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我要。。。
轻松的小说阅读环境
中国现代散文 - 缪崇群《野村君》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那山手线的高架电车,我知道她还是围绕着东京市在不息地驶转;她的速率还是那般风掣电闪,乘客还是那般拥挤在一起─—有态度安闲的会社员,有美丽怀春的女郎,有年轻佻的学生……
  早晨,晚间,她来回地渡着我,两年的光阴,并没有一点残留的痕迹了。现在印在脑中的只有几个驿站的名字:目黑,五反田,大崎,品川……
  我初到东京的时候,正是地震后从事复兴的时代,一切虽然都很零乱,但从那些断壁残垣,劫后的余灰中看去,知道从前的事业就是非常可观的,现在又去努力草创,复兴,则将来更伟大的成就,已经使人预感到了。
  夏天秋天冬天都过去了,在第二年的深春─—樱花已经片片离枝了的时节,我在K 大学开始入学了。
  东京的地方,对我是极生疏的,所以每次出来,都要牢牢记住驿站的名字,次数……等等。从我的住所去学校的一段路上,换一次车我是知道的,至于上了高架电车以后的站数,站名,我不得不用心记它了:目黑过去是五反田;五反田过去是大崎……学校是在品川其次的一站,叫田町。
  K 大学耸建在一座小山上面,无论从前面或后面,都要拾阶而上。迎大门的是一所庞大的图书馆,虽然在地震的时候被震掉一个角楼,但仍不能失去她那种庄严的气象……
  自然,我入学的第一天,什么对于我都是新奇的。因为种种的刺戟与内心的空漠,我差不多像一个神经完全迟钝了的人了。
  我初进诵堂的时刻,这在我脑中是一个永远不能泯灭的印象,无数的视线,都集在我一个人身上,自然,他们对于我也是同样感觉着新奇的罢?
  教室里的座位,后边都满了,恰好,在前边第二排,空着两个位子,我于是便把我的书籍放在那里了,除了后边,周围是没有人的,我的心里才渐渐安定了下去。
  上课铃响了,一个来得最迟的,面色黝黑,目光很忠厚的学生,便坐在我旁边那个空的位子上了。
  下了第一班,我们开始谈话了,我把我的名字告诉他怎么念法,他也给了我一张小小的名刺─—
  野村兼市
  从那天以后,我们便相识了,在班上他和我一样,除了对方以外,没有另外的朋友。我曾听说东京人是傲慢的,狡猾的,欺生的……野村君是广岛人,他大约也同样厌避那些东京人罢?我时常觉得他受旁的同学白眼和冷淡─—不知是否因为他是外县人,抑或因为他同“支那人”─一我的关系而被他们摒出范围以外了。然而我们的友谊,一天比一天地深固─一今天问早安的时候,就比昨天问早安的时候态度亲昵;心房更加跳动了。

  因为我的日语程度很浅,又加彼此的性格都好沉默,所以我们每天畅谈阔论自不可能,就是在极度要表示自己情感的时候,也很少吐露出几句完整的语句来。
  是的,我们是一对无言的朋友,我们脸上的表情,或者已经超过了需要以外也未可知罢?
  在严厉装腔作态的石井英文先生班上,他是低着头静静地听讲,在松懈,像小孩子似的六笠德文先生班上,他是低着头静静地听讲……他永没有像过那一些淘气玩皮的同学,在英文班上可怜得如同淋过水的小鸡;在德文班上就仿佛充分自信着造反也无人过问似的。
  有一次,六笠先生尽讲他的书,而后边却开起雪战了,有的淘气胆大的学生,故意把雪球向先生眼镜上掷,面先生却转过头去笑笑。在他们雪战正酣的时候,野村君把头低得更低一些了;这恐怕是防备“流弹”中伤罢?……
  还有一次,上课铃都打过很久了,而全班的学生都拥在楼窗处向下看,谁也不回他的座位。六笠先生上了讲坛,他们依然装作不知道的样子,那时野村君正在我的旁边,我问他,
  “怎么了?”
  “他们真是无聊。”他微笑着回答。
  “先生来看,先生来看。”有人叫着。
  那些围着楼窗不归座位的学生,也无非是要先生来看,并且想耽阁一些讲书的时间罢了。
  六笠先生果然是个孩子,他也伸头向楼下看了。
  ─—哈……
  全班哄堂了,六笠先生不好意思地正一正眼镜,从耳根处已经涌出一股害羞的红潮了。
  在楼下,大约有两条狗交着尾。
  全班继续沸腾着,好像要问出先生德文里这是什么字才甘心似的。
  ……
  上石井先生的英文,大家都是受着拘束而感到头痛,所以每当他迟到十分钟以后,有人振臂一呼:
  “溜呀!”
