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我要。。。
轻松的小说阅读环境
中国现代散文 - 王西彦《十月十九日长沙》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今天,是伟大的先驱者─—鲁迅
  第二周年的忌日,
  ─—疯狂了的敌人,
  却在这天给长沙市民一个血的屠杀!
  从清早七时起,这一天,长沙市就在凄厉的汽笛中停止呼吸,期待着一个巨大而悲惨的运命。几乎所有的店员、小贩、车夫、军士、女人、孩子……都苍白着痉挛的脸,翕张着颤栗的嘴,慌乱地拥出城郊,汇成一股悲愤而恐怖的行列,互相磕撞着,推挤着,咒诅着,因为死亡的黑手已经追逐在后面。
  灾难!
  空气开始在铁翼下震颤,金属的威胁的马达声逐渐近来。下午一时半,第三批敌机窜入已经死寂了的市空。如像中国其他不可计数的受难的城市一样,在铁翼的扑击下,在震撼一切的巨响下,日本法西斯的血手完成了这一天对长沙市第三次惨无人道的屠杀─—从南门天心阁,经过浏阳门,一直到小吴门外的韭菜园,三分钟之内,几百颗重磅炸弹,带着法西斯强盗兽性的残暴,毁灭了五百间以上的房屋,五百个以上的无辜生命,在中国的土地上写下了一笔新的血债。
  小吴门外黄土搪,一片瓦砾旁边,一家五口(三个妇女,一个男人和一个小孩子)都露着痛苦的仇恨的表情躺在血泊中。里面有一个年轻的孕妇,脸色出奇地苍白,仿佛那是一块白垩,一块从未有过生命的东西─—但是她的嘴却冒着殷红的还没有凝住的血,平伸着的手捏成两个拳头;她的腹部高高隆起,从那略嫌窄狭的蓝布短衫上,可以看出那里面的小生命已经快要脱离母体了,现在却在出世以前就遭到敌人的杀戮!在她旁边,一个男人,他的肢体歪曲着,如同一根生在岩石罅隙里的树根,说明着死生刹那间的痛苦挣扎。稍远一点,在一堆破砖中间,在一张篾席下面,那里覆盖着半截残缺的童体,他的小腹以下已经化为肉酱,完全不像是一个人的肤肌,溅粘在一段短短的泥墙上,几条断断续续的红色小肠子,上上下下地悬挂着,还在滴洌着红流。
  一个头上裹着伤痕的苦力模样的人,如同断颈鸡一般的,哭泣着,癫癫疯疯地逢人告诉─—他永远在重复着这几句简单的话:“─—鬼子!鬼子这还不是专杀老百姓!……他们炸这里,没有半个兵,半颗弹药,也不是衙门,都是穷苦的人家呀!像他,像陶老五他,”这癫疯汉指指那一家五口的尸体,“他是鞋匠……我呢,我三个人,老娘和女人,只逃出两个……那里面还有一个……啊唷……啊唷……”

  再走过去,巨大的弹窟呈现在无数只悲愤的眼前。一所房房倒坍了,被折断的梁和柱子像一具鱼骨。旁边有一群人在急急忙忙地劳动着,在企图发掘一个被埋葬在瓦砾里的受难者,他还活着,正在瓦砾下面呼号求救。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她那干瘪的脸孔完全被涕水和皱纹弄得模糊不清了,仿佛那不是人脸,而是一个悲惨的符号。她哭号着,却没有声音,浑身颤栗,苦苦地挤在人群里,好像她也将钻入瓦砾中去一样。
  小吴门外的大街边,在人丛中,用一些切料纸掩盖着一个垂死的人。据说在炸弹下堕的嘶声里。他从自己的屋里逃出,刚刚踏上马路,一个小铁片带着金属的声音已经不容情地咬进他的后脑。这会儿,他的后脑开了花,白的脑浆和红的血液混合着向外流,可是他的呼吸却还没有停止!这顽强的生命,悲惨的无辜者,他还在作最后的呻吟,他那浸在脑浆和血液中的头颅还在微微地颤动。一个人试着去掀动了一下切料纸─—呵!那是一张怎样可怕的脸容!它显示出世间笔墨所能形容的万倍以上的悲惨!他脸部的肌肉全部走了样,嘴唇一上一下地吊着,微裂着容齿,失了光彩的眼睛在说明他行将和生命告别,但必须用自己最后的痛苦表情向人世间诉说出他的仇恨。
  再过去,那儿是火车南站。铁路两边,在一片烟火里,腾着一种奇异的难堪的臭气─—血腥的气味!烟同火,烟同火组合成的世界,血腥的世界!
