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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家,一个爱情故事 -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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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1
  赫尔曼每次装做出门去推销书籍,都在布朗克斯的玛莎那儿过夜。他在玛莎的公寓里有一间房间。玛莎在犹太人居住区和集中营里生活过好几年,死里逃生活了下来。她在特赖蒙特大道上一家自助餐厅里当出纳员。
  玛莎的父亲迈耶。布洛克是一位名叫里布。门德尔。布洛克的有钱人的儿子,门德尔在华沙拥有资产,而且曾经有幸坐在亚历山大拉比的餐桌旁。迈耶说德语,是一位相当有名望的希伯来语作家,又是一位文艺倡导者。他在纳粹占领波兰前就离开了华沙,后来,因为营养不良和患痢疾死在哈萨克斯坦。在信仰东正教的母亲的坚持下,玛莎进了贝思一雅科夫学校读书,后来在华沙一所希伯来一波兰语中学上高中。大战期间,她母亲希弗拉。普厄被送往一个犹太人居住区,而她却被送往另一个居住区。直到一九四五年解放后,她俩才在卢布林相见。
  尽管赫尔曼自己设法逃过了希特勒造成的大灾难,他还是始终想象不出这两位妇女是怎么死里逃生的。他在一个草料棚里差不多躲了三年。这是他一生中永远无法弥补的一个空档。纳粹分子入侵波兰的那年夏天,他正在齐甫凯夫探望双亲;他妻子塔玛拉带着两个孩子到她在纳伦采夫的家去了。纳伦采夫是个温泉疗养地,她父亲在那儿有一幢别墅。起先赫尔曼躲在齐甫凯夫,后来躲在雅德维珈的家乡利普斯克,这才逃过了犹太人居住区和集中营的苦役。他听到过纳粹的吼叫声和枪声,但是没看见过他们的脸。他不见天日地生活了几个星期。他的眼睛渐渐地适应黑暗了,他的双手和双脚由于不动变得不灵活。他被虫子、田鼠和耗子咬过。他发过高烧,雅德维珈用她从地里采来的草药和从母亲那j[偷来的伏特加给他治病。他经常在心里把自己比作《犹太教法典》中的圣徒乔尼。哈马格尔,据说他睡了七十年,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世界变得这么陌生,于是他祈求死去。
  赫尔曼在德国遇见了玛莎和希弗拉。普厄。玛莎和里昂。托特希纳博士结了婚;托特希纳是一位科学家,据说他发明过、也许是协助发明过某种新的维他命。但是在德国,他把整个白天和一半晚上都用来和一帮走私分子玩牌。他说一口流利漂亮的波兰语,还随口说出一些他自称有联系的大学和教授的名字。他在经济上靠犹太同乡会给他的钱和玛莎缝缝补补、改做衣服得来的微薄收入过日子。
  玛莎、希弗拉。普厄和里昂。托特希纳比赫尔曼先到美国。赫尔曼到纽约后,又遇到了玛莎。开始他在一所犹太法典学院里当老师;后来又到一家小印刷厂去当校对,在那儿他遇见了兰用待拉比。那时玛莎已经和她的丈夫分手,他原来从来没有过什么发明,也没有资格拥有博士头衔。眼下他是一个上了年纪的有钱女人的情夫,她是一个房地产主的未亡人。赫尔曼和玛莎还在德国时就相爱上了。玛莎发誓说,一个吉普赛算命的曾经预言她将遇见赫尔曼。这个算命的把赫尔曼给她描述了一番,连最小的细节都说到了,他还警告她说,她和赫尔曼的爱情将会给他们带来痛苦和烦恼。正讲到玛莎未来的当儿,那个吉普赛人突然神志恍馆,然后昏了过去。
  赫尔曼和他的第一个妻子塔玛拉都出生于富裕的家庭。塔玛拉的父亲里布。谢克纳。卢里亚是个木材商,同时和他姐夫合伙做玻璃生意。他有两个女儿——塔玛拉和谢娃。谢娃已经死在集中营里了。
  赫尔曼是独子。他父亲里布。谢缨尔。莱布。布罗德,胡沙廷拉比的信徒,是个有钱人,他在齐甫凯夫拥有好几处住房。他请了一位拉比按犹太人的习俗教他的儿子,又请了一位波兰人家庭教师教他学习各种非宗教学科。里布。谢缨尔。莱布希望儿子成为一个现代拉比。赫尔曼的母亲,。曾在伦贝格的一所德国高等学校学习过,她希望儿子当一名医生。十九岁上,赫尔曼来到华沙;他通过入学考试,进入一所大学的哲学系。在他年轻的时候,他就表现出对哲学的偏爱。他已经阅读过齐甫凯夫图书馆里所有的哲学著作。在华沙,他违背双亲的意愿,和塔玛拉结了婚;那时她在弗什赫尼查大学读生物,是个左翼运动的积极分子。差不多从一结婚开始,他俩的关系就不太融洽。赫尔曼是叔本华哲学的信徒,过去曾下定决心永不结婚,永不生育。他把自己的决心告诉了塔玛拉,但是她已怀孕,而且拒不堕胎;在她家庭的支持下,她迫使赫尔曼结了婚。他们有了个男孩。有一段时间,她是一个狂热的共产主义者,甚至计划带着孩子移居苏俄。后来,她放弃了共产主义,成了犹太社会主义工党党员。塔玛拉和赫尔曼的父母都不再继续资助这对年轻夫妇,他们靠当家庭教师来维持生活。结婚三年后,塔玛拉生了个女儿,根据奥托。魏宁格尔的说法(那时赫尔曼认为他是最言之成理的哲学家),是个“没有逻辑性、没有记忆力和德性的生物,只是一个性欲容器”。
