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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四日星期六至六月六日星期一
莎兰德浏览新闻主编霍姆的电子邮件时,有一些不祥的感觉。他今年五十八岁,并不在她设定的范围内,但因为他和爱莉卡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因此还是将他纳入了。他是个爱耍心机的人,会写信给不同的人说别人怎么批评他们表现很差。
莎兰德一眼就看出霍姆不喜欢爱莉卡,他确实利用不少空间谈论这个烂女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上网只会上与工作有关的网站,如果还有其他兴趣,想必是用另一部电脑上Google搜寻。
她将他保留为毒笔的可能人选之一,但可能性不是最大。莎兰德花了一点时间思忖自己何以不认为是他,最后得到的结论是他实在太傲慢,根本不会费心寄匿名信。如果想骂爱莉卡是贱女人,他会大声骂出来。而且他似乎也不像是会在半夜溜进爱莉卡家的那种人。
晚上十点,她暂停一下,进入“愚桌”,发现布隆维斯特还没回来,心里有点焦躁,不知道他在搞什么,也不知道有没有赶上泰勒波利安的约会。
随后她又回到《瑞典摩根邮报》的服务器。
名单上的下一个人是体育版副主编柯雷斯·伦汀,二十九岁。刚打开他的信箱,她就打住,咬咬嘴唇。然后又关闭,改进入爱莉卡的信箱。
她往回拉,信箱里的信不多,因为五月二日才启用账号。第一封信是弗德列森发来的中午备忘录。爱莉卡上班的第一天,有几个人发信来欢迎她加入《瑞典摩根邮报》。
莎兰德仔细阅读爱莉卡信箱里的每封信。她看得出来,从第一天起,她和霍姆的通信便隐含敌意。他们似乎对任何事都没有共识,莎兰德还看出霍姆发了几封信,说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纯粹是想激怒爱莉卡。
她跳过广告邮件、垃圾邮件和新闻备忘录,只专注于私人信件。她看了预算的计算、广告与营销计划,以及和财务总监赛尔伯之间持续一星期的对话,差不多都是为了裁员争吵不休。法务部主任为了一个名叫约翰奈斯的特约记者,也寄了几封口气愠怒的信给爱莉卡,好像是因为她派他写一篇报道,惹得主任不高兴。除了一开始的欢迎信之外,似乎没有一个主管对爱莉卡的主张或提议抱持正面态度。
过了一会儿,莎兰德又拉回到最前面,一边在心里默数。报社内所有中高层主管当中,只有四人没有加入诋毁中伤的行列,就是董事长博舍、副主编弗德列森、头版主编古纳与文化版主编塞巴斯提恩·史特兰伦德。
他们在《瑞典摩根邮报》从来没听说过女人吗?部门的负责人全都是男的。
这四人之中,爱莉卡和史特兰伦德来往最少,彼此只互写过两封电子邮件,而最友善也最感人的信则来自头版主编古纳。博舍的信息总是直指重点,十分简要。
这群男人如果要把爱莉卡五马分尸,当初到底为什么要雇用她?
