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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病人 - 10.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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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八月
  卡瓦焦穿过黑暗的楼梯,来到楼下的厨房。桌上放着一些芹菜和芜菁,芜菁的根上还沾着泥。哈纳刚生起的火是惟一的光源。她背对着他,没有听见他走进厨房的脚步声。他在别墅的日子里,身心都得到了放松,所以他似乎发胖了,说话更自然了些。只有他的沉默依然不变。只不过他现在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显得睡意朦胧。
  他一把拉过椅子,她因此面对着他,知道他来到厨房了。
  “你好,大卫。”
  他抬起手臂,他觉得他在沙漠里待的时间太长了。
  “他怎么样了?”
  “睡了。把他的一切都说出来了。”
  “他是你想象的那种人吗?”
  “他很好,我们就放过他吧。”
  “我也是这样想,基普和我都认为他是个英国人。基普认为最优秀的人都有点怪,他就曾与一个这样的人共事过。”
  “我认为基普是个怪人,管他的,他在哪儿?”
  “他在阳台上想他的计划,不让我去那儿。他在想该怎么庆祝我的生日。”她从炉栅前站起身,将手贴在另一只手臂上擦拭着。
  “为了你的生日,我要给你讲个小故事。”他说。
  她看着他。
  “不要讲关于帕特里克的故事,好吗?”
  “只有一点点和帕特里克有关,绝大部分与你有关。”
  “我还是不能听那些故事,大卫。”
  “每个人的父亲都会死的。你继续以你能做到的方式爱着他们。你不能把他藏在内心深处。”
  “等你戒了吗啡再对我说吧。”
  她走到他身旁,用双臂抱着他,仰起脸,吻着他的脸颊。他紧紧地拥抱着她,他的胡须像砂于—‘样摩擦着她的肌肤。她喜欢他现在这样,在过去,他总是过分谨慎。他头发的中分处就像夜晚热闹的街道,帕特里克曾这样说。卡拉瓦焦过去在她面前总是表现得像个神一样。现在他的脸和身体渐渐发福,头发也开始灰白,他显得更和蔼可亲。
  今天的晚餐是工兵做的,卡拉瓦焦并不想吃。就他而言,三餐中有—一餐是没有什么胃口的。基普找到了些蔬菜,没有经过特别的烹调就摆上桌,只能算是一碗汤。它是另一道精简主义者吃的菜,而卡拉瓦焦今天听了楼上那个人讲的故事之后,对这样的菜实在没有胃口。他打开水槽下面的橱柜,里头有块潮湿的布,包皮着几块乾肉,卡拉瓦焦切下一块来,把它放进口袋里。
  “我能帮你戒掉吗啡,你知道,我是个好护土。”
  “你被疯子包皮围着……”
  “是的,我想我们都疯子。”
  基普叫他们的时候,他们走出厨房,来到阳台上,边缘低矮的石头栏杆上,环绕着一圈小小的灯光。
  在卡拉瓦焦眼中,这些小灯像是从堆满灰尘的教堂找来的一串小电蜡烛,他想即使是为了哈纳的生日,这个工兵也太过分了,竟然跑去教堂里把那些灯拆下来。哈纳把手捂在脸上,慢慢地向前走。没有风。她穿着裙子,往前挪动双腿,仿佛是在浅水里慢行。她的网球鞋无声地踩在石地上。
  “我在所有我挖掘过的地方,总会发现空蜗牛壳。”工兵说。
  他们还是不明白。卡拉瓦焦弯下腰,看着晃动的灯光,它们是用注满了油的蜗牛壳做成的。他沿这一圈看下去,恐怕有四十个蜗牛壳。
  “四十五个,”基普说,“这个世纪开始多少年来,在我的故乡,我们都这样庆祝自己的生日。”
  哈纳沿着它们走着,她把手放在口袋里,基普喜欢看她这样走路。这么轻松,好像她把手臂收藏起来过夜似的。现在,只是这样不摆动手臂地走着。
  桌上醒目的三瓶红酒引起了卡拉瓦焦的注意。他走过去,读着瓶上的标签,赞叹地摇摇头。他知道工兵不喝酒。三瓶酒全打开了。基普肯定是在书房找到了一本关于礼仪之类的书。然后他看见了玉米、肉和马铃薯。哈纳把手伸进他的臂弯,和他一起走到桌前。
  他们吃喝着,意外发现酒浓得在舌尖留下肉般的香气。他们为工兵——“伟大的征收员”干杯,为英国病人干杯。他们互相干杯,基普以水代酒加入他们的行列。就在这时,他开始谈论起自己。卡拉瓦焦鼓励他说下去,却没有专心听他说话,有时还站起来,满怀欢喜地围着餐桌踱来踱去。他希望这两个人结婚,想逼他们用语言表明此事,但是好像他们在这件事上有着自己的奇怪规矩。他为什么要担任这个角色?他又坐回位置上。蜗牛壳里只能装那么多油,基普站起来,又给它们注满粉红色的石蜡油。
  “我们要把它们点燃到十二点。”
  然后他们又谈到战争,战争离他们如此遥远,“等日本的战争一结束,大家就能回家了。”基普说。“你要到哪里去呢?”卡拉瓦焦问道。工兵转了头,半是点头,半是摇头,脸上带着微笑。于是卡拉瓦焦开始说话,大部分是对基普说的。
  那条狗小心翼翼地靠近餐桌,把头靠在卡拉瓦焦的大腿亡。工兵请求他讲多伦多的故事,好像它是充满奇观的神秘城市。冬天城市里白雪皑皑,冰冻封住了港口。夏日里,人们在渡船上听音乐会。但是他真正感兴趣的,是关于哈纳的个性,而她则竭力逃避,把卡拉瓦焦的话题从那些和她人生有关的故事中岔开去。她只希望基普认识现在的她——一个比过去那个女孩或年轻的女子缺点更多,或更富同情心,或更强硬,或更固执的人。在她的生活中,有她母亲爱丽斯、她父亲帕特里克、她的继母克莱拉和卡拉瓦焦。她已经和基普提过这些名字,好像这些名字是她的证件,她的嫁妆。这些名字没有错误,也不需要讨论。她会引经据典地使用它们,支持她说明煮蛋的正确方法,或把大蒜放进羔羊肉里的方法。没有人可以质疑。
  而现在——因为他喝的太多了——卡拉瓦焦讲了哈纳唱《马赛曲》的故事,他以前教她唱的。“是的,我听过这首歌。”基普说,而且试着哼起来。“不,你得唱出来。”哈纳说,“你得站起来唱。”
  她站起来脱下网球鞋,爬上餐桌。桌上四盏蜗牛灯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就要灭了。