  在战争期间和战后的几年内,赫尔曼有足够的时间让他为自己对家庭的行为表示悔恨,但是他基本上还是老样子:既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人类,是一个生活在自杀前的忧郁中的享乐主义的宿命论者。各种宗教都是谎言。哲学从一开始就彻底破产了。有关进步的种种不兑现的诺言不过是吐在世世代代殉道者脸上的唾沫。如果时间只是一种感觉的形式,或是一种理性的范畴,那么,过去就如同现在和将来一样,该隐继续在杀害亚伯。尼布甲尼撒仍在杀害西底家的众子,剜掉西底家的眼睛。基什尼奥夫大屠杀永远不会停止。犹太人永远要在奥斯威辛被烧死。那些没有勇气结束生命的人只有一条出路:麻痹理智,抑制记忆,消灭希望的最后痕迹。
  2
  赫尔曼离开拉比的办公室,乘地铁去布朗克斯。夏日炎炎,人们挤来挤去,匆忙地走着。在开往布朗克斯的快车上,座位上都坐满了人。赫尔曼紧紧抓住一根皮带。在他的脑袋上方,一只风扇呼呼地响着,但是扇出来的风并不凉快。他没买下午版的报纸,于是他看起广告来——袜子、巧克力、罐头汤以及“庄严的”葬礼。火车驶进一条很窄的隧道。车厢内明亮的灯光也无法驱走那一片岩石似的黑暗。每到一站,一群群新的乘客涌入车厢。空气中混合着香水和汗臭的气味。妇女们脸上抹的化妆品融化了;她们的睫毛油都粘在一起,结成硬块了。
  车厢里的人渐渐稀少起来;现在火车行驶在地面上空的高架铁道上。从工厂的窗外望进去,赫尔曼看见白人和黑人妇女们在机器周围起劲地转来转去。在一间有很低的金属天花板的大厅里,半裸着的年轻人正在玩落袋弹子戏。在一个平台上,一个穿游泳衣的姑娘躺在折迭帆布床上,在夕阳下晒日光浴。一只鸟儿掠过蔚蓝色的天空。尽管各种建筑物并不古老,但是整个城市笼罩着一种年久衰败的气氛。一层金色和火红色的尘雾飘浮在一切东西上面,好像是地球进入了香星尾。
  列车停了,赫尔曼一下窜出车门。他奔下铁扶梯,向前走进一个公园。公园里草木丛生,就好像长在一片田野的中央似的;鸟儿在树枝间跳跃、啼鸣。到傍晚,公园的长凳上就会坐满人,但现在长凳上只坐着几个上了年纪的人。有一个老头正透过一副蓝色的眼镜和一个放大镜在看一张意第绪语报。另一个老头把裤腿卷到膝盖上,正在暖和他那患风湿病的腿。一个老妇人在用粗劣的灰毛线编织茄克衫。
  赫尔曼向左拐到玛莎和希弗拉。普厄住的那条街上。那里只有几所房子,被长满了杂草的空地隔开着。有一个旧仓库,窗户已用砖砌死,大门总是关着。在一间倾妃的房子里,有一个木匠正在做他出售的“半成品”家具。有一间空房子上悬挂着一块“待售”的招牌,房子的窗户已被砸掉。赫尔曼觉得,这条街似乎也下不了决心,究竟是成为这一带的一部分呢,还是干脆认命,听凭消失。
  希弗拉。普厄和玛莎住在一幢房子的三楼,这幢楼的底层空着,门廊坏了,窗户全都钉着木板和白铁皮。门口的台阶踩上去摇摇晃晃。
  走了两截楼梯后,赫尔曼停住了脚——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他需要时间完成他的幻想。如果地球在布朗克斯和布鲁克林中间裂成两爿,会发生什么事呢?他将不得不留在这儿。雅德维珈住的那半爿球会被另一颗星球带进一个不同的星座。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如果尼采关于永恒复归的理论是真实的,也许这种情况早在十万亿年前就已发生过。斯宾诺莎在哪里写过,上帝做一切他能做到的事情。
  赫尔曼敲了敲厨房的门,玛莎立即打开门。她长得并不高,但是她身材的苗条和昂着头的姿势给人一种印象:她的个儿挺高。她的头发黑里泛红。赫尔曼爱把它说成是火和沥青。她的皮肤白得耀眼,一双淡蓝色的眼睛里闪着绿斑;她的鼻子瘦削,下巴尖尖的。她的颧骨很高、双颊下陷。丰满的嘴唇间叼着一支香烟。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出那些在危险中熬出头来的人的那股力量。玛莎现在体重一百十磅,但是在刚解放那会儿,她只有七十二磅。
  “你妈在哪儿?”赫尔曼问。
  “在她屋里。她一会儿就会出来的。坐吧。”
  “看,我给你带来了一件礼物。”赫尔曼递给她一包东西。
  “一件礼物?你不必老是给我带礼物来。这是什么?”
