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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代散文 - 李蕤《柿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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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天一到,风便顺着西方向东方吹。犀利的风,从树枝里刷过去,半青半黄的叶子便纷纷解体。从这时候,你看到的是一块铅色的天,灰白的老云,寒风里抖索的芦草,远远的迷茫的山脚的烟尘。随着,故乡就站在远远的记忆的背后,想起了故乡就想起了故乡的柿树园了。
  这时候是谷子已经割完的时候,原野上除了几根未拔去的高粱秆子以外,便只有几块零零星星的马铃薯田。路上轻易不见行人,风是尖利的在树叶子上骚动着。狭道上间或有一个很倦的驴子走过,后面卖煤的人斜斜乜乜地走着。夕阳在树缝里渗过去,枝端垂着金黄色的果实。
  记得,我还是孩童的时候,我自已是守望这块果园的专员,我手里拿一根木的或竹的棍子,坐在树的分枝处,预备捉到偷柿子的孩子们。因之,常常坐在树枝的交拢处临高视下,让树叶子密密的蔽着身体,有时便这样在树上睡着了。
  树叶子不是被太阳晒红的,它经不得风吹,一到西风,柿叶子就黄起来,再到一落霜,柿叶子就泛起红色。只要略一经风,便似满天落着红柿叶一样,这使我们做孩子的非常喜欢,我们愿意让金黄色的柿实赤裸裸地露着,同时,喜欢把竹签削得尖尖的,在地上一片片地穿取柿树的红叶。
  柿树要算我们顶难忘的果树了,只有到冬天才会把叶子落尽。但冬天我们小孩子们并不大出门。年一过,一打罢春,柿树芽就钻出来了,到麦苗抽了条,三月的时候,柿树就开着嘴唇似的花子,非常香,落满一地,我们用柳条穿着,一直穿到很长很长。
  柿子在柿花后做胎,花一落,果实就一天天肥大起来,到夹衣从我们身上剥下来的时候,到耳边听到了蝉鸣声的时候,柿子就开始有熟软的了,在树枝头上挂着。太阳光照着像个火球,我们都称这些柿子叫“红灯笼”,最快意的也就是脱光了脚争先去摘“红灯笼”的事。
  霜降前后,柿子便可以泡着吃了。每到十月,我常常拿许多泡甜了的柿子交给邻居的孩子。天一明,不等着穿上袜子便向妈要求从温水缸里捞,这些都是我自己第一天在树上钩下来,亲自放它下锅的。
  这样,穿着柿花,把柿叶子卷成口笛,在树上摘取红灯笼,用竹签穿取落了的红叶……嘻嘻笑笑,几年从童年中辗过去了。

  以后,我的旧衣服小起来,我渐渐长成。于是脱光了脚在树上摘红灯笼的幸福交割给弟弟,我渐渐的离这生活远了。
  十几岁,十五岁以后,祖父犁地的时候我托树枝了,用桑叉把实大叶密的枝子挑起来,让祖父弯着腰扶着犁头向牛紧打一鞭过去,柿子熟的时候我帮着祖父把它们一个个揪下来,一筐一筐几十筐地抬回去,姑姑婶婶们也都用篮子向家里提,忙成一片。
  而且,天一明,叔父总赶先起来,背着粗过他的身体三倍的大篓,用筢子收拢一夜来为风剪下的树叶。
  如果有一夜刮大风,五更天四姑和我们便都被喊起来去拾风吹下的柿子。叔父穿着他的套袄,我们也都披着棉袄;冷是真冷,可是我们都有精神。一篮一篮的倒出来,第二天坐在阳光下按在一个小木板上细细地切,然后放在太阳下晒成柿瓣。
  再大,我们是开始为柿子做苦工了。
  从三月柿子开了花一直到十一月担到家,这是要天天看守的,要有几场大风要起几个五更的,到场里还要我们一颗一颗剥去了皮,摊到竹薄上晒,一起把黄硬的柿子晒成绵软,并且从涩苦的晒成甘甜,这样才一颗颗担到家里。
  把柿子去皮真是顶麻烦的了,白天忙着从树上摘,晚上才有功夫去皮。每到天黑,当西风呼呼吹着草屋的时候,草屋里一架纸灯笼,灯笼下便是柿子筐,筐的四周缚着十几架面面相向的去柿皮的绞车,我们每夜总是把左手的无名指包皮皮得厚厚的就坐下了。
  “今黄昏要做够五箩斗才能睡觉呵!”祖父一面用簸箕向大筐里添着生柿,一面对我们喜欢磕睡的孩子发话了。
  我看看四姑,看看母亲,她们都笑了,我们也笑了。
  祖父披着古老的黑色棉袄,我们也一样的。他当添满了大筐的时候便敲起火镰,一斗烟不完便可以听到他的说不穷的故事。
  旋转着的柿子擦着我们的手指,常会把布磨透,把无名指磨得鲜红,但我们喜欢的是祖父嘴里的温暖故事和他手里的汤罐,是的,每到半夜坐得疲乏的时候,祖父便在远处咳嗽着,提着热烘烘的面进来了。
  晚上,从柿场里回去的时候,北斗星都已经偏西。
  这样一夜扯着一夜,剥了皮之后,便是天天晒,天天翻。祖父常常说,柿子不是晒成的,是翻成的,“得叫四面都吃风”,“一遍功夫一遍巧”,祖父晒柿子是最赔工夫了,每一天早上把它摊到竹簿的两边,每到晚上堆它们在竹簿的背上。到柿子出了白茫茫的霜以后,我便在前面挽着祖父推着的手摇车,随着叔父祖父送柿子“上行”。