  “这是为你唱的。你必须学会这么唱,基普,这是为你而唱的。”
  她的歌声飞过蜗牛灯光芒之外的黑暗,飞过英国病人的房间里透出的烛光,传进漆黑的天空下,柏树的树影摇曳婆娑。她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了。
  基普在军营里听过这首歌,一队人通常是在奇怪的场合中唱着这支歌,譬如一场即兴的足球赛之前。而卡拉瓦焦,他在战争的最后几年里听过这首歌,他并不真的喜欢它,也从不喜欢听。多年以前,他心里就留下了哈纳唱这首歌的印象。现在他高兴地听着,因为她又在唱了,但这心情很快被她唱歌的方式所改变。不是因为她那类似十六岁的激情,而是因为黑暗中环绕在她周围那忽明忽暗的光圈。她唱着歌,好像它已受了创伤。好像谁也不能再把这首歌代表的希望完整地表达出来。现在已是本世纪的第四十五个年头,而在她二十一岁生日之前的五年之中,沧海桑田,变化太大了。她孤独地与所有事物抗争,她以一个旅行者的疲惫嗓音,唱着一曲新的自白。这首歌里不再有肯定。歌者只能用声音来与权势的大山抗争。那是唯一肯定的东西。声音是惟一没有遭到破坏的东西——一支蜗牛壳烛光之歌。卡拉瓦焦意识到她的歌声与工兵的心声相应和。
  夜晚,在帐篷里,有时他们默默无言,有时又彻夜长谈。他们无法肯定未来会发生什么事,谁会暴露过去,或在黑暗中身体悄悄地接触,不分彼此。她依偎着他,他耳边响起她的细语——当他们枕在他每天都用的,并且坚持天天充气的空气枕上时。他被这西方人的发明迷住了。他尽职地每天早上放掉空气,把它折成三折,就像他在意大利一直做的那样。
  在帐篷里,基普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她用指甲划过他的皮肤,使他陶醉不已。当他的唇贴着她的唇,他的腹部抵着她的手腕时,他亦有同感。
  她哼唱着。在这个黑暗的帐篷里,她把他想象成半人半鸟。他有羽毛般的柔软,手腕像铁环般冰冷。他们在黑暗中待在一起,他的行动慢吞吞的,不像这个世界变化得这么快。但是在白天,他曾迅速滑过周围杂乱无章的东西,就像一种颜色滑过另一种颜色那样。
  但是在夜里,他是迟钝的。她如果不看他的眼睛,就看不出他服从秩序和纪律的个性。似乎没有钥匙可以开他的心门,走进他的世界。在她的触摸下,他皮肤下的器官、心脏、一排排肋骨,好像都能一一看见。还有唾液流过她手上时所留下的痕迹。他比别人更能体会她的悲伤。就好像她了解他和他危险的哥哥之间,那种奇怪的友爱方式。“我们的血液中流着流浪者的无望。那就是为什么他最难适应铁窗生活,也是他为了自由宁愿自杀的原因。”
  在那些彻夜长谈中,他们游历了他国家里的五条河流。萨特莱杰河、杰赫勒姆河、拉维河、杰纳布河、贝阿斯河。他带着她到伟大的谒师所,脱掉她的鞋子,看着她洗脚,蒙上她的头。他们进入的这座寺庙始建于一六○一年,于一七五七年受到破坏后,又被立即重建。一八三○年,人们用黄金和大理石修缮它。“如果我在凌晨把你带到那儿,你会看到水面上笼罩着一层薄雾。然后薄雾升腾上去了,寺庙在日光下显现出来。你会听到赞美:罗摩难陀,那纳克,迦比尔。拜神时最重要的部分是唱歌。你听到这首歌,你闻到寺庙花园里的水果香味——石榴和橘子。寺庙是生命长河中的避难所,谁都可以进去。它是横渡愚昧之海的方舟。”
  他们穿过黑夜,穿过圣坛的银门,圣书放在织锦覆盖之下的神龛里。教徒和着音乐唱着圣书的诗行。他们随手打开《本初经》选出一段诗文朗诵三个小时,在薄雾从湖面升起,显露出金寺之前,寺庙里不断传出诵经声。
  基普带着她沿着池塘边向树上的圣坛走去。那儿埋着巴巴·古杰哈伊导师——这所寺庙的第一位祭司。一棵充满迷信色彩的树,有四百五十岁了。“我母亲到这儿来。在树枝上系了一条布带,向大树乞求保佑再生一个儿子。在旁遮普,到处都有圣树和神水。”
  哈纳没作声。他知道她心里深深的忧郁,她缺少孩子和信仰,他经常把她从忧伤的困境边缘哄回来。她失去了一个孩子,又失去了一位父亲。
  “我也曾失去过一位像父亲一样的人。”他说。但是她知道,她身边的这个人是个有魔力的人。他以一个边缘人的身分长大成人,所以他可以转换效忠的对象,可以弥补失落的创伤。有些人曾被不公平的命运击倒,有些人却不会。如果她问他,他会说他度过了快乐的人生——他的哥哥在监狱里,他的同事被炸死,他自己在这场战争中每天都冒着生命危险。
  尽管这种人本性善良,但对他们是不公平的。他能够整天待在泥坑里,拆除一枚随时都会夺去他生命的炸弹;他能在埋葬了工兵伙伴后,回到家,虽然悲伤,但是仍坚持总有光明,总有出路。而她却什么也看不见。对他来说,人各有自己的命运地图,在阿姆利则的寺庙里,任何信仰和阶级的人都受到欢迎,都在一起吃饭。她可以在铺着白布的地板上放一些钱或花,然后沉浸在伟大、永恒的歌声之中。
  她希望那样。她的内心有种与生俱来的伤感。他曾让她了解他的内心世界,但是她知道,如果他处于危险之中,他就不会转过脸来面对她。他曾在他周围留出空间,全神贯注于执行任务。这是他的职业。他说锡克教徒一向对机械有天分。“我们有一种神秘的亲切感……那是什么?”“互相吸引。”“对,互相吸引,我们和机器互相吸引。”
  他会离开他们几个小时,让收音机传出的音乐声震撼他的耳膜。她不相信她能向他倾注全部的感情,做他的情人。他迅速地忙碌着,所以他能把失落感抛在一边。那是他的个性。她不会对此做出判断。她有什么权力?基普每天早上左肩扛着小背包皮外出,沿着那条小路离开圣吉洛拉莫别墅。每天早上她看着他,看着他精神抖擞地走出去——也许这就是最后一次。几分钟后,他会抬头看一下被榴弹击中的柏树——它的枝干已被击断。普林尼@或司汤达一定曾走过这样的一条小径,因为在《巴马修道院》一书的篇章中,曾描写过这样的情景。
  基普抬头向上看,他头上是严重损伤的大树的树冠,面前是一条中世纪的小路,而他——一个年轻人——从事这个世纪所创造的奇特职业,当上了工兵,从事寻找和拆除地雷的工作。每天早上他从帐篷里出来,在花园里沐浴更衣,然后离开别墅和它周围的环境,甚至不进别墅看一眼——如果看见她的话,他会挥手打个招呼——好像说话和感情的流露会使他心慌意乱似的,会像血液一样玷污他的机器似的。她会看见他在一条离房子四十码、等待清除地雷的小路上。
