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病人 - 8. 神圣的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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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神圣的树林
基普停止挖掘,走出那块田,他的左手举在胸前,好像扭伤了一样。
他走过哈纳插在花园里的稻草人,走过挂着沙丁鱼空罐头的十字架,朝着山坡上的别墅走去。他用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那姿态好像罩着一根燃烧的蜡烛。哈纳在阳台上迎接他,
他握住了她的手。横行在他小拇指的瓢虫迅速地爬到她的手腕上。
她转身走进屋里,将手向前伸去。她穿过厨房,登上楼梯。
当她走进房间时,伤员转过头来面对着她。她用握着瓢虫的手抚摸他的脚。瓢虫离开她,爬到他黝黑的皮肤上。它避开海一般宽广的白色床单,开始漫长的跋涉,爬向他身上的其它部位——红色的瓢虫贴着像是火山般的皮肤。
卡拉瓦焦在书房里听到哈纳在走廊上的欢叫,不小心打落了台子上的引信盒。就在它即将落到地面之前,基普滑到它的下面,迅速地用手接住。
卡拉瓦焦向下瞄了一眼,看到这个年轻人呼了口气。
他突然想到自己欠他一条命。
基普抱着引信盒放声大笑起来,当着这位老大哥的面,他的羞涩感忽然消失了。
卡拉瓦焦将记住这一滑。即使有一天他离开了,再也见不到他,他也永远不会忘记他。多年以后,在多伦多的大街上,卡拉瓦焦会走下一辆计程车,为一位要上车的东印度人打开车门,然后他会想起基普。
这会儿,那个工兵仰起头来冲着卡拉瓦焦大笑,笑声在天花板间回荡。
“我很了解纱笼,”卡拉瓦焦一边说着,一边朝基普和哈纳招手,“我在多伦多的东区结识了那些印度人,当时我正在一间房子里偷东西,发现房子的主人是印度人。他们从床上醒
来,身上就穿着这样的衣服——他们穿着纱笼睡觉。我挺好奇。我们聊了很多,他们最后劝我试着穿上。我脱掉自己的衣服,换上——件纱笼。他们立即袭击我,我半裸着身子,在夜里乱跑。”
“真的吗?”她笑着问道。
“千真万确!”
她太子解他了,差点就要相信。在行窃的时候,由于个性随和,卡拉瓦焦经常分神。他在圣诞节闯入别人的屋子时,如果发现基督降临节期间的日历没有翻到正确的那一页,他会
一肚子恼火。他经常会在别人的家中与各种落单的宠物聊天,煞有介事地与它们谈论伙食,喂他们好多食物。下次再去作案时,他会受到它们的热烈欢迎。
她在书房的书架前走动,闭着眼睛,随便抽出一本书。她在一本诗集中发现了两章之间留有空白,便在上面写了起来。
他说拉合尔是座古城。伦敦与拉合尔相比算是个新兴的城市。噢,我是说我来自一个建立年代更晚的国家。他说他们一向了解火药。早在十七世纪,宫廷油画上就描绘了施放烟火的场景。
他身材矮小,比我高不了多少。当他露出亲切的微笑时,很少有人可以抵挡他的魅力。他天性粗犷,尽管他没有表现出来。英国人说他是个身为勇士的圣徒。但是他有一种特殊的幽默感,比他的举止更加粗暴。记住“我会在早上再帮他把助听器接回去。”我的天哪!
