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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病人 - 2. 在濒临荒芜的废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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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在濒临荒芜的废墟之中
  卡拉瓦焦手上缠着绷带,已在罗马的军队医院里住了四个多月。他偶然听到了那个烧伤的病人和护士,知道了她的名字。他从门口转过身,走到刚刚经过的那群医生跟前,打听她在什么地方。他在那里修养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知道他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但是现在他先对他们开了口,询问那名护士。他们着实吓了一跳。这么长的时间,他从不说话,只用手势和脸上表情与人沟通,不时还咧嘴一笑。他不发一言,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告诉别人,只是写下了他的军号,表示他是盟军的成员。
  他们对他进行调查,而伦敦发来的函件证实了他的身份,他满身都是伤疤,医生们回到他的眼前,冲着他身上的绷带点点头,原来他是个名人,难怪想图个安静。一个战斗英雄。
  他觉得这样最安全,一言不发——不管他们是带着柔情、借口或是刀子来到他的跟前,四个多月以来,他没有说过一个字。在他们面前,他是一个巨兽,刚被送进来时几乎快要没命了,为了止住手上的疼痛不得不定时注射吗啡。他会坐在一个安乐椅中,在黑暗中望着川流不息的伤员和进出病房及贮藏室的护士。
  但是现在,他在走廊上经过那群医生的身旁时,听到了那个女人的名字,于是他放慢了脚步,转过身来,只为了询问她在哪家医院工作。他们告诉他是在一个昔日的女修道院,那里曾被德军占领,盟军围困了那个地方,把它当成了一个医院。是在佛罗伦萨北部的山区。那里曾是一个临时的野战医院,几乎被炸毁了,很不安全,但是那个护士和伤员拒绝离开。
  “你们为什么不强迫他俩撤走呢?”
  “她说他的伤势太重,不能转移。我们当然可以平安地把他运出来,但是目前不是争辩这个问题的时候。她本人的身体状态很差。”
  “她受了伤吗?”
  “没有。很可能受到点炮弹的惊吓,应该把她送回家。问题是战争已经结束了,你再也不能命令人家做这做那了。伤员们自己离开了医院。军人在被遣送回家之前就擅离了职守。”
  “哪个别墅”?他问。
  “据说是花园里闹鬼的别墅。圣吉洛拉莫。哎,她自己眼前就有一个鬼,一个烧伤的病人。他的脸还在,却已辨认不出模样。神经系统都烧坏了。即使你划亮一根火柴照着他的脸,也看不到他脸上的任何表情。那张脸已经沉睡了。”
  “他是谁?”他问。
  “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不说话吗?”
  那群医生大笑起来:“不,他倒是说话,他说个没完,他只是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是从哪里来的?”
  “贝都因人把他送进了锡瓦绿洲。接着他在比萨待了一段时间,然后……很可能有一个阿拉伯人拿了他的名片。他很可能会卖了它,有一天我们会买到它,也许他们永远都不会卖。
  那些玩意儿可是很好的护身符。坠落在沙漠里的所有飞行员——生还者都没有可以证明身分的物品。现在他被困在托斯卡纳地区的一幢别墅里,那个女孩不愿离开他,一口拒绝我们的
  建议。盟军曾在那里安置了一百多名伤病员。在此之前,德军派了一小支军队守在那里,那是他们最后一个据点。别墅里有些房间绘有图画,每个房间绘有不同季节的风景。别墅外是一个峡谷。这个地方离佛罗伦萨约二十英里,是在山区。你当然需要一张通行证,我们大概可以找个人开车送你去。那里的情况仍然相当恶劣,到处是死牛和被枪杀的马匹,尸体被吃掉了大牛,人的尸体悬挂在桥上——战争最后的罪恶。到处都不安全,因为工兵并没有前往那里扫雷。撤退的时候,德军一路埋了地雷。医院设在那里实在不妥,死尸的气味最让人受不了要下一场大雪才能把这个国家清理干净。如果这时出现鸦群就好了。”
  “谢谢。”
  卡拉瓦焦走出医院,来到阳光底下。几个月来,他还是第一次走出户外,走出了亮着绿光的房间,那些房间在他的心中像是玻璃。他站在那里,感受一切新鲜的事物,打量忙碌的人们。他想:“我首先需要橡胶底的鞋,我需要胶鞋。”
  卡拉瓦焦发现在摇摇晃晃的火车上很难入睡。车厢里有人抽着烟。他的太阳穴撞击着窗框。人人都穿着深色的衣服。这么多人在抽烟,使得聿厢好像着了火。他注意到每当火车经过墓地时,周围的旅客就划着十字。
  割扁桃腺要穿胶鞋去才行,他想了起来,以前他曾陪着一个女孩和她的父亲割除她的扁桃腺。女孩看了一眼病房,里面挤满了孩子。女孩一个劲儿拒绝。这个最听话、最乖巧的孩子突然变得不听话,怎么说都不听。没有人从她的喉咙里取出什么来,尽管那天应该那么做。她要留着它,不管“它”长得什么样子。他仍不清楚扁桃腺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些医生从没有碰过我的脑袋,他想,这真是奇怪的事。最糟糕的莫过于他开始想象他们随后会对他做什么事,或切掉他身体的某个部位。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总是想起他的脑袋。
  一阵骚动,像是有只老鼠跑过天花板。
  卡拉瓦焦拿着旅行袋站在走廊的另一头。他放下袋子,挥手走过黑暗的地方,走过蜡烛照亮的地方。他朝她走去,没有劈啪作响的脚步声,地板无声无息。她吃了一惊,感到有些熟悉,又有些欣慰。他可以如此静悄悄地走近她和英国病人身旁。
  当他经过长长的走廊时,那一盏盏灯把他的影子投向身前。她抬起头,挑起油灯的灯芯,这样身边的灯光照亮的范围就更大了。她静静地坐着,膝上放着一本书。这时他走到她的跟前,蹲在她的身边,就像她的叔叔似的。
  ?告诉我什么是扁桃腺。”
  她的眼睛瞪着他。
  “我老是想起你冲出医院时,后面有两个大人在追的样子。”
  她点点头。
  “你的病人在这里吗?我可以进去吗?”
