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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代散文 - 梁宗岱《论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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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志摩:
  今晨匆匆草了一封信,已付邮了。午餐时把《诗刊》细读,觉得前信所说"《诗刊》作者心灵生活太不丰富"一语还太笼统。现在再申说几句。
  我以为诗底欣赏可以分作几个阶段。一首好的待最低限度要令我们感到作者底匠心,令我们惊佩他底艺术手腕。再上去便要令我们感到这首诗有存在底必要,是有需要而作的,无论是外界底压迫或激发,或是内心生活底成熟与充溢,换句话说,就是令我们感到它底生命。再上去便是令我们感到它底生命而忘记了--我们可以说埋没了--作者底匠心。如果拿花作比,第一种可以说是纸花;第二种是瓶花,是从作者心灵底树上折下来的;第三种却是一株元气浑全的生花,所谓"出水芙蓉",我们只看见它底枝叶在风中招展,它底颜色在太阳中辉耀,而看不出栽者底心机与手迹。这是艺术底最高境界,也是一切第-流的诗所必达的,无论它长如屈子底《离骚》,欧阳修底《秋声赋》,但丁底《神曲》,曹雪芹底《红楼梦》,哥德底《浮士德》,嚣俄底《山妖》(Satyre)或梵乐希底《海墓》与《年轻的命运女神》;或短如陶谢底五古,李白杜甫底歌行,李后主底词,哥德,雪莱,魏尔仑底短歌……因为在《浮士德》里,我们也许可以感到作者着力的追寻,然而它所载的正是一颗永久追寻灵魂底丰富生命;在《年轻的命运女神》里,我们也许可以感到意境与表现底挣扎,然而它所写的正是一个深沉的--超乎文字以上的--智慧(intelligence)在挣扎着求具体的表现。至于陶渊明底"结庐在人境",李白底《日出入行》,"长安一片月",李后主的"帘外雨孱孱""春花秋月何时了",哥德底《流浪者之夜歌》,《弹竖琴者之歌》,雪莱底O world! O life! O time!魏尔仑底《秋歌》,《月光曲》,"白色的月"(当然是指原作)……更是作者底灵指偶然从大宇宙底洪钟敲出来的一声逸响,圆融,浑含,永恒……超神入化的。这自然是我们底理想。
  但是实际如何呢?《诗刊》底作品,我大胆说一句,最多能今我们惊服作者底艺术。单就孙大雨底《诀绝》而论,把简约的中国文字造成绵延不绝的十四行诗,作者底手腕已有不可及之处,虽然因诗体底关系,节奏尚未能十分灵活,音韵尚未能十分铿锵。但是题目是《诀绝》,内容是诀绝后天地变色,山川改容;读者底印象如何呢?我们可曾感到作者底绝望或进而与作者同情,同感么?我也知道最高的文艺所引动的情感多少是比实际美化或柔化了的!济慈底Isabella那么悲惨的故事我们读后心头总留着一缕温馨;莎翁底黑墨墨的悲剧《李尔王》(King Lear)结局还剩下Duke of Albany,Edgar)几个善良的分子作慰藉我们从人心最下层地狱流了一大把冷汗出来后的一线微光,正如梁山泊底卢俊义从弥天浩劫的恶梦在一个青天白日的世界里醒来一样。但是,怎么!读了《诀绝》之后我们底心弦连最微弱的震动都没有!我们只看见作者卖气力去描写一个绝望的人心目中的天地,而感不着最纤细的绝望底血脉在诗句里流动!更不消说做到那每个字同时是声是色是义,而这声这色这义同时启示一个境界,正如瓦格尼(Wagner)底歌剧里一萧一笛一弦(瓦格尼以前的合奏乐往往只是一种乐器作主,其余的陪衬)都合奏着同一的情调一般,那天衣无缝,灵肉一致的完美的诗了!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岂不是因为没有一种热烈的或丰富的生活--无论内在或外在--作背景么?我们知道,诗是我们底自我最高的表现,是我们全人格最纯粹的结晶;白朗宁夫人底十四行诗是一个多才多病的妇人到了中年后忽然受了爱光底震荡在晕眩中写出来的;魏尔仑底《智慧集》(Sagesse)是一个热情的人给生命底风涛赶人牢狱后作的;《浮士德》是一个毕生享尽人间物质与精神的幸福而最后一口气还是"光!光!"的真理寻求者自己底写照;《年轻的命运女神》是一个深思锐感多方面的智慧从廿余年底沉默洋溢出来的音乐……关于这层,里尔克(R.M.Rilke)与(S.George,H.V.Hofmanstal同是德国现代的大诗人,也是梵乐希底德文译者)在他底散文杰作《布列格底随笔》(Aufzeichnungen des M.L.Brigge)里有一段极精深的话,我现在把它翻出来给你看:"……一个人早年作的诗是这般乏意义,我们应该毕生期待和采集,如果可能,还要悠长的一生;然后,到晚年,或者可以写出十行好诗。