他说拉合尔有十三道城门——以圣徒、国王或他们向往的地方命名。
平房(bungalow)这个词出自孟加拉语。
下午四点,他们用绳子把基普放进坑中,直到他落人齐腰深的泥浆水中。他的身子贴着以扫炸弹的弹体。从尾翼到翼梢的弹壳长有十英尺,弹头陷入他脚旁的泥里。在黄泥水下,他的大腿抵着铁壳。他曾见过当兵的就像这样,在三军协会舞厅的角落抱着女人。手臂酸了,他就把手臂吊在齐肩高的木梁上。架起木梁是为了阻止泥土在他的周围塌落。工兵们在以扫炸弹的周围挖了这个坑,在他到达现场之前,搭起了木梁。在一九四一年,带有新型Y引信的以扫炸弹开始出现,这是他碰到的第二枚以扫炸弹。
在开会期间,他们决定惟一的办法是拆除炸弹的新型引信。这是一枚弹头朝下的重磅炸弹。他赤脚下去。身体已经开始摇晃了。由于陷在粘土里,他在冷水中无法稳住身子。他没有穿靴子——靴子会被粘土粘住,在他被拉上去时,拉力会扭断他的脚踝。
他的左脸颊贴着铁壳,试图想象自己得到了温暖。他一心想着阳光射人二十英尺深的坑中,照在他的颈后。他所抱住的东西随时可能爆炸,只要起爆器引爆就会爆炸。没有任何魔力或X光可以告诉人们什么时候某个密封小容器会裂开,什么时候某个金属线会停止摇摆。那些小小的机械信号,就像是正从你面前穿过街道的无辜路人的心脏杂音或脉搏跳动。
他住在哪个小镇?他甚至都想不起来了。他听到一个声音,于是抬起头。哈弟把工具包皮系在绳子的一头,然后放下绳子。这时,基普开始把各种夹子和工具装进外衣上众多的口袋里。他正哼着在哈弟开往现场的吉普车里所唱的歌——
他们在白金汉宫换了岗——克里斯多弗·罗宾带着爱丽丝开了路。
他擦干引信头所在部位,开始在它的周围捏了一个泥杯。接着他停了下来,往那个泥杯里倒人液态氧。他把泥杯粘在铁壳上,现在他必须再等一会儿。
他与炸弹之间没有多大空隙,他已经感觉到温度的变化。如果他在干地上,他可以走开,十分钟后回来。但是现在他得和炸弹待在一起。在这个禁闭的空间里,他与这个炸弹一样可疑。卡莱尔上尉曾在一个坑里使用固态氧工作,结果整个坑突然成了一片火海。他们迅速把他拉了出来,但他已经昏迷不醒了。
他在哪里?利森葡萄园吗?旧肯特路吗?
基普把棉花塞进泥浆水里,碰到了离引信约十二英寸的弹壳。没有冻住,这就意味着他必须再等一会儿。等到棉花粘住以后,就意味引信周围有足够的区域已冻结,他可以继续干
了。他往泥杯里倒进更多的液态氧。
结霜的圆圈处越来越大,现在直径已有一英尺。又过了几分钟。他看着什么人贴在炸弹上的剪报。他们已经看过这份送至各拆弹小组的最新剪报,而且还曾笑个不停。
什么时候爆炸才合理呢?
如果一个人的生命可以用X来表示,危险用Y来表示,爆炸可能造成的伤害用V来表示,那么一个逻辑学家也许就会争辩说,如果V小于X与Y之比,那就应该引爆炸弹;但是如果V与Y之比大于X,那就应该设法避免炸弹爆炸。
这是谁写的?
他已在坑里与那枚炸弹僵持了一个多小时。他继续倒人液态氧。就在他的右手与肩同高的地方。有一根管子送来正常的空气,防止他吸人过量的氧气而头晕(他曾见过喝醉酒的士兵靠吸氧治疗头痛)。他又摸了摸棉花,这一次棉花冻住了。约在二十分钟之后,炸弹的电池温度就会再次上升。但是就目前而言,引信被冻结了,他可以开始动手拆除它。
他张开手掌,上下摸了弹壳一遍,以确定有没有裂口。淹在水下的弹体是安全的,但是氧气与露出的炸药接触,就会点燃炸药。那是卡莱尔所犯的错误。X与Y之比。如果弹体有裂口,他们就得使用液态氧。
“是一枚二千磅重的炸弹,长官。以扫炸弹。”哈弟在泥坑上头说道。
“型号五十,在一个圆圈内,B圈。可能有两个引信包皮,但是我们认为第二引信包皮很可能没有装上,对吗?”