  “一个装邮票的盒子。”
  “邮票?那倒挺有用的。里面有邮票吗?有的。我有一百来封信要写,但是几个星期过去了,我好像拿不起笔。我给自己找的借口是家里没有邮票。现在我可没有借口了。谢谢,亲爱的,谢谢。你真不该花这笔钱。嗯,咱们吃饭吧。我给你做了你喜欢的菜——炖肉和麦片。”
  “你答应过我不再做肉菜的。”
  “我也答应过自己,可是除了肉没有别的菜。上帝自己都吃肉——人肉。没有蔬菜,一点也没有。如果你看到我看到过的一切,你就会明白上帝是赞成杀戮的。”
  “你不一定非得做上帝想要做的一切。”
  “你得这么做,你得这么做。”
  另外一间房间的门开了,希弗拉。普厄走了出来。她的个儿比玛莎高,皮肤微黑,一双乌黑的眼睛,黑里夹灰的头发向后梳成一个圆髯,尖鼻子,两道眉毛长得连在了一起。她的上嘴唇上有颗病;下巴上有好些汗毛。她的左脸颊上有一块伤疤,这是在希特勒入侵后的第一个星期里让纳粹的刺刀给戳的。

  不难看出,她曾经是个很有健力的女人。迈耶。布洛克爱过她,还写希伯来情歌送给她。但是集中营和疾病把她毁了。希弗拉。普厄总是穿黑衣服。她仍在哀悼她的丈夫、双亲和兄弟姐妹们,他们都死在犹太人居住区和集中营里了。这会儿她像一个突然从黑暗里来到光亮处的人那样眯缝起眼睛看着。她举起手指修长的小手,似乎想持持头发,然后说道:“啊,赫尔曼?我几乎认不出你了。我已养成了这种习惯:坐下就睡着。晚上我躺在床上一直到天亮都睡不着,胡思乱想。到了白天我的眼睛老打瞌睡。我睡了好久了吗?”
  “谁知道呢?我根本不知道你睡着了,”玛莎说。“她在屋里走来走去,脚步轻得跟耗子似的。这儿真的有耗子,我都讲不出她和耗子有什么区别。她整夜在屋里转悠,甚至连灯都不开。总有一天你会在黑暗中摔断腿。记住我的话。”
  “你又来了。我并没有真的睡着,只是觉得脸上好像盖了一道帷幕,脑子里一片空白。但愿你不会这样。什么味儿?什么东西烧糊了?”
  “没有,妈,什么也没烧糊。我妈有个怪毛病——她总是把自己做的事怪到我的头上。她随便做什么饭菜都要烧糊,所以只要我做点儿什么,她总是闻到烧糊的味儿。她给自己倒一杯牛奶,总是倒得溢出来,可是她却警告我要小心。这一定是一种希特勒症。在我们集中营里有一个女人,她告发其他的人,可是她告发他们的事情恰恰都是她自己干的。这是病理变态,也挺有趣。疯子是没有的,疯子只是假装疯狂。”
  “人人都神志正常——只有你妈是疯子,”希弗拉。普厄嘟唤着。
  “我不是那个意思,妈。别把这些话硬加到我头上来。坐吧,赫尔曼,坐吧。他带给我一个装邮票的小盒。这下我不得不写信了。今天我本该打扫你的房间,赫尔曼,可是我陷在其他许多事情中了。我告诉过你,做个跟其他寄宿者一样的寄宿者——如果你不要求保持房间干净整洁,那你就住在灰尘堆里。长期以来都是纳粹强迫我干活,因此我无法自觉自愿地去于活。如果我要做某件事,我就得想象有一个德国人正端着枪站在我身旁。在这儿美国,我终于明白:归根结底奴役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悲剧——要叫人干活儿,没有比鞭子更好的工具了。”
  “听她往下说。问问她在说些什么,”希弗拉。普厄抱怨说。“她在说反话,就是这么回事。这是她从她父亲——他该在伊甸园里安息了——的家庭里继承下来的。他们都喜欢辩论。我父亲——愿他安息吧——你的外祖父曾经说过:‘他们关于犹太教法典的争论是精彩的,但是不知怎么的,他们结果证明人在逾越节是允许吃面包的。’”
  “逾越节吃面包跟这有什么相干?行行好吧,妈,你坐下吧。看你那么站着我实在受不了。她老是摇摇晃晃,我想象她随时都会摔倒。而且她真的摔倒。没有一天她不摔倒。”
  “你接下来还要给我编些什么?想当初,我躺在卢布林的一家医院里,眼看就要咽气了。我终于要安息了。突然她来了,把我从另一个世界里叫了回来。你这么不断造我的谣,那你还要我干什么呢?不如死了好,倒是件乐事。尝过死亡滋味的人不再喜爱生活。我原以为她也死了。可是我突然发现她还活着,而且找我来了。她头天找到我,第二天就跟我顶嘴,拿话刺我,就像拿成千的钢针刺我。假如我把一切情况都讲出来,听的人都会认为我神经不正常。”
  “你是不正常,妈,你是不正常。要描写我带她离开波兰时她的境况,那需要一大桶墨水。但是,有一件事我可以凭良心说:没有哪一个人像她那样折磨我。”
  “我对你做了些什么,女儿,你要这么说我?就是在那时你也身体健康——但愿你没有遭到别人的毒眼——而我快要死了。我坦白地告诉她,‘我不想活了,我活够了。’可是她狂怒地把我这条命拖回来。你可以用愤怒断送人的命,但也可以用愤怒救人的命。你干吗还需要我呢?为了适合她的幻想:要有一个母亲,就是这样。她的丈夫里昂,一开始我就不喜欢。我看了他一眼,就对她说:‘女儿啊,他是个骗子。’据说,一切都在人的额头上写明着,只要你会看。那些最难懂的书我女儿能读懂,可是碰到人,她可一窍不通。眼下,她给撇在这儿坐着,一个被抛弃的妻子,一个终生跟丈夫分居的女人。”
  “如果我想结婚成根本不必先跟他离婚。”
  “什么?我们还是犹太人,不是异教徒。炖肉怎么了?炖肉得在火上烧多久?肉都要烧化了。让我去看看。啊,我的上帝!锅里的水都烧干了。啊,你不能依靠她!我闻着是烧糊了。他们把我的腿整坏了,那些恶魔,不过味儿我还闻得出。你眼睛到哪儿去了?那些可笑的书你读得太多了,愿上帝怜悯我!”