因为诗并不像大众所想的,徒是情感(这是我们很早就有了的),而是经验。单要写一句诗,我们得要观察过许多城许多人许多物,得要认识走兽,得要感到鸟儿怎样飞翔和知道小花清晨舒展姿势。要得能够回忆许多远路和僻境,意外的邂逅,眼光光望着它接近的分离,神秘还未启明的童年,和容易生气的父母,当他给你一件礼物而你不明白的时候(因为那原是为别一人设的欢喜,)和离奇变幻的小孩子底病,和在一间静穆而紧闭的房里度过的日子,海滨的清晨和海的自身,和那与星斗齐飞的高声呼号的夜间的旅行--而单是这些犹末足,还要享受过许多夜夜不同的狂欢,听过妇人产时的呻吟,和堕地便瞑目的婴儿轻微的哭声,还要曾经坐在临终的人底床头,和死者底身边,在那打开的,外边底声音一阵阵拥进来的房里。可是单有记亿犹未足,还要能够忘记它们,当它们太拥挤的时候;还要有很大的忍耐去期待它们回来。因为回忆本身还不是这个,必要等到它们变成我们底血液,眼色和姿势了,等到它们没有了名字而且不能别于我们自已了,那么,然后可以希望在极难得的顷刻,在它们当中伸出-句诗底头一个字来。"因此,我以为中国今日的诗人,如要有重大的贡献,一方面要注重艺术修养,-方面还要热热烈烈地生活,到民间去,到自然去,到爱人底怀里去,到你自己底灵魂里去,或者,如果你自己觉得有三头六臂,七手八脚,那么,就一齐去,随你底便!总要热热烈烈地活着。固然,我不敢说现代中国底青年完全没有热烈的生活,尤其是在爱人底怀里这一种!但活着是-层,活着而又感着是一层,感着而又写得出来是一层,写得出来又能令读者同感又-层……于是中国今日底诗人真是万难交集了!
  岂宁惟是!生产和工具而外,还有二三千年光荣的诗底传统--那是我们底探海灯,也是我们底礁石--在那里眼光守候着我们,(是的,我深信,而且肯定,中国底诗史之丰富,伟大,璀璨,实不让世界任何民族,任何国度。因为我五六年来,几乎无日不和欧洲底大诗人和思想家过活,可是每次回到中国诗来,总无异于回到风光明媚的故乡,岂止,简直如发现一个"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桃源,一般地新鲜,一般地使你惊喜,使你销魂,这话在国内自然有人反对的,我记得俞平伯先生在《红楼梦辨》曾说过:"《红楼梦》,正如中国的诗,只能在世界文学上占第二流的位置。"不知他究竟拿什么标准,根据什么作衡量,中国今日思想家出言之轻,说话之不负责,才是世界上的专利!中国的青年呵!中国的青年呵!你的不尽入迷途真个知是什么异迹了!)因为有悠长的光荣的诗史眼光光望着我们,我们是个能不望它的,我们是不能个棚它比短量长的。我们底断要怎仟才能够配得起,且慢说超过它底标准;换句话说,怎样才能够读了一首古诗后,读我们底诗不觉得肤浅,生涩和味同嚼蜡?更进一步说,怎样才能够利用我们手头现有的贫乏,粗糙,未经洗炼的工具--因为传统底工具我们是不愿,也许因为不能,全盘接受的了--辟出-个新颖的,却要和它们同样和谐,同样不朽的天地?因为目前底问题,据我底私见,已不是新旧诗底问题,而是中国今日或明日底诗底问题,是怎样才能够承继这几千年底光荣历史,怎样才能够无愧色去接受这无尽藏的宝库的问题。但这种困难并不是中国今日诗人所独具的,世界上那一个诗人不要承前启后?那一个大诗人不要自己创造他底工具和自辟一个境界?不过时代有顺利和逆手之分罢了。

  我现在要和你细谈梁实秋先生底信了。我前信是说过的,全信只有两句老生常谈的中肯语,其余不是肤浅就是隔靴搔痒,而"写自由诗的人如今都找到更自由的工作了,小诗作家如今也不能再写更小的诗的……"几句简直是废话。我常常说,讽刺是最易也最难的就:最易,因为否认,放冷箭和说风凉话都是最用不着根据不必负责的举动;最难,因为非有悠长的阅历,深入的思想不容易针针见血。所以我以为讽刺是老人家底艺术(只是思想上的老少而不是年龄底老少),是,正如久埋在地下的古代瓦器上面光泽的青斑,思想烂熟后自然的锋芒。现在国内许多作家东插两句,西插两句,都是无的放矢,只令人生浅薄无聊的反感而已。单就梁实秋先生底几句而论:作自由诗的人是谁?写小诗的是谁?剩下来的几个忠于艺术的老实人又是谁?难道只有从前在《晨报诗刊》投过几首诗--好坏姑且不论--才忠于艺术?《诗刊》未诞生以前做新诗的就没有人向"诗"着想而单是向白话着想?难道诗小就没有艺术底价值?你们当中能够找出几多首诗像郭沫若底《湘累》里面几首歌那么纯真,那么凄婉动人,尤其是下面一节:
  九嶷山上的白云有聚有消;
  洞庭湖中的流水有汐有潮。
  我们心中的愁云呀,
  我们眼中的泪涛呀,
  永远不能消!