  这个时刻,他把他们都抛到脑后,这个时刻,吊桥在骑士的身后被拉起来了,而他独自待在那里,冷静地施展他全部的天赋。在锡耶纳,她曾看过一幅那样的壁画——一座城市的水彩壁画。在城墙外几码的地方,艺术家的色彩变得斑驳了,所以在城郊,艺术也无安全可言,艺术家再也不能为离开城堡的旅人提供任何果园画了。她觉得这就是基普白天去的地方。每天早上他离开壁画里的景致,走向一堆乱石的悬崖。这个骑士。这个圣人武士。她会看见他穿着卡其军装的身影在柏树间晃动。那个英国人叫他什么来着?命运的逃亡者。她想着这些天来,抬头看到那些树所给他带来的欢乐。

  他们在一九四三年十月初派工兵飞往那不勒斯。从已驻扎在意大利南部的工兵部队中,挑选出最优秀的士兵。基普夹杂在三十名士兵中被带到这座埋藏着地雷的城市。
  德国人在意大利战役中,导演了一出历史上最辉煌又最可怕的撤退。同盟国本来只需一个月就可进军意大利,结果竟拖了一年。他们的道路上火光冲天。工兵们在部队前进时,站在卡车的挡泥板上,双眼搜寻着新翻的泥土——那标志着那里埋着地雷。行军的速度非常缓慢。在远处北方的山区,共产党组织的游击队扎着用于识别的红手帕,也在公路上埋炸药,当德国人的卡车开过的时候就引爆。
  在意大利和北非,地雷的分布之广是令人难以想象的。在基斯马尤和阿费马杜公路的交汇处,发现了二百六十枚地雷。在奥莫河桥的周围,发现三百枚地雷。一九四一年六月三十日,南非的工兵一天之内在马特鲁埋下了两千七百枚二型地雷。四个月以后,英国人在马特鲁港理出七千八百零六枚地雷,然后把它们放到别处。
  地雷可以用任何东西制成。四十公分长的镀锌管塞进炸药,埋在军队行进的小路上。放在木箱里的地雷被送到住家。管状地雷塞满了强力炸药、金属碎片和铁钉。南非的工兵把铁片和强力炸药放进四加仑啪汽油箱里,能够炸毁装甲车。
  在城市里情况更严重。拆弹小组稍事训练,就从开罗和亚历山大里亚乘船到这儿来。第十八师因为在一九四一年十月间的三个星期里,拆除了一千四百零三枚高爆炸弹而声名大噪。
  意大利比非洲还糟,定时引信像噩梦般不可捉摸。那种弹簧带动的机械装置,有别于部队受训练时见过的德国地雷。当工兵进入城市时,他们沿着挂着死尸的大道行进。这些死尸有的挂在树上,有的挂在建筑物的阳台上,德国人经常杀死十个意大利人,来为一个死去的德国人报仇。一些挂着的尸体上也布了雷,曾在半空中爆炸。
  德国人于一九四三年十月一日撤离那不勒斯。在同盟国九月初的袭击中,数以百计的市民逃了出来,住在城外的山洞里。德国人在撤退时,炸毁了山洞的人口,迫使市民们待在地下,结果引起流行性伤寒。在港口,水下的沉船也重新布了雷。
  三十个工兵进了这座布满地雷的城市。延迟爆炸的炸弹被封在公共建筑物的墙里。几乎所有的交通工具都被装配了地雷,工兵们明显地变得草木皆兵,他们对桌上所见到的任何事物都不相信,除非它面朝着“四点钟”方向。在战后的几年里,如果一个工兵将一支钢笔放在桌上,他就会将较粗的那一头面朝着四点钟方向。
  六个星期之内,那不勒斯一直是战争地带,而基普所有时间都和他的部队待在那儿。两个星期后,他们发现了那些待在山洞里的市民。他们的皮肤因为粪便和伤寒变得发黑。他们像鬼一样排着队,回到城里的医院里。
  四天以后,中央邮局被炸毁了,死伤七十二人。欧洲最丰实的中世纪文物珍藏,已经在市府档案局里被烧毁了。
  十月二十日,恢复供电前三天,来了一个德国人,他向当局报告说有数千枚炸弹藏在这座城市的港口,而引信连接在瘫痪的电力设施上。当电力供应恢复,这座城市就会化为灰烬。当局审问了不下七次,用了各种软硬兼施的方法,最终还是不能确定他的报告是否真实。这一次整个城市的人都被疏散了。孩子、老人、那些快死的人、那些孕妇、那些从山洞里出来的人、动物、贵重的吉普车、从医院里出来的伤兵、精神病人、神父、修道士和大修道院里的修女都被撤离了。在一九四三年十月二十二日夜晚的薄暮里,只有十二个工兵留在后面。
  第二天下午三点钟恢复供电。在此之前,没有一个工兵曾在一座空城待过,这是他们一生中最奇怪,最使他们激动的几个小时。
  夜晚,托斯卡纳雷暴肆虐,任何伸向空中的金属物或尖顶上,都会出现一道道闪电。基普经常沿着那条黄色的小径,在晚上七点钟左右回到别墅。如果是会打雷的天气,这会儿应该已经开始打雷了——这是中世纪传下来的经验之谈。
  他似乎喜欢这种短暂的习惯。哈纳或卡拉瓦焦会远远地看着他的身影,他会停下回家的步伐,再回头看看山谷,看看那雷雨离他有多远。哈纳和卡拉瓦焦转身回屋,基普继续沿着那条路走半英里路上山。山路忽而向右弯,忽而向左弯,他的皮靴踩在砂石上发出响声。大风猛烈向他刮来,把柏树刮得向一边倾斜,钻进他衬衫的袖管里。
  他又走了十分钟,不能肯定那场雨是否会赶上他。他在淋到雨之前,会先听到雨声——一滴雨点打在干草或橄榄叶上的声音。但是现在他站在强劲凉爽的山风中,在风暴开始前的风中。
  如果在他回到别墅之前就遇上了雨,他会继续以同样的速度走着,用橡胶斗篷盖住他的背包皮,把身子裹在斗篷里走。
  在帐篷里,他听到震耳的雷声,那尖锐的轰隆声在头顶上作响。当雷声在山里消失时,就像马车轮子的声音一样,渐行渐远。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穿透了帐篷,他觉得这好像比阳光还耀眼。一道含有磷化物质的闪光,像炸弹的火光一样,使他想起从收音机中和在理论室里听到的那个神话——“核子”。在帐篷里,他解开淋湿的包皮头巾,擦干头发,又换了一条包皮在头上。
  这场大风从皮埃蒙特开始刮起,刮向南部,又刮向东部。闪电掠过像山一样的小教堂尖顶。它重新展现了苦路十四处和神秘玫瑰经的景象。在瓦雷泽和瓦拉洛的小镇,有比实物大得多的陶土雕像。这些在十七世纪塑造的雕像,也被短暂地照亮了,再次展现了圣经里的情景。双臂被绑在身后,遭受鞭笞的基督,落下的鞭子,吠叫的狗,在隔壁一座小教堂,则有三个士兵向着天空高举着十字架上的耶稣。
  闪电也掠过圣吉洛拉莫别墅,黑暗的走廊、英国病人住的房间、哈纳正准备要起火的厨房、被炮轰过的小教堂,突然之间都被照得通亮。在这样的暴风中,基普悠闲地在花园的树下走着。被闪电击死的危险与他每天经历的危险相比,是微不足道的。他在山边圣坛上曾看过的那些天真的基督教徒影像和他一起待在半黑的花园里,他则数计着亮光和风暴的间隔秒数。也许这所别墅也是一幅同样的画,他们四个都在做各自的事,一道闪光照亮了他们,和他们身后的战争背景。
