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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徐和瑾
初识普鲁斯特,是上世纪70年代末在法国格勒诺布尔第三大学(现为司汤达大学)进修之时。当时文革刚结束,赴法国进修的教师由全国考试选拔,先考笔试,后考口试,我这个文革前在上海外国语学院进修了两年法语的俄语教师,有幸跟我的法语启蒙老师一起入选第一批十人名单。
进修时读到普鲁斯特作品片断,对其长句印象深刻。当时觉得搞文学对知识面要求颇高,就准备从事法语语言方面的研究,把法语文体学作为研究方向。对文体的看法中,有一种“偏离说”,认为文体是对语言规范的偏离,法国诗人瓦莱里(Valéry)、法国文体学家皮埃尔•吉罗(Pierre Guiraud)、奥地利文体学家莱奥•息匹茨(Leo Spitzer)均持此论。普鲁斯特的句子,对法语常规语言的偏离十分明显,可以作为我文体学研究的良好材料。回国后,写了介绍普鲁斯特的长文,题为《马塞尔•普鲁斯特》,经林秀清老师推荐,刊登在《外国文学报导》(1982年第2期)。这篇在当时属较早的介绍文章,后又原封不动地入选老系主任杨岂深先生主编的《外国文学名著欣赏》第七辑(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5年)。不过,因当时批判精神污染,要我加了一段文字,批判普鲁斯特认识论中借鉴法国唯心主义哲学家柏格森的“直觉”。在教学中,法语专业三年级精读课的教材使用《法国实况》(La France en direct)第四册,均为法国文学作品选段,其中普鲁斯特的作品选自《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卷《在斯万家这边》,有讲马德莱娜蛋糕唤起无意识记忆的“记忆的机制”,有描述贡布雷的“圣伊莱尔教堂的钟楼”,还有“樊特伊的小乐句”。四年级精读课教材由我自编,收入普鲁斯特小说第一卷中叙述者去看望外叔公时巧遇穿粉红色*连衣裙的女士即奥黛特的那段,其译文和文体分析不久后作为“课文讲解”的系列文章之一刊登在《法语学习》上(1985年第1期),只是“外叔公”错译成“舅公”。应该说,当时对普鲁斯特的理解还相当肤浅,也并不全面。
1983年,河南人民出版社来我系组译一套外国作家传记,我承译法国作家莫罗亚的《普鲁斯特传》(原名《寻找马塞尔•普鲁斯特》),1984年底完成上半部分,1986年9月全部译完。在翻译过程中遇到众多问题,请教在格勒诺布尔第三大学进修时的老师雅克•肖谢拉斯(Jacques Chocheyras)先生,他则给我介绍他的老同学、当时任巴黎第三大学普鲁斯特研究中心主任的让•米伊(Jean Milly)先生。米伊先生在普鲁斯特小说书名的翻译、创作的特点、手稿的研究等问题作了十分详细的答复。这部传记虽说发表于1949年,是论述普鲁斯特及其作品的第一部传记,其中用三分之一的篇幅来分析小说《追忆似水年华》,因此至今仍有很大的参考价值,可作为普鲁斯特研究的入门书。分析中除谈到无意识记忆即普鲁斯特的回忆方式,还谈了小说中使用的隐喻即联想、普鲁斯特的爱情理论,以及这部基本上没有故事情节的作品中经常使用的幽默。收到译稿后,出版社先说要跟译林出版社的小说全译本同步出版,后来索性*渺无音信。