他们以前讨论过这个问题,但直到情况得到证实了,他们才想了起来。
“给我一个话筒。然后回去。”
“好的,长官。”
基普微微一笑。他比哈弟小十岁,而且不是英国人,但是哈弟最乐于执行团里的纪律。其他的士兵喊他“长官”时,总是迟疑不决,但是哈弟喊他时,总是声音洪亮,充满了热情。
他正在加紧工作,趁着电池全都冻结了,好撬开引信。
“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吹口哨……好了,我听到了。最后加一次氧,让它冒泡三十秒,随后动手,除霜。好了,我这就卸下,该死……好了,那东西没了。”
哈弟一边听着,一边记下一切,防止会出什么事。只要一个火星,基普就会被困在燃烧着大火的坑里。也许炸弹里还别有玄机。随后下去的人得考虑采取其它的措施。
“我正在使用折弹锁。”他从上衣口袋里摸了出来。它挺凉的,他必须把它搓热。他开始卸下锁定环。轻易就卸了下来,他告诉了哈弟。
‘‘他们在白金汉宫换了岗。”基普吹着口哨。他取下了锁定环和固定环,随手把它扔到水里。他可以感觉到它们慢慢地滚到他的脚边。还需要四分钟。 。
“爱丽丝嫁给了一名卫兵。当兵的生活太苦了。’爱丽丝说!”
他大声唱着,想让身体再暖和一些,他的胸口冻得要命。他尽量远离身前冰冷的铁壳。他必须常常用手摸一摸后颈,阳光仍然照在那里。他随后搓掉手上的液态氧、油污和冰霜。弹头的套环很难抓住。接着他吃丁一惊——引信头脱落了。
“错了,哈弟。整个引信头都掉了。跟我说话好吗?引信的主体被挤了下来,我够不到它。没有任何部位露出来,我什么都抓不到。”
“霜还能结多久?”哈弟过了几秒钟才说话,声音就在他的上头。他已经跑到坑口了。
“还有六分钟。”
“上来,我们把它炸了。”
“不,再给我一些液态氧。”
他举起右手,感觉到冰冷的罐子递到了他的手上。
“我这就把液态氧滴到暴露的引信区域,引信头就是在这里脱落的。然后我会割破弹壳,凿出一个洞来,直到我能抓住什么。现在你回去,让我来干吧。”
出了这样的事,他忍不住想发火。他的衣服沾满了液态氧,液态氧碰到水以后嘶嘶作响。他等着结丁霜,然后开始用凿子撬弹壳。他又倒了一些液态氧,等了一会儿,然后继续往里撬。什么也没有被撬下来。于是他脱掉上衣,把它放在弹壳和凿子之间,冒险用凿子的木槌使劲敲打,敲下了碎片。上衣是防范火星进发的惟一安全措施。要命的是他的手指冻僵了,不灵活,它们像电池一样失去了活力。他继续从侧面凿开脱落的引信头周围的弹壳。一层层剥下,希望炸弹经过冷却后能经受得起这样的手术。如果他直接凿的话,那可能会打中雷管,引爆炸弹。
又花了五分钟,哈弟不但没有离开坑顶,还不时提示液态氧冷却的时间还有多久。但是说实话,他们都不清楚。由于引信头掉了,他们冷却另外一个区域。水温虽冷,却比弹体热。
接着他看到了什么,他再也不敢凿大那个洞。他看到电路的接点像兰根银须一样抖动。如果他可以够到它就好了。他试图把手搓得更暖和。
他吸了一口气,呆了几秒钟。等钳口把接点绞成两段,他才又吸了一口气,气喘吁吁,一手扯出了电路。他的手冻得很疼。这枚炸弹的引信被拆除了。
“引信拆除了,不会爆炸了。吻我吧。”哈弟已经卷起绞盘,基普正在夹紧绞索。由于疼痛和寒冷,他差点就失败了。所有的肌肉都冻僵了。他听到滑轮发出吱嗄声,于是抓紧仍然半系住自己的皮带。他感觉到他棕黑的双腿正从烂泥里拔出来,像是被狗从沼泽中拽出的一具尸体。他的一双小腿抬出了水面。他从坑里钻了出来,进入阳光之中,先是脑袋,然后是身子。
他吊在那里,在固定滑轮的支架下转动。哈弟抱住他,同时解开他身上的束缚。他突然看到一大群人约在二十码开外旁观,就安全观点而言,离得实在太近了。他们很可能被炸死的,但是哈弟没有赶走他们。