  留在那不勒斯城的十二名工兵,成扇形散开,入了城。他们彻夜砸开封住的隧道,下到下水道里,寻找可能连接着总发电机的引信。他们预定下午两点出城,也就是在城里恢复供电之前一个小时离开。
  十二个人的城市。十二个人分布在这个小镇的第一个部分。一人在总发电机处,一个在水库——当局几乎肯定毁坏会导致洪水。怎样在一座城市设置地雷呢?因为一切寂静无声,工兵更觉气馁了。他们所能听到的人类世界的声音,是从街道公寓楼上窗户里传出的犬吠和鸟鸣。当那个时刻到来的时候,他要带一只鸟儿走进一个房间。在这个真空世界,小鸟是惟一通人性的东西。他路过国立考古博物馆,那里收藏着庞贝城和赫库兰尼姆古城所发掘出的古物。他曾看见一条古代的狗,狗的身上覆盖着白灰。
  工兵专用的紫色灯系在他的左臂上。在斯特拉达卡波那拉山上,只有这一点光源。夜间的搜寻使他疲惫不堪,而现在似乎已无事可干。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无线电呼叫器,但是只有在发现紧急情况时才使用。空空的院子,于枯的喷泉,一片可怕的寂静,他更累了。
  下午一点钟,他向遭到毁坏的圣乔凡尼教堂搜索,他知道那儿有一个玫瑰经小教堂。前些时候,在几个雷电交加的夜晚,他曾穿过这座教堂,在闪光中看到了一些巨大的人形——一个女人和一个天使在卧房里,黑暗很快覆盖了这个景象,他坐在教堂长椅上等着,但是没有更多的东西显现出来。
  现在他走进教堂的一角,陶土人像被涂上肤色。那场景是一间卧室。里头有一名女子正在和天使谈话。在宽松的蓝色斗篷之下,露出了女子的褐色卷发,她的左手指轻触着自己的胸骨。当他走进那个房间时,他意识到每一件东西都比实物大。他的头不比那女人的肩膀高。天使高举的手臂伸到十五英尺高的地方。对于基普来说,他们仍然是同伴。这是一间有人居住的房间,房中的人正在交谈,他们的交谈正影射了关于人和天堂的寓言,基普走进了这交谈的场景之中。
  他放下肩上的小背包皮,面对着那张床。他想躺在上面,但因为天使的存在而犹豫不决。他已经绕着那缥缈的身体走过一圈,他注意到在它深色翅膀下面的背上,有蒙着灰尘的电灯泡。他明白尽管很困,但是在这样一件东西面前,他无法安然入睡。床底下露出三双舞台拖鞋,表现出设计者的用心良苦。现在是一点四十分。
  他把他的斗篷铺在地板上,放平了小背包皮当枕头,然后躺在石地上。小时候在拉合尔,大多是睡在卧室地板的席子上。事实上,他从未习惯睡在西方人的床上。一张垫子和一个充气枕头,就是他在帐篷里用的全部家当。在英国,当他和瑟福克爵士住在一起的时候,每当他躺在软绵绵的床铺上时,便陷入了幽闭恐惧之中。他躺在那儿,难受又睡不着,直到他爬出被窝,躺在地毯上。
  他在床边伸了个懒腰。他注意到那些鞋子比实物要大得多,亚马逊人的脚也许穿得进去。他的头上是那女人的右臂,他的脚边是那个天使。不久,一个工兵将接通这座城市的电源,而如果他会被炸死,他要和这两位一同赴死。他们也许会死,也许会平安。不管怎么说,他已经无事可做了。他已经花了整晚的时间,对炸药和定时装置的隐藏处做了最后的搜索。他周围的墙会坍塌,他将走出灯光通明的城市。至少他找到了这些像父母般给他亲切感的图画。他可以在这无声的对话中放松自己。
  他把手枕在脑后。面对着那个天使,他有了一个他从前没有注意的新想法——天使拿着的白花愚弄了他。这个天使也是个战土。在这一连串想法里,他闭上眼睛,他太累了,沉沉地睡去。
  他摊开四肢仰卧着,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好像终于解脱了,能睡觉了,这对他来说是奢侈的享受。他的左手手心向下放在水泥地上。他的包皮头巾的颜色和玛丽脖子上缀着花边的衣领相映成趣。
  在她的脚下,小小的印度工兵穿着军装,躺在六只拖鞋旁。在此,时间的观念似乎不存在了。他们都已选择了最舒服的姿势去忘记时间。所以别人会记得我们的。在这种惬意的微笑里,我们相信我们周围的环境。现在那幅情景,基督站在两座雕像脚下的情景,使人想起对他的命运的争论。抬起的陶土手臂象征着延期执行,暗示这个出生在外国的孩子般的沉睡者有伟大的将来。他们三个几乎做出决定,达成一项协议。
  蒙着一层灰尘的天使脸上,有一种无上的喜悦。他的背上有六个灯泡,其中两个坏了,不过,电力的奇迹突然间使翅膀下方发亮了,因此那些血红色、蓝色和像芥菜田野般的金黄色,在将近傍晚时分,闪烁着生气勃勃的光芒。
  无论现在还是将来,无论在什么地方,哈纳会意识到基普的身影是如何离她的生活越来越远。她在脑海中不断地想起。他使劲在他们之间挤出一条路,他和他们在一起时像石头一样沉默。她会回忆起八月里的那一天所发生的一切——天空的样子,她面前桌上的物品在雷声里变得昏暗。 她看见他在野外,双手抱着头,然后明白了他这种姿势并不是因为头疼,而是因为他想把耳机紧紧地贴在脑袋上。当她听到他发出一声怒吼时,他正在离她一百码远的低地上。他跪倒在地上,好像全身都散了一样。那样待了一会儿之后,他站起来,向他的帐篷斜冲进去,随手关上了身后的帐篷盖。天空打了一个响雷,她看见他的手臂上罩上了一层黑影。
  基普提着步枪,从帐篷里出来。他向圣吉洛拉莫别墅走来,风一般地从她身边擦身而过,像一颗游乐场里的钢球。他穿过走道,三步并作一步地蹿上楼,他的呼吸沉重,楼梯上响起他沉重的脚步声。她继续坐在厨房的桌前,听着他的脚步声朝向走廊去了。她的面前有一本书,一支铅笔,在暴风雨前的光线下,这些东西都冻结在阴影之中。
  他走进卧室,站在英国病人躺着的床脚边。
  “你好,工兵!”
  步枪的枪托抵着他的胸膛,枪背带紧抵在他放在胸前的手臂上。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基普像是与世界隔绝了,他棕色的脸上流着泪水。他的身体转动了一下,向着旧喷水池开火,爆炸的石膏尘溅到了床上。他又转回身来,将步枪对着那个英国人。他开始颤抖,却又竭力控制自己不要颤抖。
  “基普,放下枪!”
