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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许诺·殇 - 三 天能老,情难绝(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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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草药碾碎,用泉水给蚩尤灌下,又脱下他的衣衫,用十几枚大小不一的松针,凝聚灵力刺入他的穴道,疏导他的灵气,缓和伤痛。手边没有灵草神药,阿珩只能在他头顶足下点燃了艾草,完全用灵力来拔出他体内的热气。蚩尤的烧慢慢退了。
  一番忙碌完,阿珩毕竟也是重伤初愈,累得手脚发软,瘫坐在一旁休息。
  水潭四周怪石嶙峋,草木葱笼,月光从林间洒落,星星点点落在石上,月照树,树映泉,泉动石,石拖影,静中有动,动中含静,美妙难言。
  阿珩深吸了几口气,只觉心神舒畅。她的鞋子衣裙早已湿透,又沾染了不少泥污,穿着很不舒服。她看蚩尤鼻息酣沉,一时半会儿醒不了,遂轻轻脱去衣衫,滑入了水潭中,把衣衫鞋子洗干净,搭在了青石上,探头看看蚩尤,他仍在昏睡,她就又放心大胆地在水潭里游着。
  从这头游到那头,再从那头游回来,和水中的鱼儿比赛着谁快,只觉尘世的一切烦恼都不存在了。
  四周山色如黛,山峰高耸入云,天变得很窄,月儿就挂在窄窄的天上,阿珩仰躺在水面上,伸手去碰月,明知碰不到,可仍喜欢不停地伸着手。也许是喜欢伸手摘月的肆意动作,让人心中无限欢喜,也许是喜欢看水珠从指间纷纷坠下,银色的月光照得水珠好似一颗颗晶莹的珍珠,叮叮咚咚地落在平整如镜的潭面上。
  突然,几片绯红的桃花瓣飘下,落在阿珩的面颊上,阿珩拈着桃花瓣,惊疑不定,此时已经仲夏了,哪里来的桃花?仰头望去,只见四周的山峰,山顶突然变成了红色,红色继续向下蔓延,短短一会儿,从山顶一路而下,千万树桃花次第怒放,一团团,一簇簇,红如胭脂,艳比彩霞,令黑沉沉的天地突然变得明艳动人。
  月色如水,轻柔地洒落,桃花瓣簌簌而落,犹如春雨,一时急,一时缓,沾身不湿,吹面不寒,只幽香阵阵。
  看着漫天花雨,阿珩犹如置身梦中,恍恍惚惚地回身,蚩尤坐在石上,微笑地凝视着满山涧的桃花,脸色惨白,身子轻颤,显然这一场逆天而为的举动损耗了很多灵力。
  “我为你疗伤不是让你去逆时开花。”
  蚩尤仰头看着月亮,自顾自地说:“五百多年前,我的灵力还很低微,祝融带着一群神族高手来追杀我,我受了重伤,四处躲藏,却怎么逃都逃不掉。逃到此处时,我心里明白我活不长了,我宁愿摔死,也不愿意死在祝融手里。当我绝望地从山崖纵身跃下时,却突然看到一个青衣少女一手挽着裙子,一手提着绣鞋,走入了山洞。当时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那一晚的桃花就像现在一样落着,缤纷绚烂,美如梦境。”
  蚩尤伸手接了一把桃花雨,微笑地看向阿珩,“那个少女就和现在一样在水里嬉戏,好似山精花魂。我躲在山顶,看着她,感受到了春天的勃勃生机,我就像那些春天突然发情的野兽,身体真正苏醒,只一个瞬间,灵智随着身体的苏醒真正打开,第一次明白自己是谁。”
  蚩尤滑下石头,走入石潭,朝着阿珩走来,阿珩口干舌燥,往后退去,所幸水潭上落满了粉粉白白的桃花,看不见她的身子。

  蚩尤说:“我不知自己有无父母,不知自己从何而来,自我记事,就和山中的一手在一起,但我和虎狼豹子长得完全不一样,我小时也曾好奇为什么自己和它们都不一样,为什么它们都有无数同伴,我却孤零零一个,我也好希望自己有一个同伴。我偷偷接近山寨,看孩童戏耍,学他们说话,学他们走路,甚至偷了他们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和他们一样,想和他们一起玩,可是小孩们用石头丢我,女人们用火把烧我,男人们用箭射我,我只能逃进深山。”
  蚩尤指着自己的心,“那时候,我灵智未开,还不明白为什么我这里会那么难受,我愤怒地杀死他们的家畜,毁掉他们的房子,让他们一间我就逃,再不敢射我打我,可我这里没有好过,反倒更加难受。我躲在黑暗中窥视他们,发现他们喝酒时都会在一起欢笑,我偷了他们的酒,学着他们喝酒,以为一切欢笑的秘密藏在酒桶里,可直到我练得千杯不醉,依然没有发现任何秘密,究竟怎么样才能欢笑呢?”