他们默默地望着他,望着他这个印度人。他搭着哈弟的肩,疲惫得几乎无法带着工具走回吉普车。他的身上仍然挂着工具、液态氧的罐子、毛毯和还在转动的录音设备。他们听到坑里什么声音都没有。
“我不走了。”
“再走几步就到了,长官。别的东西我来拿。”
他们走走停停,慢步前进。他们必须经过那些瞪大眼睛的脸孔,那些人一直望着这个肤色略显黝黑、赤着双脚、穿着湿衣服的人,望着那张茫然不识一物的长脸。他们全都默不作
声,只是后退几步,让他和哈弟走过。到了吉普车跟前,他开始发抖。他的眼睛受不住来自挡风玻璃外的目光。哈弟必须把他抱起来,从容地放到客座上。
等哈弟走了,基普慢慢脱下湿衣服,并把自己裹在毛毯里。随后他就坐在那里。太冷了,太累了,他甚至没有力气打开装了热茶的保温瓶,保温瓶就放在旁边的座椅上。他想:我
当时甚至没有感到害怕,我只是生气——我犯了错误,那也许是个新玩意。我只是一头为了保护自己而有所反应的动物。
他明白了——现在只有哈弟让我保持着人性。
大热天的时候,在圣吉洛拉莫别墅的人都会洗头发。先用煤油洗去可能会有的虱子,然后用水冲洗。基普仰躺着,头发散开,闭着眼,免得阳光刺痛了眼睛。他突然显得孤立无助。当他展示这样柔弱的姿态时,内心就会涌上一种羞涩感。他看起来像一具神秘的死尸,没有生命。哈纳坐在他的身边,她那头棕黑的头发已经干了。在这个时候,他就会谈起他的家庭和狱中的哥哥。
他会坐起身,把头发甩到身前,开始用毛巾擦头发。从这个男人的举止,她想象整个亚洲的样子。他那懒洋洋走动的样子,他那沉默的态度。他谈论圣武士的事,她现在觉得他就是这样的圣者——坚定,富于幻想,只有在难得的阳光底下,偶尔停下话头时,他才会显得随便、不拘小节。他将脑袋靠在桌上,好让阳光晒干散开的头发——那就像是盛在扇型草蓝里的稻壳。虽然他是一个亚洲人,但在战争的最后几年,他已认英国人为父,像一个尽孝的儿子遵守英国人的规矩。
“哦,可是我的哥哥认为我太傻,竟然相信英国人。”他转向她,眼中映着阳光,“他说有一天我会看清一切。亚洲仍然不是一个自由的大陆,他厌恶我们为英国人打仗。我们一向无法认同彼此的观点。‘有一天,你会看清一切。’他经常这样说。”
工兵说道,双目紧闭,刻意嘲讽这个比喻。“日本是亚洲的一部分,马来亚的锡克教徒受到日本人的虐待。可是我的哥哥对此视而不见。他说英国人正在绞死争取独立的锡克教徒。”
她从他的身边走开,抱着双臂。世间的宿怨。阳光普照大地,她却走进黑暗的别墅,坐在英国人的身边。
到了夜里,当她松开他的头发时,他又成为另一个星座。他枕在枕头上的手臂是星宿的赤道,在他们拥抱、入睡时,可以感到星海的阵阵波涛。她抱着一尊印度女神像,握着小麦和彩带。在他朝她伏下身时,雕像往下坠。她把它系在手腕。在他挪动的时候,她一直睁大眼睛,看到在漆黑的帐篷中,他的头发闪出静电火星。 ’
他移动时总是注意着附近的景物——身旁的墙壁和垫高的阳台栏杆。他扫视着四周,当他注视哈纳时,他不但看到她瘦削的脸颊,也看到了她身后的大地。像他观看红雀飞行的弧线时,他会留意红雀距离地面的空间一样。他辗转意大利各地,试图把一切尽收眼底,除了转眼即逝的人事。
他从不考虑自己。不去想他昏暗的身影,或者他伸向椅背的手臂、玻璃窗上他的映像,也不去理会旁人如何看他。在战争的岁月里,他意识到只有自己才是可靠的。
他常常与英国人待在一起。那人让他想起他在英格兰看到的枞树,一株病枝,岁月压弯了它,是另一棵树的树叉把它托起。那棵树耸立在瑟福克爵士的花园,靠近悬崖,像个卫兵一样俯瞰布里斯托海峡。尽管摇摇欲坠,他却感到它内在的高贵——孱弱掩盖不了往日的坚强。
他没有镜子。他在花园里裹上头巾,环顾树上的青苔。他注意到哈纳的头发剪过了。他把脸贴在她的身上,靠着她的锁骨,那块骨头使她的肌肤更为突出。他熟悉她的呼吸。但是如果她问他,她的眼睛是什么颜色,尽管他喜欢上了她,她却认为他答不上来。他会笑着乱猜一通。而如果她闭起黑色的眼睛,说它们是绿色的,他也会信以为真。他也许会定睛注视她的双眸,但却说不出它们是什么颜色,就像已经入口或入腹的食物,他只知道是否容易消化,却说不出味道如何,或者到底吃了什么食物。