  永远只是潮!
  或像刘延陵底《水手》第二节:
  他怕见月儿眨眼,
  海儿掀浪,
  但他却想起了
  石榴花开得鲜明的井旁,
  那人儿正架竹竿
  晒她的蓝布衣裳。
  那么单纯,那么鲜气扑人!(你底《落叶小唱》一类和冰心底《繁星春水》宗白华底《流云》中有几首都是很好的诗。)不过这都是初期作自由诗的人底作品,自然不足道的。那么我们试从古诗里去找找,古诗中的五绝算不算小诗?王维底《辋川集》是否每首都引导我们走进一个宁静超诣的禅境?你们底大诗中没有半首像它们那么意味深永?又如陈子昂底: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是不是一首很小的自由诗!你们曾否在暮色苍茫中登高?曾否从天风里下望莽莽的平芜?曾否在那刹那间起浩荡而苍凉的感慨?古今中外底诗里有几首能令我们这么真切地感到宇宙底精神(world spirit)?有几首这么活跃地表现那对于永恒的迫切呼唤?我们从这寥寥廿二个字里是否便可以预感一个中国,不,世界诗史上空前绝后的光荣时代之将临,正如数里外的涛声预告一个烟波浩渺的奇观?你们底大诗里能否找出一两行具有这种大刀阔斧的开国气象?
  不过这还是中国的旧诗,太传统了!我们且谈谈你们底典型,西洋诗罢。德国抒情诗中最深沉最伟大的是哥德底《流浪者之夜歌》,我现在把原作和译文都列在下面(因为这种诗是根本不能译的),你看它底篇幅小得多可怜!--
  Uber allen Gipfeln
  Ist Rub'
  In allen wipfeln
  Spurest du
  Kaun einen Hauch.
  Die Voglein schweigen im Walds.
  Warte nur, balde
  Rubest du auch.
  一切的峰顶
  无声,
  一切的树尖
  全不见
  丝儿风影。
  小鸟们在林间梦深。
  少待呵,俄顷
  你快也安静。
  岂独篇幅小得可怜而已!(全诗只有廿七音,)并且是一首很不整齐的自由游。然而他给我们心灵的震荡却不减于悲多汶一曲交响乐。何以故?因为它是一颗伟大的,充满了音乐的灵魂在最充溢的刹那间偶然的呼气(原诗是哥德用铅笔在伊列脑林中-间猎屋的壁上写的)。偶然的呼气,可是毕生底菁华,都在这一口气呼了出来。记得法国一个画家,不知是米叶(Millet)还是珂罗(Corot),-天在芳丹卜罗画风景,忽然看见两牛相斗,立刻抽出-张白纸、用了五分钟画就-幅唯妙唯肖的速写。一个牧童看见了,晚上回家,也动起笔来。可是画了三天,依然非驴非马。跑去间那画家所以然。画家微笑说:"孩子,虽然是几分钟底时间,我毕生底工夫都放在这寥寥几笔上面呀"。这不是我们一个很好的教训么?