和爱莉卡关系最密切的同事似乎就是弗德列森。他有点像是扮演影子的角色,她开会时就在一旁观察。他会准备备忘录,替爱莉卡写各种文章与议题的摘要,让工作顺利进行。
他每天会发十几封电子邮件给爱莉卡。
莎兰德挑出弗德列森寄给爱莉卡的信,全部看了一遍。有几次,他反对爱莉卡所作的决定,并提出相对的建议。爱莉卡好像很信任他,因为后来大多都改变了自己的决定或是接受他的反对意见。他从不展现敌意,但与爱莉卡之间也没有丝毫的私人情谊。
莎兰德关闭爱莉卡的信箱后,寻思片刻。
接着打开弗德列森的信箱。
瘟疫整晚都在弄《瑞典摩根邮报》各个员工的家庭电脑,却没啥收获。他最后终于进入霍姆的电脑,因为家中电脑和办公室电脑一直都联机;无论早晚,他都能进去读取自己正在写的东西。霍姆的个人电脑几乎是瘟疫所入侵过最无聊的一部,至于莎兰德名单上那十八个人,入侵过程也不顺利。原因之一是这些人星期六晚上都没有上线。他正开始对这项不可能的任务感到厌倦,莎兰德在十点半敲他。
瘟疫叹了口气。这个女孩曾经是他的学生,如今已经比他厉害了。
布隆维斯特就在午夜前几分钟回到莎兰德在摩塞巴克的公寓。他觉得很累。冲澡、煮咖啡之后,启动莎兰德的电脑,敲她的ICQ。
苏珊听到耳机发出哔哔声立刻惊醒,有人触动了装在一楼门厅的传感器。她用手肘撑起身子看了时间,星期日清晨五点二十三分。她静悄悄地溜下床,穿上牛仔裤、T恤和布鞋,然后将梅西喷雾器塞进背侧口袋,并拿起伸缩警棍。
她悄然无声地通过爱莉卡卧室门口,发现门还关着,因此也上了锁。
她站在楼上楼梯口侧耳倾听,听见一楼有微弱的杯盘碰撞声和行动声。于是她慢慢下楼,到了门厅停住再听。
厨房里有拉椅子的声音。她紧握住警棍,偷偷移到厨房门边,随即看到一个没刮胡子的光头男子坐在餐桌旁,正一边喝柳橙汁一边看《瑞典摩根邮报》。他感觉到有人,便抬起头来。
“你是谁啊?”
苏珊松了口气靠在门柱上。“葛瑞格·贝克曼吧,我猜。你好,我是苏珊·林德。”
“是吗?你是要打我的头还是想喝果汁?”
“好啊,”苏珊说着放下警棍:“我是说果汁。”
贝克曼从厨房长台面上拿了个玻璃杯,替她倒了一点。
“我是米尔顿安保的员工。”苏珊说:“我想最好还是由尊夫人来解释我在这里的原因。”
贝克曼站了起来。“爱莉卡出事了吗?”
“尊夫人没事,不过出了一点麻烦。我们一直试着联系人在巴黎的你。”
“巴黎?为什么是巴黎?我在赫尔辛基啊。”
“是吗?对不起,但你太太以为你在巴黎。”
“那是下个月。”贝克曼说完便往厨房门口走。
“卧室门上锁了,你需要密码才打得开。”苏珊说。
“你说什么……什么密码?”
她将开卧室门的三位数密码告诉他。他随即奔上楼去。
星期日上午十点,约纳森来到莎兰德的房间。
“哈啰,莉丝。”
“哈啰。”
“只是想来告诉你一声:警察会在午餐时间过来。”
“好。”
“你好像不太担心。”
“我是不担心。”
“我有个礼物要送你。”
“礼物?为什么?”
“你是我长久以来最有意思的病人之一。”
“真的吗?”莎兰德不太相信。
“听说你对DNA和基因很感兴趣。”
“是谁在大嘴巴?八成是那个女心理医生。”
约纳森点点头。“你在看守所如果觉得无聊……这是有关DNA的最新研究。”
他递给她一本名为《螺旋——DNA的奥秘》的书,作者是东京大学的高村义人教授。莎兰德翻开书,看了一下目录。
“漂亮。”她说。
“哪天我真想听你说说,你怎么看得懂这些连我都看不懂的教科书。”
约纳森一离开,莎兰德马上拿出电脑。最后的机会了。她从《瑞典摩根邮报》的人事部得知弗德列森已经在报社工作六年。这段时间内,他曾经请过两次不短的病假:二〇〇三年两个月和二〇〇四年三个月。她也从人事数据看出两次请假的原因是体力透支。爱莉卡的前任总编辑莫兰德曾一度质疑,弗德列森是否真能继续担任副主编。
废话、废话、废话。都没什么具体的发现。
十一点四十五分,瘟疫敲她。
莎兰德注销ICQ,瞄向时钟才发现就快中午了,于是很快地传了一条信息到雅虎“愚桌”社群:
麦可。重要。马上打电话给爱莉卡,告诉她毒笔是弗德列森。
发出信息后便听到走廊上有动静,于是她擦了擦奔迈T3的屏幕,然后才关机放进床头柜后面的壁凹。
“嗨,莉丝。”门口出现的是安妮卡。
“嗨。”
“待会儿警察就要来了。我给你带了几件衣服,希望大小刚好。”
莎兰德看着她挑选的那些深色利落的棉质长裤和粉色衬衫,满脸疑虑。
哥德堡两名穿着制服的女警来带她,安妮卡也要一起到看守所。
从病房开始沿着走廊走去时,莎兰德发现有几名医护人员好奇地注视着她。她向他们友善地点头致意,其中有几个还挥手回礼。仿佛巧合一般,约纳森就站在服务台旁边,他们彼此互望点了点头。她们都还没转弯,莎兰德就注意到他已经往她的房间去了。
移送看守所的整个过程中,莎兰德对警方始终一言不发。
布隆维斯特在星期日上午七点关上电脑,不安地在莎兰德的桌前坐了一会儿,呆呆瞪着前方。
随后走进她的卧室,看着那张巨大的双人床,稍后又回到她的工作室,打开手机打给费格劳拉。
“嗨,是我麦可。”
“哈啰,你已经起床啦?”