  他使劲地靠着墙来停止颤抖,空中的石膏尘散落在他们周围。 ·
  “我坐在这张床的床角上,听你说话,大叔。过去这几个月我都是这样做的,当我还是个孩子,我就做这种事。我相信我能透过年纪大的人的教诲充实自己,我相信我能带着那些知识,慢慢地改变,然后再传授给别人。

  “我从小接受我们国家的传统教育,但是后来,我受到的教育往往来自你们的国家。你们那毫不起眼的白人岛国,用自己的习俗、礼仪、书籍、官员、理性改变了这个世界的其它地方。你们订立了严厉的行为准则。我知道如果我用错了手指端起茶杯,我就会被放逐。如果我系领结的方式错了,我就会被赶出去。是不是轮船给了你们这种权利?是不是?就像我哥哥说的,是因为你们拥有历史和印刷厂的缘故。
  “你们和后来的美国人改变了我们。用你们传教的规矩,而印度的土兵像英雄一样捐弃他们的生命,所以他们能够被‘漂白’。你们像蟋蟀一样好战。你们怎么能愚弄我们做这些事?在这儿……听听你的人民都干了些什么。”
  他把步枪扔在床上,向那个英国人走去,那部收音机就在他身边,挂在他的肩带上。他解下它,把耳机挂在伤员黑色的头上,英国人因疼痛而退缩了一下。但是工兵还是把耳机挂在他头上。他走回去,捡起步枪,看见哈纳站在门口。
  一枚炸弹,然后又是一枚炸弹。广岛,长崎。
  他把步枪转向阳台。在山谷飞翔的鹰好像要朝枪口飞来。如果他闭上眼睛,他会看到亚洲的街道上火光冲天。它像一幅撕烂的地图,席卷那些城市,灼热的飓风一碰到人体,就把他们烧焦了。空中突然出现了人类的足迹,这是西方人的智慧所带来的战傈。
  他看见那个英国病人,带着耳机,他的目光收敛,全神贯注地听着,步枪的准星从他的鼻尖向下移到锁骨上方的喉结。基普屏住气,把恩菲尔德步枪放在瞄准的角度上,毫不犹豫。
  那个英国人看着他。
  “工兵。”
  卡拉瓦焦走进房间,赶到他身边,基普转过身,用枪托重击在他的肋骨上。一记来自野兽的重击。然后,好像是同样动作的连续部分,他又恢复行刑队持枪准备的姿势,那是他在印度和英国的兵营里受训时学会的。他的枪口对准那烧焦的脖子。
  “基普,我们谈一谈。”
  现在他的脸像一把刀。他忍住了因为震惊和恐怖而流下的泪水,他正以不同的眼光看穿周围的一切,看穿他周围的人。即使在他们之间降下了夜幕,浓雾遮掩了一切,而这个年轻人深棕色的眼睛仍会找到才暴露出来的敌人。
  “我哥哥曾告诉我,永远不要依靠欧洲。那些做交易的人,那些签合同的人,那些绘制地图的人。永远不要相信欧洲人,他说,永远不要和他们握手。但是我们,噢,我们太容易相信人了——被你们发表演说、颁发的奖章和举行的典礼所蒙蔽。在过去几年里,我做了什么?排除炸弹,拆除引信,拆掉炸弹的翅膀。为了什么?为了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老天,告诉我们!”
  “我留下收音机好让你们吞下历史教给你们的这一课。别动,卡拉瓦焦。所有那些国王们、女王们和总统们发表的文明演说
  ……这种空洞命令的声音。听听收音机,闻闻里面庆祝的气氛。在我的国家,一位父亲如果两次违反了义理,你就可以杀死这位父亲。”
  “你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步枪瞄准那截烧焦的脖子,然后工兵又把枪口转向他的眼睛。
  “开枪吧!”奥尔马希说。
  工兵的目光和那个伤员的目光在幽暗的房间里相遇,这个房间挤进了整个世界。
  他向工兵点点头。
  “开枪吧。”他轻轻地说。
  基普卸下子弹,在子弹落下时接住它。他把步枪扔在床上,它像一条蛇,它的毒牙已被拔去。他看见哈纳在旁边。
  那个烧伤患者把耳机从头上摘下来,慢慢地把它们放在他面前。然后他伸出左手,扯下助听器,把它扔在地板上。
  “开枪吧,基普。我不想再听什么了。”
  他闭上双眼,陷入黑暗之中,离开了房间。
  工兵靠着墙,他的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低下头。卡拉瓦焦能听见鼻孔呼吸的声音,又快又闷,像个活塞。
  “他不是英国人。”
  “美国人,法国人,我才不管呢。当你开始向棕色人种的世界投弹的时候,你就是个英国人,你们曾有比利时的利奥波德国王,而现在你们有美国的杜鲁门。你们全是从英国人那儿学来的。”
  “你错了,不,不是他。在所有的人之中,也许只有他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他会说那不重要。”哈纳说。
  卡拉瓦焦坐在椅子上,他想他总是这样坐在这把椅子上。房间里收音机发出微弱的杂音,电台仍以它那像是在水下的声音广播着。他不禁转身去看工兵和哈纳那模糊不清的影子。他知道这年轻的士兵是对的。他们永远不会向白种人的国土投掷这样一枚炸弹。
  工兵走出房间,把卡拉瓦焦和哈纳留在床边。他离开了那个属于他们三个人的世界,不再是他们的卫兵了。将来,如果那个伤员死了,卡拉瓦焦和那个女孩会埋葬他的。让死者埋葬死者吧。他从不清楚。圣经里那些深奥难懂的字眼是什么意思。
  除了那本书,他们会埋葬所有的东西。那具尸体、床单、他的衣服、那支步枪。不久他将会单独和哈纳在一起。是收音机引起了这一切。是无线电短波播出一个可怕的事情。一场新的战争,关系着文化的灭亡。
  夜里万籁俱寂,他仍然能听见夜鹰微弱的叫声,还有当他们转身时,拍打翅膀的微弱声响。在这无风的夜晚,柏树一动不动地屹立在帐篷上方。他仰卧着,两眼紧盯着帐篷黑暗的角落。他一闭上眼睛,就看见火光。人们跳进河中,跳人贮水池里去避开那在几秒钟之内将一切化为灰烬的火焰和高温,无论是他们拿着的东西,还是他们的皮肤和头发,甚至他们跳进的水中。这枚威力极大的炸弹被飞机运过了海洋,经过东方的月亮,对准绿色的群岛,投了下去。
  他不吃不喝,因为咽不下任何东西。在天黑之前,他在帐篷里扔了所有的军械,丢了所有的拆弹设备,拆掉了军装上所有的徽章。在躺下之前,他解开包皮头巾,梳理了头发,在头顶上绑了个髻,然后才躺下,看着帐篷上的光慢慢暗下去。他的眼睛追逐着最后一丝蓝光,倾听着外面已渐渐平息的一丝微风,听着老鹰转向飞行时翅膀的拍打声和空气中所有细微的声他觉得世界上所有的风都刮到亚洲去了。他的思绪远离了他工作时看到的许多小炸弹,奔向另一枚炸弹,那枚炸弹好像有一座城市那样大。它是如此巨大,它使周围活着的人目睹了大量人口的死亡。他对这种武器一无所知。它是用金属碎片和爆炸力杀害人群,还是用滚烫的空气席卷、消灭一切呢?他所知道的是,他不能再让任何东西靠近他了,不能吃东西,甚至不能在阳台石凳上的大茶缸里喝水了。他觉得他不能从背包皮里拿出火柴来点灯,因为他相信灯会点燃所有的东西。在帐篷里,在光线消失之前,他取出家人的相片,盯着看。他叫基普,而他不知道他在这里干什么。
  现在他站在八月炎热的树下,没有包皮头巾,只穿了印度的传统服装——一件长及膝盖的无领衫。他手里什么也没有,只是沿着树篱的外边走着。他的光脚踩在草上、平台的石头上和营火的灰烬上。他的身体处于失眠状态,他正站在欧洲一个大山谷的边缘上。
  一大早,她就看见他站在帐篷旁。她在晚上透过树丛望着亮光。那天夜里,别墅里的每个人都独自用餐,那个英国人什么也没吃。现在她看见工兵的手臂一扫而过,而帐篷的四面像帆——样倒塌下来。他转身向屋里走来,爬上台阶,来到阳台,接着就突然消失了。
  在小教堂里,他从烧焦的长凳边,走到一块用树枝压住的帆布下,那里放着一辆摩托车。他把摩托车上盖着的东西拖开,在摩托车边蹲下,开始给链齿和齿轮上油。
  当哈纳走进没有屋顶的小教堂时,他坐在那儿,他的后背和脑袋靠在车轮上。
  “基普。”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看着她。
  “基普,是我呀。我们与那件事有什么关系?”