  3
  玛莎边吃饭,边抽烟。她交替着吃一口饭,吸一口烟。每一样菜她都吃了一点儿,然后就把盆子推开了;但是她不断地给赫尔曼夹菜,要他多吃些。“就当你是在利普斯克的草料棚里,你那个乡下人给你拿来一片猪肉。谁知道明天会怎么样?这种事情还会发生的。屠杀犹太人是合乎天理人情的。犹太人一定要被屠杀——这是上帝的希望。”
  “女儿,你真叫我伤心。”
  “事实就是这样。爸爸总是说,任何事情都出自上帝的意旨。你也是这么讲的,妈。如果上帝能允许欧洲的犹太人被杀害,那么,有什么理由可以认为他会制止美国的犹太人被斩尽杀绝呢?上帝才不在乎哪,上帝就是这样的。对吗,赫尔曼?”
  “谁知道?”
  “你对什么问题都是同一个答复:‘谁知道?’总有人知道的!如果上帝是万能的、全能的,他应该而且能够保护他所爱的人民。如果他坐在天堂里,保持沉默,这说明人民一定同去年的严寒一样使他厌烦。”
  “女儿,你倒是想不想让赫尔曼安静一会儿?刚才你把肉烧糊,现在他吃饭,你又用各种问题来打扰他。”
  “没关系,”赫尔曼说。“但愿我能知道答案。可能苦难是上帝的一个属性。如果人同意一切都是上帝,那我们自己也是上帝了;如果我揍你,那就是说,上帝挨了揍。”
  “为什么上帝要揍自己呢?吃吧,别在盆子里剩下什么。那是你的哲学吗?如果犹太人是上帝,纳粹也是上帝,那就没什么好谈了。妈烤了一个什锦饼,我去给你拿一块。”
  “女儿,他得先吃糖汁水果。”
  “他先吃什么不都一样?反正到了胃里全都和在一起。你太专横,妈,你就是这么个人。好吧,给他把糖汁水果拿来。”
  “请你们别为了我吵嘴。我先吃什么没什么关系。如果你们两个人都不能和睦相处,那还有什么和平呢?地球上最后两个人也将互相残杀。”
  “你怀疑吗?”玛莎问。“我不怀疑。他们会拿着原子弹面对面地站着饿死,因为双方都不给对方一个吃饭的机会。如果其中的一个想用点时间吃饭,另一个就会扔炸弹。爸爸总是带我去看电影。她不喜欢电影。”玛莎朝她母亲点点头。“但是爸爸却是个电影迷。他总是说,一看电影,他就会忘记一切烦恼。现在我对电影不感兴趣了,不过那个时候我也很爱看。我总是和他坐在一起,他让我握着他的手杖。爸爸离开华沙的那天,所有的男人都穿过普拉加大桥走了,他指着他的手杖说,‘只要有这根手杖,我就不会绝望。’我干吗要提这事儿?啊,对了!有一部电影讲两只鹿,两只公鹿,为了一只母鹿在角斗。它们的角绞在一起,互相厮打着,直到其中的一只倒地死去。剩下的那一只也半死不活。在整个角斗过程中,那只母鹿始终站在一边吃草,好像这事跟它毫无关系似的。那时我是个孩子,正在上高中二年级。当时我就认为,如果上帝让无知的野兽干出这样野蛮的行为,那真是毫无指望了。在集中营里我经常想起这部电影。它使我憎恨上帝。”
  “女儿,你不该这么讲。”
  “我做许多我不该做的事情。把糖汁水果拿来!”
  “我们怎么能了解上帝呢?”希弗拉。普厄朝炉子走去。
  “说真的,你不该跟她争得这么厉害,”赫尔曼温和地说。“你这么做能有什么结果呢?如果我母亲现在还活着,我不会跟她顶嘴的。”
  “你倒教起我怎么办了吗?跟她生活在一起的是我,不是你。一星期中有五天你呆在那个乡下人那儿,好不容易到了这儿,你倒说教起来了。她的虔诚和小心眼使我生气。如果上帝是非常公正的,那她干吗因为汤没有像她要求的那么做得快,就要发那么大的火呢?如果你要知道我的看法,她可是比任何无神论者更热中于物质的东西。开始,她怂恿我和里昂。托特希纳结婚,因为他经常给她带来小蛋糕。后来,她开始找他的岔儿——天知道为什么。对我来说,跟谁结婚不都一样?我反正早就完了,这有什么关系?不过,告诉我,你那小乡下人怎么样?你是不是对她说,你又要出门去推销书?”
  “我还能说别的什么呢?”
  “你今天在哪儿?”
  “在费城。”
  “如果她发现了咱俩的事会怎么样?”
  “她永远不会发现的。”
  “这种可能性总是存在的。”
  “你可以放心,她是永远不会使咱们分开的。”
  “我没这么肯定。如果你能和一个目不识丁的傻瓜在一起呆这么多时间,那你当然不需要其他更好的人步。还有,给一个骗子拉比干这种苦差使有什么意思?至少以你自己的名义当个拉比或骗子。”
  “我不能这么干。”
  “你仍然躲在草料棚里。这是事实!”
  “对,这是事实。有一些士兵能在城市上空扔一枚炸弹,杀害成千的老百姓;可是他们没法杀一只鸡。只要我没看到受我骗的读者,他们也没看见我,我就能忍受。再说,我给拉比写的那些东西并没什么害处,只有好处。”
  “那意思说你不是骗子?”

  “我是骗子,咱们别谈它了!”