  她摇摇头,一直摇个不停,直到他又开口说话。
  “那我就明天再见他吧。只要告诉我,我可以待在哪儿。我并不需要床单。这里有厨房吗?为了找你,我经历了一趟奇怪的旅程。”
  在他朝走廊那头走去以后,她回到桌旁,坐了下来,浑身战栗。她需要这张桌子,需要这本读了一半的书,来稳定自己的情绪。一个她认识的人搭了火车过来,从那个村子走了四英里的山路,沿着走廊来到这张桌前,只是为了看看她。过了几分钟,她走进了英国人的房间,站在那里,俯视着他。月光照亮了墙上的树叶,这惟一的光源使得原本已栩栩如生的绘画显得更逼真。她几乎要摘下那朵画中的花,把它别到衣服上。
  那个叫卡拉瓦焦的人打开了房间所有的窗户,这样他就可以听到夜晚的声籁。他脱了衣服,用掌心按摩着脖子,在没有铺好的床上躺了一会儿。树木在叹息不止,月亮的碎光像银白色的鱼,在房外的菊花上跳跃着。
  月光映照在他的皮肤上,就像一汪清水。一个小时以后,他上了别墅的楼顶。站在最高处,他看清楚了楼顶的斜面有些部分被炸毁了,别墅周围被毁的花园和果园有两英亩大。他俯视着意大利的这片土地。
  清晨,他们在喷水池边勉强地聊了起来。
  “现在你是在意大利,你应该多多了解威尔地 。”
  “什么?”她正在喷水池里洗着被褥,听到这话抬起了头。
  他提醒她一句:“你曾告诉过我你喜爱他。”
  哈纳低下了头,觉得很难为情。·
  卡拉瓦焦走了过去,第一次打量这座别墅,站在凉亭张望花园。
  “是,你曾喜爱过他。你曾大谈你所知道的有关威尔地的最新消息,直让我们大家如痴如醉。那人真了不起!各方面都是最出色的,你曾这样说过。我们大家只得附和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十六岁黄毛丫头。”
  “我也不知道那个黄毛丫头那时候是怎么回事。”她在喷水池边摊开了洗好的床单。
  “你曾是一个有危险倾向的人。”
  她跨过了石子路,石头缝里长着青草。他望着她那穿了黑色长袜的双脚,那件单薄的褐色洋装。她俯身探过栏杆。
  “我得承认,我想到这里来,我的内心深处确实对威尔地情有独钟。后来,你走了,我爸爸打仗去了……看看那些老鹰,它们每天早上都会飞到这儿来。这儿的一切都毁了,被炸得面目全非。整个别墅的自来水都断了,只有喷水池的水仍在流淌。盟军在撤走时毁坏了水管。他们认为这样我就会离开。”
  “你应该离开。他们仍得清理这个地区,这里到处都是没有引爆的炸弹。”
  她走到他的跟前,用手指按住他的嘴巴:
  “我很高兴见到你,卡拉瓦焦。除了你,没有其他人会让我觉得这样开心。所以,别告诉我你到这儿来是为了要劝我离开。”
  “我想找间有管风琴的小酒吧,喝酒的时候不会有炸弹爆炸。听一听弗兰克·西纳特拉@的歌。我们必须听点音乐,”他说,“对你的病人有好处。”
  “他的心仍在非洲。”
  他注视着她,等着她说点别的,但是关于英国病人,已没有什么事可说。他喃喃自语:“有些英国人喜爱非洲,他们的脑海中常浮现沙漠的景象,所以他们到了那里并不陌生。”
  他看到她略微点点头。一张瘦削的脸,一头短发,没有了长发的掩饰和神秘。要说有什么不同,便是她泰然自若,似乎进入了忘我的境界。身后是汩汩流淌的喷水池、老鹰、毁坏的别墅花园。
  也许这是人们走出战争的方法,他想。一个需要照顾的烧伤患者,一些要在喷水池里洗涤的床单,一间绘有花园景致的房间。仿佛现在的一切都只是过去的一个缩影,麦迪奇家族端详过的一道栏杆或一扇窗户,在夜里举起蜡烛,当着一位应邀而来的建筑师——十五世纪最杰出的建筑师—的面,请他提出令人激赏的奇思妙想,为这个景致增添颜色。
  “如果你留下来,”她说,“我们就需要更多的食物。我种了蔬菜,我们有一袋豆子,但是我们需要一些肉。”她看着卡拉瓦焦,了解他以前的本事,但没有完全挑明了说。
  “我下不了手。”他说。
  “那我跟你去,”哈纳提议, “我们一起干。你可以教我偷东西,告诉我怎么做就行。”
  “你不懂,我办不到。”
  “为什么?”
  “我被抓过。他们几乎砍掉了这双该死的手。”
  到了夜里,有时,等到英国病人睡着,或者等她在他的房门外独自读了一会儿书以后,哈纳就去找卡拉瓦焦。卡拉瓦焦会在花园里,躺在喷水池的石沿上面仰望星星。有时她会在一个低矮的阳台上找到他。在初夏的季节,他发现夜里很难待在室内。大部分的时候,他会待在楼顶,靠近那堆坍塌的烟囱。但是,看到她的身影穿过阳台找他,他就会悄无声息地溜下去。哈纳会在那个无头的公爵雕像附近找到他。当地的一只猫就喜欢坐在石像的脖子上,见到有人过来,就会露出庄重而兴奋的样子。他总让她相信是她找到了他。这个熟知黑暗的人,从前喝醉了酒便会说自己是被一个猫头鹰家族养大的。
  他们俩站在山岬上面,远处可见佛罗伦萨的灯光闪烁。有时,她觉得他疯疯癫癫,有时又觉得他太安静了。白天,她会更加清楚地看见他的一举一动,注意到缠了绷带的双手上面僵硬的手臂,以及在她遥指山上远处的某个东西时,他是如何转动整个身体,而不是只转动一下脖子。但是她没有对他提起这些。
  “我的病人认为碾碎的孔雀骨头是种好药。”
  他抬头眺望夜空:“没错。”
  “那时你是个间谍吗?”
  “不完全是。”
  在黑暗的花园里,他觉得更自在,更容易在她面前掩饰自己。
  “有时我们奉命去偷东西。那个时候,我是个意大利人,一个小偷。他们无法相信自己有多好运,他们拼命地利用我。我们约有四五个人,有一段时间我干得挺好,后来偶然间我被人拍了照。你能想象吗? — “我穿上英国式的无尾晚礼服,混进一个聚会,为了能偷取一些文件。其实我的本质就是一个小偷,不是了不起的爱国志士,不是了不起的英雄。他们只是以官方的名义,利用我的一技之长而已。但是有个女人带了一架照相机,她正给德国军官拍照,当时我正迈步朝舞厅对面走,恰好被摄人镜头之中。我听到了按快门的声音,顺着声音方向转过去,所以突然之间,未来的一切都变得危机四伏。那是一个将军的女友。
  “战时拍下的照片全都在政府实验室冲洗,交由盖世太保检查。在胶卷被送到米兰实验室冲洗时,他们就会发现我显然不在受邀之列,然后会有官员立案调查我的身分。所以我必须铤而走险,想法子把胶卷偷回来。”
  她探进头看了一眼英国病人,他那熟睡的身躯可能已神游到了沙漠深处,正在接受某人的治疗,那人的手指不断探人碗里,蘸上用脚底板的老茧做成的药膏,凑上前去,把黑色的药膏涂到他的脸上。她想象着那只手抚在她脸上的重量。
  她走向走廊的那头,爬进了她的吊床,离开地面时,摇晃了它一下。
  她在睡前思路最清楚,白天的情景一幕幕跃入眼帘,就像一个拿着课本和铅笔的小孩重温每一件事。只有在这个时候,白天的情景才变得有序,对她来说白天像是一张纸,她在纸上记下了满满的故事。例如,卡拉瓦焦所讲的他的一出戏,一幕偷窃的景象。

  卡拉瓦焦坐上一辆汽车离开聚会。汽车嘎吱嘎吱,行驶在弯度较小的碎石路上,夜色是那样安详。那天晚上,他混进科西麦别墅的聚会时,一直在注意那个拍照的女子,每当她朝他这个方向拍照时,他就转过身子回避。他凑到了这名女子附近偷听谈话,知道她叫安娜,是一位将军的情人,将军晚上会在别墅留宿,并在第二天早上取道托斯卡纳前往北方。那个女人的死亡或是突然失踪一定会引起怀疑。目前任何异常的情况都会受到调查。
  四个小时以后,卡拉瓦焦穿着袜子跑过草地,月光在地上映出他弯曲的身影。他在碎石路前停下脚步,缓慢地走过碎石路。他抬头看着科西麦别墅,看着透出灯光的窗户——战争中女人的宫殿。
  一道汽车的灯光——像是从水管喷射出来似的——照亮了他所在的房间,他停了下来,看到那个女人的眼睛盯着他—个男人在她的身上起伏,他的手指隐没在她的金发之间。他知道她已看到了,尽管他现在光着身子,但是她知道这是她先前在人头攒动的聚会时拍下的那人,因为碰巧他摆出了同样的站姿——在灯光照亮了他隐没在黑暗中的身子时,他吃惊地半
  转过身子。汽车的灯光上扬,扫向房间的一角,然后消失了。
  接着屋里暗了下来。卡拉瓦焦既不知道该不该动,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悄声告诉正在与她交欢的男人,房里还有别人。一个赤身裸体的小偷、一个赤身裸体的刺客。他该扑向床上那一对男女,伸手扭断他们的脖子吗?
