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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集 - 再次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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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池畔
  站在二楼窗口望得见池塘的一角。
  帕德拉月①,池塘涨满了水,闪耀着草绿丝绸似的光泽,拖长的树荫在水中扭动。
  池畔种了几畦水芹、芋头。微斜的堤坡上几株槟榔树面对面地站立着;岸边有夹竹桃,洁白的百合花,芳香的素馨花;被冷落在一边的夜来香,像穷人一样可怜。一排散沫花树形成天然的篱墙。
  对岸是一片香蕉、蕃石榴、椰子树林;远处,绿树掩映的屋顶平台上,晾晒着一条纱丽。一个头缠湿毛巾、光着膀子的壮实汉子坐在石阶上垂钓,消磨时光。
  不知不觉已是下午。
  雨水濯洗的空中,斜阳没精打采,一副冷淡憔悴的样子。
  风儿轻轻地吹皱了池水。文旦树叶闪闪发光。
  我默默地注望,忽然觉得眼前是逝去的一天的虚影。穿过今时的栅栏的缝隙,许多年前的一个人的容貌在我脑际闪现。她的摩挲是温存的,言语是甜美的,一双黑眼的目光率直而迷人。她穿着素雅的纱丽,很宽的红贴边覆盖着她的双足。
  她在花园里铺了一张苇席,用纱丽下摆拂去灰尘。她在芒果树、榴莲树下汲水时,喜鹊在枝头啼鸣,八哥翘着尾翎在枣树上跳跃。
  我向她告别时,她未能流利地说几句话。
  她立在门后,从门缝里目送路上我远去的背影,泪水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
  --------
  ①帕德拉月:印历五月,公历八月至九月间。
  做错事的孩子
  你说我太溺爱迪努,为此你很恼火。
  我喜欢他,只看到他顽皮,看不到他闯祸。我爱他,也生他的气,这决不是假话。
  大凡人都这样,不是特别圆滑的话,缺点容易被发现。
  倒楣的迪努淘气得让人讨嫌,但他本质不坏。他的过失成堆,但不给人以重压感。有时看他不怎么顺眼,心里却无反感。
  他的情绪像一叶轻舟,顺风疾驰;夸赞他也罢,申斥他也罢,他都不允许持续太久,如同此岸的货物一转眼运到了彼岸,对他不构成压力,他也不对人施加压力。
  他生性爱好热闹。他言语罗唆,难免讲许多错话,若无错话,他言谈的绵密的织锦会断裂。谬误不在他心里,而在他的语言里,懂了他的语法,不难理解这一点。
  你说他爱挑刺儿,确实如此。
  不过,他是用夸大、扭曲了的真实提出责问的。被他责问的人并不真坏,喜欢听他吹毛求疵的人比比皆是。他们是受责备的星云,他是专司责备的一颗星,他的光华来自星云。
  归根结底,他秉性聪慧,但不善于缜密地思考,因而他可爱的罪过每每引起哄堂大笑。
  而见到擅长判断是非、探究细微的人,这样的笑声必然戛然而止。同他们在一起,精神压力太大,忍受不了多久。直到他们偶尔疏虞暴露了缺点,才能松口气,精神上轻松一些。
  现在再来诠释何谓考虑不周。
  淘气包玛坎上梵文课前,把锅灰涂在椅子上。先生的衬衣后面蹭黑了。玛坎笑了,他的同学全笑了,唯独先生不笑。
  愤怒的校长把玛坎赶出学校;校长态度极为严肃,是非观念极强。瞧着他这副模样,学生把笑声咽进了肚皮。

  迪努不加思索地做错事,随随便便地做好事,错事好事都不放在心上。
  他借东西不注意及时归还,别人借他的东西,他也从不上门催讨,事实上,他总吃亏。
  记住我的话:要骂只管骂他,心里可得微笑,否则要酿成大错。
  我不理会是非,我在近处看他,他是一个人。你在远处审视,把他置于解剖台上。
  比起你来,我更多地数落他,更多地原谅他。我处罚他,但不流放他。我就这样留他在身边,你不要怪怨。
  空隙
  “量力而行,不可太劳累了!”耄耋之年,是对我的心讲这句话的时候了。
  我开始适量地遗忘,让时间出现一些空隙。
  孩提时代,我责任的墙壁有许多孔洞。我无羁地驰骋想象,游历帕拉兹①村庄,在京城摩羯陀登位,发布号令。
  如今,我的心回归了那时忘事的疏懒之中。
  我的朋友怕我健忘,把要做的事写在一张纸上,放在我的书案上。可我甚至忘记看这张纸,不在书案前坐下。生活是松弛的。
  纸上没有注明天气已经转热,但不妨碍我意识到气候的变化。温度表喘着气暗示我关心一下扇子在哪儿,火车时刻表在哪儿。查看一下火车开往大吉岭②的时间,我却无动于衷。