在译完这本传记后不久,译林出版社派编辑来我系,谈论《追忆似水年华》的翻译工作,并说后几卷的译者尚未确定。我虽说很想参加这一工作,但因跟这位编辑并不相识,不敢贸然毛遂自荐。不过,没过多久,这位编辑来信联系,希望我承译半卷,是第四卷还是第七卷则由我选择,最后确定由我翻译第七卷的上半部分。后来得知,我能心想事成,是同事陆谷孙的大力推荐。翻译中理解问题不少。1988年上半年,乘去巴黎第七大学教授汉语的机会,当面请教米伊先生。不巧的是,他当时在美国一所大学任教,等学期结束他回到法国,约好在他家里见面。我的问题从上午9点一直问到12点,虽然尚未问完,也不好意思再问下去,只好匆匆告辞。在巴黎时,米伊先生主持校勘的《追忆似水年华》新版本已由弗拉马里翁(Flammarion)出版社陆续出齐,他陪我去出版社,并请该社寄一套给我。与老版本相比,这一根据普鲁斯特的手稿重新校订的新版本有不少修改,特别是对作者生前未能定稿的后三卷。另外,七星丛书版也开始出新版本,但当时只出了三卷。收到这套书后,我建议译林出版社根据这新版本修改中译本。出版社虽然觉得建议有道理,但考虑到工作量过大,会影响原定的出版计划,最后只能放弃。 1990年,小说的翻译工作全部完成,中译本出版的新闻发布会定于11月初在北京举行,在我的提议下,米伊先生应邀参加,并在北京、武汉和上海作巡回讲座。我写好发言,准备参加会议,但这时查出患有鼻咽癌,必须立即进行放疗,无法赴会。米伊先生来沪作讲座时,我去听了,后又去宾馆看望他。他请我著文评述中译本,该文题名为《的汉译》,发表于1992年的《普鲁斯特学刊》。
1996年,因《普鲁斯特传》迟迟未能出版,就求助于译林出版社,该社表示同意,并立即向法方购买版权,在得知浙江文艺出版社已捷足先登之后,译林的编辑韩沪麟马上把这一消息告诉我,要我尽快与浙江文艺取得联系。该社编辑王雯雯收到我的信后当即作了答复,该社在看了我的第一章译稿后和我签了合同。我又花了三个多月的时间对译稿进行校阅和修改。责编是毕业不久的中文系研究生,虽不懂法文,但为了编辑该书,把《追忆似水年华》的中译本读了三遍。看完我的译稿,提出了十几个问题,写了七八张信纸。书出版后,我又通读一遍,觉得排印错误不多,从编辑角度上看令人满意。只是在“译后记”中,我提到的“巴黎三大教授” 米伊和“巴黎四大教授”邦卡尔,变成了“巴黎三大教授之一”和“巴黎四大教授之一”,虽说我在校样中曾将“之一”删掉。在系里跟陆谷孙谈起此事,在觉得好笑之余,他也向我指出,产生这一误解,跟我过于简略不无关系,我也觉得不能过多责怪青年编辑,据说该编辑也对此后悔不已。不过,我感到遗憾的是,出版社起初同意书后附有小说的内容提要,但最终却并未采用。我提出这一建议,是觉得此前介绍普鲁斯特小说的内容提要都写得不够理想。不久后为1999年版的《辞海》撰写“追忆似水年华”的条目。对叙述者和阿尔贝蒂娜的恋爱,我是这样写的:“第二次去巴尔贝克后,他把阿尔贝蒂娜带回家住,但经常怀疑她是同性*恋,使她不辞而别”。等辞典出版后一看,已改成:“后决定娶她时,她却不辞而别。”(第1269页)其实这时叙述者并未“决定娶她”,而是“决定跟她分手”。(参见米伊先生序,载拙译《在斯万家这边》序二,第23页)“内容提要”的必要性*,由此可见一斑。
在翻译这部传记的过程中,特别是在编写了五六万字的内容提要后,觉得译林出版社的译本,虽说在翻译前搞了详细的人名、地名译名表,但在译名上仍存在众多不统一的地方。另外,人名中有名有姓的已收入译名表,无名无姓的却并未收入,如奥黛特的舅舅、英国富翁、贡布雷修道院院长等,一些人物的绰号也没有收入,至于文艺作品名以及在小说中多次出现的术语,则根本没有搞译名表。对这一问题,以及译本依据的法文版本陈旧的问题(这时七星丛书版的新版本也已出齐),我向译林出版社作了反映,希望在再版时能考虑解决这些问题。出版社领导对此表示认同,并觉得该书由15人合译,在译文风格上也不统一。2001年底,该社编辑韩沪麟跟我联系,希望我独自承担重译这部巨作的任务。请我翻译此书,一是因为我长期担任法语专业高年级精读课的教学任务,在法文理解上有优势,二是因为我当时已参加普鲁斯特之友协会,并被聘为巴黎第三大学普鲁斯特研究中心通信研究员,对国外普鲁斯特研究的情况比较熟悉。2002年初,我去译林出版社商讨此事,谈了自己的设想,认为翻译这部小说应作点学术研究。当时虽说刚跟上海译文出版社签订编写《新法汉小词典》的合同,但出于对普鲁斯特作品的喜爱,还是初步同意承译其小说,等确定翻译所依据的法文版本后再签署正式合同。