  他听到那个男人继续做爱,听到了那个女人默不作声—没有耳语—听到了她的想法,她的眼睛望着黑暗中的他。那个词应该是“想法”。卡拉瓦焦忽然想到了这一点。词汇使入迷惑,他的一位朋友告诉他,它们比小提琴更微妙。他回想起那个女人的金发,以及束发的黑带。
  他听到了汽车转弯的声音,又等了一会儿。那张在黑暗中一闪而过的脸,仍让他感到心有余悸。灯光从她的脸上移到将军的身上,掠过了地毯,又照亮了卡拉瓦焦。他再也看不见她了。他摇摇头,比划一下割喉的姿势。他拿着照相机,好让那女人明白。然后他又隐没在黑暗中。他现在听到她对她的爱人发出了一声愉悦的低吟,他明白那是她对他表示同意的方式。没有说话,没有嘲弄,只是一个与他联络的信号,一种深刻的理解,所以他知道现在可以顺利溜到阳台,然后潜入夜色之中。
  那时,他是花了很大的工夫,才找到她的房间的。他走进别墅,悄然穿过走廊,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中,可以看见两旁的十七世纪壁画。卧室像是一件金装的黑色口袋。从卫兵身边走过的惟一办法,是装成一个无辜的人。他剥光身上的衣服,把衣服留在花圃里。
  他赤身上了楼梯,登上二楼。二楼的卫兵看到他,以为窥见了他人的隐私,正在弯腰偷笑,所以哨兵的脸几乎贴着他的屁股。他用手肘轻轻推着卫兵,暗示自己是来赴某人晚上的邀约。这样真凉快,不是吗?这样的“武装”较易攻破最后防线,不是吗?
  三楼的走廊。一个卫兵在楼梯旁,一个在二十码开外,是在走廊的那一头。所以他得蹑手蹑脚走上一段路。卡拉瓦焦现在必须这样。两个站得笔直的哨兵暗自怀疑,带着鄙视的目光监视着。他走路的样子笨拙滑稽,在一段壁画前停下脚步,偷看画中果园的毛驴。一会儿他把头抵着墙壁,.几乎酣然入睡,一会儿往前走去,跌跌撞撞,一会儿又直起身子,迈着军人的步伐。松开的左手朝天花板挥了一下,上面绘有像他一样光着屁股的小天使。一个小偷的致意,一曲简短的华尔兹。壁画的场景任意从他身边溜过,城堡,黑白相间的大教堂,吊高的圣徒。在这个战时的星期二。为了掩饰他的伪装,为了挽救他的性命。卡拉瓦焦铤而走险,想要找到自己的照片。
  他拍拍赤裸的胸膛,仿佛在找他的通行证,又抓住他的那个地方,假装把它当成钥匙,好让他走进那个有人守卫的房间。他哈哈大笑,摇摇晃晃往回走,恨自己犯下这个可怜的错误,哼着小曲溜进了隔壁的房间。
  他打开窗户,来到阳台上。一个黑暗而美丽的夜晚。接着他翻身出去,荡到二楼的阳台上。现在,他终于可以进入安娜及将军的房间。多年以前,他曾对谁家的孩子讲过一个人找自己影子的故事——现在他就在寻找自己留在一卷胶卷上的影子。
  进了房间,他立即明白他们正在做爱。她的衣服有的扔到椅背上,有的丢在地上。他的双手探进她的衣服。他趴了下来,打算从地毯上滚过去,看看是否能摸到像照相机那样的硬物。他碰到了房间的地砖。他悄无声息,慢慢地滚了过去,什么也没有发现。屋里甚至没有一丝光亮。
  他站了起来,慢慢伸出胳膊,碰到了大理石像的乳房。他顺着石臂摸去,照相机挂在上面,他现在明白那个女人的想法了。接着他听到汽车的声响,就在他本能地转过身时,那个女人借着汽车突然射进屋内的灯光看见了他。
  卡拉瓦焦望着哈纳,坐在对面的哈纳直视他的眼睛,想知道他在想什么,像他以前的妻子那样,想了解他的思绪。他望着她,知道她正在寻找蛛丝马迹。他深藏不露,知道他的眼神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像河水一样清澈,像大地一样无可挑剔。他知道别人会迷失在那里,而且他很会掩饰自己的情感。但是那个女孩望着他,神情古怪,带着疑问,歪着脑袋。当你用怪腔怪调对小狗说话时,小狗就会这样。她坐在他的对面,身后是黑暗的血红色墙壁,他不喜欢这种颜色。她那一头黑发,那种目光,那种幽幽的褐色目光。她让他想起了他的妻子。
  在这一段时间里,他并不想他的妻子,尽管他知道可以转身,引她展现万种风情,描绘她的每一个部位,说出夜晚搭在他胸前的纤手有多重。
  他把手放在桌下,坐在那里看着那个女孩吃饭。他仍然喜欢独自吃饭,不过,他三餐总是与哈纳坐在一起。虚荣,他想。致命的虚荣心。她曾透过窗户,看见他坐在小教堂的三十六级台阶上用手吃饭,看不到刀叉,仿佛学着东方人的样子吃饭。看着他那灰色的短须,看着他穿的深色甲克,她最后在他身上看见一个意大利人。她越来越注意到这一点。
  卡拉瓦焦望着她映在暗红色墙壁上的黑影、她的皮肤,还有她那一头剪短的黑发。早在战争开始之前,他就在多伦多认识了哈纳和她的父亲。后来他成了一个小偷,一个已婚的男人,带着懒洋洋的自信混迹于他所选择的世界,精于欺骗富人,以及奉承妻子齐安妮塔和他朋友的小女儿。
  但是,现在他们周围的世界几乎消失得荡然无存,他们只能依靠自己了。在佛罗伦萨附近这个山镇生活的这些日子里,雨天待在室内,或坐在厨房那张软椅上,或睡在床上,或睡在楼顶上,胡思乱想,无所事事,一心想着哈纳。可是,哈纳似乎已把自己与楼上那个将死之人锁在一起了。
  三餐的时间,他坐在这个女孩的对面,看着她吃饭。
