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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木清有时,我与人谈着话会突然陷入沉默,这时是我正在接受冥想的访问。冥想常常是位意想不到的来客;不是我召唤冥想,冥想是不可能召唤的,冥想到来之时总是置一切于不顾。“从现在开始冥想”之类的说法实在是愚蠢之至。我所能办到的充其量是常常做好迎接这位不速之客的准备。假定思索是由下而上升,那么冥想就是由上而下降。冥想具有某种天赋的性质,这种性质中有冥想和神秘主义之最深刻的联系。冥想或多或少是神秘的。这位不速之客可能光临一切场合,不单单是人们安静地独处之时,就是在众人的喧哗之中,冥想也会飘然而至。孤独与其说是冥想的条件,不如说是冥想的结果。例如,面向许多听众讲话时,我会意想不到地受到冥想的袭击。这时,对于这位不可抗拒的闯入者,我或是扼杀或是整个地委身于它。冥想没有条件,这是将冥想看作上苍的赋予之最根本的理由。柏拉图记载了苏格拉底在波提代亚阵营中连续一昼夜陷入冥想的事。那时,苏格拉底的确是在冥想而不是在思索。出现于市场,任意抓住谁高谈阔论,才是苏格拉底思索之时。思索的根本形式是对话。波提代亚阵营中的苏格拉底、雅典市场上的苏格拉底——再没有比这更明显地表现出冥想与思索差异的了。思索与冥想的差异甚至表现在正当人们思索之时,也会陷入冥想中。冥想没有过程。在这一点上,冥想与有过程的思索存在本质的区别。冥想总是甜美的,因此人们渴望冥想。仅仅为此,人们才保持了对于神秘主义的喜爱。当然,冥想绝不依从我们的欲念。任何富于魅力的思索,其魅力都基于冥想的神秘主义和形而上学。任何思索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才是甜美的。思索不是甜美的事,所谓甜美的思索根本不是思索,存在于思索基础中的冥想才是甜美的。冥想因其甜美而诱惑着人们。真正的宗教反对神秘主义就是因为这种诱惑。冥想是甜美的,但在人们受到这甜美的诱惑之时,冥想已不再是冥想,而成了梦想或空想。能够产生冥想的是严谨的思维。对于冥想这位突如其来的拜访者,所做的准备就是具备训练有素的思维方法。“冥想癖”的说法是矛盾的,因为冥想绝对不可能成为习惯性的。成了癖好的冥想根本不是冥想而是梦想或空想。没有冥想的思想家是不存在的。因为冥想给予思想家以想象力,绝没有什么不具备想象力的真正的思想。真正富于创造的思想家往往是依据想象而严谨地进行思维的。勤奋是思想家最重要的品格,以此可以将思想家和所谓冥想家、梦想家区别开来。当然,仅靠勤奋是不可能成为思想家的,思想家还必须具有上苍赋予的冥想。但是,真正的思想家又总是不断地与冥想的诱惑进行着斗争。人可以边写作边思索或者根据写作而进行思索,但冥想却不是这样。冥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精神的休息日。精神也和工作一样需要有闲暇。过多地写和完全不写对于精神都同样有害。哲学文章中称为“休止”的东西就是冥想。思想的方式主要决定于冥想。如果冥想是旋律,那么,思想就是指挥棒。在冥想的甜美之中或多或少有爱的成分。思索寓于冥想如同精神寓于肉体一样。冥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思想的人的原罪。从冥想中,因而也就是从神秘中寻求解脱的思想是异端思想。解脱对于思想的人也像对于宗教信仰的人一样,仅仅是口头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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