  有一处,火势已经熄敛。一片瓦砾,一片灰土。一个中年男人像女人一般地嚎哭着,两只手抱着自己的脑袋,眼泪滴落在颧骨上,腮角上,衣襟上,以及那由中国人民的财产和生命在灾难中混合成的灰土上。他绝望地跺着脚。在他面前,陈列着两具变成灰烬的亲人的“尸体”。那是什么样的“尸体”啊,那只是一种由灰烬所构成的形象!分辨不出是男是女,也无从去认清楚是老人或是幼小者。这是中国人普遍的命运,男女老幼的分别原是徒然的。
  一个少女从一间半坍了的屋子里爬出来了,她自然是还活着,但是一副死灰色的脸,上面涂染着泥污,涂染着血迹,也涂染着绝望和恐怖。她木然地站着。失掉了知觉般的环视着周围一刹那间骤然地变成陌生的场面。她开始哆嗦。然后,她突然地哭了起来:

  “不得了啦!我的妈啊,我的爹啊,我的……”
  火!在层层迭迭的浓黑的烟团之下,巨大的火舌残忍地舐着危墙,断梁,折柱将要倒坍的房屋……。电杆变成焦炭,有的伸着小小的火舌。电线,像麻一般的散乱着。土地破裂着。救火队在忙碌。但在浓烈的烟火中,救火队的水是那样微弱,那样无济于事!从车站到邮政总局尚未完成的新屋,这一段平日是大小店铺─—最多是吃食店的街道,房屋几乎全部埋在烟火之中。一段铁轨,在爆炸中破土而出,被歪曲得不成样子,连同枕木,断作数截,远远地从车站飞到这边的烟火里。黑色的泥土,如同是一个痈毒裂了口,抛出破碎的焦灼的肌肤。
  在车站旁边,一个受了伤的挑夫,仰躺在血污的担架床上,咬着牙,瞪着愤恨的眼,近似癫疯般地作着咒诅。十字路口,那儿是小吴门,曾经受过伤害的。马路被加上新的弹坑。几只狗子,有的淌着血,有的残了腿,有的一身蒙着尘土,有的时作时歇地狺狺吠叫。它们伏在地上喘息。
  邮局新屋的前面,有一个死者被安放在行人道上。他显然是一个军人,张着一张大嘴─—他在作无声的叫喊。
  烟同火!……
  水风井,在那条窄狭的小街上,那儿是第一师范,也承受了敌人非理性的赐与。炸弹把邻街的房屋毁成一堆巨大的瓦砾─—受难者的坟墓。
  从那些墙的缺口望进去,那里面还有着更大的瓦砾堆。就在那一边,有着一百间以上的房屋,在这一次屠杀以前,早已变成瓦砾,到现在还没有被清理干净。如今新的炸弹把毗连旧的瓦砾堆的房屋又一次地摧毁,完成了彻底的破坏。
  这一次,敌人在这里卸下的是小型爆炸弹。
  “我,我,”一个身穿工人服的女学生,脸上满罩恐怖与惊惶,浑身都是泥尘,她在诉说,“我……听到……那声音……嘶─—嘶─—嘶……飞机往下扑……我连忙卧倒……我……看见……那……炸……弹……”
  是的!她看见,大家看见,中国受难的人民都是日本法西斯强盗肆行屠杀无辜的见证人。
  通过东长路后背的旧灾区,那儿是浏正街。跟火车站和小吴门一样,这里是敌人几次屠杀的目标。现在,冲天的烟火在夕阳下狂窜。浏正街的四分之三都被埋在烟火之下,并且,烟火正在蔓延。呼─—呼─—,火焰在呼啸,在狞笑。梁柱爆裂,墙埒坍塌,受难者在哭号,而救火人员呢,在发疯似地忙乱着。

  在狼藉着瓦砾,木炭和污水的街边,一个半小时以前刚由炸弹制造成的中年寡妇,她满身尘土,面目(wai)斜,跪在水渍里向烟火磕着头,拜着,呼嚎着:
  “天塌下来了呀……天塌下来了呀……不得了呀……”
  就在她眼前,那个瓦砾木炭的巨堆里,自己的一家铺屋在猝然的灾难中成为临时的墓地─—埋葬了她的丈夫。火舌正在向这边流窜狂舐,一股窒人的古怪气味,随着烟火,四处飘荡。
  高等法院,一个审判犯人的地方,却也中了弹。那里面的花园里,一株高大的香橙树像遭受雷打似的,被弹片的利齿劈成两半,它的枝叶乱散地飘落─—但依然是青翠的。香橙树的旁边,是一口架有回曲的小木桥的小池子,一个弹坑的爆炸几乎把它埋掉半个,死鱼同木片一起漂浮在水面。……
  浏阳门外,浏城桥下面,那里呈显出一个更惨酷的场面。铁路边一带,有百余间小店铺,全部在敌人的暴行下变成灰烬。从日机上投掷下来的烧夷弹,焚毁了千百人的财产;千百人的生活和希望。
  那里只是一片“火地”,除掉焦黑的瓦砾、炭灰、骨骼、肉团……以外,所存在的就是弥天的烟火!