  希弗拉。普厄回进屋里。“糖汁水果来了。等一下,让它凉一凉。我的女儿她把我说成什么呀?她在说什么?按她说的,你会以为我是她最坏的敌人。”
  “妈,你知道那句俗话:‘愿上帝为我防备朋友,我要为自己防备敌人。’”
  “我看到过你是怎么为自己防备他们的。啊,是啊,既然在他们残杀了我的全家和我的同胞以后,我还活着,那么你的话是正确的。只有你,玛莎,一个人是可靠的。如果你们还不想休息,我得去休息了。”
  4
  吃过晚饭,赫尔曼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去。他住的这间房间很小,只有一扇窗子,从窗户往下看,可以看到一个小院子。院内长着青草和一棵歪脖子树。床上皱里吧卿。屋里到处都是书、稿子和赫尔曼胡写乱画的纸片。
  玛莎的手指间总是夹着一支香烟,赫尔曼的手里总是拿着一支钢笔或者铅笔。就是在利普斯克的草料棚里,只要从棚顶的缝隙里透进来的亮光能让他看得见,他就写啊,做笔记啊。他练习一种华丽的书法,刻苦地写花体字字母。他画各种各样长着凸耳朵、长鹰钩鼻、圆眼睛的怪人,怪人的四周是喇叭、号角和毒蛇。就是在梦中他也在写——用拉希的字体,在黄纸上写一本既是故事书,又有犹太教神秘主义启示,还有科学发现的综合性作品。有时候,他醒来后,手腕因为写得太多而抽筋。
  赫尔曼的房间就在屋顶下面,夏天,除了清晨太阳升起以前,老是很热。大量的煤灰从开着的窗户外飞进来。尽管玛莎经常更换床单和枕头套,床上看起来总是很脏。地板上有不少窟窿,晚上可以听见耗子在地板下面抓咬的声音。有几次玛莎安上了老鼠夹,但是被夹住的耗子的痛苦的叫声使赫尔曼受不了。他会在半夜里起来把耗子放走。
  一走进房间,赫尔曼马上摊手摊脚地躺在床上。他浑身疼痛。他患风湿症和坐骨神经痛;有时候他想,自己生着脊椎肿瘤在奔波。他没有耐心去看医生,对医生也没有信心。经历了希特勒统治的那些年代,他感到疲惫不堪,这种疲劳始终没有得到完全的恢复,只有他和玛莎亲热的时候}。吃东西以后,他就胃痛。吹到一点风他的鼻子就塞住了。他常常喉咙痛,嗓音变得越来越嘶哑。耳朵里有什么东西使他感到痛——化脓了,还是长了个东西?只有一样病他没有得过,就是发烧。
  这时已是傍晚,不过天色还很亮。只有一颗星亮晶晶地闪烁着,忽蓝忽绿,或远或近,这颗星的光芒和它的存在使他感到困惑。一条直线从这颗星在宇宙中的高度一直伸到赫尔曼的眼前。这个天体(如果它是个物体)带着宇宙的快乐闪闪发光,它在嘲笑一个只有受苦本领的人的肉体和精神的渺小。
  门开了,玛莎走了进来。在暮色中,她的脸上映出各种影子拼成的图案。她的眼睛里似乎也射出光芒。一支香烟叼在她嘴唇中间。赫尔曼一再警告,总有一天她的香烟会引起一场火灾。“我早晚会烧掉的,”她总是这么回答。现在她站在门口,吸着烟。有一会儿,香烟的火光好像使她的脸变得通红,而且奇形怪状。她把放在椅子上的一本书和杂志拿开,坐了下来。她说:“上帝啊,这儿热得像地狱一样。”
  尽管这么热,可是,只要她母亲还没睡着,玛莎不愿脱掉衣服。为了摆摆样子,她在起居室的长沙发上铺了被子。
  迈耶。布洛克,玛莎的父亲,认为自己是个不信教的人,可是希弗拉。普厄一直很虔诚,而且坚持严格按照犹太教的规矩做饭菜。在重要的节日,她做祈祷的时候,甚至还戴上假发。在安息日,她一定要迈耶。布洛克举行献祭仪式,唱安息日赞美诗,尽管他在饭后总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写希伯来语诗。
  犹太人居住区、集中营和难民营的生活动摇了母女两人的习惯。战后,在希弗拉。普厄和玛莎呆过的德国难民营里,一对对男女公开地睡在一起。玛莎和里昂。托特希纳结婚的那会儿,希弗拉。普厄同女儿和女婿睡在一间房间里,中间只隔开一块帘子。
  希弗拉。普厄会说,灵魂跟肉体一样能承受许许多多的打击,在它再也无法承受时,它就感觉不到痛苦了。在美国,她变得更加虔诚。她一天祈祷三次,经常在头上包着一块布走来走去,自愿履行那些就是在华沙都没有遵守的规定。她在精神上还和那些被毒气杀死的和受折磨的人生活在一起。她总是点燃灌满石蜡的玻璃杯——一纪念朋友和亲戚的纪念蜡烛。在意第绪语报上,她不看别的文章,只看那些关于犹太人居住区和集中营中死里逃生的人的报道。她从伙食费中节省下钱购买有关马伊达内克、特雷布林卡和奥斯威辛的书籍。
  别的难民总是说,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会忘记过去,但是希弗拉。普厄和玛莎永远忘不了。相反,离开大屠杀的时间越久,她们觉得同大屠杀越近。玛莎会责怪她母亲为那些死难者哀悼得太多了,但是当她母亲默不作声的时候,她自己反倒哀悼起来了。当她谈到德国人的暴行的时候,她会奔到挂在门上的门柱圣卷前把唾沫吐在那上面。
  希弗拉。普厄会拧着自己的双颊。“你吐吧,女儿,你亵读神明!我们在这儿遭了一次大难,我们还会在那儿再遭一次!”她用手指指天空。