听到别人说话,他会看着人家的嘴,不会去打量眼睛,或者留意眼睛的颜色。对他来说,眼睛似乎总是随着时间或屋内的光线而变化。嘴巴则会暴露不安、自满或性格的其它特征。对他来说,嘴巴是脸上最微妙的部位。他从来都搞不清楚眼睛能够揭示什么内在,但是他可以辨识嘴巴如何变得冷漠,如何显得温柔。人往往会根据眼睛,对一线阳光的反应作出错误的判断。
他记下了一切,当作聆听厂段变奏的和声。他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看到她,时间和地点改变了她的声音或个性,甚至她的美丽,就像浩瀚的大海主宰了救生艇的命运。
他们习惯在黎明起床,在最后一线日光隐去时吃晚饭。夜深的时候,只在英国病人旁边点上一根蜡烛,烛光照亮了周围的黑暗,或都点上一盏装了油的灯,如果卡拉瓦焦弄得到油的话。但是走廊和其它的卧室仍是漆黑一片,像是一座被埋葬的城市。他们已习惯了在黑暗中行走,伸出双手,靠着指尖触摸两边的墙壁。
“不再有光,不再有颜色。”哈纳会对自己反复哼唱这一句。基普有个令人气恼的习惯——勾住下面的栏杆,然后跳下楼梯。必须制止他这个习惯。她想象他的双脚跃到空中,踢到回房的卡拉瓦焦的肚子上。
她提前一小时候吹灭了英国人房间里的蜡烛。她脱掉网球鞋,由于夏日的炎热,她解开上衣领口和袖口的纽扣,并把袖子高高卷起。虽然衣着不整,但却令她感到愉快。
在主楼层这一边,除了厨房、书房和废弃的小教堂,还有一个装了玻璃的室内庭院——四面是玻璃墙,有一扇玻璃门。走进玻璃门,你会见到一口装有井盖的井,架子上摆着枯死的植物,它们从前在温室里一定是生长繁茂。这座温室越发让她想起一本夹花的书,翻书的时候你会瞟上一眼,却从不对它们仔细端详。
凌晨两点。
他们从不同的门走进别墅。哈纳踏上三十六级台阶,走进小教堂。他从北院进去,走进房子,摘下手表,把它放进一个齐胸高的壁龛里,那里供奉着一尊小圣徒的神像——这是别墅医院的守护神。她看不到一闪而过的磷光。他已经脱掉鞋子,只穿着裤子。关掉了绑在臂上的灯。他没带别的东西,只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一个瘦削的男孩,戴着黑色的包皮头巾,把灯松松地系在腕间,贴着他的皮肤。他像一支矛,倚在走廊的墙角。
接着,他轻轻溜过室内庭院。他走进厨房,立即觉察到那只狗就在暗中。他抓住狗,用绳子把它绑在桌脚边。他从厨房的架子上拿起炼乳,返身回到室内庭院的玻璃房里。他用手摸索着房门的下端,发现上面靠着小树枝。他走了进去,随手关上门。然后探出手去,又把那些树枝靠在门上,避免她看到它们。他随后爬到井里。他知道三英尺深的地方有一块横板,结实得很。他盖上头顶的井盖,蜷缩在那里,想象她在找他,或者把自己藏了起来。他开始吸吮那罐炼乳。
她怀疑他干了这样的事。进书房以后,她打开手上拿的灯,沿着书架走过。书架的底端齐她的脚踝,上端高过她的头,她看不见到底有多高。房门关上了,从走廊上看不到任何亮光。只有身在室外,站到落地窗的另一端,才能看见亮光。她每走几步就停下来,在汗牛充栋的意大利书籍中,再次寻找可以念给英国病人听的那本英文奇书。她开始喜欢这些意大利装订的书籍,喜欢卷首的彩色插图,上面蒙上了一层纸膜。她喜欢书的气味,甚至喜欢快速翻阅时,书所发出的仿佛扭断了一些小得看不出的骨头的声音。她再次停了下来,《巴马修道院》。
“如果我能走出困境,”他对克莱莉亚说,“我要去领略帕尔马的美丽风光。那时,你会屈尊记住这个名字:法布利斯吗?”
