。它会带着自己的感情向我自首的;我知道我奇特的谐韵在它的里面。”
  她没有再说话。我见她肤色浅黄,颈项上精致的金项链,闪烁着秋云辉映的那种柔和的光。她眼里含着迷茫的惶恐,像怕谁与她不辞而别,远走高飞。她踌躇的双腿没有发现哪儿是她的院墙。
  在倥偬的人生旅途中,我期望的仅仅是与她见一面。
  不久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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