  半年以前,透过比萨的圣齐亚拉医院走廊尽头的窗户,哈纳能看到一只白狮子。狮子独自站在城垛顶端,颜色与大教堂和墓地的白色大理石一致,但它的粗壮和质朴的形态似乎属于另外一个时代。她把白狮子当作来自过去的礼物接受。医院周围的一切景物,她最能接受的就是那只白狮子。在半夜里,她会从窗户往外观望,知道它就站在宵禁灯火管制范围之内,知道它会在黎明出现,像她在黎明时要起身交班一样。她会在五点或五点三十分抬头仰望,然后在六点看见它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每天晚上,当她在巡视病人时,它就是她的哨兵。尽管军队进行了轰炸,它仍屹立在那里,关心着这不可思议的建筑物的别处——那个已无法辨识,不合逻辑的塔,像战火中饱受惊吓的人歪斜地站立着。
  他们的医院设在昔日的修道院里。数千年来,一板一眼的修道士们一直修剪这些树林的形状,而如今它们的形状已代表某些动物了。护士们在白天推着坐在轮椅里的病人,穿过这片树林。只有白色的石头一成不变。
  见到周围的死亡的人们,护士们受到了惊吓,就连信件这样的小东西都会吓坏她们。她们会在走廊那头捡起一只被炸断的手臂,擦洗止不住的血。伤口似乎是一口流不干的水井,她们开始什么都不相信,什么都不信任。她们身心俱碎,就像一个正在扫雷的人发现地图被炸飞了,以致于精神崩溃。哈纳在圣齐亚拉医院曾经痛不欲生,当时一名军官挤过一百多张病床,送给她一封告知她父亲已死的信。
  一头白狮子。
  过了一段时间,她遇见那个英国病人——看起来像是一只受伤的动物,神情紧张,身体焦黑——他成了她的精神寄托。
  过了几个月以后,现在他成了她在圣吉洛拉莫别墅照顾的最后一名伤员。他们的战争已经结束了,两人拒绝与别人一起返回比萨的医院。所有的海岸港口,如索伦托和比萨的马里纳,现在都挤满了北美和英国的军人,等待上船回国。但是她洗净了自己的制服,迭了起来,把它交给离去的护士。别人告诉她并不是所有的地方战争都结束了。战争结束了。这场战争结束了。这里的战争结束了。别人对她说她这是擅离职守。这不是擅离职守,我要留在这里。别人告诫她当心那些没有清除的地雷,这里会缺水、缺食物。她走到楼上,来到那名烧伤的英国人跟前,告诉他她会留下来。
  英国人什么也没说,他甚至无法朝她转过头来,但是他的手指滑进了她白净的手中。她俯过身去,他伸出乌黑的手指,探进了她的发问。她觉得他的指间凉飕飕的。
  “你多大?”
  “二十。”
  他说有个公爵,在他快死的时候,想让人抬他到比萨斜塔的中间楼层,那样他死去的时候,就能看到不远不近的地方。
  “我父亲的一个朋友想在死的时候跳着上海舞。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只是这么听人说过。”
  “你父亲是干什么的?”
  “他是…他参加了战争。”
  “你也参加了战争。”
  她已照顾他一个多月左右,还帮他注射吗啡,但却对他一无所知。起初两人的心中都有一丝羞涩感,现在别人都走了,他们更是如此。后来,他们突然克服了羞涩感。伤员、医生、护士、设备、床单、毛巾——全都下了山,转道佛罗伦萨去了比萨。她私藏了可卡因药片和吗啡。她望着一辆辆卡车开走。她从他的窗户挥挥手,随后关上了百叶窗。
  别墅后面是一堵比房子还高的石墙。西边是一个四周修了
  围墙的花园,花园挺大。二十英里外是佛罗伦萨城,常常会隐没在从山谷升起的大雾之中。谣传曾有一个将军住在旁边那个古老的麦迪奇别墅,此人曾吃了一只夜莺。
  圣吉洛拉莫别墅坚不可摧,看起来像是一个受困的城堡。
  大多数的雕像在炮击的头几天,就被炸得缺胳膊断腿。房子与大地之间没有界限,毁坏的楼房与遭到焚烧轰炸的地面没有多少区别。对哈纳来说,荒芜的花园就是延伸的房间。她沿着花园的四周工作,留意有没有引爆的地雷。在房子旁边一块土壤肥沃的地上,她开始开垦播种,带着只在城市里长大的人才有的热情。尽管土地被烧焦了,尽管缺水,但总有二天;这里会果木成荫,屋里灯光通明。
  卡拉瓦焦走进厨房,发现哈纳伏在桌旁。他看不见她的脸,也看不见压在身下的手臂,只能看见裸露的后背和光滑的肩膀。
  她并非闻风不动,她没有睡着。每抽动一下,她都摇一下脑袋。
  卡拉瓦焦站在那里。人在哭泣时比做别的事情更耗精力。黎明仍没有到来。她的脸抵着隐没在黑暗之中的桌子。
  “哈纳。”他说。她冷静了下来,仿佛平静下来就能掩饰她的哭泣。
  “哈纳。”
  她开始呻吟起来,呻吟声成了他们之间的障碍,一条无法涉过的河。
  他起先不知道该不该摸她裸露的肌肤。他叫了声“哈纳”,然后把缠了绷带的手搭在她的肩上。她没有停止颤抖。他沉浸于最痛心的悲哀之中,他想,生存的惟一途径是道出心中的一切。
  她抬起身子,低垂着头,然后靠着他站了起来,仿佛挣脱了桌子的磁力。
  “你别想引诱我和你睡觉。”
  洋装上方露出苍白的皮肤。她在厨房里只穿了洋装,仿佛她刚起床,衣衫不整就来到这里,从山上刮来的冷风吹进了厨房的门,将她团团裹住。
  她的脸又红又湿。
  “哈纳。”
  “你听清楚了吗?”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他呢?”
  “我爱他。”
  “你不是爱他,你是迷恋他。”
  “走开,卡拉瓦焦。请你走开。”
  “你为了什么原因把自己与一具尸体绑在一起?”
  “他是个圣徒。我想他是。一个绝望的圣徒。世上有这些东西吗?我们的愿望是保护他们。”
  “他根本就不在乎你!”