  在她面前,他像块石头一样。
  她在他身边跪下来,向他靠过去,她的头贴着他的胸膛,就保持着那样的姿势。
  他的心脏在跳动着。
  他依然不作声,她挪动了一下身体。
  “那个英国人曾有一次给我读了书上的一句话:‘爱是如此渺小,以致于它可以穿过针眼。’
  他移动一下身子,离她远点,他的脸离一个积了雨水的水坑只有几英寸。
  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当工兵从帆布底下拖出那辆摩托车时,卡拉瓦焦趴在扶墙上,下巴抵在小臂上。他觉得他不能忍受这屋子里的气氛,所以走开了。因此当工兵发动车子离开时,他并不在。那时工兵发动摩托车,骑上了引擎已开始发热的车子,而哈纳则站在一旁。
  基普摸了一下她的手臂,就骑着摩托车走了。他冲下斜坡,这时引擎才急速转动起来。
  在通往大门的小路上,卡拉瓦焦在等着他,他带着那枝枪走下小径,当那男孩的车速慢下来时,他甚至没有正式举枪对那辆摩托车示意。卡拉瓦焦向他走去,张开双臂拥抱他——一个紧紧的拥抱。工兵第一次知道胡须扎在脸上的感觉,他觉得那胡须扎进了他的肌肉。“我会想念你的。”卡拉瓦焦说。那男孩离去了,卡拉瓦焦转身走回了那间屋子。
  机器使他周围的事物有了生气,摩托车吐出的浓烟、灰尘和平整砂石路,都在他穿过树林时被甩在身后。摩托车跃过门口的牛栏,然后他冲出村子。两边的花园散发出花草的气息,那些花园以变幻莫测的角度,出现在斜坡上。
  他让身体处于习惯的姿势,他的胸部低伏着,几乎要碰到油箱了,而手臂则摆平以减小阻力。他往南去,完全避开佛罗伦萨,穿过格雷夫,横跨蒙特瓦尔基和安布拉这些远离战争和侵略的小镇。然后,当他看见出现了几座没有见过的小山时,他开始攀登山脊,向着科尔托纳前进。
  他选择与入侵相反的方向行驶,好像重绕战争的线轴。那条路线不再有紧张的军事气氛。他只走他认识的路,看着不远处熟悉的城堡小镇。他稳稳地坐在这摩托车上,开足马力沿着乡间小路疾驶。他几乎什么也没带,所有的武器都留下了。摩托车迅速地穿过每一处村庄,没有因为城镇或战争的回忆而减慢速度。“地球将会像个醉汉来回旋转,又会像个小屋被移动。”
  她打开他的背包皮,有一把手枪包皮在油皮里,所以,当她打开时,散发出一股味道。牙刷、牙膏和笔记本里的铅笔速写画,包皮括一张她的素描画像——她坐在平台上,是他从英国病人的房间向下看时画下的。两块包皮头巾和一瓶浆糊。一盏工兵灯和皮带,遇到紧急情况可以戴上。她打开工兵灯,背包皮里充满了深红色的光。
  在侧面的口袋里,她发现了一些拆弹用的工具,这是她碰都不想去碰的。打开另一个用一小块布包皮着的小包皮,里面是她送给他的那根金属小插管。在她的国家里,人们用这种小插管提取树上的枫糖浆。 ·
  在这座倒塌的帐篷里,她翻出一张照片,看来一定是他们全家的合影。她把照片捧在手里——一个锡克教徒和他的全家人。
  在这张照片里,他的哥哥只有十一岁。基普站在他旁边,只有八岁。“当战争来临时,谁反对英国人,我哥哥就与他站在一边。”
  那儿还有个小笔记本,画着炸弹的图解。还有一幅画像,画的是一位圣徒和一个音乐家。
  她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回袋子里,除了那张照片,她把照片抓在手里。她背着背包皮穿过树丛,走过凉廊,把背包皮拿进屋里。
  大约每过一个小时,他就会放慢速度,把车停下。他摘下护目镜,用衣袖擦拭上面的尘土。他又看了看地图。他要到亚得里亚海边去,然后向南。大部分部队在北部边境。
  他到达科尔托纳,摩托车开足了马力,高速行驶着。他骑着摩托车上了几级台阶,来到教堂门口,然后走了进去。那儿有一尊雕像,被绑在刑台上。他想离那张脸近一点儿,但是他没有望远镜,而他的身体太僵硬了,爬不上那些建筑的管架。他在下面转着圈儿想办法,就像有的人进不了熟悉的家一样。他推着摩托车走下教堂的台阶。顺势滑下,穿过被毁坏的葡萄园,继续向阿雷佐前进。
  在圣塞波尔克罗,他从一条蜿蜒的公路上了山,在山雾之中,他不得不将速度降到最低。他觉得冷,但他不去想天气的事。公路蜿蜒上升,最后他来到白雾之上的山路——雾像一张床。他绕着乌尔比诺的边缘走,德国人在那里烧死了敌人所有的战马。他们曾在这一地区打了一个月的仗,现在他快速通过这里,只认出黑色圣母的圣坛,战争使得所有的城市和小镇都变得一样了。
  他来到海湾,走进了加比色海,在那儿他曾看见圣母玛利亚出现在海面上。他在山上睡觉,就在那座雕像被移走的地方,那里可以俯视悬崖和海水。他就这样度过了第一天。
  亲爱的克莱拉——亲爱的Maman:
  Maman是一个法语字,克莱拉,一个流行的字,代表拥抱,一个个人的字,你甚至可以在公共场合喊出来。它像一叶方舟那样永恒,那样给人慰藉。虽然我知道你在精神上仍是像一艘独木舟,能迅速改变方向,转入另一条溪流。依然自立,依旧喜欢独处。没有一艘船能有幸停在你周围。这是这几年来我所写的第一封信。克莱拉,我不习惯用正式的语调写信。我在战争的最后几个月里和三个人住在一起,而我们的谈话是缓慢、随意的。我现在除了像这样谈话,已经不习惯其它的方式了。

  在一九四几年,哪一年?我突然忘了,但是我知道是几月几日。有一天在我们听说那两枚原子弹被投向日本后,觉得世界末日好像来临了。从今以后,我相信个人的利益与公众利益会永远交战,如果我们能认为这件事是合理的,那么在我们眼中不会有无理的事。
  帕特里克死在法国的一处鸽棚里。在法国十七、十八世纪的时候,人们建筑了这种比房子还要巨大的鸽棚。就像信中所画的图。
  往下三分之一的水平线上有一层叫老鼠架的东西——用来阻止老鼠窜进砖砌的鸽棚,这样鸽子就安全了。像一个鸽棚一样安全。一个神圣的地方。在许多方面像一座教堂,一个舒服的地方。帕特里克死在一个舒服的地方。