  上行是多么不快的事呵,一天一天的看着长起来,一颗一颗的摘下来,一个一个的剥了皮,千遍百遍的翻出柿霜来,却不是自己吃,是去“上行”!但每一年都是这样的上行,并且根本也就是准备着“上行”的呵!
  每一年从枝头摘下几百担,到晒成以后,“上行”以后,剩下的只有一缸了。每年,当祖父沉重的放着柿子下缸的时候,总是说:“一年到头却只留下这一些呵!”
  这声音和我现在想起了祖父同样的使我感到阴沉。
  到年关月尽,柿子价三元五元零零碎碎的取回的时候,门扇上粘着的药店染坊的账条也都揭去了,并且能汇几元给远处上学的叔父,把留下的柿皮东一篮西一篮的送给没有柿子的邻居们,他们是喜欢拿那做馒头的馅的。
  这样,到树枝上没有一片叶,叶子都撮到粪坑以后,到柿皮也不剩都送做人情以后,到柿子价都取回来又挡了账以后,祖父常忧郁地敲着火镰,说起他是多少年多少力多少血汗栽下来这些柿树,并且落尾是很沉重的叹息似的说:“一个瓜—个蒂,你们看,没有这柿子过得去么?”
  现在我已经不能看见祖父了,永远的。但我却依然仿佛看见他在柿树下靠犁头,敲着火镰,并且听见他忧郁地说:“……没有这些柿树能过得去这一年么?”
  这些记忆是永久的。
  秋天到了,秋风凄凉地从树枝里刷过去,铅色的天空锈着苍老的白云,不拘是秋声秋色,都是悒郁的,凄冷的。
  我想起故乡了,想起故乡的柿树园了。这时是田里的谷割完的时候,大野苍茫,只有零零落落几根高梁的残茎,剩下便是几块马铃薯田,这时远山是淹没在昏晕里,小风在狭路上卷着轻微的烟尘。卖煤人疏落的走在这小路上,蹄声和铃声琐碎的丁冬着……而夕阳秋郊的映衬中,柿树是垂着赤红的果实,果实被红叶掩护着。
  呵,呵,这时是血红的柿叶飞舞着的时候了。
  我自己倒退在七八年前,我的神思在树的交拢处睡着了,但怅惘的是我是羁留在沙漠的古城,怕树的交拢处睡的是我的弟弟吧?我想念弟弟了。

  陌头上落叶如坟了,秋色渐老,都市里园林中的灌木都脱尽了叶的时候,我知道是二叔披着古老的棉袄扫叶的时候了,天一起着大风,通夜大风的第一天的黎明,我知道是弟弟妹妹披着棉袄起五更拾风折下的柿子的时候了。
  当我开了窗,在黝黑的瓦垄上看见铺着白霜的时候,我想起树叶敷着青粉在太阳中闪烁的光景,而且,在霜晨一定也有多少醉红的叶子在树上挂着,跟着鹊子的红爪下坠。
  多富有诗感的柿树园,多富有诗感的红叶呵!
  但想起来这泛连带起来的是悲酸,我看见叔父的脊梁上长年背着不足御寒的棉袄,把这“诗料”都腐烂成田里的肥料。
  秋渐渐的深,秋冬至老了。柿树们这时候已经只剩赤裸裸的树枝,热闹移到了作柿场里了。远远地我望见一个月明星稀的广场,广场上立着一幢草屋,里面悬着一盏灯,灯光下围坐着我的母亲,叔婶,一群亲切的家人。
  我遥遥地看见祖父是在绿色的灯光下添着柿筐,并且看见他古老的火镰上的火星,……但他这时是默默地在柿树园里躺着,柿叶和荒草在坟上覆盖着,我看见横在他的坟上的柿树的黑影,而那些树都是他亲手植成。
  我看着渐渐横上天空的北斗星,我想起了夜深人静归去的母亲,想起风冷月白下的那草屋,想起敲着火镰的七八年前的祖父,想起了祖父的坟,于是我的心就被柿树园挂住了。
  因之,我常常写信给家人了。
  信回了,弟弟写的蟹形的斜字,说是柿子落叶了,说是柿子红透了,说是柿子上了竹簿了。……牵引着我的记忆的是斜阳秋郊和荡着轻尘的古道,是祖父的烟杆上迸着火星的火镰。
  寒假决定要回家了,我写信给叔叔,说留一些自己吃,叔父来信说已经留下。于是在日历上计算回家。我永远怀念着的柿树园呵,它救过我们几个旱灾,救过我们失学,救过……
  今年是丰收了,老早就说今年结得稠。后来听说今年的柿子是既稠又大,弟弟月前的来信说要丰收一倍。
  一路上我怀念着柿树园,怀念着。
  “没有这些能过得去么?”我咀嚼着祖父的话,我想着该是收完卖完的时候,门扇上贴的欠钱的条也该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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