  “我可以爱他。”
  “一个二十岁的人抛下了一切,爱上了一个鬼魂:卡拉瓦焦顿了一下:“你必须把自己从悲伤的深渊中拯救出来。悲哀接近仇恨。听我说,这是我吸取的教训。如果你吸了别人中的毒,以为你分享了毒性就能治愈他们——你自己就会中毒而死。生活在沙漠的人比你明白。他们以为他会有用,所以他们救了他,但是等他没有用了,他们就会丢下他。”

  当她独自一人时,她会坐下来,留意脚踝神经的跳动,脚踝已被果园中长高的野草打湿了。她在果园找到了一个李子,装进黑口袋里,以便于剥去李子的皮。当她独自一人时,她试图想象有谁会在十八棵柏树的绿荫下,踩着那条古道走来。
  当英国人醒来时,她弯腰凑近他的身子,把三分之一的李子放进他的嘴里。他那张开的嘴巴接住它,像喝了水似的,下巴没有动弹。他看起来好像高兴得快哭出声来。她可以感觉到李子正被他吞下。
  他抬起手,擦去唇边最后一滴口水,他的舌头够不着。她把他的手指塞进他的嘴里吮吸。 “让我对你讲一讲李子的故事”,他说,“在我小的时候……”
  过了最初的几夜以后,大多数的床板已被烧了用来御寒,于是她拿走一个死人的吊床,准备自己睡在上面。她可以随心所欲,想将吊床钉在哪个房间,就钉在哪个房间,想在哪个房间睡觉,就在哪个房间睡觉,或躺在垃圾、火药和积水之上。每天晚上,她爬进幽灵般的帆布吊床,吊床原本属于一名已死的士兵,是她曾经照料过的人。
  一双网球鞋和一张吊床。在这场战争中,她只从别人那里拿来了这些东西。她在夜里醒来时,会看见一抹月光洒在天花板上。她总是穿着一件旧衬衫睡觉,裙子挂在门旁的铁钉上。现在暖和多了,所以她可以这样睡觉。天冷之前,他们必须生火。
  这里只有她的吊床、球鞋和衣服。她安身于她所建立的这个小世界里。另外两个男人似乎身在遥远的星球,生活在各自的记忆与孤独之中。卡拉瓦焦曾是她父亲的知己,从前在加拿大意气风发,可以在他所交往的那群女人当中呼风唤雨。他现在躺在自己的黑暗世界里。他曾是一个拒绝与男人一同工作的小偷,因为他不信任他们。他与男人说话,但他更喜欢与女说话,而只要他一与女人说话,他就会陷入亲密关系的网中。
  当她在清晨溜回家时,她会发现他睡在她父亲的安乐椅里——由于夜间外出偷盗而疲惫不堪。
  她想着卡拉瓦焦——有些人你就是得和他们拥抱,但必须咬紧牙关,才能在他们面前保持理智。你需要抓住他们的头发,就像一个落水的人死死揪住任何可抓的东西,这样他们才会把你放在心上。否则,他们会漫不经心地从街道那头朝你走来,眼看就要挥手打个招呼,却又立刻跳过墙上,让你几个月见不到他们的身影。虽然他就像哈纳的叔叔一样,但他难得与她见上一面。
  只要卡拉瓦焦将你拥入怀里,就能扰乱你的思绪。他的双臂是他的羽翼。被他抱在怀里,你就会感染他的性格。但是,现在他睡在黑暗之中,像她一样,待在这座深宅大院的某个前哨阵地。卡拉瓦焦就在这儿,还有那个从沙漠来的英国人。
  她在战争期间负责照顾病情最重的伤员时,一向只是冷漠地履行护士的职责,否则她就要精神失常了。我会挺下去。我不会倒下去的。在战争期间,她曾辗转众多的小镇,到过乌尔比诺、安吉亚里和蒙特奇,随后开赴佛罗伦萨,继续前进,最后到达了比萨的海边。
  在比萨的医院里,她第一次见到了这个英国病人——一个面目全非的人,一具焦黑的躯体。身上和脸上烧伤的部位涂上了丹宁酸,丹宁酸在他那粗糙的皮肤上结成了一层有保护效果的硬壳。眼睛周围覆盖了厚厚一层紫药水。他的身分没有办法辨认出来。
  有时她会找几条毯子盖在身上,不是为了取暖,而是为了感受它们的重量。当月光洒在天花板上时,她醒了过来。她躺在吊床里面,思绪起伏不定。她得到了休息,但并不是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如果她是作家,她会拿起铅笔和笔记本,带着心爱的小猫,躺在床上写作。陌生人和爱人永远都不会穿过那扇上锁的房门。
  休息就是不评判地接受世界的一切。在海中洗澡,与一个永远都不会知道你名字的士兵睡上一觉。与陌生和不知名的人温存一番,也使自己得到安慰。
  她的双腿在军用毛毯下面挪动。她在羊毛之中挪动,而英国病人则在盖了棉被的床上挪动。
  她在这里见不到渐浓的夜幕,以及那片熟悉的树木所发出的沙沙声响。幼年时一直住在多伦多,这使她学会了观察夏夜。在那里她才会觉得自由自在,躺在床上,或在半睡半醒之间抱着小猫走到安全梯上。
  在她童年的时候,卡拉瓦焦就是她的老师。他教会了她翻筋斗。现在,他总是把手插在口袋里,只能扭动肩膀做个样子。谁知道战争迫使他住在哪个国家。她在女子医学院接受过训练,然后在入侵西西里时被派到海外。那是一九四三年。加拿大第一步兵师一路远征到意大利,不停地有伤员被送到野战医院,像是在黑暗之中挖掘隧道的工人运回的泥巴。在阿雷佐战役打响以后,当第一批部队撤下时,她日夜照料那些伤员。整整三天没有休息,最后她躺在地上,一个人死在身旁的席子上。她睡了十二个小时,闭上眼睛,无视周围的一切。
  等她醒来时,她从瓷碗里拿出一把剪刀,弯腰剪下她的头发,不在乎式样和长短,只想剪掉头发。想到前几天头发飘来荡去,她的心中就气恼不已。那时,当她伏下身时,她的头发就会碰到伤口流出的血。她绝不愿把自己与死亡连在一起,锁在一起。她抓抓剩下的头发,确信再也没有散发,然后转身面对满是伤员的病房。
  她后来再也没有照过镜子。随着战事更加激烈,她获悉认识的人相继死去的消息。她害怕有一天,等她揩去一个伤员脸上的血后,她会发现那是她的父亲,或者曾在丹福斯大街的饭店替她服务过的侍者。她变得严厉,对自己、对伤员都是这样。理由是惟一可能救赎他们的东西,但却没有理由。国家的血压升高了起来,多伦多在她的心目中是什么?多伦多在哪儿?这是一出丑剧。人们对周围的人冷若冰霜——士兵、医生、护士、平民。哈纳凑近她在治疗的伤口,冲着士兵耳语一番。
  她对任何人都叫“哥儿们”,而且嘲笑有一首歌歌词中的这两句:
  “每次我碰巧遇见富兰克林·D,
  他总是对我说声‘你好,哥儿们。”
  她擦净血流不止的手臂。她取出了数不清的弹片,她认为自己从所照料的伤员身上取出的弹片重达一吨。那时军队正在往北推进。有一天晚上,一个伤员死了,她不顾所有的规定,拿走了那人行囊里的网球鞋,并且穿到自己的脚上。它们略微大了一点,但她觉得穿起来很舒服。