  全体便一齐跑了。最初的几回,我和野村君都有些不好意思,但这是最干犯众怒的,所以结果我们也不敢作“害”群之马了。
  有几回教室里还有不曾溜尽或溜得稍晚的学生,正好遇见石并先生挟着点名册子来了,他一声不作,也不问尽有一个或两个的学生,揭开点名册子便点起名来,这时,那些已经溜到别处,还在看风头的学生,却很可怜,不得已地又要一个一个垂着头向回走了,而结果,反要到石井先生的面前要求把缺席的记号改成迟到的记号了。

  究竟谁是迟到的呢?反弄巧成拙了……
  天天上课,天天总有戏看的,不过他们花样再翻奇些,对我也总是无聊而生厌的;只有那一个无言的朋友野村君,他好像是我慰藉的泉源,精神上无比的食粮。所以我每天到K 大学去上课,听讲和野村君会面,似乎是两件并重的目的了。有时在合班教授的大讲堂里,如果逢到不能坐在一起的时候,那真是一件最大最不高兴的事情了;有时他上班较迟,在那好几百人的大讲堂里来回巡逻着,我知道他是在要寻着我。
  确实地,野村君对我是非常地忠诚,恳挚……我得之于他的扶助与恩惠,真是一个不能计量的深与阔。但谁会相信呢?一对国籍不同,语言少接的人,也能在他们中间连上一条牢固难断的链索?
  有一次,一件不幸的事降给野村君了,但那件不幸的事,仿佛同时含着一种不可言喻的魔力,它能给野村君以较深的刺戟,给我一些迷信的启示。
  我清清楚楚记得的,有一天我到学校特别早,而那一天却是野村君缺席的头一遭,我揣测,我不安,我几乎感到我今天来上课是没有意义的了!
  上午散学的时候,听人说今天早晨学校附近芝町的地方,遭了一次大火,三四十家住户和商店,完全变成灰烬了。
  这立刻使我联想到野村君的身上了,然而我立刻就否定了它,理由是没有的,假定我也不愿意去预设,我心里惟一的呆想是:这种不幸的事故,决不会临到一个良善人的身上去。
  第二天,野村君仍然没有到学校去,第三天的早晨,事实才完全证明了。当我第一瞥见到野村君的时候,我的周身几乎都要摇撼起来了!因为脑中深深地存着火的印象,所以我看野村君的面庞,好像比寻常更显得焦黑了似的;甚至于他的头发,眉毛,睫毛……在我眼里都仿佛是烧秃过后,只剩着短黄的根梃一般了。
  全班的同学,没有一个来慰问他的,他们都共同表示着一种讽人的微笑罢了。
  他依旧地一直找到在我旁边的座位。
  “啊!你……”
  “烧了!什么都烧完了!”
  ……
  他身上穿着一件新从估衣店里买来的制服;皮鞋没有了,只拖着一双草履;书,笔,就连一张纸片,也都完全没有了。
  我记得他有一次曾在黑板上有意无意地写过─—
  “生下来便是什么都没有的。”
  这并不是什么意味深长的话,也不能说它是今日的谶语。那些生下来便富有的人们,天地不知道被他们怎样解释呢。

  就是在学校最简易的食堂里一次也没有碰到过的野村君,对于这次遭难,是怎样地给他一个重大的打击啊!
  我所能够帮助于他的,都尽量地帮助他了。那最有趣而又使我想到所谓“现世现报”的俗语,仿佛在我们之间,“灵验”了。
  他每星期都借给我抄录的历史笔记,谁也料想不到他又会借了我的去转抄一次的,这是最适宜不过了:因为没有另外一个朋友可以借给他笔记,并且,这笔记又是他亲自抄下来的。
  过了不到十天,我的历史笔记又还给我了;可是那上边已经经过他一次细详地修改─—字写错了的更正过来,中间丢落的填补进去……
  以后,这册笔记,便成了我最宝贵最心爱的东西……
  第二年的初夏,我便因为种种原故不能升学了,在我还是犹豫难决的当儿,野村君的问候书翰早已到了。那信是用英文写的─—大约他知道我所能够了解的英文总要比日文多些似的。
  信里大意说K 大学确是一个贵族学校,于我们总是格格不入的,他已经预备另转其他官立的大学了,最后问我因病是不是就要回国去……
  我写了一封回信去,可是永也没有再得这位无言的朋友的音息了!