“我刚做完事情,正要上床。只是想跟你打个招呼。”
“只是想打电话打个招呼的男人通常都别有居心。”
他笑了起来。
“布隆维斯特……你愿意的话,可以来这里睡觉。”
“我会是个很糟的伴侣。”
“我会习惯的。”
于是他搭上出租车去了朋通涅街。
星期天,爱莉卡和丈夫一直躺在床上,一会儿聊天一会儿打盹,下午才换上衣服,到汽船码头去散散步。
“《瑞典摩根邮报》是个错误。”回到家时爱莉卡说道。
“别这么说。现在确实很艰难,但这是你意料中的事。过一阵子,事情就会顺利了。”
“我不是说工作,这我可以应付,而是氛围。”
“我懂。”
“我不喜欢那里,但话说回来,都已经去了几个星期又不能说走就走。”
她坐在厨房餐桌旁,眼神阴郁地瞪着前方发呆。贝克曼从未见过妻子如此无助。
星期日上午十一点半,一名女警将莎兰德带进哥德堡警局埃兰德警官的办公室,这是法斯特巡官头一次与她会面。
“你还真是难抓。”法斯特说。
莎兰德注视他良久,认定他是个笨蛋而暗自高兴,并决定不浪费太多时间去关心他的存在。
“葛妮拉·华林巡官会和你们一起去斯德哥尔摩。”埃兰德说。
“好。”法斯特说:“那就马上出发吧。有不少人想和你认真谈谈呢,莎兰德。”
埃兰德向她道别,她置若罔闻。
为了方便起见,他们决定开车将她移送斯德哥尔摩,由华林驾驶。刚启程时,法斯特坐在前座,每当想和莎兰德说话便将头往后转。到了阿林索斯,就因为脖子酸痛不得不停止。
莎兰德望着窗外的景致。在她心里法斯特并不存在。
泰勒波利安说得对,她就是个白痴智障。法斯特暗想。到了斯德哥尔摩,非想办法改变你的态度不可。
他不时偷瞄莎兰德,试图对自己拼命追捕了这么久的女人作出一点评价。第一眼看到骨瘦如柴的她,就连法斯特也不禁存疑,她才多重啊?但他提醒自己,她是个同性恋,所以不算真正的女人。
不过关于撒旦教的说法可能是夸大其词,她看起来不像。
有讽刺意味的是他很想以她最初涉嫌的三起命案的名义逮捕她,但事实省去了他的调查。即便是瘦巴巴的女孩也能玩弄武器。结果她被捕的原因却是伤害了硫磺湖摩托车俱乐部的老大,她毫无疑问是有罪的。她肯定会试图反驳,但他们有相关的鉴定证据。
费格劳拉在下午一点叫醒布隆维斯特。她一直坐在阳台上,终于看完那本关于古代上帝的书,同时一边听着卧室传来的布隆维斯特的鼾声。好平静。走进去看他时,她忽然惊觉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一个男人如此吸引她。
这种感觉令人很愉快也不安。他就在眼前,但他不是她生命中的安定元素。
他们一起到梅拉斯特兰北路喝咖啡,之后她又带他回家,整个下午都待在床上。他在七点钟离去。他亲完她的脸颊离开后,她一度觉得怅然若失。
星期日晚上八点,苏珊敲了爱莉卡家的门。既然贝克曼已经回家,她便无须在那里过夜,此刻来访与工作无关。她在爱莉卡家的这段时间,两人已经习惯于在厨房里长谈。她发现自己很喜欢爱莉卡,也察觉到她是个深感绝望却巧妙地隐藏自己真实性情的女人。她上班时表面上若无其事,其实内心非常紧张不安。
苏珊怀疑她的焦虑不只因为毒笔,不过爱莉卡的生活与问题与她毫无干系。这只是个友善的拜访。她来只是为了看看爱莉卡,确认一切没事。他们夫妻俩脸色凝重地坐在厨房,好像整个星期天都在试图解决一两个重大问题。
贝克曼煮了咖啡。苏珊才来不到几分钟,爱莉卡的手机就响了。
这一天,爱莉卡始终带着厄运即将来临的感觉接每通电话。
“爱莉卡。”她说。
“嗨,小莉。”
布隆维斯特,该死,我还没告诉他博舍的数据不见了。
“嗨,麦可。”
“莎兰德今天被带到哥德堡看守所,等着明天移送斯德哥尔摩。”
“喔。”
“她有个……有个信息要给你。”
“是吗?”