  她的脸越发变得严厉而瘦削,就是卡拉瓦焦后来见到的那张脸。她身体单薄,主要是因为太累。她总是觉得饿,因而发现喂不能吃或不想吃的伤员,是又累又惹人生气的事。望着面包皮碎裂,热汤冷却,她真想大口吞下。她并不想吃什么稀奇的东西,只想吃面包皮和肉。有一个小镇的医院旁开了一间面包皮店,闲暇的时候,她在面包皮师傅中间走动,想得到一点面粉和食物。后来,在他们搬到罗马东面以后,有人给了她一个礼物,那是耶路撒冷产的朝鲜蓟。
  在大教堂或修道院或其它地方都有伤员,睡在这里感觉实在奇怪。他们总是往北推进。有人死了,她就把插在床脚的小旗撕碎,那是用硬纸板做的。这样的话,远处的看护兵就知道有人死了。然后她会离开巨石砌成的建筑,走到外面,不管是酷夏还是严冬,季节似乎十分古老,就像挨过战争的老人。她会走到外面,不管天气如何。她想呼吸不含一丝人味的空气,想见一见月光,即使是下着倾盆大雨。
  你好,哥儿们。再见,哥儿们。看护的时间不长,这是到死便解除的契约。她的精神或她的过去没有教会她如何成为一名护士,但是剪去头发就是一个契约,它一直生效,直到他们搬进了佛罗伦萨以北的圣吉洛拉莫别墅。除了她,这里另有四位护士、两位医生和一百多名伤员。在意大利进行的战斗再次北移,他们已被抛在后面。
  后来,在当地某次战斗获胜的庆祝期间——在这个山镇举行这样的活动有些令人感到哀伤——她说她不会返回佛罗伦萨,不会返回罗马,或其它的医院,她的战争已经结束了。她会和英国病人一同留下来。她后来明白,那人四肢几乎不能动,因而永远无法被移动。她会把颠茄 放在他的眼上,用生理食盐水帮他清洗长了瘢痕瘤的皮肤和多处的烧伤。有人告诉她医院不安全——这座女修道院曾被德军占领了数月,遭受过盟军的炮击。不会给她留下什么东西,也许还会受到土匪的打劫。她仍然拒绝离开,脱下了护士服,取出褐色印花洋装换上穿上网球鞋。她离开了战争。她曾听从他们的意愿搬来搬去。她会和那个英国人住在这座别墅里,直到修女们把它索回。她想了解他,融进他的思绪,深藏其中,那样她就可以逃避成人的世界。他对她说话的方式和他思维的方式有一种飘忽的感觉。她想救他,这个无名无姓,几乎面目全非的人,在军队往北进攻时,他曾是她所照料的两百来人当中的一个。
  她穿着印花洋装,离开庆祝的场地,走进与其他护士合住的房间,坐了下来。在她坐下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在她的眼里一闪。她从小圆镜里看到了眼睛。她缓慢地站了起来,朝它走过去。尽管镜子很小,但它似乎是个奢侈品。一年多来,她一直没有照过镜子,只偶尔打量一下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镜子只照出了她的面颊,她必须拿着镜子放到一臂开外。她的手晃动不已。她望着自己这幅袖珍肖像,仿佛嵌在一个胸针之中。是她。喧闹声从窗户传了过来,伤员们坐在椅子上,被抬到了阳光普照的户外,与医护人员一起大笑欢呼。只有那些重伤员仍然留在室内。想到这里,她微微一笑。你好,哥儿们,她说。她端详自己的眼神,试图辨认自己。
  哈纳和卡拉瓦焦在花园里散步,黑暗笼罩了他们。这会儿他开始用他熟悉的语调,慢吞吞地拖长了声音说话。
  “不知道是在谁的生日聚会上,到了深夜,在丹福斯大街。夜爬虫餐厅。哈纳,你记得吗?每个人都得站着唱歌。你的父亲、我、齐安妮塔和朋友们都一样,你说你也想唱歌——那还是破天荒第一次。你那时还在上学,你在上法语课时学会了那首歌。
  “你一本正经,站到板凳上,然后一脚踩到桌子上,旁边有着盘子、碟子和燃烧的蜡烛。
  “ A10nSon fon!’
  “你放声歌唱,左手按着胸前。Alonson fon!那里有一半的人不知道你到底在唱些什么。也许你不知道歌词的确切含义,但是你了解那首歌。
  “从窗口刮来的轻风吹起你的裙子,裙子几乎碰到了蜡烛,你的脚踝在酒吧里好像变得炽白。你的父亲抬头注视着你,惊叹你会用另一种语言唱歌,而且吐字那么清楚,挑不出一点毛病,没有口吃。你的裙子在烛光中摇曳。等你唱完歌的时候,我们站了起来。你走下桌子,投入了他的怀抱。”
  “我帮你取下手上的绷带吧。我是护士,这你知道。”
  “这些绷带挺舒服的,就像手套一样。”
  “发生了什么事?”
  “我跳下女人的窗口,当场就被抓了。我跟你提过她,就是那个拍照的女人。可是不能怪她。”
  哈纳抓住卡拉瓦焦的手臂,抚摸手臂的肌肉。 “让我来吧。”她从他的外套口袋里拉出了缠着绷带的手,白日里她曾见过它们呈现灰色,但在这样的光线下,它们几乎发出荧荧的光亮。
  她松开绷带,他退后几步,白色的绷带自手臂上盘旋而出,似乎他是个魔术师。绷带完全解开了。她走近他,想寻找儿时记忆中的叔叔。她看见他的眼睛希望捕捉到她的目光,为了延迟这一刻的到来,所以她直视他的眼睛。
  他的双手捧在一起,像是一只血肉做成的碗。她迎了上去,抬起脸,贴上他的面颊,然后依偎在他的肩上。她抓住了那双手,它们似乎结实、痊愈了。
  “我告诉你,为了留下这一双手,我只得与他们讲和。”
  “怎么讲成的?”
  “用我以前的技艺交换。”
  “噢,我想起来了。不,别动。别从我身边溜走。”
  “这期间真是奇怪,战争结束了。”
  “是。一个过渡期。”
  “是。”
  他举起双手,仿佛准备捧起一轮弦月。
  “他们砍下了两个大拇指,哈纳,瞧!”
  他当着她的面抬起了双手,让她看清已经瞥见的双手。他翻过一只手,似乎要显示他没有耍魔术,大拇指被砍去的地方看起来像是长了肉垂。他伸手摸向她的上半身。
  她感到腋下的衣服撑了起来。他用两根手指抓住她的肩膀,轻轻地把她抱人怀中。
  “我就像这样触摸棉花。”
  “在我小的时候,我总是在梦中与你一起登上夜色下的楼顶。你回到家,口袋装着给我的冷饭和铅笔盒,还有钢琴上取下的乐谱。”
  她对着他那张隐没在黑暗中的脸说话,树叶的阴影像一个有钱女人的饰带,拂过了他的嘴巴: “你喜欢女人,对吗?你以前喜欢她们。”
  “我喜欢她们。为什么说以前喜欢呢?”

  “现在似乎已不重要了,经历了这场战争,经历了这些事。”
  他点点头,树叶的影子掠过他脸上。
  “你曾经像那些只在夜里作画的画家一样,整条街上只亮着他那盏灯。就像挖蚯蚓的人,脚踝系着旧咖啡罐,头盔上的灯照着草丛,在城里的公园乱窜。你带我去了那个地方,就是他们兜售蚯蚓的咖啡店。那里像是一个证券交易所,你说过,那里的蚯蚓价格老是涨涨跌跌,—会儿五分,一会儿一毛。有人一贫如洗,有人大发横财。你记得吗?”
  “记得。”
  “跟我往回走吧,天凉了。”
  “伟大的小偷的食指和中指天生几乎一样长,他们用不着探到口袋底。成败与否就在半寸之间!”