  本来还想引几首雪莱,魏尔仑,马拉美,韩波(Rimbaud)底小诗,很小很小的待。但是不引了,横竖你对于英文诗的认识,比我深造得多。而马拉英、韩波底济,除了极少数的两三首,几乎是不可译的,因为前者差不多每首诗都是用字来铸成一颗不朽的金刚钻,每个字都经过他像琴簧般敲过它底轻重清浊的。后者却是天才底太空里一颗怪宿,虽然只如流星一闪(他底诗都是从十四岁至十九岁作的),它猛烈逼人的intense光芒断非仓猝间能用别-国文字传达出来。而且,志摩,我又何必对你唠叨?我深信你对于诗的认识,是超过"新旧"和"大小"底短见的;深信你是能够了解和感到"刹那底永恒"的人。
  Tout I'univers chancelle et tremble sur ma tige!
  全宇宙在我底枝头颤动,飘摇!
  这是年轻的命运女神受了淑气的振荡,预感阳春之降临,自比-朵玫瑰花说的。哥德论文艺上的影响不也说过么?--一线阳光,一枝花影,对于他底人格之造就,都和福禄特尔及狄德罗(Diderot与福禄特尔同时的法国散文家)有同样不可磨灭的影响。志摩,宇宙之脉搏,万物之玄机,人类灵魂之隐秘,非有灵心快于,谁能悟得到,捉得住?非有虚怀慧眼,又谁能从恒河沙数的诗文里分辨和领略得出来?又何足语于今日中国底批批家?

  至于新诗底音节问题,虽然太柔脆,我很想插几句嘴,因为那简商是新诗底一半生命。可惜没有相当的参考书,而研究新诗的音节,是不能不上溯源流的。现任只把我底众见略提出来。
  我从前是极端反对打破了旧镣铐又自制新镣铐的,现在却两样了。我想,镣铐也是一桩好事(其实文底规律与语法又何尝不是镣铐),尤其是你自己情愿带上,只要你能在镣铐内自由活动,梵乐希诗翁尝对我说:"制作底时候,最好为你自己设立某种条件,这条件是足以使你每次搁笔后,无论作品底成败,都自觉更坚强,更自信和更能自立的。这样无论作品底外在命运如何,作家自己总不致感到整个的失望。"我似起幼年时听到那些关于那些飞墙走壁的侠士底故事了。据说他们自小就把铁锁带在脚上,由轻而重。这样积年累月,--旦把铁锁解去,便身轻似燕了--自然也有中途跌断脚骨的。但是那些跌断脚骨的人,即使不带上铁锁,也不能飞墙走壁,是不是?所以,我很赞成努力新诗的人,尽可以自制许多规律;把诗行截得齐齐整整也好,把脚韵列得像意大利或莎土比亚式底十叫行诗也好;如果你愿意,还可以采用法文诗底阴阳韵底办法,就是说,平仄声底韵不能互押,在一节里又要有平仄韵底互替,例如:
  Tout en chantant sur mode mincur(阳)
  L'amour vainqueur et la vie opportune(阴)
  Ils n'out pas I'air de croire a leur bonheur,(阳)
  Et leur chanson se mele au clair delune,(阴)
  他们虽也曼声低唱,歌颂(仄)
  那胜利的爱和美满的生;(平)
  终不敢自信他们底好梦,(仄)
  他们底歌声却散入月明(平)
  不过有一个先决的问题:彻底认识中国文字和白话底音乐性。因为每国文字都有它特殊的音乐性,英文和法文就完全两样。逆性而行,任你有天大的本领也不济事。关于这层,我也有几条意见:
  中国文字底音节大部分基于停顿,韵,平仄和清浊(如上平下平),与行列底整齐底关系是极微的。自始《诗经》和《楚辞》底诗句就字数不划一,如屈原底《山鬼》通篇都是七言,中间忽然生出一句
  余处幽堂今终不见天
  九言的来,不但不突兀,反而有无限的跌荡。诗律之严密,音节之缠绵,风致之婀娜,莫于过词了;而词体却越来越参差不齐,从李白底《清平调》以至姜白石底《暗香疏影》,其演变底程度极显而易见。自然,从四言以上,每行便可以容纳许多变化和顿挫,如王昌龄底
  寒雨连江夜入吴,
  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
  一片冰心在玉壶。
  足何等悠扬不尽?何况我们底诗句,很容易就超过十言,并且还要学西洋诗底跨句(法文Enjambement英文Encroachment),正不妨切得齐齐整整而在一行或数行中变化。
  但是我们要当心,跨句之长短多寡与作者底气质(lesouffle)及作品底内容有密切的关系的。试看历史上诗人用跨句最多的,莫过于莎翁,弥尔敦和嚣俄,这因为他们底才气都是大西洋式的。而莎翁也只在晚年底剧本中,才尽跨句气象万千的大观。即我国李白底歌行中之长句如
  噫吁嘘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可不也是跨句底一种?而铁板铜琶的苏东坡,在极严密的诗体中,也有时情不自禁地逸轨,如"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的"了"字显然是犯规地跨过下-句。至于那些地中海式的晶朗,清明。蕴藉的作家(马拉美是例外)如腊莘(J.Racine),却非为特殊表现某种意义或情感,不轻易使用,最显著的是他底杰作《菲特儿》中菲特儿对她底侄子宣告她底爱情最后两行:
  Et Phedre au labyinthe avec vous descendue
  Se serait avec vous retrouvee ou perdue.