  中午,烈日当空,烤灼着原野。一阵阵热风卷扬着沙尘。
  我视而不见。
  仆人班纳马里只当此时关门符合名门望族的规矩,却受到了我的责怪。
  下午四时,斜阳透过窗棂落在我的脚边。门房进屋询问有无要寄的信。我一摊手说没有,一瞬间,我有些惆怅,我应该写回信。
  然而到了该把信交给邮差的时候,我的惆怅也随之消逝了。
  花园曲径两旁的达迦尔花、玉兰花的资本尚未告馨,它们像聚在码头上的一群女人,你推我搡,互相嘲笑,欢乐了我花园的气氛。
  杜鹃不住地啼叫,我真想劝它不必如此固执地逼我回忆森林里的幽寂,劝它经常遗忘,把空隙嵌入生活,不要损害记忆的名誉,使之不堪忍受。
  我尚有追怀几多往事、几多悲伤的许多日子。通过这些日子的空隙,新鲜的春风融和晚香玉的孤寂的幽香,习习吹来;烤热的田头,榴莲树下的浓荫吹奏“悠远”的情笛,吹出听不见的凄婉。通过这些日子的空隙,我望见逃学的孩子在游逛,怀里抱着雏鸭下午独自坐在池畔石阶上;我望见新嫁娘在写信,写了又撕,撕了又写。一丝笑容浮上我的面庞,随即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
  ①印度神话中黑天居住的地方,后来黑天在摩羯陀城登基。
  ②印度避暑胜地。
  新居
  马俞拉基河畔,我养的梅花鹿和小牛犊整天形影不离,情深义厚,两者的关系跟耳鬓厮磨的红松、穆胡亚树一样。红松和穆胡亚树的叶子同时落在地上,落在我的窗台上。
  上午,阳光把挺拔的棕榈树的影子,悄悄地投落在我房间的墙上。
  沿河踩出了一条红土路,野花落在尘埃里。文旦花熏香了空气。查鲁尔树、火焰树、曼陀树竞相开花,争艳斗奇。小篮似的萨兹纳花在风中摇晃。青藤爬满了马俞拉基河边的篱笆。

  红石阶爬进了河水。码头旁立着粗壮的金色花树。我架了座竹桥,桥头的玻璃盆内种了素馨花、茉莉花、晚香玉和白夹竹桃。桥下深水里的石块清晰可见,洁白的鹅在河里游弋。棕黄的奶牛和杂色的小牛在马俞拉基河边吃草。
  屋里铺着茶色缀花浅蓝色地毯,橘黄色墙壁画了黑边线。
  我每日坐在游廊东侧,迎候旭日升起。
  我的芳邻清脆的嗓音,像舞女手镯的闪光。她家的茅屋顶爬上了牵牛花藤。我从未请她唱歌,但常常听她唱得很动情。
  她丈夫忠厚、热情,爱读我的作品。同他开玩笑,他在恰当的时刻恰如其分地嘿嘿一笑。他说的话极为通俗、平易,可是有一天夜里十一点左右,在马俞拉基河边的红木林里,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叫人不得不映映眼假意夸他是一位诗人。
  屋后是几畦菜地,两亩稻田,一座树篱环围的芒果、波罗蜜果园。
  拂晓,我的芳邻哼着小调从牛奶里搅制黄油。她丈夫骑着红鬃矮种马,去巡视农活。
  河对岸的土路钻进茂密的树林里,从那儿隐隐传来绍塔尔族人吹的笛声。
  冬天,耍蛇艺人在马俞拉基河畔搭起简易帐篷。
  其实,马俞拉基河畔现在、将来都建不成我的新居。我从未见过马俞拉基河,从未亲耳听见它的名字。它的名字是眼皮上抹了幻觉的乌烟,用想象的目光看见的。
  不过,我觉得我在这儿待不下去了。我恬淡的心灵期待着辞别这里的一切,前往马俞拉基河畔。
  溺死的男孩
  村里一个十来岁的男孩,颇像残壁下一棵野草——没有园丁照料;既领受阳光、空气、雨露的爱抚,也忍受尘埃、虫豸的骚扰;山羊啃一口,黄牛踩一脚,非但不甘心死,反而长得茎秆粗壮。
  他爬树打酸枣,掉下来摔断了骨头。
  他误吃了含毒的野果,头晕目眩。
  祭神节他去看彩车,彩车不曾看见,自己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他又累又饿,倒在地上,昏死了又活过来。他迷了路,衣服撕破,满面灰尘,最后回来了。
  他被人打,被人骂,人家一松手,他撒腿跑得远远的。
  浮萍拥挤的水泽边,单腿立着一只丹顶鹤,黑乌鸦在棘条上颤悠,白鸢凌空翱翔。渔民把竹杆插入河里,布网捕鱼。
  鱼鹰惊觉地蹲在竹杆顶端,鸭子潜水觅食螺蛳。
  下午,粼粼碧波分外迷人。绿藻荡漾,鱼儿追逐嬉戏。更深的水下住着龙女么?听说她用金梳梳理曼长的黑发,波光现映出她妖娆的身姿。
  他起了潜水的念头,那透明的绿水,多像龙女柔腻的肢体!他对一切感兴趣,不管里面究竟是什么。
  他纵身入水,水草缠住他的手脚。他呼救,呛水,沉入水底。
  听见水边放牛的孩子惊叫,渔民急忙撑船过来营救。把他打捞上来时,他直挺挺地不动了。
  此后好几年一想起他,我就恍恍惚惚,眼前金星闪烁,四周一片昏黑。心里却清楚地看见那个自幼丧母的男孩。
  有趣的是,他说的话至今不死!