  他们朝屋子走去,走在树下。
  “谁对你下的手?”
  “他们找了一个女人干的。他们带来了一个护士,我的手腕被绑在桌脚。他们砍下了我的大拇指,我的手无力地滑了出来。像是梦中许了一个愿。但是召她来的那个男人,才是真正主掌一切的人——他叫拉努齐奥·托马索尼。她是无辜的,对我一无所知,并不知道我的姓名、国籍和我干了什么。”
  他们走进房子,英国病人正在大呼小叫。哈纳放开了卡拉瓦焦,他望着她跑上楼梯,扶着栏杆快步上楼,那双网球鞋分外抢眼。
  声音在走廊里回荡。卡拉瓦焦走进厨房,撕下一片面包皮,然后跟着哈纳上了楼。他朝那个房间走去,叫声越发疯狂。他走进卧室,看见英国人正瞪眼看着一只狗——狗往后扬起了头,仿佛被尖叫声吓着。哈纳望着卡拉瓦焦,咧嘴大笑。
  “我有好多年没看见狗了。在战争期间,我始终没有见过狗。”
  她蹲了下来,抱住那只狗,闻着狗毛。小狗带着一股山间的青草味。她引着狗去找卡拉瓦焦,卡拉瓦焦给了它碎面包皮。
  这时,英国人看见了卡拉瓦焦,吃惊得嘴都合不拢。在他看来,一定是那只狗——现在被哈纳挡在身后——变成了一个人。卡拉瓦焦抱起狗,转身离开房间。
  “我一直在想”,英国病人说道, “这一定是波利齐亚诺的房间。我们肯定是住在他的别墅里。是水渗出了墙壁,那个古老的喷水池。著名的房间。他们全都在这里碰面。”
  “这是医院,”她平静地说,“之前,很久以前是一座女修道院。后来军队占领了它。”
  “我看这是勃鲁斯科利别墅。波利齐亚诺——洛伦佐名下伟大的门客。我说的是一四八三年。在佛罗伦萨,在圣三一教堂,可以看见麦迪奇家族的画像,波利齐亚诺站在远处,穿着一件红色的斗篷。一个精明而威严的人。一个天才,经过一番奋斗,从底层爬进了上流社会。”
  现在早已过了半夜,他又醒了,没有一丝睡意。
  好的,告诉我,她想,带我走吧。她仍然在想着卡拉瓦焦的手。卡拉瓦焦现在很可能拿了一些食物,正在喂着那只无家可归的小狗,大概是从勃鲁斯科利别墅的厨房里拿的。
  “那是一种血腥的生活。匕首、政治、三层的礼帽、带有衬垫的长统袜和假发。丝绸假发!之后没过多久,就来了萨伏那洛拉,还有他的“焚烧虚妄”运动。波利齐亚诺翻译过荷马史诗。他写了一首关于西蒙奈达·韦斯普奇的诗,是传世巨作,你知道韦斯普奇吗?”
  “不知道。”哈纳说道,不禁笑了起来。
  “佛罗伦萨到处都是她的画像。她死于肺结核时,年仅二十三岁。波利齐亚诺写的
  “我小的时候外号就叫皮科。”
  “对,我想这里发生了许多事情。墙上这个喷水池。皮科、洛伦佐、波利齐亚诺和那个年轻的米开朗基罗。他们一手托着旧世界,一手托着新世界。书房中找到了西塞罗的最后四本书。他们进口了一头长颈鹿、一头犀牛和一只渡渡鸟。托斯卡内利根据商人的来函绘出世界地图。他们坐在这里整夜争论不休,屋里摆着柏拉图的半身像。
  “接着从街上传来萨伏那洛拉的叫声: ‘悔悟吧!洪水来了!’一切都被冲走了——自由意志、追求风雅的欲望、名声、把柏拉图当成耶稣一样崇拜的权利。现在烈火烧了过来——燃烧的假发、书籍、动物的藏身场所、地图。四百多年后,他们挖开了坟墓。皮科的骨头保存完好。波利齐亚诺的骨头已经化成了尘土。”
  哈纳听着,英国人翻着他那本札记,读着从别的书上剪下的文字——有关在那场焚烧中损失的地图和柏拉图雕像的燃烧。大理石在火中剥落,超越智慧的劈啪作响声,有如越过山谷传来的准确报告,而这时波利齐亚诺正站在长满了青草的山上,向往着未来。皮科也在下面某个地方,在灰蒙蒙的斗室里,睁开救赎的第三只眼,望着一切。
  卡拉瓦焦往一个碗里倒了一些水给狗喝。一只生于这场战争之前的杂种老狗。
  他拿着那瓶葡萄酒坐了下来,酒是修道院的修道士给哈纳的。这是哈纳的房子,他在里面走动时蹑手蹑脚,避免更动任何摆设。他注意到她重视那些小朵的野花,那些给她自己的小礼物。在这杂草横生的花园,他有时会走过那一英尺见方的草地——那里曾被她修剪过。如果他的年纪轻一些,他会爱上这一切。
  他已不再年轻了。她怎么看他呢?他受了伤,走路摇摇晃晃,颈后长着灰白色的卷发。他从没有想过自己会是一个年高睿智的人,他们全都上了年纪,但他仍然没有感到他的智慧随着年龄增长。
  他蹲下身来,望着狗喝水。他没来得及稳住身体,一把抓住桌子,打翻了那瓶葡萄酒。
  “你叫大卫·卡拉瓦焦,对吗?”
  他们把他铐到橡木桌子的粗桌脚上。他曾抱住桌脚站起来,血从左手汩汩流出。他想带着桌子跑出房门,结果摔倒了。那个女人住了手,扔下刀子,拒绝再干了。桌子的抽屉和里面的东西滑了出来,砸在他的胸前。他以为也许有把枪,这样他就可以派上用场。这时拉努齐奥·托马索尼捡起一把刮胡刀,走到他的跟前:“卡拉瓦焦,对吗?”
  他躺在桌下,从手上流出的血落在他的脸上。他突然清醒过来,把手铐从桌脚上褪下,痛得一脚踹开椅子,然后往左一歪,扯下另一只手铐。到处都是血。他的双手已经没用了。几个月后,他发现自己常呆看着别人的大拇指,心中充满妒意。
  这一事件使他变老了,似乎在他们把他与桌子铐在一起时,同时给他灌了一种药水,使他变得动作迟缓。
  他站了起来,感到一阵晕眩。身下是那只狗和洒了红葡萄酒的桌子。两名卫兵,那个女人,托马索尼。电话叮铃作响,打断了托马索尼。他放下刮胡刀,挖苦地说声对不起,用那只沾满鲜血的手拿起话筒。他觉得自己并没对他们说出什么有用的话。但是他们放了他,也许他搞错了。
  随后他沿着圣斯皮里托大道,朝着脑中默记的那个地点走去。经过布鲁内莱斯基的教堂,走向德意志学院的书房。他知道那里会有人照料他。他突然明白他们为什么放了他。就为了让他自由走动,等他迷糊地暴露这个联络点。他拐进一个小巷,没有回头,一直没有回头。他想在街上找一处生火的地方,那样就能治疗伤口了。他可以在焦油锅冒出的烟上熏伤口,让黑烟裹住他的双手。他来到了圣三一桥上。周围什么都没有,没有行人车辆,这让他吃了一惊。他坐在光滑的桥栏杆上,躺下身来。没有声响。起先,在他把双手放在湿漉漉的口袋里,走在路上的时候,还有着战车和吉普车大肆移动的声响。
  当他躺在那里时,埋了地雷的桥爆炸了,他被掷到空中,然后又落回地面,似乎世界已不复存在了。他睁开眼睛,身边有一个巨大的脑袋。他吸了一口气,胸中立刻涌进大量的水。
  他在水里。在阿尔诺河的浅水区里,他的身边有一个长了胡子的脑袋。他摸了过去,但推不动那个脑袋。亮光照进河里。他游到水面,火势已在部分的水面蔓延开来。
  那天傍晚,他告诉哈纳这个故事。她听了以后,说:“他们不再折磨你,是因为盟军快到了。德军当时正在撤出城去,离开的时候炸毁了桥梁。”
  “我不知道。也许我把一切都告诉他们了。那会是谁?老是有人打电话到房间来。那个人在发出嘘的一声后,从我身边走开,而其他的人全都望着他听着那个我们听不见的声音讲话。那是谁的声音?那会是谁?”