  而菲特儿和你一起走进迷宫
  会不辞万苦和你生共,或死同。
  因为这两行是她宣言中的焦点,几年间久压在胸中的非分的火焰,到此要一口气吐了出来,可是到"共中"便又咽住了,半响才说出"或死同"来。由此观之,跨句是切合作者底气质和情调之起伏伸缩的,所谓"气盛则节奏之长短与声音之高下俱宜";换句话说,它底存在是适应音乐上一种迫切的(imperious)内在的需要。新诗坛所实验是怎样呢?
  ……儿啊,那秋秋的是乳燕
  在飞;一年,一年望着它们在梁间
  兜圈子,娘不是不知道思念你那一啼……
  "在飞""兜圈子"有什么理由不放在"乳燕"和"梁间"下面而飞到"一年"和"娘不是"上头呢,如其不是要将"燕"字和"间"字列成韵?固然,诗体之存在往往亦可以产生要求。中国诗律没有跨句,中国诗里的跨句亦绝无仅有。但这也许因为单音的中国文字以简约见长,感不到它底需要:最明显的例,我们读九十六行的《离骚》或不满百行的《秋声赋》就不啻读一千几百行的西洋诗。无论如何,我们现在认识了西洋诗,终觉得这是中国旧诗体--我并不说中国旧诗,因为伟大的天才都必定能利用他手头有限的工具去创造无限的天地的:文艺复兴底画家没有近代印象派对于光影那么精微的分析,他们底造就却并不减于,如其不超过印象派家底大家;尤妙的就是中国唐宋底画诗,单用墨水便可以创出-种音乐一般流动空灵的画--无论如何,我们终觉得这是中国旧诗体底唯一缺点,亦是新诗所当采取于西洋诗律的一条。
  我现在要略说用韵了。我上面不是说"列成韵"么?这是因为我觉得斯诗许多韵都是排出来给眼看而不是押给耳听的。这实在和韵底原始功能相距太远了。固然,我也很能了解波特莱尔底"呼应"(Correspondances)所引出来的官能交错说,而近代诗尤注重诗形底建筑美,如波特莱尔底《黄昏底和谐》底韵是十六行盘旋而下如valse舞的,马拉美咏扇用五节极轻盈的八音四行诗,代表五条鹅毛,梵乐希底《圆柱颂》都用十八节六音底四行诗砌成高耸的圆柱形。但所谓"呼应"是要-首或一行诗同时并诉诸我们底五官,所谓建筑美亦即所以帮助这功效底发生,而断不是以日代耳或以耳代目。试看《诀绝》底第一节
  天地竟然老朽得这么不堪!