同年3月,我应邀去法国拉罗谢尔大学任教,米伊先生刚在离该市不远的夏特拉永(Châtelaillon)市海边买了一幢房子。去看望他时,我直截了当地问他:是否能证明他主持校勘的弗拉马里翁出版社的版本最佳?没过几天,他送来两篇文章,主要论述各种版本的区别,特别是后三卷各校勘本的区别,以及他主持校勘的版本的特点。翻译所依据的版本虽已确定,但鉴于七星丛书版的影响,决定在译本中注出与该版本的区别之处,第一卷译完后算了一下,只有二十几处,主要是分行、接排、书名的字体等问题。
2002年的“山楂花日”,安排在5月11日和12日两个双休日,由普鲁斯特之友协会组织。走出伊利埃-贡布雷火车站,不久就看到一张地图。在翻译《普鲁斯特传》时,看到书中说côté(边)这个词在乡下的意思是“路”,所以把《在斯万家那边》改译成《斯万家之路》。这时看到地图,只见左面上方标出“盖尔芒特那边”,下方标出“斯万家那边”,心里豁然开朗,感到还是应该像译林的译本那样译,但又觉得都译成“那边”没有区别,应把“斯万家”称为“这边”。这个困惑多时的问题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解答。在两天的时间里,我们在协会秘书长米蕾伊•纳蒂莱尔(Mireille Naturel)女士的带领下,参观了“盖尔芒特那边”的维尔邦城堡,还有“斯万的花园”卡特朗牧场,牧场周围是英国山楂树篱,当时正值白色*和粉红色*山楂花盛开之时。山楂树篱在春天开花,犹如过去在马利亚月(即5月)初领圣体的姑娘,因此自1935年以来,普鲁斯特爱好者于每年5月来此朝拜,“山楂花日” 的名称由此而来。此外,还参观了维耶维克的钟楼、圣埃芒的教堂、米鲁格兰一个墙面砌有巨石的房屋以及伊利埃-贡布雷的圣雅克教堂,即小说中的圣伊莱尔教堂。当然,还有莱奥妮姑妈之屋,即普鲁斯特博物馆所在地。当然,普鲁斯特笔下的贡布雷,已经过系统的改造,跟伊利埃-贡布雷的地貌大相径庭,如圣伊莱尔教堂的一些珍宝,就是从其它教堂“搬来”。况且,自1881年哮喘首次发作之后,马塞尔•普鲁斯特就不再来此度假。这次参观的所见所闻,后整理成文发表。(《外国文艺•译文》2005年第1期)
经过一年半的工作,《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卷《在斯万家这边》终于在2004年脱稿,并于翌年出版。这是怎样的一部作品?米伊先生在给弗拉马里翁出版的小说新版本总序(即拙译本中“序二”)中首先提出这个问题,并认为这部作品是社会小说、心理小说、自传体小说、教育小说、文学论著、象征主义作品、为同性*恋辩护的著作等的总和,因为这是部巨作。在第一卷中,作者首先展现叙述者马塞尔追忆似水年华的方式,即无意识回忆,后又叙述斯万在马塞尔出生前的一次恋爱经历,阐述了作者的爱情理论,如嫉妒和遗忘在爱情中的作用。不过,在我看来,小说中不少精彩片断都跟文学和艺术有关,从某种角度上看,普鲁斯特在指引我们欣赏艺术作品。这里有斯万热恋时听到的“小乐句”,即樊特伊《钢琴与小提琴奏鸣曲》的行板,也有他失恋时在圣欧韦尔特侯爵夫人府最后一次听到樊特伊奏鸣曲时的感受。斯万爱上奥黛特,是因为他发现她跟波堤切利画的西坡拉相像,绘画作品成了他们恋爱的“大媒人”。而在“贡布雷”中描写睡莲的那段文字,则是忠实描绘莫奈以《睡莲》命名的系列油画。斯万在去圣欧韦尔特侯爵夫人府时联想到的威尼斯督治府的巨人阶梯,就在叹息桥旁边,可惜2002年去该地旅游时并不知道,与其失之交臂。而叙述者少年时想去却因病没有去成的佛罗伦萨老桥,那次去时其实已近在咫尺,导游带我们去购物的商店就在阿尔诺河旁边,并且在商店里待的时间长达一个多小时。读过普鲁斯特的小说,在旅游中肯定不会错过这些精彩景点。