  烟同火。……
  在一根电线已经断落了的半焦黑的电杆下,两个披头散发的中年妇人互相搀扶着,在啼哭她们被火所埋葬掉的丈夫和儿子。她们身边,围着一些被烧毁了一半的破棉絮,残废的木凳,小铁锅,碗和盆……。这些剩余的属于她们的财产,就是丈夫和儿子的生命的代价。
  一个脸上染着血(也许还是别人的)的小女孩,她扶着母亲的肩背,跨着梦幻似的步子,茫然地注视着那在黄昏的暗影里增加着势焰的火,突然失声哭嚎了起来:
  “妈……妈……爸爸……爸爸……”
  暮霭渐渐地从田野流荡进来,黄昏降落了。黑暗在刻刻加浓着,是夜市开始的时候。而现在繁燠着长沙市的,不再是车、马、霓虹灯,幸福的青年男女;而是─—烟、火、瓦砾、孤寡们的啼哭!
  十月十九日的长沙是黑暗、沉寂而凄惨的,日本法西斯强盗在这一天撤下火种,埋下忿怒。
  一个伟大的灵魂说过:“血债要用同物来偿还!”
  1938,10,20,长沙陈家垅。
或许您还会喜欢:
王跃文短篇小说
作者:佚名
章节:14 人气:5
摘要:刘茁松身居湖南的王跃文在文坛一跃而起,使我想起鲁迅“文坛无须悲观”的预言。多年前我也曾在刊物做当代文学编辑,编着编着,就有点像鲁迅看当年的“城头变换大王旗”似的,渐渐地有点“颓唐起来”了。近年来有缘埋头一项等身的古籍整理,与当代文学可说是分道扬镳啦。因此,当我在书店发现与我工作地仅一湘之隔的王跃文在长江黄河两河之隔的北京出了长篇小说《国画》,并且已在全国各地形成洛阳纸贵之势,我是惊讶惊叹又惊喜的。 [点击阅读]
经典小小说
作者:佚名
章节:1409 人气:2
摘要:目录页■蒋廷松《文艺生活(精选小小说)》2006年第6期通俗文学-超短小说一天,我陪乡长到县城找西郭局长办事。到西郭局长家时,他儿子小西郭也在,这小西郭是前不久被西郭局长安排到咱芳塘乡工作的。西郭局长见我们上门,递烟、敬茶、让坐,挺热情。小西郭呢,望着我们便是傻乎乎地笑。我们与西郭局长谈话时,小西郭便小心翼翼地往乡长的脸上“呼呼”地吹气。我想,他大约是在替乡长吹灰尘吧。 [点击阅读]
万物生长
作者:佚名
章节:23 人气:3
摘要:我在洗车酒吧遇见秋水,第一印象是他的眼睛亮得不寻常。洗车是我常去的酒吧之一。洗车在工人体育场东门靠南一点,原来真的是一个洗车的地方。等着洗车的人想坐坐,喝点什么,聊聊,后来就有了洗车酒吧。如果从工体东路过去,要上座桥,过一条水渠,穿一片柏树林子,挺深的。酒吧用红砖和原木搭在原来洗车房的旁边,洗车房现在还接洗车的活。 [点击阅读]
中国在梁庄
作者:佚名
章节:41 人气:2
摘要:内容简介作者多年深入农村,用自己的脚步丈量家乡的每一寸土地,用自己的眼睛记录下那些惊人的故事:王家少年强姦了八十二岁的老太、昆生把自己的家安在了墓地里、即使火化了,也要把骨灰在棺材里撒成人形……通过这些真实的“个人史”,展现了中国农村在城市化的进程中的现实危机。《中国在梁庄》再现了一个真实的乡村。 [点击阅读]
老农民
作者:佚名
章节:27 人气:3
摘要:第一章打春一百,拿镰割麦。老天爷真怪,1948年的春脖子特别长,立春都快三个月了,紧靠黄河北岸的麦香村,村头的老槐树早已经满头翠绿,可地里的麦子才甩齐穗儿,还没有灌满浆。青黄不接啊,庄户人一个个黄皮寡瘦。可是,肚子里即使没有干货,也挡不住有人�〖堋R淮笤纾�雾气还没有散尽,外号“牛三鞭”的牛占山和外号“老驴子”的杨连地就来到黄河滩上较起劲儿来。 [点击阅读]
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作者:佚名