  玛莎和里昂。托特希纳的分开以及她和赫尔曼。布罗德,一个异教女人的丈夫,发生关系,对希弗拉。普厄来说,都是自一九三九年开始的恐怖的继续。这种恐怖似乎永远不会结束。不过,希弗拉。普厄和赫尔曼挺亲近,叫他“我的孩子”。他对犹太教的知识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每天祈祷的时候,她都要恳求全能的上帝让里昂。托特希纳同意和玛莎离婚,让赫尔曼和他的异教老婆分开,让她希弗拉。普厄在生前享受到把女儿领到结婚华盖下的快乐。但是看起来她不会得到这样的好报的。希弗拉。普厄责备她自己:她违抗自己的父母亲,待迈耶很不好;在玛莎的成长过程中,在应该灌输给玛莎敬畏上帝的思想的时候,她很少关心她。而她犯下的最大的罪行就是:在这么许多无辜的男女惨遭杀害的时候,她居然一直活着。
  希弗拉。普厄在厨房里,一边洗碗,一边对自己咕浓。她好像在和一个看不见的人争论。她关上灯,然后又打开灯。她背诵睡觉前说的祈祷文,吃了一片安眠药,把暖瓶灌满。她患有心脏病、肝病、肾脏病和肺病。每隔几个月,她就要昏过去一次,每次医生都说她没救了,可每次她又逐渐复原了。玛莎留神着母亲的一举一动,总是警觉地准备帮助她。母女两人互相热爱,然而又无休止地互相埋怨。她们的互相不满可以追溯到迈耶。布洛克还在世的时候。据说迈耶一直和一位希伯来语女诗人,玛莎的老师,保持着柏拉图式的恋爱关系。玛莎会打趣地说,这恋爱是在讨论希伯来语的一些语法规则中开始的,而且从来没有进一步发展下去过。但是就连这样细微的不忠行为,希弗拉。普厄都一直没有原谅迈耶。
  这会儿,希弗拉。普厄的房间里黑洞洞的,玛莎仍然坐在赫尔曼那间屋子的那把椅子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赫尔曼明白,她正在为他们的亲热准备一个不寻常的故事。玛莎把自己比作山鲁佐德。她在犹太人居住区、集中营和亲身流浪的波兰废墟上历尽了艰难,她一边讲故事,他俩一边接吻、抚摸、尽情欢乐。在这些故事里,男人们都追求她:在地下室里、在森林中、在她当过护士的医院内。
  玛莎收集了大量惊险故事。有时候,这种故事听起来好像肯定是她编造出来的,但是赫尔曼知道她不是个说谎的人。她最复杂的经历开始于解放后。她所有的故事的寓意是,如果上帝想通过希特勒的屠杀来改造他的选民,那么他已经失败。事实上虔诚的犹太人都给消灭光了。那些想方设法死里逃生的善于处世的犹太人,除了极少数以外,都没从整个恐怖统治中学到什么。玛莎同时夸耀和仟悔。赫尔曼劝她别在床上抽烟,但是她吻他,还冲他喷烟圈。香烟的火星会落在床单上。她嚼口香糖,吃巧克力,喝可口可乐。她从厨房里给赫尔曼端来食物。他们的亲热不只是一次男女的交合,而且是一次仪式,经常要持续到天亮。这使赫尔曼想起古时候的人,他们会叙述出埃及的奇迹,一直到启明星升起。
  玛莎故事中的许多男女主人公,不是被杀害,就是死干传染病。其他的人则在加拿大、以色列或纽约定居。玛莎到一家面包店去买过一块蛋糕,面包师原来是集中营里的工头。难民们在特赖蒙特大道玛莎当出纳的那家自助餐厅里认出了她。有些人在美国发了财——开起了工厂、旅馆、超级市场。鳏夫们已经重新娶妻,寡妇们也已再嫁。那些失去了孩子但还年轻的妇女们,因为重新结婚又有了孩子。那些在纳粹德国走私和做黑市生意的人同德国姑娘,有时是同纳粹的女儿或姐妹,结了婚。没有一个人——侵略者和受害者——对自己的罪行表示后悔。就以里昂。托特希纳为例吧。
  玛莎一向喜欢不厌其烦地谈论里昂。托特希纳和他狡猾的手段。他同时有许多方面:病态的说谎者、酒鬼、吹牛大王、色情狂和赌棍,他会拿穿在身上的那件衬衣跟人打赌。他邀请他的情妇参加玛莎和她母亲倾囊订下的结婚宴席。他染头发;冒充有博士头衔;他被控剽窃别人的成果。有一个时期,他同时是犹太复国主义修正党员和共产党员。纽约的法官已经同意玛莎正式离婚,要托特希纳每星期给她十五美元的赡养费,但是他从未付过一个子儿。相反,他耍弄一切手段骗她的钱。他仍然打电话、写信给她,恳求她回到他的身边去。
  赫尔曼一再让玛莎答应晚上早些休息。他俩明天早晨还得上班。可是玛莎好像不怎么要睡觉。她可以打个吨,几分钟后就醒了,精神焕发。她的梦折磨着她。她会在睡梦中大喊大叫,用德语、俄语和波兰语说话。死人在她面前显灵。她总是打开手电,让赫尔曼看那些死人在她胳膊、胸脯和大腿上留下的伤痕。有一次睡梦中,她父亲出现在她面前,给她朗诵他在另一个世界上写的诗。她还记住了其中的一节,背给赫尔曼听过呢。
  尽管玛莎自己过去跟别的男人有过来往,她还是无法原谅赫尔曼过去和女人的关系,即使是已经死去的女人。他爱过塔玛拉、他的孩子的母亲吗?对他来说,塔玛拉的身体是否比她玛莎的更有吸引力?在哪方面?嗯,那个梳长辫子的拉丁语系的学生怎么样?还有雅德维珈呢?她是否真的像他说的那么冷冰冰的?如果雅德维珈突然死去——如果她自杀,会怎么样呢?如果玛莎死去,他会怀念她多久呢?他会等多长时间再去找其他女人呢?哪怕他对她说一次老实话也好!