  蚩尤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神情迷倒,阿珩从未见过他这么无助,即使今日的他已经纵横四海,所向披靡,可那个孤独困惑的小蚩尤依旧在他体内。
  “炎帝说要带我去神农山,我表面上很不情愿,要他请我、求我、讨好我,其实心里乐开了花,从来没有人请我到他家去玩,炎帝是第一个。在神农山,我跟着炎帝学习做人,那里有很多和我一摸一样的人,我可以和他们一起坐在篝火旁喝酒,可是我比在大山里更孤单。在山里时,我至少可以自由自在地蹿高蹿低,高兴了就尖叫,不高兴了就乱嚎,可在神农山,我不能像野兽一样没规矩。那些和我一样的人总用刀子一样的眼神看我,他们既害怕我,又讨厌我,笑眯眯地叫我禽兽,我傻傻地一遍遍答应,还为了能和他们一起玩,做各种他们要求的动作,学狼爬行,学猴子在枝头跳跃,他们冲着我大笑,我也冲着他们傻傻地笑。直到榆罔看到,训斥了他们,我才明白禽兽不是个好话,他们叫我做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在羞辱我。我讨厌他们的目光,讨厌他们的笑声,不想做人了!我捣毁了学堂,逃出神农闪,榆罔星夜追来,劝我回去,我骂他打他,让他滚回去,他却一直跟着我,他说,‘只要你有真正想去的地方,我就离开。你想去哪里?’我呆站在旷野上,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山中的野兽换了一茬又一茬,早已经不是我当年认识的野兽了,这座山或者那座山对我没有任何意义,都只是一座山,四面八方都是路,可我该走向哪里?东南西北对我没任何意义,也没有任何区别。我站在路口发呆,从深夜站到清晨,从清晨站到傍晚,天下之大,我竟然不知道该去哪里。榆罔一直陪我站着,他问我,‘你为什么愿意跟随父王回神农山?为什么想做人?’我想起了那个山涧中的少女,当我在山顶噑叫时,她仰头看到我,对我粲然而笑。”
  蚩尤低头看向阿珩,“想起她的那一瞬,我突然觉得做人并不是一件没意思的事,即使仅仅为了拥有一刻那样的笑容。榆罔看出我心有牵挂,温和地说,‘做人并不是那么坏,对吗?我们回去吧。’于是我跟随榆罔返回了神农山。”

  阿珩看着蚩尤,嘴巴吃惊地半张着。蚩尤温和地笑了,“四百七十年前,在这个山涧中,我第一次看到你。你肯定已经记不得了。”
  阿珩咬着唇,什么都没说。那个夜晚,一只野兽在悬崖对月长嗥,她仰起了头,欢喜地笑着挥手,因为那一刻,天地不仅属于她,还属于它。
  蚩尤和阿珩面对面,站在水潭中,桃花纷纷扬扬,落个不停,好似笼着一层粉色的轻纱,两人的面容都朦胧不清。
  蚩尤看着迷蒙的桃花雨,缓缓说道:“在炎帝的教导下,经过两百年的刻苦学习,我已经是一个很像人的人了,我懂得品茶饮酒,懂得抚琴吹笛,也懂得行繁冗无聊的礼节,说言不及义的话。二百七十年前,祝融用博父山的地火练功,以致博父国火灵泛滥,四野荒芜,榆罔那个心地善良的呆子听说了此事,求我来博父国查看一下虚实。当我查清一切,准备离开,蓦然回首间,竟又看见了那个青衣女子,她从漫天晚霞中,向我款款走来,惊喜让我一动不能动,可是,我不敢接近她,我竟然慌得想逃跑。”
  阿珩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蚩尤做事向来勇往直前,竟然也会有胆怯的时候?