  我怕世界就要吐出他最后
  一口气息。无怪老天要破旧,
  唉,白云收尽了向来的灿烂。
  "堪"和"灿烂"相隔三十余字,根本已失去了应和底功能,怎么还能够在我们底心泉里激起层出不穷的涟漪?而且,平仄也太不协调了,四十四言当中只有十言是平声(白话底-个大缺点就是仄声字过多)。又不是要收情调上特殊的功效。譬如法文诗本来最忌T或SZ等哑音连用,可是梵乐希《海慕》里的
  L'insecte net grafte la sechresse
  却有无穷的美妙,这是因为在作者底心灵与海天一般蔚蓝,一般晴明,一般只有思潮微涌,波光微涌,因而构成了宇宙与心灵间一座金光万顷的静底寺院中,忽然来了一阵干脆的蝉声--这蝉声就用几个T凑合几个E响音时形容出来。读者虽看不见"蝉"字,只要他稍能领略法文底音乐,便百不一误地听出这是蝉声来。这与实际止我们往往只闻蝉鸣而不见蝉身又多么吻合!又如《史密杭眉之歌》里的

  Ciseaux
  Les sons aigus des cies et cris des
  那就只要稍懂法文音的也会由这许多S及Z(S底变音)和I听出剪锯声来了。这种表现本来自古已有,因为每字底音与义原有密切的关系(如我国底淅沥澎湃一类谐音字)。不过到了马拉美与梵乐希才登峰造极罢了。所以哑浊或不谐的句子偶用来表现特殊的情境,不独不妨碍并且可以增加诗中的音乐。大体呢,那就非求协调不可了。我从前曾感到《湘累》中的
  太阳照着洞庭波
  有一种莫明其妙的和谐;后来一想,原来它是暗合旧诗底"仄平仄仄仄平平"的。可知古人那么讲求平仄,并不是无理的专制。我们做新诗的,团不必(其实,又为什么不必呢?)那么循规蹈矩,但是如其要创造诗律,这也是一个不可忽略的元素。
  其余如双声迭韵,都是组成诗乐(无论中外)的要素。知的人很多,用的人甚少,用得恰到好处的更少之又少了。此外还有半谐音(Assonance),或每行,或两行间互相呼应,新诗人也间有运用的。如果用得适当,也足以增加诗底铿锵,尤其是十言以上的诗句。而李义山底
  芙蓉池外有轻雷
  "外"字简直是"雷"字底先声,我仿佛听见雷声隐隐自远而近。这是多么神妙!固然,诗人执笔底时候,不一定意识地去寻求这种功效,不过-则基于我上面说过的文字本身音义间密切的关系,一则基于作者接受外界音容的锐感,无意中的凑合,所谓"妙手拈来"'遂成绝世的妙文。
  还有,我不甚明了--这是关于节奏问题--闻一多先生底重音说。我只知道中国诗一句中有若干停顿(现在找不出更好的字)如
  春花--秋月--何时了
  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我亦只知道中国底字有平仄清浊之别,却分辨不出,除了白话底少数虚字,那个轻那个重来。因为中国文是单音字,差不多每个字都有它底独立的,同样重要的音底价值。即如闻先生那句
  老头儿和担子摔了一交,
  如果要勉强分出轻重来,那么"老,担,摔交"都是重音。我恐伯我底国语靠不住,问诸冯至君(现在这里研究德国诗,是一个极诚恳极真挚的忠于艺术的同志,他现在正从事译里尔克《给一个青年诗人的信》),他也和我同意。关于这层,我们又得借鉴于西洋疗,既然新诗底产生,大部分由于西洋诗底接触。我们知道,英,德底诗都是以重音作节奏底基本的,可是因为每个字(无论长短)底重音都放在末尾的缘故,法文诗底节奏就不得不以"数"(nombre)而不以重音作主了。(希腊和拉丁诗底节奏都以"量"或长短作主,法文和意大利皆是拉丁底后身,却不以"量"而以"数"更足为证。)所以法文诗在某-意义上,比较英德诗易做也难做,譬如"阿力山特连"(AIexandrin)体,把每行填足十二音易,佼这十二音都丰满或极尽抑扬顿挫之致却难之又难。(法国人评诗每每说Ce vers a du nombre其意并不说这句诗足十二音,却是赞它节奏丰满。)为了这缘故,又因为法文底散文已甚富于节奏,法文诗就特别注重韵和半谐音,素诗(B1ank verse旧译无韵待)在法文诗中虽存一体,而作品绝无仅有。据我底印象,中国文底音乐性,在这一层,似乎较近法文些。中国底散文也是极富于节奏的,我很怀疑素诗和素诗所根据产生的"重音节奏"在中国底命运。但我不敢肯定。闻先生也许有独到之见,很希望能不吝赐教。