章节:9 人气:5
摘要:雨过天晴,昨天的雨水把青砖山墙洗得水汪汪的绿,连一星尘土也没有。中年男人距山墙一米远近急速下跌着,像一块巨石从沟崖朝着沟底落。他闻到了山墙上的清新浓烈扑鼻,还带着新砖出窑后的热暖味。一春三月天气很暖和,日头饼馍样烤在天上。五婶寒了一冬,见日光挤进屋里一丝,便恨不得把一个日头揽在怀里。他爹,五婶说,让我出去晒个暖儿吧。五叔说你好好睡着吧,满天下数你难侍候!五婶喉咙塞一下,就盯着房上的椽子看。 [点击阅读]
红顶商人胡雪岩
作者:佚名
章节:83 人气:2
摘要:在清朝咸丰七年,英商麦加利银行设分行于上海以前,全国金融事业,为两个集团所掌握,商业上的术语称为“帮”,北方是山西帮,南方地宁绍帮,所业虽同,其名则异,大致前者称为“票号”,后者称是“钱庄”。山西帮又分为祁、太,平三帮,祁县、太谷、平遥,而始创票号者,为平遥人雷履泰。他最初受雇于同县李姓,在天津主持一定颜料铺,招牌叫做“日升昌”,其时大约在乾隆末年。 [点击阅读]
凉州往事
作者:佚名
章节:15 人气:3
摘要:1风儿一阵紧过一阵,猎猎风声卷起的,不只是峡谷的惊叫,还有一颗少女的心。水英英幸福得要死了,她还从没跟家远哥这么亲近过这么幸福过呢。五糊爷带上拾粮上路的时候,还是一脑子的雾水。两天前他被青石岭牧场主水二爷召去,原以为是说丫头拾草的事,没想,水二爷只字未提拾草,倒是怪惊惊说,我想让拾粮到院里来。让拾粮去院里?这个老东西,总是做些莫名其妙的事。 [点击阅读]
沉从文《边城》
作者:沉从文
章节:25 人气:3
摘要:内容简介在川湘交界的茶峒附近,小溪白塔旁边,住着一户人家。独门独院里,只有爷爷老船夫和孙女翠翠两个人,还有一只颇通人性*的黄狗。这一老一小便在渡船上悠然度日。茶峒城里有个船总叫顺顺,他是个洒脱大方,喜欢交朋结友,且慷慨助人的人。他有两个儿子,老大叫天保,像他一样豪放豁达,不拘俗套小节。老二的气质则有些像他的母亲,不爱说话,秀拔出群,叫傩送。小城里的人提起他们三人的名字,没有不竖大拇指的。 [点击阅读]
中国现代散文
作者:佚名
章节:294 人气:2
摘要:熟悉上海掌故的人,大概都知道城隍庙是中国的城隍,外国的资本。城隍庙是外国人拿出钱来建筑,而让中国人去烧香敬佛。到那里去的人,每天总是很多很多,目的也各自不同。有的带了子女,买了香烛,到菩萨面前求财乞福。有的却因为那里是一个百货杂陈,价钱特别公道的地方,去买便宜货。还有的,可说是闲得无聊,跑去散散心,喝喝茶,抽抽烟,吃吃瓜子。 [点击阅读]
余华《许三观卖血记》
作者:余华
章节:33 人气:2
摘要:一、中文版自序这本书表达了作者对长度的迷恋,一条道路、一条河流、一条雨后的彩虹、一个绵延不绝的回忆、一首有始无终的民歌、一个人的一生。这一切尤如盘起来的一捆绳子,被叙述慢慢拉出去,拉到了路的尽头。在这里,作者有时候会无所事事。因为他从一开始就发现虚构的人物同样有自己的声音,他认为应该尊重这些声音,让它们自己去风中寻找答案。 [点击阅读]
夏日落
作者:佚名
章节:12 人气:4
摘要:羊年十一月初,步兵三连孕生一样大案:先是枪丢了一枝,其后,兵又死了一个。枪是新枪,铁柄全自动;兵是新兵,下士军衔,籍系郑州二七区,父为小学教师,母是环卫工人。事情乒然发生,震炸兵营。一时间,满地沸扬,草木皆惊,营连空气稀薄,整座营房都相随着案情颤动。事发时候,连长赵林和指导员高保新正在操场交心,其时正值夏末,黄昏网着世界。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