卡拉瓦焦躺在书房尽头的地毯上。从他那个黑暗的所在看去,哈纳的左手似乎闪出磷光,照亮了书籍。她的黑发映着红光,衬托着她的棉质上衣和肩部卷高的袖子。
他从井里爬了出来。
她的手臂放出直径三英尺的亮光,亮光被吸进了黑暗,所以卡拉瓦焦感觉到一道黑暗的峡谷夹在他和她之间。她把带有棕色封面的书夹在臂下,在她走动的时候,在灯光中,新的书出现了,旧的书便消失了。
她长大了。他现在爱她,甚于以前他更了解她的时候,那时她是她父母的掌上明珠。她现在已经长成她自己想成为的人。他知道如果他在欧洲的街道上遇到哈纳,他会觉得她面
熟,但认不出她。到达别墅的第一晚,他掩盖了他的震惊。她那苦行僧的脸起先显得冷若冰霜。他明白自己在过去的两个月里,已经变得像她现在这个样子,他简直不敢相信在见到她的转变之后,他有多么喜悦。多年前,他曾试图想象她长大成人的样子,但是想象中的她具有她周围那些人的特质,不是这个可爱的陌生人。这让他更加一往情深,因为她不是由他提供的材料所构成的。
她躺在沙发上,把灯转向里面,方便自己看书。她早已看得入迷。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侧耳听了听,然后赶紧吹灭灯。
她知道他在屋里吗?卡拉瓦焦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突然明白正常而安静的呼吸有多困难。灯又亮了,然后迅速熄灭了。
接着,除了卡拉瓦焦以外,房间的一切似乎都在运动。他能够听到四周的声音,惊讶自己竟未曾发觉。那个男孩就在屋里。卡拉瓦焦走到沙发前,伸手摸向哈纳。她不在那里。他直起身来,这时,一双手臂从后面勾住了他的脖子,使劲把他向后拉。一道刺目的亮光照到他的脸上。两人同时倒在地板上,都倒吸了一口气。带灯的手臂仍然勒着他的脖子。接着,一只赤脚出现在亮光里,从卡拉瓦焦面前经过,踩向他旁边那个男子的脖子。又一盏灯亮了。
“捉到你了!捉到你了!”
纠结在地板上的两个人抬起头来,看到灯光下哈纳幽暗的,身影。她正唱着歌儿:“我捉到你了,我捉到你了。我利用了卡拉瓦焦——他的喘气声实在太大了。我知道他会到这儿来,他是个诱饵。
她更加用力踩着男孩的脖子:“投降,招认吧。”
卡拉瓦焦被男孩勒得开始颤抖,他的身上早就湿透了,无法挣脱开来。两盏灯照在他的脸上。可是必须爬走,逃脱恐怖。招认了吧。那个女孩正在放声大笑。在说话之前,他首先需要稳定一下声音,但是他们根本就不听,他们正陶醉在这次冒险之中,男孩的手松了一点,卡拉瓦焦挣脱出来,不发一言,走出房间。
他们又陷入黑暗中。“你在哪儿?”她问,随后赶紧找他的基普。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撞到他的胸口,顺势把她揽人怀中。她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嘴唇贴上他的嘴唇。“炼乳!我们比赛时?你在喝炼乳?”她吻着他的颈部,品味她的赤脚刚才踩过的地方,吸吮着上面的汗水。“我想看看你。”他点亮了灯,看到了她,她的脸上是一道道泥痕,她的头发由于出汗,盘结在·起。她冲着他笑了,笑得合不拢嘴。
基普伸出瘦削的双手,探进她宽松的袖口,握住她的肩膀。他的双手随她的身体摇摆。她开始倾斜,将整个人往后倒去,他会随她一起倒下,他的双手不会让她摔倒。随后他会蜷起身子,使双脚翘在空中,只有他的双手、他的手臂和他的嘴唇贴在她的身上。他身体的其余部分呈现的姿态则宛如螳螂的尾部。灯仍然绑在他结实的左臂上。她的脸探入亮处,又吻又舔又品尝。他的前额擦着她湿漉漉的头发。