“好像什么暗号一样。”
“她说什么?”
“她说:‘彼得·弗德列森是毒笔。’”
爱莉卡脑中一时千头万绪,静静坐了十秒钟。不可能。弗德列森不像那种人。一定是莎兰德搞错了。
“就这样吗?”
“就这样。你知道她在说什么吗?”
“知道。”
“小莉……你和那个女孩在搞什么?她还打电话要你转告我关于泰勒波利安和……”
“谢了,麦可。我们晚点再聊。”
她关掉手机,以不敢置信的惊讶神色看着苏珊。
“说吧。”苏珊说。
苏珊有点犹豫不决。爱莉卡被告知那些恶意信件是她的副主编寄的,她说个没完。接着苏珊问她怎么会知道弗德列森是那个跟踪狂,爱莉卡却又沉默不语。苏珊观察她的眼神,发觉她的态度有些改变。她在转眼间变得束手无策。
“我不能告诉你……”
“什么叫你不能告诉我?”
“苏珊,我就是知道事情是弗德列森做的,但我不能告诉你消息从何而来。我该怎么办?”
“如果要我帮你,你就得告诉我。”
“我……不行,你不懂。”
爱莉卡起身站到厨房窗边,背对着苏珊。最后转过身来。
“我要去他家。”
“你绝不能做这种事。你哪儿也不能去,尤其是一个显然恨你入骨的人的家。”
爱莉卡显得心烦意乱。
“坐下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刚才是布隆维斯特打给你的,对吧?”
爱莉卡点头。
“我……我今天请一个黑客过滤员工的家庭电脑。”
“啊哈,你这么做很可能犯了重大的电脑罪行。你不想告诉我那个黑客是谁吗?”
“我答应过不告诉任何人……这还牵连到其他人。跟麦可目前的工作有关。”
“布隆维斯特知道电子邮件和这里被人闯入的事吗?”
“不知道,他只是传达信息。”
苏珊头一偏,脑子里忽然出现一串联想。
爱莉卡。布隆维斯特。《千禧年》。恶警闯入布隆维斯特的公寓装窃听器。我监视那群监视者。布隆维斯特疯狂地写一篇有关莎兰德的报道。
莎兰德是个电脑怪杰,这在米尔顿安保公司内部众所周知。没有人知道她从何处学到这些技术,苏珊也从未听说过莎兰德可能是黑客的传闻。不过阿曼斯基有一次说过,莎兰德进行私调时交出了十分不可思议的报告。黑客……
但莎兰德正在哥德堡的病房受看管。
太荒谬了!
“你现在说的是莎兰德吗?”苏珊问道。
爱莉卡的表情像触电似的。
“我不能讨论消息的来处。一个字也不能说。”
苏珊放声大笑。
是莎兰德没错。爱莉卡的反应再清楚不过。她完全失去了平衡。
可是不可能呀!
莎兰德受到看管,却还是找出了毒笔的身份。太疯狂了!