  他是转学了么?他要到什么地方去呢?……
  不久,我便匆匆地回国了,野村君的消息,更没有方法探询了。最可追悔的是我再度去东京的时候,竟没有亲自到K 大学去寻个水落石出。
  除了记住几个耳熟的驿站名字,一切对我都生疏了,每当高架电车在田町驿内停留的时刻,我便禁不住地探首翘望那耸立山头的K 大学的楼顶……我是在关心那图书馆的角楼已经修缮好了么?我是在关心那装腔作态的英文先生,抑或是那松懈的六笠先生呢?不,不,都不是的,我所怀想的那个无言之友,我今生还能不能再默默地和他坐在一起了?……
  第二次从东京回来,又已经一年多,我知道现在山手线的高架电车,已经是围着新的,复兴后的大都市驶转了,但这是不会变的,它依旧很匆忙地从这一站到那一站,车里拥挤着男和女,饱藏着美与丑,香和臭……
  即或有可能的时候,随着车了转罢,你可以看见皇城,可以看见海滨,可以看见无数无数的烟突和旗亭……但野村君的黝黑的面影,真不知到那里才能寻得着呢。
  一九三0,六月作
  (选自《露集》)
或许您还会喜欢:
呼兰河传
作者:佚名
章节:10 人气:2
摘要:序作者:茅盾1今年四月,第三次到香港,我是带着几分感伤的心情的。从我在重庆决定了要绕这么一个圈子回上海的时候起,我的心怀总有点儿矛盾和抑悒,——我决定了这么走,可又怕这么走,我怕香港会引起我的一些回忆,而这些回忆我是愿意忘却的;不过,在忘却之前,我又极愿意再温习一遍。 [点击阅读]
士兵突击
作者:佚名
章节:18 人气:2
摘要:今天是我当兵的四年八个月零八天,我想我可能要死了。我并不太懂他们所说的荣誉。我不是一个好军人。我只是个来自农村的孩子,我当了四年八个月零八天的兵,最后的几天,我来到了这个地方。这里绝对没有仁慈,因为这里允许真正意义上的死亡,被流弹击中死亡是合理的,因自然条件恶劣死亡是合理的。因为他们代表敌人,指望敌人仁慈的军人不如后悔自己的出生……我很遗憾,我遇上的甚至不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战争。 [点击阅读]
天使街23号
作者:佚名
章节:10 人气:2
摘要:序幕太阳一点一点落下去。天空中的暮霭,只残留一片灰褐色*的微光,照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映出光明最后的告别。阵阵晚风带着浓重的凉意,驱赶着白色*的雾气,向天使街23号的方向游荡。整个天使街笼罩在浓密的树-阴-下,显得无比的萧条和凄凉。一个消瘦的身影呆呆地蜷缩在神秘井边,一动不动。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树影越来越浓,渐渐和夜色*混成一体,大地慢慢被爬上半空的月亮映上了银灰色*。 [点击阅读]
孤独六讲
作者:佚名
章节:28 人气:2
摘要:我写过一篇小说叫「因為孤独的缘故」,后来成為一本小说集的书名。2002年联合文学举办一个活动,以「孤独」為主题,邀我作了六场演讲,分别是:情慾孤独、语言孤独、革命孤独、思维孤独、伦理孤独、和暴力孤独。我可以孤独吗?我常常静下来问自己:我可以更孤独一点吗?我渴望孤独,珍惜孤独。好像只有孤独生命可以变得丰富而华丽。我拥抱着一个挚爱的身体时,我知道,自己是彻底的孤独的,我所有的情慾只是无可奈何的佔有。 [点击阅读]
守望的距离
作者:佚名
章节:41 人气:2
摘要:迄今为止,我的散文出过不同的版本和选本。其中,有三种是按时间顺序的完整结集,即:东方出版社1996年6月出版的《守望的距离》,收集了1983年至1995年4月的散文;东方出版社1999年10月出版的《各自的朝圣路》,收集了1995年4月至1998年的散文;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10月出版的《安静》,收集了1999年至2002年8月的散文。 [点击阅读]