  “你会等多长时间呢?”赫尔曼问。
  “我永远不会再找别人了。”
  “是真话?”
  “当然,你这坏蛋,这是千真万确的。”她充满激情地吻了他很久。屋子里寂静无声,连地板下面一只耗于的抓挠声都能听见。
  玛莎的身体像一个杂技演员那么柔软。她激起了连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情欲和力量。在她月经来的期间,她可以用某种神秘的方法使它暂时中止。尽管玛莎和赫尔曼都不是性变态者,但他们无休止地互相谈着异常和变态的性行为。她折磨一个纳粹凶手感到乐趣吗?如果地球上没有男人,她会和女人干吗?赫尔曼会变成同性恋者吗?如果人都死绝了,他会跟动物交配吗?只是在和玛莎发生关系以后,赫尔曼才开始理解,婚姻——男女的结合——为什么在希伯来神秘主义哲学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
  有时候赫尔曼幻想到一种新的玄学,或者甚至是一种新的宗教,他总是把两性间的互相吸引力作为一切的依据。七情六欲是根源。神也跟人一样,情欲是他的本性。引力、光、磁和思想可能是同一个宇宙欲望的各个方面。苦难、空洞、黑暗不过是宇宙永远越来越强烈的情欲亢进的休止期……
  5
  第二天玛莎去自助餐厅上早班。赫尔曼睡得很迟,他到十点四十五分才醒来。阳光灿烂,从敞开的窗户外传来鸟叫声和一辆送货车的隆隆声。在另一间屋子里,希弗拉。普厄正在看意第绪语报纸,偶尔会对犹太人的困境和人类普遍的残忍发出一声长叹。赫尔曼走进浴室,洗澡、刮胡子。他的衣服在科尼岛的公寓里,不过在这儿布朗克斯他也放着一些衬衫、手绢和内衣。希弗拉已经给他洗净,熨好了一件衬衫。她像丈母娘一样待他。他还没有穿好衣服,她就开始给他煎鸡蛋卷了;她还特意给他买了草毒。赫尔曼每次和希弗拉。普厄一起吃早饭,就觉得她是在迎合他的口味,感到很窘。根据正统的仪式,她坚持要他在一个水罐里洗手。玛莎既然不在家,赫尔曼一边洗手,一边背诵祷文,接着又背诵祝福词,在这当儿,她给他戴上帽子。她坐在他桌子对面,一边点头,一边嘟嚷。赫尔曼知道她在想什么:在集中营里,人是无法允许自己去想象这样一顿宴席的。在那儿,人得冒着生命危险去弄一片面包,一个土豆。希弗拉。普厄拿起一片面包就像摸到一个圣器似的。她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她那双乌黑的眼睛里闪现出内疚的神色。这么多虔诚的犹太人死于饥饿的时候,她能允许自己享用上帝的恩赐吗?希弗拉。普厄经常说,她是因为有罪孽,才被允许活下来的。上帝把有福的人,虔诚的犹太人召到了自己身边。
  “把这些都吃了,赫尔曼。什么都不准剩下。”
  “谢谢。这蛋卷太好吃了。”
  “怎么会不好呢?鸡蛋是新鲜的,黄油也是新鲜的。美国——但愿它永远——繁荣,有各种各样的东西。但愿别因为罪孽使我们失去它。你等着,我去拿咖啡来。”
  希弗拉。普厄在厨房里倒咖啡的当儿,打碎了一只盘子。打碎盘子这是她的一个毛病。玛莎经常为此数落她,她也为这个毛病感到害羞。她的视力不像应该有的那么好。她向赫尔曼说,过去她从未打碎过一样东西,但是从集中营出来后,神经过于紧张。只有在天的上帝知道她遭受了多少苦难,知道她被恶梦折磨得有多么痛苦。一个人记得她所记得的那一切往事,怎么还能活下去呢?她站在炉子前的那一瞬间,一个年轻的犹太姑娘出现在她眼前,这姑娘的身上被扒得精光,站在一根横架在一个大粪坑上的圆木上。她的四周围着一群群德国人、乌克兰人、立陶宛人,他们互相打着赌:她能在木头上站多长时间。他们大声地用脏话污辱她和犹太人;他们喝得半醉,站在那儿看着,直到这个十八岁的美丽姑娘,这个拉比和受人尊敬的犹太人的女儿滑倒在粪水里。
  希弗拉。普厄对赫尔曼回忆过成百件这样的事情。刚才她就是因为想起了上面讲的这件事才打碎盘子的。赫尔曼走过去帮她捡碎片,但是她不让他动手。他会——但愿不出这样的事——割破手指的。她用条帚把碎片扫入畚箕,然后给他端来了咖啡。他常常有这样一种感觉:凡是她碰过的东西就变得神圣了。他喝着咖啡,吃了一片她特意为他做的蛋糕(医生对她的饮食规定很严)。他陷于习惯而熟悉的沉思中,因此,他们没有再说话。
  赫尔曼不必到他的办公室去。玛莎中午下班,他到自助餐厅去跟她见面。今年夏天她将第一次休假,有一个星期时间。她渴望和赫尔曼一起出去一次,但是上哪儿呢?赫尔曼沿着特赖蒙特大道朝自助餐厅走去。他走过各种卖花哨的小商品、妇女服装和文具的商店。跟齐甫凯夫一样,男女售货员们坐着等顾客上门。联锁商店使许多小店铺破产。这里那里的店门上写着“出租”字样的招牌。总有人准备再碰碰运气。