  早上五点,他发动了摩托车,车轮辗过砂石地的边缘。他依旧在黑暗之中,仍然难以区别悬崖那边,仍然看不清远处的大海。从这儿到南部去的旅途上,他没有地图,但是他能认出战时公路,并沿着海岸线走。当太阳升起来后,他就可以加速。那些河流依然在他的前方。
  大约在下午两点的时候,他到了奥尔托纳,工兵们曾在那儿修建了贝利桥,差点儿在暴风雨肆虐时淹死在河中。开始下雨了,他停下来。披上了橡胶斗篷。在雨中,他绕着摩托车走动起来。现在,在他旅行时,他耳朵里的那个声音在变换。咻咻的风雨声代替了摩托车的哀鸣和嗥叫,雨水顺着前轮流进他的靴子。他透过护目镜看到的一切都是灰濛濛的。他不去想哈纳。在摩托车的轰鸣声暂时停息下来的时候,他不想她。当她的脸庞浮现在他的眼前时,他就把它赶开。他推了一下车把,车身转了个方向,他不得不集中精神。如果脑子里出现的是词句,那不会与她有关,它们是意大利地图上的地名,他正骑车经过这些地方。
  他觉得他是带着那个英国人的躯体进行这次旅行的。那英国人坐在油箱上,面对着他,黑色的身体拥抱着他,从他的肩膀后看到过去,看到他们刚刚经过的乡村,那意大利小山上渐渐远去的陌生人的宫殿,那宫殿永远不会重建了。“而我告诉你的东西,不会从你的嘴里说出来。既不会从你的孩子嘴里说出来,也不会从你孩子的孩子嘴里说出来。”
  他的耳边传来英国病人歌唱以赛亚的歌声——那个下午,当那个男孩谈到罗马小教堂天花板上的那张脸时。“当然,那儿有一百个以赛亚。有一天你会想要看他以老人的形象出现——在法国南部的修道院中供奉的是蓄着胡子的以赛亚,虽然年老了,他的相貌依然透着一般威严。’’那英国人在绘有壁画的房间里喝道,“看,主会将你带走,严加看管,他肯定会庇护你。他肯定会猛烈地将你转过身,把你像一颗球一样扔到旷野里去。”
  他正奋力在大雨中奔驰。因为他曾爱过那张在天花板上的脸,所以也爱那些词句。就像他信赖那个烧伤患者和他亲手照料的草地一样。以赛亚、耶利米和所罗门都在烧伤患者身边的书里,他的圣书,他喜欢的任何词句都贴在他的书上。他曾把书递给工兵,而工兵说我们也有一本《圣书》。
  护目镜的橡胶边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已经裂开了,而现在雨水灌满了两边的镜框。他要把它摘掉,那海浪声和永恒的海又在他耳际出现。而他伏着的身子又冷又僵硬,惟一的热量仅来自他娴熟地驾驶着的摩托车。当他像流星一样穿过村庄时,溅起白色的小花,而这半秒钟的拜访,仅仅来得及让人许个愿。“上天将像烟雾一样消失不见,而大地将会像衣服一样变旧,住在这里的一切生灵都会同样地死去。飞蛾将像吃旧衣服一样吃掉它们,而虫子会像吃羊毛一样把它们都吃掉。”一个从乌怀拿德到广岛的沙漠秘密。
  当摩托车来到拐弯处,拐上奥芬托河上的大桥时,他正解下护目镜。他用左手抓住护目镜时,摩托车开始打滑。他丢下护目镜,想要稳住摩托车,但是他没有注意桥上的坑洞,车子反弹了一下,向他的右边倒下,并且突然拖着他,顺着雨水滑到桥中央。金属摩擦而起的蓝色火花在他的手臂和脸上闪过。
  沉重的铁皮飞了起来,从他的肩上飞过,然后他和车子又转向左边,桥的那边没有栏杆,他和车子一起猛然掉下桥,往河里落下,他的手臂伸向头顶上方。斗篷松开了,飞离了他的身体,离开了人和车。
  摩托车和工兵从半空中旋转着落人水中。当他连人带车落入水中时,双腿还紧夹着摩托车。人车溅起一道白色的水花,消失了,雨还在下着,“他会把你像球一样扔到旷野里去”。
  帕特里克是怎样在鸽棚里死去的,克莱拉?他的部队离开了他,他被烧伤了。烧得血肉模糊,以致于衬衣扣都和肌肤粘在一起,都和胸膛糊成一片了。那是你我都曾亲吻过的胸膛。而我父亲是怎样被烧伤的?在现实生活中,他能像鳗鱼一样灵活地转换方向,或像你的独木舟一样进退自如,好像有着魔力似的。他性格温柔,既率真又复杂。他不善辞令,我经常觉得惊讶,为什么会有女人爱他。我们大多喜欢能说会道的人。我们是理性主义者,是聪明人,而他常常茫然若失,没有把握,默默无语。
  他是个烧伤患者,而我是个护士,所以我能照料他。你明白地理的悲哀吗?我能救他,或者至少陪伴着他直到最后一刻。我很了解烧伤。他独自和鸽子、老鼠待了多久?在他生命和血液流动的最后阶段里?鸽子围绕着他,在他周围拍打着翅膀,飞来飞去。他在黑暗中无法入眠,他讨厌黑暗。而他独自一人,身边没有情人或亲属。
  我讨厌欧洲,克莱拉,我想回家。到你的小屋去,到乔治亚海湾那块粉红色的岩石上去。我会搭公共汽车到巴利桑德。从欧陆透过短波无线电往潘凯克发个电报,然后等着你,等着你在小船上出现侧影,来把我从这儿营救出来。我背叛了你,投身到了这儿。你怎么变得这么聪明?你怎么变得这么有决心?你怎么不像我们这么傻?你是一个变得很聪明的快乐精灵,是我们之中最纯洁的人,最黑的豆子,最绿的叶。
  哈纳
  工兵的头从水里冒了出来,头盔已经掉了。他在水面上拼命喘着气。
  卡拉瓦焦用吊索做了一座绳桥,可以通到隔壁别墅的屋顶上。绳子的这端先系着德米特里雕像的腰部,再绕了那口井几圈,牢牢地固定起来。绳子只比小路上那两株橄榄树顶高一点。如果他失去了平衡,他就会摔到橄榄树粗糙、积满灰尘的树枝上。
  他跳上去抓住了吊索,他穿着短袜的脚紧紧地扣住吊索。那座雕像价值多少?他有一次随口问起哈纳,而她告诉他,英国病人说所有的德米特里雕像都不值钱。
  她封上信,站起来,穿过房间去关上窗户,而就在那瞬间,山谷里闪过一道闪电。她看见卡拉瓦焦在半空中,正在穿越峡谷的半路上,那峡谷在别墅的旁边,活像一道深深的伤痕。她站在那儿,好像在梦里一样,然后她爬上窗台,坐在那儿向外看。
  每次闪电时,雨就在突然被照亮的夜空中凝结住了。她看见老鹰飞上天空,她寻找着卡拉瓦焦。