  我听见他在怂恿他的伙伴:“下水看看,腰里结根绳子,一下水就把你拽上来。”

  他极想体验跳水的滋味。
  他的伙伴不敢。他鄙夷地骂:“胆小鬼!”
  他像小动物似地潜入帐房先生的果园。是的,他挨了几拳头,但远比不上他吃的黑浆果的数目。
  这家人骂他:“不知羞耻的野猴!”
  有什么可羞耻的!
  帐房先生的瘸腿儿子抡起拐杖打黑浆果,捡了一篮,放开肚皮吃。他打断树枝,打烂果子,他知不知羞耻!
  有一天帕克拉斯家的二小子拿着万花筒对他说:“你看里面是什么。”
  他看见斑驳的颜色,晃一晃,又一个花样。
  “大哥,咱俩换吧。”他提议说,“我给你一个磨光的贝壳,削生芒果皮,可快了,另外再送你一个芒果核做的哨子。”
  万花筒没有给他。
  他不得不采取偷的办法。
  他不是贪心。他不想永远占为己有,只想看看里面的缤纷世界。
  枯登哥哥拧着他的耳朵审问:“你为什么偷?”
  “他干吗不给我?”倒楣鬼反问,那口气分明要帕克拉斯家的二小子承担他偷万花筒的责任。
  他心里没有恐惧,没有仇恨。
  他嗖地捉住一只大青蛙,扔在果园埋木桩的深坑里,逮虫子喂养。
  他把甲虫放在纸盒里,喂牛粪末儿,别人想扔而不敢下手。
  他上学口袋里装着一只松鼠。
  有一天他把一条水蛇塞进先生的抽屉,心里说看看先生见了水蛇是啥样子。
  先生打开抽屉,魂飞魄散,狼狈逃窜。
  值得一看的逃窜!
  他养的狗不是名门出身,是纯孟加拉种,神态、举止跟主人相似,经常食不果腹,除了偷窃别无他法。头一回偷就打断一条腿。
  大概是报应,打手家的黄瓜竹架同一天被打得稀哩哗啦。
  这只狗夜里不躺在主人的床上睡不着觉,主人不抱着它也难以入眠。
  一天它伸嘴去吃邻居家摆好的饭菜,灵魂踏上了黄泉路。
  他满怀悼念的悲恸,人前却不掉一滴泪。他偷偷地哭了两天,从此茶饭不香,再没有偷吃帐房先生家果园里熟酸果的兴致。
  他把一只破锅扣在邻居七岁外甥的头上。头顶破锅,那小孩的哭叫听上去像榨油厂的汽笛声。
  他走进有钱人家总被轰出门。只有养奶牛的女人希杜招呼他进屋喝碗牛奶。她儿子已死了七年,年龄同他只差三天,和他一样皮肤黝黑,一样的塌鼻头。
  他也跟希杜阿姨捣蛋——剪断牛绳,藏茶壶,把她的衣服弄得黑不溜秋。他要看各种试验的结果。旁人看不过,代她管教,她反倒为他辩解。他的顽皮激起她慈爱的波浪。
  阿姆比格先生沮丧地对我说:“他是块榆木疙瘩。小学课本上您的诗,他一点也不喜欢读。淘气地把那几页撕了,还说是耗子咬掉的。真是只不可教化的野猴子!”
  “责任在我。”我说,“假如有一位他的世界的诗人,这位诗人写的诗歌的旋律必定溶和甲虫的鸣声,他读起来就津津有味了。我何曾写过货真价实的青蛙的故事和他那只秃顶狗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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