  赫尔曼通过旋转门走进自助餐厅,看到了玛莎。她,迈耶。布洛克和希弗拉。普厄的女儿,站在那儿,接过帐单,点着钱,卖着口香糖和烟卷。她一看到他,就冲他微笑。根据自助餐厅那只钟,玛莎还得工作二十分钟,于是赫尔曼在一张桌子边坐了下来,他喜欢靠墙的或是墙犄角的桌子,因为这样别人就不能从后面接近他。尽管他刚刚吃了许多东西,他还是走到柜台前买了一杯咖啡和一客大米布丁。他似乎是不可能增加体重的。他体内好像有一团火,消灭了一切。他从远处注视着玛莎。尽管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可是餐厅里还点着电灯。隔壁几张桌子旁,男人们公开地看着意第绪语报纸。他01不必瞒着任何人。对赫尔曼来说,这总像是个奇迹。“这种情况能维持多久呢?”他问自己。
  有一位顾客正在看一份共产党的报纸。他可能对美国感到不满,希望来一次革命,希望群众涌向街头,砸碎赫尔曼刚才走过的那些商店的窗子,把售货员拉走,送往监狱或强劳集中营。
  赫尔曼默默地坐着,一心想着自己复杂的处境。他已经在布朗克斯住了三天,他给雅德维珈打过电话,告诉她他不得不从费城去巴尔的摩,答应今天傍晚回家。但是他没有把握,玛莎是否会同意他走;他们说好一起去看电影。她使用种种办法使他跟她呆在一起,尽量把事情弄得困难。她对雅德维珈的仇恨简直到了蛮不讲理的地步。如果赫尔曼的衣服上有一点污迹,或者外套上掉了一颗钮扣,玛莎就会骂雅德维珈不关心他,说她和他一起生活只是因为他在养活她。叔本华哲学的理论认为聪明才智不过是盲目意志的奴仆,玛莎是赫尔曼知道的这种理论最好的论据。
  玛莎结束了她在出纳机前的工作,把现金和帐单交给来接她班的出纳员,随后端着一盘午饭朝赫尔曼的桌子走来。上一天晚上她睡得很少,早晨醒得很早,不过她看起来毫无倦容。她像平常一样嘴里叼着一支香烟,她已经喝过好几杯咖啡。她爱吃辣味的食物——泡菜、荷萝泡菜、芥末;不管吃什么,她都爱撒上盐和胡椒,她喝不加糖的浓咖啡。她呷一口咖啡,猛吸一口香烟。她的饭菜吃剩下四分之三。
  “暧,我妈怎么样?”她问。
  “挺好。”
  “挺好?我明天得带她去看病。”
  “你什么时候休假?”
  “我还拿不准。走,到外面去!你答应跟我一块儿去动物园的。”
  玛莎和赫尔曼两人可能要走好几英里。玛莎时常在商店橱窗前停下。她看不起美国的奢侈品,但对便宜货很感兴趣。那些即将停业的商店会大拍卖,有时价格比原价便宜一半还不止。只要花几分钱,玛莎就可以买到零头布,为她自己和母亲做衣服。她还自己缝制床罩、窗帘,甚至家具套。但是谁上她家来呢?她到哪儿去呢?她和那些难民朋友已经疏远——第一,为了避开里昂。托特希纳,他是他们中的一员;其次,由于她和赫尔曼的同居生活。他可能碰到某个认识他是住在科尼岛的人,这种危险总是存在着的。
  他们在植物园里停住,观赏着鲜花、棕桐、仙人掌和生长在人工控制气候的暖房中的许多植物。赫尔曼想,犹太民族也是暖房中的植物,它在陌生的环境中,靠着对弥赛亚的信念、对未来正义的希望、《圣经》——永远使他们着迷的书——中的那些诺言提供的养料,保持兴旺。
  看了一会儿,赫尔曼和玛莎继续朝布朗克斯动物园走去。布朗克斯动物园很有名气,他们在华沙的时候就知道了。两只北极熊在水池边一块突出的岩石阴影里打吨,肯定梦见了雪和冰山。每一只动物和小鸟各自在鸣叫,流传下来的故事,既显示出又隐瞒着继续创造的形式。狮子在睡觉,不时懒洋洋地睁开金黄色的眼睛,表现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沮丧模样,巨大的尾巴有力地挥动着驱赶苍蝇。那只狼来回跑着,疯狂地兜圈子。老虎在地上唤着,想找一块地方躺下。两只骆驼立着,默默无言,神情骄傲,像一对东方的王子。赫尔曼经常拿动物园和集中营对比。这儿充满着渴望的气氛——渴望沙漠、小山、河谷、兽穴和亲族。像犹太人一样,这些动物从世界各地被运到这儿,被判过孤独和无聊的生活。它们中间有的用大喊大叫来表达它们的哀愁;其他的则保持沉默。鹦鹉用嘶哑而刺耳的叫声要求它们的权利。长着香蕉型嘴的那只鸟把脑袋从有转到左,好像在寻找那个跟它开这种玩笑的罪犯。是碰巧?还是达尔文的进化论?不,这是有计划的——或者至少是那些有意识的神玩的一场游戏。赫尔曼想起玛莎说过的关于天上的纳粹的话。天上不是也可能有一个希特勒在统治吗肥苦难强加在被监禁的灵魂身上?他赋予它们肉、血、牙齿、爪子、角和愤怒。它们不得不去犯罪,否则就死亡。
  玛莎扔掉烟头。“你在想什么——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走,给我买客冰淇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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