  当他感觉要下雨时,他正在半路上,然后大雨顷刻之间就浇到他的身上,衣服紧贴着他,突然间使他的衣服变得更重了。
  她把双手掬成杯状接住雨水,然后用双手把头发梳湿。
  别墅陷人黑暗之中。在英国病人房门外的走廊上,最后一根蜡烛在燃烧着,在黑夜里依然充满生气。任何时候,他从睡梦中醒来,一睁眼,就看到黄色的烛光忽明忽暗。
  对他来说,现在的世界是没有声音的,甚至光线似乎也是没有必要存在的。他明早要告诉那个女孩,当他睡觉的时候,他不需要烛光陪伴着他。
  大约凌晨三点钟的时候,他感觉到房间里有个人影。他看了看,一段沉默之后,一个身影出现在他的床脚,抵着墙,也许是在上面作画,在烛火那边,叶子的阴影下,看不太清楚。他嘟哝着什么,一些他想说的东西,但是那儿一片沉寂,而那略发棕色的身影,也许只是夜晚的影子,一动不动。一棵杨树,一个带着羽毛饰物的人,一个游泳者的身影。而他不会这么走运,能再和年轻的工兵说话了,他想。
  无论如何,他今晚得保持清醒,看看这个身影是否向他走来。他不吃止痛药,他要保持清醒,直到烛光消失,蜡烛熄灭的烟味会飘进他的房间,又飘进那女孩的房间,飘向走廊那头。如果那身影转过身来,他一定会看到他背上沾着漆,因为他在那儿悲伤地使劲靠着树墙。等蜡烛熄灭了,他就能看见了。
  他把手慢慢伸出去,摸到他的书,又收回来放在他黑色的胸脯上。房间里没有别的动静。
  现在基普坐在哪里想她?这些年以后。历史的石头在记忆的水面跳跃,于是她和他在石头落到水面,并沉下去之前就老了。
  基普坐在他的花园里的某个地方,又想到应该走进屋内写封信,或找一天到电信局,填写表格,想办法和另一个国家里的她取得联系。就是这个花园,这块修剪过的方形草地,把他带回了哈纳、卡拉瓦焦,还有英国病人住在佛罗伦萨北面的圣吉洛拉莫别墅的日子。他是个医生,有两个孩子和一个爱笑的妻子。他在这座城市里终日忙碌。下午六点,他脱下他的白色工作服,里面穿着暗色的长裤和短袖上衣。他关上诊所的门,在那儿,所有的书面文件被各式各样的东西压住——石头、墨水瓶、一个他儿子再也不玩的玩具卡车——这样那些文件就不会被电扇吹走。他骑上自行车,穿过市场,骑四英里路回家。任何时候他都可以转动车把,骑到街道的阴凉处去。他已上了年纪,他突然察觉到印度的太阳使他精疲力尽。
  他沿着运河边的柳树滑行,然后停在一小块住宅区前,移动车轮,提起来,扛着它走下台阶,到了他妻子照料的小花园。
  今天晚上有些事情使记忆的石头浮上了水面,并使它回到了意大利的小山城里。这也许是因为他今天诊治一个手臂被化学品烧伤的女孩引起的。或者是那石阶,棕色的杂草在那里沿着台阶拼命地长。今早当他扛着自行车沿着楼梯走时,又沉人回忆中,到了半路才想起这是在去上班的路上,于是勾起的回忆被延缓了。他一到医院,整整七个小时被接连不断的病人和行政工作缠住了。也或许是因为那女孩手臂上的那块烧伤。
  他坐在花园里,看见了哈纳,她的头发更长了,她在她自己的国家里。而她现在在做什么工作呢?他经常看见她,她的脸和身体,但是他不知道她从事什么职业,或者她的生活怎么样。虽然他能看到她对周围人的反应,她俯身对孩子说话,她身后有着白色的电冰箱门,背景是无声的有轨电车。这就是偶尔得到的消息,就像照片的底片似的呈现了她的样子,但是只有她,没有声音。他看不出与她同行的同伴,她的判断;所有他能看得到的,只是她的特性和她长长的头发,它又垂下来,垂到她的眼睛上。
  他现在了解她有张看来总是很严肃的脸,她的形象已经从一位年轻的女人变成一位瘦骨嶙峋的女王。根据她的希望使她的脸看起来像某种人。他还是喜欢她那个样子。她的聪慧、容貌和美丽并不是遗传而来,但是那是人们所追求的东西,它反映出她现在的个性。看起来就像他每一两个月就能这样看见她似的。这些时刻像是他的来信的延续。她给他的来信一直得不到回音,写了一年之后,终于因为他的沉默而放弃寄信。他想这是他的个性。
  现在用餐时,他曾有想与她谈话的冲动,想回到那段他们一起在帐篷里,或在英国病人的房间里的亲密时光。在这两个地方,他们之间如汹涌的河水,回忆那个时候,他迷恋着她,他现在依然迷恋着她——既纯洁又执著,他柔软的手臂穿过空气,伸向他爱的女孩。他的湿靴子踩在意大利门口,鞋带绑在一起,他的手臂伸向她的肩膀。床上躺着一个人。
  吃晚饭的时候,他看见他的女儿努力摆弄餐具,想用她的小手抓住那巨大的武器。在这张桌旁,他们的手都是棕色的。他们自在的举止反映着他们的传统和习惯。他的妻子教会了他们粗犷的幽默,这已经遗传给了他儿子。他喜欢看他儿子在这所房子里妙语如珠,不断地使他感到吃惊,那已经超过了他和他妻子的知识和幽默——比如他对待街上那些狗的方式,模仿它们闲逛和它们的样子。他喜欢的是这个男孩几乎能根据狗的各种表达方式,猜出它们的愿望。
  哈纳可能在一家公司工作,但那不是她的选择。她,甚至在三十四岁这个年纪还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伴侣。她是个高贵而又聪慧的女人·,有着狂野的爱情,但缺乏运气,她经常冒险。在她额上有一道只有她照镜子时才看得见的疤。她深色的头发露出理想的闪亮!人们和她坠人情网。她还记得英国病人为她大声朗读他那本札记里的诗句。她是一个我了解得不够深的女人,所以我不能用我的臂膀——如果作家有的话——为她的一生提供庇护的港湾。
  哈纳移动了一下,转过脸,因懊悔而低下头。她的肩膀碰到了橱柜,一块玻璃掉了下来。基普的左手向下一伸,在掉落的叉子离地面还有一英寸时接住了它,然后温柔地把它放进他女儿的手里,眼镜后面的眼角上有一道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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