  你还记得我在巴黎对你说的么?我不相信一个伟大的文艺时代这么容易产生。试看唐代承六朝之衰,经过初唐四杰底虚明,一直至陈子昂才透露出一个璀璨的黄金时代底曙光。何况我们现代,正当东西文化(这名词有语病,为行文方便,姑且采用)之冲,要把两者尽量吸取,贯通,融化而开辟-个新局面--并非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更非明目张胆去模仿西洋--岂是一朝-夕,十年八年底事!所以我们目前的工作,一方面自然要望着远远的天边,-方面只好从最近最卑一步步地走。我底意思是:现在应该由各人白己尽力实验他底工具,或者,更准确一点,由各人用自已底方法去实验,洗炼这共同的工具。正如幼莺未能把黑夜的云石振荡得如同亚坡罗底竖琴的时候,只在那上面啄一两啄,一凿两凿地试它底嘴,试它底喉。又如音乐队未出台之前,各各试箫,试笛,试弦;只要各尽已能,奏四弦琴的不自矜,打鼓的不自弃,岂止,连听众底虔城的静穆也是不可少的,终有-天奏出绝妙的音乐来。
  志摩,我对于自己老早就没有了幻影了。我自信颇能度德量力,显然以天人的哥德也说自知是不可能的事(这自然只是知底深浅问题)。我只虔诚地期待着,忍耐着热望着这指导者底莅临--也许他已经在我们底中间,因为发现天才就是万难的事,不然,何以历史上一例一例地演出英国底济慈,德国底赫尔德林(Holderlin),法国底忒尔瓦尔(G.de Nerval)一类的悲剧;而昭如日星的杖商,当时也有
  尔曹身与名俱裂
  不废江河万古流
  …………………
  才力应难跨数公
  凡今谁是出群雄
  一类的愤慨语?--在未瞥见他以前,只好安分守已地工作,准备着为他铺花;没有花,就铺叶;如果连叶也采集不来,至少也得为他扫干净一段街头或路角。机会好的,劳力底结果也许不至等于零;不好呢,惟有希望他人,希望来者。努力是我们底本分,收获是意外。煞风景么?文艺原是天下底公器,虽然文艺底杰作总得待天才底点化;一个伟大的运动更要经过长期的酝酿,暗涌,才有豁然开朗的一天。我们要肯定我们底忠诚,只要为艺术女神,为中国文化奉献了,牺牲了最后一滴血。这奉献便是我们底酬报,这牺牲便是我们底光荣。是不是呢,志摩?
  好,不写了,原只想申说几句,不意竟担搁了我三四天底工夫,恐怕你也看得不耐烦了。这种问题永久是累人累物的,你还记得么?两年前在巴黎卢森堡公园旁边,一碰头便不住口地啰唆了三天三夜,连你游览的时间都没有了。这封信就当作我们在巴黎的一夕谈罢。
  请代问适之孟真二位好。
  弟宗岱一九三一、三、二一于德国海黛山之尼迦河畔
  (载一九三一年四月《诗刊》第二期,上海新月书店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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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佚名
章节:22 人气:2
摘要:《牛棚杂忆》写于一九九二年,为什么时隔六年,到了现在一九九八年才拿出来出版。这有点违反了写书的常规。读者会怀疑,其中必有个说法。读者的怀疑是对的,其中确有一个说法,而这个说法并不神秘,它仅仅出于个人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一点私心而已。我本来已经被“革命”小将—其实并不一定都小—在身上踏上了一千只脚,永世不得翻身了。 [点击阅读]
我读书少,你可别骗我
作者:佚名
章节:22 人气:2
摘要:先说小说。小说不是模仿着生活的世界。它自己就是生活,就是世界。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帕慕克新近在哈佛大学著名的诺顿讲座授课,他说“小说是第二生活”。让读者觉着“遇到并乐此不疲的虚构世界比现实世界还真实”,有一种“幻真的体验”。 [点击阅读]
杀人蚁
作者:佚名
章节:5 人气:2
摘要:1一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学的自然课老师无论如何没想到她给学生留的一项家庭作业改变了世界。这个改变首先涉及到地球上的很多官员。上至一品国家元首,下至最小的芝麻官儿。成千上万的人不明不白地丧失生命。恐惧袭击人类。2自然课杨老师在下课前给同学们布置了一项家庭作业:后天上自然课时,每位同学用玻璃瓶带5只蚂蚁来。杨老师要用这些蚂蚁给同学们上一堂生动的自然课。到了下次上自然课的时间。 [点击阅读]
没有语言的生活
作者:佚名
章节:30 人气:2