接着他突然穿过房间,他的工兵灯在屋里一路颠簸。他在这间屋里已经待了一个星期,清除了所有的引信。仿佛这个房间终于远离战火,它不再属于什么战区或什么领地了。他带着灯一起走动,摇摆他的手臂,照亮了天花板。在他走过她身边时,也照亮了她的笑脸。她站在沙发后面,低头望着他细小的身子闪出光芒。他再一次经过她身边时,他看到她弯下了腰,手臂在裙子的下摆上擦着。“但是我捉到你了,我捉到你了,”
她唱道,“我是丹福斯大街的马希坎人。”
然后她骑在他的背上,她的灯照亮了书架高处的书籍。他背着她旋转时,她的手臂忽起忽落,重心前倾,身体坠了下去。她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然后从他的身旁滚开,仰面倒在旧地毯上。地毯仍然留有陈年旧雨的味道,她那湿漉漉的手臂粘上了沙尘。他朝她俯下身,她伸手关掉灯:“我赢了,对不对?”他仍不发一语,进屋以后他就没有说过话。他半是点头,半是摇头,似是不同意,她爱看他这个样子。由于灯光刺眼,他看不清她。他关上灯,他们共同隐人黑暗之中。
这个月里,哈纳和基普睡在一起。他们俩过着形式上的禁欲生活。他们发现性爱可能关系着整个国家、整个文明。牵涉到他的或她的爱情观。我不想被操。我不想操你。他们还如此年轻,不知道是从哪儿学到了这些名堂。也许是从卡拉瓦焦那里学到的。他在那些晚上曾对她谈到他的年龄,谈到当她发现生命短暂的时候,会放出万般的柔情。青春毕竟容易凋谢。躺在哈纳的怀中,那个男孩就感到他的性欲完全得到了满足,他的高潮与月亮的引力有关,与夜的诱惑有关。
他那瘦削的脸庞整夜枕靠着她的胸口。她用指甲在他的背部划着圈,让他想起抓痒的乐趣。那是多年以前,一个奶妈教他的。在基普的记忆中,童年所有的慰籍和宁静都来自于她,而不是他所热爱的母亲,或是陪他玩耍的父亲和哥哥。在他害怕或无法人睡的时候,奶妈总会觉察到他的不适,她会把手放到他瘦小的背上,哄着他睡去。这个可亲的陌生人来自印度南部,和他们住在一起,帮忙料理家务,在他们的家里带大了她自己的孩子,早年曾照顾过他的哥哥,很可能比他们的生身父母更了解所有孩子的性格。
那是一种互动的情感。如果有人问基普最爱谁,他会在提到母亲前说出奶妈的名字。她的爱对他来说,超越了一切亲情和爱情。他后来明白,在他的一生中,他就是为了追寻这样一种爱而离家。对一个陌生人,一种柏拉图式的亲昵,也许有时是性爱。当他了解到这一点,当他自问最爱谁时,他应该已经很老了。
他发现自己只有一次回报了她的慰籍,尽管她早已明白他爱她。在她母亲去世的时候,他悄悄溜进她的房间,抱住她那突然变得老朽的身躯。在沉寂中,他陪着服丧的她。在那狭小的仆人房里,她在屋里放声大哭,形态悲戚。他看着她把一个小玻璃杯贴在脸上,收集她的泪水。他知道她会带着它参加葬礼。他在她那佝偻的身体后面,伸出他那稚嫩的小手,搂住她的肩膀。她最终停止了哭泣,只是偶而抽搐一下,这时他隔着莎丽服替她抓痒,然后撩开莎丽,直接搔她的皮肤——哈纳此时正在享受这样一门温柔的艺术,他的指甲划过她身上成千上万的细胞。在他的帐篷里,在一九四五年,他们的贞洁在一个山镇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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