  蚩尤说道:“六百多年前,有一个小男孩跟着父亲入山打猎,父亲被老虎咬伤,他也要被老虎吃掉,我看着那个小男孩心里好欢喜,就救了他们,留下小男孩和我一起玩。我带他去坐老虎满山跑,让猴子从峭壁上摘最好吃的果子给他,捉了小鸟给他唱歌听,我带他去看我的每一个洞窟,把我最柔软的窝给他睡。我好欢喜和他一起玩,以为他也很欢喜和我玩,可没想到他心里一直想回村子,只是天天装着和我玩得很开心,我那时只知道欢喜就叫,不欢喜就嚎,我以为兔子不喜欢和狼玩,自然一间狼就逃,根本不懂人的复杂心思。一段日子后,等他知道了我的每一个洞窟,他父亲和一大群猎人来杀我。”蚩尤顿了一顿,淡淡说,“是他领的路。”
  阿珩眼中隐有泪光,蚩尤冷冷一笑,“我九死一生,不过最终还是活了下来。我把他、他的父亲,和所有猎人都杀了!几个村子的人为了除掉我,约定放火烧山,我只能逃,他们发现我身上有箭伤,一直追在后面,我逃了一座山又一座山,逃到九黎。我躲在水底下,听到他们要九黎族人帮他们杀我,没想到九黎的巫师拒绝了。他说,‘我们饿时,猎取野兽的肉是为了果腹,我们冷时,猎取野兽的皮是为了取暖,不冷不饿时,杀野兽做什么呢?’”
  阿珩很诧异,她一直以为蚩尤出生在九黎,没想到他并不算真正的九黎族人,只怕连炎帝都不知道此事,人说狡兔三窟,蚩尤知道有多少窟。
  蚩尤淡淡笑道:“六百多年来,人们要么怕我,要么想杀我,即使待我最好的炎帝,仍会为了族民安危给我下毒,可我依旧敬他,视他如父,只因他从没有欺骗过我。记得又一次炎帝教我书写大义二字我问炎帝,什么是大义,他解释了半天我都没明白,后来他说若让他在族民和我之间选择,他即使在愧疚,也会毫不犹豫地杀死我。他也曾非常坦率地告诉我当初想要收我为徒,是因为看中我天赋异禀,能帮他保护神农国。还有我看作兄长的榆罔,其实,我很不喜欢榆罔做事的温软敦厚,没有决断,可他一直是个诚实的人,我会一直把他看作兄弟,给他最忠诚的心,但如果有朝一日,他背弃永不猜忌的誓言,我会第一个杀了他!”

  阿珩盯着蚩尤。
  蚩尤凝视着阿珩,“我不在乎别人来猎杀我,却绝不能容忍那个小男孩来猎杀我!我能容忍别人欺骗我,却绝不能容忍炎帝、榆罔欺骗我!两百七十年前,我看到你转身就走,不敢接近你,是因为我害怕有朝一日,我会杀了你!”
  不知是水冷,还是蚩尤的话冷,阿珩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蚩尤自嘲道:“我能活下来,就是因为我是一头禽兽,够狡诈、够狠毒、够冷酷。”
  可这头“禽兽”却因为九黎巫师的一言之恩,把自己认作九黎人,护佑了九黎数百年,不惜以己命和神族对抗,让曾经的贱民变成了英雄的民族;他明知炎帝在利用他保护神农,却依旧义无反顾地许下重诺。
  不知道何时,东边的天空亮了,清冷的晨曦从树梢斜斜地射下,映得两人的身影都半明半昧,半冷半热。
  蚩尤凝视着阿珩,“我生于荒岭,长于野兽中,我没有少昊的家世、修养、风华,也不可能像他一样,给你最尊贵的地位,让你成为一国之后,让整个天下都敬重你,你跟着我,注定要被世人唾骂,但……如果、如果你还不愿意记得我,我会把我此身唯有的东西彻底交给你。”蚩尤用拳头用力敲了敲自己的心口,语声铿锵,“我的这颗心!”
  阿珩撇撇嘴,想冷笑,可看着这个略有几分陌生的蚩尤,她一点都笑不出来。就像毒蛇抛弃了毒牙,虎狼收起了利爪,刺猬脱下了尖锐的刺,他褪去了一切的伪装,把最脆弱、最柔软的一面暴露在她面前,没有了张狂不羁,没有了什么都不在乎的傲慢,没有了讥讽一切的锋利,眼前的他只是一个平凡的男子,一个受过伤,会痛、会难过、会害怕再受伤的男子。
  阿珩迟迟不语,蚩尤盯着阿珩,眼睛黑沉深邃,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一句话没说,半晌后,他猛地转身走回石头旁,拿起衣服披上,“阿珩,不管你是真忘记,还是假忘记,我现在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你是我的女人,我是你的男人,以前是,现在是,将来还是。你若真不愿意,那就当机立断,趁我重伤在身立即杀了我,否则等我伤好后,一定会不择手段纠缠到底!”
  蚩尤背对着阿珩站着,一动不动。
  阿珩默默地站着,胸膛起伏剧烈,很久后,她走过去,安静地穿好衣服,面色冰寒,道:“好,那我就杀了你!”
  她炒蚩尤走过去,手掌放在蚩尤的后心上,只要灵力一吐,蚩尤就会立即气绝身亡。
  蚩尤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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