摘要:王老炳和他的聋儿子王家宽在坡地上除草,玉米已高过人头,他们弯腰除草的时候谁也看不见谁。只有在王老炳停下来吸烟的瞬间,他才能听到王家宽刮草的声音。王家宽在玉米林里刮草的声音响亮而且富于节奏,王老炳以此判断出儿子很勤劳。那些生机勃勃的杂草,被王老炳锋利的刮子斩首,老鼠和虫子窜出它们的巢四处流浪。王老炳看见一团黑色的东西向他头部扑来,当他意识到撞了蜂巢的时候,他的头部、脸蛋以及颈部全被马蜂包围。 [点击阅读]
王小波《白银时代》
作者:王小波
章节:21 人气:2
摘要:书名:白银时代作者:王小波白银时代大学二年级时有一节热力学课,老师在讲台上说道:“将来的世界是银子的。”我坐在第一排,左手支在桌面上托着下巴,眼睛看着窗外。那一天天色*灰暗,空气里布满了水汽。窗外的山坡上,有一棵很粗的白皮松,树下铺满了枯黄的松针,在乾裂的松塔之间,有两只松鼠在嬉戏、做*爱。松鼠背上有金色*的条纹。教室里很黑,山坡则笼罩在青白色*的光里。 [点击阅读]
第一次的亲密接触
作者:佚名
章节:32 人气:2
摘要:研究生痞子蔡一直渴望能拥有一份真诚的爱情,但事与愿违,他与女孩的交往屡屡失败,令他颇不自信。一次偶然的机会,痞子蔡在BBS上的留言引起了女孩轻舞飞扬的注意,她给痞子蔡发来的E-mail中称痞子蔡是个有趣的人。痞子蔡大大感到意外,他开始好奇地关注起轻舞飞扬,并逐渐被她的聪慧所吸引。此时,阿泰却奉劝痞子蔡对网络恋情切勿沉溺过深,因为虚幻的网络不会让情感永恒持久。 [点击阅读]
莫言《红树林》
作者:莫言
章节:10 人气:2
摘要:那天深夜里,她开车来到海边的秘密别墅。刚刚被暴雨冲洗过的路面泛着一片水光,路上空无一人,远处传来海水的咆哮声。她习惯赤着脚开快车,红色凌志好像一条发疯的鲨鱼向前冲刺,车轮溅起了一片片水花。她这样开车让我感到胆战心惊。林岚,其实你不必这样;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你其实不必这样。我低声地劝告着她。轿车猛拐弯,如同卡通片里一匹莽撞的兽,夸张地急刹在别墅大门前。 [点击阅读]
丁庄梦
作者:佚名
章节:55 人气:2
摘要:阎连科被称作"中国目前最具爆发力的作家",不仅因为他的两部中篇小说分别获得第一届和第二届鲁迅文学奖,而且他的长篇小说《日光流年》、《坚硬如水》、《受活》都在文坛引起较大反响,《受活》近日获得第三届老舍文学奖。见到阎连科的时候,他正在和一位从美国来的资助人商议援助河南艾滋病村的事宜,他的下一部小说准备写艾滋病村,他还要把老舍文学奖的一部分奖金捐给艾滋病村。 [点击阅读]
不夜之侯
作者:佚名
章节:31 人气:2
摘要:本书是中国茶人的一部命运史诗,第五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茅盾文学奖评委会的评语:“茶的清香、血的蒸气、新的碰撞、爱的纠缠,在作者清丽柔婉而劲力内敛的笔下交织;世纪风云、杭城史影、茶叶兴衰、茶人情致,相互映带,融于一炉,显示了作者在当前尤为难得的严谨明达的史识和大规模描写社会现象的腕力。 [点击阅读]
乡关何处
作者:佚名
章节:91 人气:2
摘要:章诒和2008年的年初,我和一个从事出版业的朋友相约在建国门友谊商店里的星巴克咖啡店碰面。寒暄几句,朋友说:“愚姐,建议你看看野夫的散文,看几篇就行,你肯定喜欢。”我们各自喝完饮料,聊了几句,随即分手。翌日下午,我打去电话,说:“你推荐的文章,让我一夜无睡,让我痛哭流涕……我要认识那个叫野夫的人。”五月中旬,四川发生大地震。下旬,我在北京见到了野夫。 [点击阅读]
你在高原
作者:佚名
章节:427 人气:2
摘要:《你在高原》包皮罗万象、精彩纷呈,是一部足踏大地之书,一部行走之书,一部“时代的伟大记录”。各种人物和传奇、各种隐秘的艺术与生命的密码悉数囊括其中。它的辽阔旷远与缜密精致得到了完美的结合;它的强大的思想的力量和令人尊敬的“疯狂的激情”,给人以巨大的冲击力。 [点击阅读]
北平无战事
作者:佚名
章节:30 人气:2
摘要:简介:1948年,太平洋战争结束后三年,北平经济崩溃、民生凋敝,看似平静的北平城内暗流汹涌。国共两党决战之际,以蒋经国为首的国民党少壮派,突然对涉嫌通共的国民党空军王牌飞行员方孟敖委以重任,将其飞行大队改编为国防部经济稽查大队,前往北平调查民食调配物资的贪腐案,藉此打击以方孟敖的父亲、国民党中央银行北平分行行长方步亭为核心的孔宋家族贪腐势力,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