苏珊绞尽脑汁思考。
她不明白莎兰德事件的来龙去脉。当初她在米尔顿工作时,她们大概见过五次面,却一次也未曾交谈过。在她眼中,莎兰德是个阴沉、不善交际的人,外表的保护层厚得有如犀牛皮。她听说是阿曼斯基亲自雇用莎兰德,她很敬重阿曼斯基,相信他对这个阴沉的女孩展现无比耐心,必然有他的原因。
毒笔是弗德列森。
她说的是真的吗?她有什么证据?
接下来苏珊花了很长时间询问爱莉卡对弗德列森了解多少、他在《瑞典摩根邮报》扮演什么角色,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如何。得到的答案毫无帮助。
爱莉卡摇摆不定到了沮丧的地步。她一会儿坚决要开车到弗德列森的住处找他对质,一会儿又不肯相信这是真的。最后苏珊说服她绝不能一时意气用事冲到弗德列森家去当面指控他——万一他是清白的,她可就糗大了。
因此苏珊答应替她去调查,但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因为根本不知道从何着手。
她开车来到菲斯克赛特拉,将她的菲亚特尽可能停在离弗德列森住的大楼最近的地方。她把车上锁后,四下张望一番,不太知道该做什么,但她心想无论如何还是得去敲他的门,让他回答一些问题。她非常清楚这份工作早已超出米尔顿限定的范围,也知道阿曼斯基一旦发现定会勃然大怒。
这计划不好,但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就流产了。她刚进人中庭,正要走向弗德列森住的那栋,门就开了。苏珊立刻认出是他,先前研究爱莉卡电脑上的人事数据时看过他的照片。她仍继续往前走,与他擦肩而过。他往车库的方向走去。这时快十一点了,弗德列森还打算出门。苏珊转身奔回自己的车上。
爱莉卡挂断后,布隆维斯特呆望手机良久,思忖着究竟怎么回事。他丧气地看着莎兰德的电脑,此时她已经被送到哥德堡的看守所,没机会再问她任何问题。
他打开爱立信T10,拨给安耶瑞的吉第。
“你好,我是布隆维斯特。”
“你好。”吉第应道。
“只是想告诉你先前拜托你的工作可以停止了。”
吉第早已料到布隆维斯特会来电,因为莎兰德已经出院。
“我明白。”他说。
“你可以依照约定留下那只手机,至于尾款这个星期会汇给你。”
“谢谢。”
“是我应该谢谢你的帮忙。”
布隆维斯特启动他的笔记本电脑,过去二十四小时发生的事意味着原稿中有极大部分需要修改,甚至很可能要加入一个全新的章节。
他叹了口气,开始工作。
十一点十五分,弗德列森将车停在距离爱莉卡家三条街外。苏珊已经猜到他的目的地,因此不再紧盯着他不放。他将车停妥整整两分钟后,她才开车经过。车上已经没人。她驶过爱莉卡家后又开了一小段路,把车停在视线以外的地方。此时她手心开始冒汗。
她掀开CatchDry无烟烟草罐的盖子,往上唇内侧塞了小小一撮。
随后她打开车门,环顾四周。当她看出弗德列森要到索茨霍巴根时,就知道莎兰德的情报没错。他这么一趟路过来,显然不是为了好玩。麻烦正在酝酿中。但她无所谓,只要能当场将他逮个正着就好。
她从车门边的置物袋里拿起伸缩警棍,在手里掂了掂,接着按下手把上的按钮,立刻弹出一条很粗的弹性钢缆。她咬了咬牙。
这正是她离开索德马尔姆警局的原因。
当时哈革斯坦有个女人三天内打了三次电话报警,尖叫着说丈夫殴打她希望求援,而前两次,警察赶到时情况都已经解决。但到了第三次巡逻车开到女人的家时,苏珊已经气疯了。
他们将她丈夫押在楼梯间,另外讯问那名妇女。不,她不想报警。不,这全都是误会。不,他很好……其实都是她的错。是她激怒了他……
而那个王八蛋就一直站在那里狞笑,双眼直视着苏珊。