少年天子
作者:佚名
章节:41 人气:2
摘要:《少年天子》描写了大清进关后第一个皇帝顺治的一系列政治改革及他与皇贵妃乌云珠的爱情故事。同时也描写了围绕着汉化改革所产生的一系列矛盾斗争。皇太极去世后,6岁的顺治继位成为大清入关后的第一位皇帝。顺治是位有理想有抱负的皇帝。为了摆脱满族游牧民族落后的生产力水平,提高人民的素质,顺治潜心钻研汉族的文化来丰富自己,巩固大清江山。 [点击阅读]
智齿
作者:佚名
章节:30 人气:2
摘要:自从梁功辰换了那把硬度偏高的牙刷后,我的日子就不好过了,虽然用度日如年来形容有夸张的嫌疑,毕竟梁功辰一天只刷两次牙。但他每次刷牙时,我都极力躲闪,那牙刷分明是砂纸,每当那再硬一点儿就完全有资格被称之为“针”的刷毛接触我时,我都比较痛苦,像受刑。我是一颗智齿,梁功辰的智齿。从你的牙齿中缝往两边数,第8颗是智齿。也许你会说,智齿和盲肠一样,是人身上多余的东西。 [点击阅读]
狼烟
作者:佚名
章节:29 人气:2
摘要: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上午的颐和园门外,有两位大学生跳下了脚驴,跟两名赶驴的脚夫挥了挥手,说了声:“下午见!”就直奔票房,去打门票。两名脚夫将两头脚驴拴到不远处的绿柳浓荫下,从腰带上抽出七寸韭镰,到远处的青纱帐中,割了两大抱鲜嫩的青草,抱来喂驴。然后,二人又到小饭摊上打尖;匆匆吃了几卷煎饼卷大葱,喝了两大碗小米水饭,便又回到拴驴的柳荫下。 [点击阅读]
王朔《过把瘾就死》
作者:王朔
章节:15 人气:2
摘要:杜梅就像一件兵器,一柄关羽关老爷手中的那种极为华丽锋利无比的大刀——这是她给我留下的难以磨灭的印象。她向我提出结婚申请时,我们已经做了半年毫不含糊的朋友。其间经过无数的考验,最无耻最肆无忌惮的挑拨者也放弃了离间我们关系的企图。可以说这种关系是牢不可破和坚如磐石的,就像没有及时换药的伤口纱布和血痂粘在一起一样,任何揭开它的小心翼翼的行为都将引起撕皮裂肉的痛楚。 [点击阅读]
皮皮鲁和活车
作者:佚名
章节:11 人气:2
摘要:我不信。我不能不信。我的汽车活了。我的那辆牌照号M7562的金羊牌汽车是活车。国内开车族没有不知照金羊牌小轿车的。这种轿车外形美观,乘坐舒适。特别令驾驶员青睐的是它的操作系统几乎是完美已无缺的,灵活,可靠,值得信赖。难怪金羊牌轿车的广告是这样说的:金羊牌轿车。坐车的是老板。开车的也是老板。拥有一辆金羊牌轿车是我多年的夙愿。当然,它的价格对于我这样的靠工资吃饭的职员来说,令人望而却步。 [点击阅读]
穆斯林的葬礼
作者:佚名
章节:33 人气:2
摘要:冰心在给《穆斯林的葬礼》写国际版的序言时,她说在读这本书之前,几乎对穆斯林一无所知。看过之后,我深深赞同这点,我缺乏对其他民族和宗教的了解,哪怕是最基本的了解都没有。当然,穆斯林和回族仅仅是小说的故事背景,要想真正理解民族和宗教,还是要看一些专门的书。小说大概讲述了一个北京玉器家族两代人的故事,章节交错的方式,让故事有穿越时空的感觉。 [点击阅读]
纸醉金迷
作者:佚名
章节:72 人气:2
摘要:民国三十四年春季,黔南反攻成功。接着盟军在菲律宾的逐步进展,大家都相信"最后胜利必属于我"这句话,百分之百可以兑现。本来这张支票,已是在七年前所开的,反正是认为一张画饼,于今兑现有期了,那份儿乐观,比初接这张支票时候的忧疑心情,不知道相距几千万里,大后方是充满了一番喜气。但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也有人在报上看到胜利消息频来,反是增加几分不快的。最显明的例子,就是游击商人。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