  “他们当时正在撤离,大卫。”
  她打开
  有个人叫卡拉瓦焦,是我父亲的一个朋友。我一
  向敬爱他。他比我大,我想大概有四十五岁了。他现
  在正是失意的时候,丧失了自信。由于某种原因,我
  得到了我父亲这位朋友的照料。
  她合上书,走进书房,把它藏在一排高高的书架上。
  英国人睡着了,张着嘴巴呼吸。他总是这样呼吸,不管是醒了,还是睡着了。她起身从椅子里站了起来,轻轻地拿下正在燃烧的蜡烛。哈纳走到窗前,吹灭蜡烛,让蜡烛的余烟飘出房间。她不喜欢他手中拿着蜡烛躺在那里,模仿着死人的姿态,任凭蜡烛油滴到他的手腕上。好像他自己正在迎接死亡的来临,好像他想借模仿死亡的姿态,悄悄地走进他的死期。
  她站在窗边,一把抓住自己的头发。在黑暗里,在黄昏过后的微光下,你可以切开一条动脉,血是黑的。
  她需要从这间屋子走开。她突然变得害怕独处一室,不是因为疲倦。她大步朝走廊那头走去,跳下楼梯,来到别墅的阳台上,然后抬起头,仿佛要试着看清楚她自己在前一刻的身影。她返身走进屋里,推开那扇严实的门,走进书房,拆下钉在落地窗上的木板,打开落地窗,好让夜晚的空气吹进书房。
  她不知道卡拉瓦焦在哪里。他现在一到晚上就出去,通常在黎明前几小时才回来。不管怎样,她都看不到他的身影。
  她掀起盖在钢琴上的灰色布罩,走到屋子的—角,把它挂在墙上。一块裹尸布,一张鱼网。
  没有光亮。她听到远处传来低沉的雷声。
  她站在钢琴前面。她没有低头,只是垂下手,开始弹奏起来,只是弹些和音,只是弹出了大致的旋律。每弹一节,她都会停下来,仿佛从水里拿出手来,看一看抓住了什么,然后接着往下弹,弹出曲子的主旋律。她更加放慢手指的动作。她低下头,这时有两个人溜进落地窗,把枪放在钢琴的那头,然后站到她的前面。琴声仍然回荡在这间起了变化的屋子里。
  她的手臂贴着身体两侧,一只赤脚踩在铜踏板上,继续弹奏她母亲教她的这首歌。她曾在任何光滑的平面上练习弹这首歌,有时在厨房的桌上弹,上楼时在墙上弹,睡觉时就在自己的床上弹。他们没有钢琴。星期六上午,她就到社区中心练琴。但在平时,到了哪里,哪里就成了她练琴的地方,她随时随地都能学习她的母亲用粉笔在饭桌上写下后又擦去的乐谱。
  这是她第一次弹奏别墅的钢琴,尽管她已在这里住了三个月,但之前一直未曾弹过。她的眼睛在第一天就透过落地窗看到钢琴的模样。在加拿大,钢琴需要水。打开后盖,放上满满的一杯水,一个月后水就干了。父亲告诉她,那些小矮人只在钢琴里喝水,从不到酒吧去喝酒。她从来不信这个,但是起先认为也许是老鼠喝了水。
  一道闪电划过山谷,整夜都是暴风雨。她看到旁边站着的两个人中其中一人是锡克教徒。她停了下来,微微一笑,心中有些吃惊,但却放下了心。在他们身后亮起的闪光转瞬即逝,她只看到他的头巾,以及明亮而潮湿的枪支。高高的琴盖被人卸了,在几个月前被拿去作医院的手术台,所以他们的枪是放在键槽的那一头。英国病人可以认出这是什么枪。她被外国人包皮围了。没有一个真正的意大利人。一段别墅恋情。波利齐亚诺会怎么看待一九四五年这幅静止的画面?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钢琴的两头,战争几乎结束了,还有湿漉漉的枪支,每当闪电的光射进屋里,枪支就被闪电照得通亮,就像现在这样为一切注人光和影。每隔半分钟,雷声响彻整个山谷,音乐和着歌声,琴键流畅地按压着。我带着我的宝贝参加茶会……
  你们知道歌词吗7 .
  他们没有动静。她摆脱了和音的约束,放开手指,纵情弹奏深藏在心中的音符,在断开的音乐节拍中加进爵士味道的唱腔,融人旋律之中。
  我带着我的宝贝参加茶会,
  男孩子嫉妒我。
  所以我从不带她到大伙去的地方,
  我带着我的宝儿参加茶会。
  他们望着她,身上的衣服被雨淋透了。闪电不时照亮了房间,她伴着闪电和雷声弹奏,在闪电消失时填补黑暗。她全神贯注,他们知道她已看到他们。她想起母亲撕碎报纸,在厨房的水龙头下淋上水,然后拿去擦拭画在饭桌上的乐谱和琴键。
  后来她前往社区的礼堂上课,一星期一次。她在那里学琴,坐下来时脚仍踩不到踏板,所以她情愿站着,穿了凉鞋的脚踩着左踏板,节拍器嘀嗒作响。
  她不想停下来,不想停下这首老歌。她看到他们去的地方,大伙从不去那里——种满了叶兰的地方。她抬起头,冲着他们点点头,表示她现在就要停下琴声。
  卡拉瓦焦并没有看见这一切。等他回来以后,他发现哈纳和工兵部队的两名士兵正在厨房里做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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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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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秋天,经人做媒,板根祯子和鹈原宪一订了婚。祯子二十六岁,鹈原三十六岁。年龄倒很相配,但社会上看来,结婚似乎晚了点。“三十六岁还打光棍,不知过去有过什么事?”提亲时,祯子的母亲最为介意。也许有过什么事,三十六岁还没有碰过女人,似乎说不过去。但媒人说绝对没有。好像是在撒谎。作为一男人,也太懦弱了。工作已经多年,置身于男人世界里的份子是这样想的。事实上,和女人完全没交往的男人,会叫人瞧不起。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