她也说不出为什么这么做。总之内心里忽然有个东西爆发了,她拿出警棍,往男人的脸挥打过去。第一下不够力,只让他嘴唇肿起、双脚跪地。接下来的十秒钟内,直到同事们抓住她,半拖半抱地将她拉到外面之前,她手中的警棍如雨点般落在他的背部、后腰部、臀部和肩膀。
她始终没有被提起控诉,但就在当天晚上她递出辞呈,回家哭了一个星期。后来心情平复下来之后,她去见阿曼斯基,解释自己的行为与离开警界的原因,说她要找工作。阿曼斯基心存疑虑,只说需要一点时间想想。等了六个星期她都已经绝望了,才接到他来电表示愿意试用她。
苏珊皱起眉头,将警棍插进后腰的皮带里。她检查了一下,梅西喷雾器放在右边口袋,布鞋鞋带也绑紧了,这才往回走到爱莉卡家,溜进庭院。
她知道屋外尚未安装移动侦测器,因此沿着宅院边缘的树篱,悄然无声地通过草坪。她看不见他。绕过屋子站定后,才在贝克曼工作室附近的暗处发现他的身影。
他绝对想不到自己再回这儿来有多愚蠢。
他半蹲下身子,试图从客厅隔壁房间的窗帘缝往里偷窥。接着他移往门廊,透过大落地窗拉起的窗帘隙缝往里面瞧。
苏珊登时微微一笑。
她穿过草坪来到屋子的角落,而他仍背对着她。她蹲在山形墙尽头的醋栗灌木丛后面,等候着。她可以从枝叶间看见他。从弗德列森所在的位置,可以俯视门厅并看到一部分厨房。他似乎发现什么有趣的事,看了十分钟才又开始移动。这回他往苏珊这边靠近。
当他绕过屋角经过她身边时,她站起身来低声说道:
“你好啊,弗德列森。”
他猛地站定,转过身来。
她看见他的双眼在黑暗中闪闪发光。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听得出他屏住气息,也感觉得到他的惊恐。
“解决的方法可以很简单也可以很复杂,”她说:“我们现在走到你的车子那边……”
他忽然转身想逃跑。
苏珊举起警棍,重重地、毫不留情地朝他左边膝盖打下去。
他哀嚎一声倒地。
她再次举起警棍,但及时制止了自己。她似乎可以感觉到阿曼斯基的双眼正在背后盯着她看。
她弯下身,将他翻身压在地上,一边膝盖跪在他的后腰处,抓起他的右手扭到背后,铐上手铐。他很虚弱,并未加以反抗。
爱莉卡关掉客厅的灯,跛着上楼。现在已不需要拐杖,只不过稍一用力,脚底还是会痛。贝克曼熄了厨房的灯,也跟着妻子上楼。他从未见她如此不快乐。无论他说什么都安抚不了她,也减轻不了她内心的焦虑。
她脱衣上床后,背转向丈夫。
“不是你的错,贝克曼。”她听见丈夫往她身旁靠拢时说道。
“你人不舒服,”他说:“我要你待在家里休息几天。”
他伸手搂住她的肩膀,她虽没有推开,却也毫无反应。他低下头小心地亲吻她的脖子,搂抱她。
“不管你说什么或做什么都无法让情况好转。我知道我需要休息。我觉得自己好像搭上一辆特快车后,才发现上错车了。”
“我们可以出海几天,远离这一切。”
“不行,我不能远离这一切。”
她转头看着他说:“现在我最不能做的事就是逃避,我得先解决事情,然后才能走。”
“好吧。”贝克曼说:“我好像没帮上什么忙。”
她无力地笑笑。“是啊,你是没有。不过谢谢你在旁边陪我,我爱你爱疯了,你知道的。”
他喃喃不知说了什么。
“我就是不敢相信会是弗德列森。”爱莉卡说:“他从来没让我感受到一丁点的敌意。”
苏珊正盘算着该不该去按爱莉卡家门铃时,看见一楼的灯熄了。她低头看着弗德列森,他一声不吭,也没有动弹。她思索良久才下定决心。
她弯身抓住手铐,拉他站起来,然后将他押靠在墙上。
“你能自己站好吗?”她问道。
他没有搭腔。
“好,我们就挑简单的方式。你要是稍微挣扎一下,右脚就会遭受同样待遇。要是再挣扎,我就打断你的手臂。明白吗?”
她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出于恐惧吗?