在第一卷的翻译过程中,得到了法国朋友的大力支持。原准备请尼斯大学法国文学教授克里斯蒂安娜•布洛-拉巴雷尔女士帮助解答疑难问题,她也一口答应,并立刻买来《在斯万家这边》的法文本,但考虑到她有繁重的教学任务和杜拉斯研究工作,就改请米伊先生帮忙。一卷译完,问题竟提了600多个,虽说大部分问题只须由他在我提出的两种理解中选择正确的一种,但也花费了他很多时间。当时,我觉得伊利埃-贡布雷的一些照片对理解小说有帮助,就向普鲁斯特之友协会秘书长米蕾伊•纳蒂雷尔女士提出要求,希望能将照片用作中译本的插图。她要我先征得协会会长让-皮埃尔•昂格雷米(中文名杨鹤鸣)先生的同意。昂格雷米先生收到我的信后,于2003年10月初给我打来电话,表示同意,对我的翻译工作进行鼓励,并说他是中法文化年的法方主席。会长开了绿灯,秘书长亲自在普鲁斯特博物馆里拍了20多张照片,于2004年2月寄来,供我的译本免费使用。最近,昂格雷米先生又寄来邀请信,请我参加今年11月份在伊利埃-贡布雷召开、由法国中央大区博物馆协会组织的“中央大区欢乐博物馆日” 活动,并作30至40分钟的发言,谈普鲁斯特小说的汉译。在翻译中,也得到国内同行的帮助。书中谈到法布尔的《昆虫记》时提到一种蜂,原文为guêpe fouisseuse,法汉词典中均查不到,译林出版社的老译本译为“土居的蜂”(第125页)。这时得知花城出版社出版了由昆虫学家校阅的新版本,但在上海的书店未能买到。多亏首都师范大学教授、翻译家李玉民先生帮忙,请花城出版社寄来十卷本的《昆虫记》中译本,终于找到这种蜂的大名:泥蜂。而关于夏多布里昂描写的无意识回忆,是看了广州外语外贸大学教授程依荣先生寄来的三卷本《墓后回忆录》之后才有了确切的了解。罗新璋先生则寄来他在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的《红与黑》译本,书后附有十多篇评论文章,供我参考,并祝我的“普译普照大地”,以资鼓励。自古文人相轻,但我看到的却是文人相助。翻译普鲁斯特,却 “译”出了一个和谐世界。
译完第一卷后,得首先完成最早签约的《新法汉小词典》。另外,上世纪初在俄语教研室的同事夏仲翼,请我为他主编的《大辞海•外国文学卷》编写法国文学的条目,除修订《辞海》原有的150多个条目,尚须增加300个条目,由我一人完成。原以为这一工作不会花费很多时间,结果用了四五个月时间才编完。这两个工作虽说费时颇多,但也不无裨益。词典虽“小”,却收词4万,词组、短语也大多囊括其中,编完后得益匪浅。另外,如果说在译第一卷时,小说中提到的法国作家中还有不少 “陌生人”,现在译第二卷,书中出现的法国作家都已是“老相识”,作注也只须参阅自己编的条目。第二卷开始时,叙述者终于获准去看贝尔玛演的戏,展现的是戏剧世界;而马塞尔的父亲邀请大使德•诺普瓦先生来家里吃晚饭,则谈论了外交界的种种趣事。当然,还有对书中作家的评论,对事物充满哲理的看法等等。我希望第二卷以及其后各卷能尽快译完,把普鲁斯特展现的各种精彩纷呈的世界展现在读者面前。
桃花按:徐老师是个典型的老一辈学人,有不虚度时光的雄心。他的法文和中文功底都上佳,做人、做事极为踏实、负责。在第一卷重印、第二卷出版的时候,重读他这篇文章,觉得还是非常感动。
目前,他的第三卷也在编校中,不出意外年底可以出版。以后至少可以保证一年一卷的速度来出版。
实际上,徐老师为此付出的精力远远超出一般读者的想象。第一卷重印的时候,他重读全文,把从头至尾又校订了一遍。第一卷重出之际,法国普鲁斯特研究专家让·米伊先生修改了之前所写的序言,他主动译出新序言放在正文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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