她一路推着他走到街上停车处,见他跛得厉害,不得不扶他一把。刚来到车旁,便遇见一个出外遛狗的男人。那人停下来看着上了手铐的弗德列森。
“警察办案。”苏珊口气坚定地说:“回家去。”男人随即转身往回走。
她让弗德列森坐在后座,由她开车回到他菲斯克赛特拉的家。时间是十二点半,走进大楼时一个人也没看见。苏珊搜出他的钥匙,随他爬上五楼。
“你不能进我家。”弗德列森说。
这是他被上手铐后说的第一句话。她开了公寓的门,推他进屋。
“你没有权利这么做,你得申请搜查令……”
“我不是警察。”她压低声音说。
他不禁狐疑地瞪着她。
她拉住他的衬衫,把他拖进客厅,推他坐到沙发上。这间两房公寓维持得很整洁,卧室在客厅左侧,厨房在门厅对面,客厅旁边有一个小工作室。
她往工作室里探头,大大松了口气。证据确凿。第一眼就看到爱莉卡相簿里的照片散布在电脑旁边的桌上,他还将三十来张照片钉在电脑背后的墙上,她看着这片展示成果大为吃惊。爱莉卡是个漂亮的女人,而她的性生活甚至比苏珊的还更活跃。
她听见弗德列森在动,便回到客厅,又打了他的下背部一下,然后拖他进工作室,让他坐在地板上。
“你乖乖待在这里。”她说。
她进入厨房,找到昆萨姆超市的纸袋。接着将照片一一取下,并找到被掏空的相簿和爱莉卡的日记本。
“录像带呢?”她问道。
弗德列森没有回答。苏珊便到客厅打开电视,录像机里面有一卷带子,但她花了好一会儿才找到看录像带的频道,然后进行检视。她取出录像带后,四处翻找了一下,确认没有拷贝带。
她找到爱莉卡青春期的情书和博舍的文件夹后,注意力转移到弗德列森的电脑。他的个人电脑连着一部全友扫描机,一掀起盖子便看见爱莉卡在某个极端夜总会派对上拍的照片,根据墙上挂的旗帜,那是一九八六年的新年除夕。
她启动电脑,发现需要输入密码。
“密码是什么?”她问道。
弗德列森硬是不肯开口回答。
苏珊忽然感到无比冷静。她知道严格说来,今晚自己已经犯了一桩又一桩的罪行,包皮括非法拘禁,甚至于绑架。但她不在乎,反而觉得几近狂喜。
片刻后她耸耸肩,从口袋掏出瑞士军刀,拔掉所有电脑线,把电脑转过来,用螺丝起子打开背面。拆解电脑移除硬盘,花了她十五分钟的时间。
她拿走一切,但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又仔仔细细搜查书桌抽屉、一堆堆文件和书架。她无意间瞥见窗台上摆了一本老旧的毕业纪念册,是尤尔霍姆高中一九七八年的纪念册。爱莉卡不就是出身尤尔霍姆的上流社会吗?她翻开纪念册,开始浏览当年的毕业生。
她找到了爱莉卡,十八岁,戴着学生帽,还露出酒窝笑得灿烂。身上穿着薄薄的白棉洋装,手里捧着一束花。看起来就是个典型的天真无邪、成绩优异的高中生。
苏珊差点就忽略了两者的关联,不过就在下一页,若非有文字说明,她无论如何也认不出他来。彼得·弗德列森。他和爱莉卡不同班。苏珊端详照片中这个戴着学生帽、表情严肃地看着镜头的瘦弱男孩。
她的眼神恰巧与弗德列森交会。
“那时候她就已经是个婊子。”
“真有趣。”苏珊说。
“她和学校里每个男生都上过床。”
“我很怀疑。”
“她是个下贱的……”
“别说出来。究竟发生什么事?她不让你脱她的裤子?”
“她简直把我当空气,还嘲笑我。刚进《瑞典摩根邮报》的时候,她甚至不认得我。”
“好啦,”苏珊厌烦地说:“我敢说你的童年过得很悲惨。我们好好来谈一谈如何?”
“你想怎么样?”
“我不是警察。”苏珊说:“而是专门对付你这种人的人。”
她暂时打住,让他自己去联想。
“我要知道你有没有把她的照片放到网络上去。”
他摇摇头。
“是真的吗?”
他点点头。
“爱莉卡会自己决定是针对你的骚扰、恐吓、破坏与入侵提出控诉,还是私下和解。”
他没有说话。
“如果她决定不理会你——我想你这种人也不值得理会——那么我会盯着你。”
她说着举起警棍。
“要是你再敢靠近她家一次,或发电子邮件给她又或是骚扰她,我就会回来,把你痛打到连你母亲都认不得你。我说得够清楚吧?”
他还是不作声。
“所以你有机会左右这件事的结局。有兴趣听吗?”
他缓缓点了点头。
“那么我会建议爱莉卡小姐放你一马,但你别想再回来上班。也就是说从此刻起,你被炒鱿鱼了。”
他点点头。
“你要从她的生活中消失,搬离斯德哥尔摩。我不屑于管你怎么过日子或要上哪去,可以去哥德堡或马尔默找工作,可以再请病假,随便什么都好。总之别再骚扰爱莉卡。说定了吗?”
弗德列森开始啜泣。
“我并不想伤害她,”他说:“我只是……”
“你只是想让她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你的确成功了。你到底答不答应?”
他点点头。
她俯身将他转过来压趴在地上,然后解开他的手铐。她拿起装着爱莉卡生活点滴的昆萨姆超市的纸袋离去,留下他倒卧在地板上。
苏珊离开弗德列森的公寓时已是星期一凌晨两点半。她考虑将事情搁到第二天,后来又想到万一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她一定想马上知道。何况,她的车还停在盐湖滩。于是她叫了出租车。
她都还没按门铃,贝克曼就开门了。他穿着牛仔裤,看起来不像刚下床。
“爱莉卡还醒着吗?”苏珊问道。
他点点头。
“又发生什么事了吗?”换他问道。
她只是面露微笑。
“进来吧,我们还在厨房里聊天。”
他们一起进屋。
“嗨,爱莉卡。”苏珊招呼道:“你得学着偶尔睡一下。”
“怎么了?”
苏珊递出昆萨姆超市的纸袋。
“弗德列森答应从现在起不再找你麻烦。天晓得能不能信任他,不过如果他遵守承诺,就不必辛辛苦苦地到警局做笔录还要上法院。由你决定。”
“这么说真的是他?”
苏珊点头回应。贝克曼倒了咖啡,但她不想喝,过去几天她实在喝了太多咖啡。她坐下来告诉他们这天晚上屋外发生了什么事。
爱莉卡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上楼去,回来的时候拿着她的毕业纪念册。她盯着弗德列森的脸看了许久。
“我记得他。”她终于说道:“可是我不知道他们是同一人。如果不是这里写了,我根本不记得他的名字。”
“发生了什么事?”苏珊问道。
“没有,什么事也没发生。他是一个安静又无趣到极点的别班男生,我想我们应该修过同一堂课。没记错的话,是法文课。”
“他说你好像把他当空气。”
“也许吧,我并不认识他,他不是我们圈子的人。”
“我知道小圈圈是怎么回事。你有没有欺凌他之类的?”
“没有……当然没有。我最恨欺凌了。我们在校园发起拒绝欺凌运动,我还是学生会会长。我记得他从来没跟我说过话。”
“好。”苏珊说:“不过他显然记恨于你。他曾经因为压力和过度劳累,请过两次很长的病假,或许也有其他我们不知道的原因。”
她起身套上皮夹克。
“我扒了他的硬盘。严格说来这是赃物,所以不应该留给你们。你不必担心,我一回家就会把它销毁。”
“等等,苏珊。我该怎么谢你?”
“嗯,阿曼斯基的雷霆往我头上劈的时候,替我说说话就行了。”
爱莉卡担忧地望着她。
“你会因此惹上麻烦吗?”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我们能不能付钱给你……”
“不用。不过阿曼斯基会把今晚记到账上。但愿他会,这样就表示他认同我的作为,也比较可能不会炒我鱿鱼。”
“我一定会让他寄账单来。”
爱莉卡站起来给了苏珊一个长长的拥抱。
“谢谢,苏珊。只要你需要朋友,我都会在。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
“谢啦。那些照片别乱放。说到这个,米尔顿可以帮你安装一个质量好得多的保险箱。”
爱莉卡微笑着目送贝克曼陪苏珊走回她的停车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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