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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这本书很早了,但是之所以需要一再被提及,只能说这个故事讲出了一个颇为典型的形象:那种深陷于被现代“自由意志”赋予崇高地位的爱情中的女性*形象。很 值得注意的是,为什么小说以书信的形式写成,并且是否就此具有忏悔录的意味,我觉得是可以思考一下的。而如果真的如那个陌生女人所言,她需要对男作家忏 悔,这个事实就更具有戏剧性*——在神学时代,忏悔者只会向上帝或上帝在尘世中的代理人(比如教会)忏悔,但是在这个陌生女人那里,她只能向一个世俗的男性* 忏悔。这种情况不由让人想起小说《德伯家的苔丝》里一句并不那么引人注意的话,还记得安吉尔在离开苔丝许久之后感到悔恨,此时他想起结婚当晚苔丝看他的表 情:“仿佛他就是一个神”——我想用这句话来描述陌生女人心目中的那个不具名的男作家,恐怕也没什么不恰当的地方。
现代小说中并不缺少这种为爱情奉献一切、牺牲一切的女性*形象(当然男性*也不少,但是女性*更多,关于这点我们之后再谈)。而且似乎人们更加喜欢见到,这样一 个美好的女性*因为追逐爱情而遭遇不幸的待遇,也就是说,对于爱情的向往总是变成某种“现代悲剧”——它和古代悲剧不同,这些悲剧的主人公往往未必真的是 “高贵的人”,也不需要真的唤起人们的怜悯和恐惧,而只要引发人们最强烈的失落感罢了。换言之,这种现代悲剧最触动人的地方实则相当吊诡,它的所有戏剧张 力几乎全部建立于一种意志上的“自由”的允诺和世俗世界无所不往的“枷锁”之间。这几乎是现代社会及其伦理中相当本质的特点之一。
不过无论这些现代爱情悲剧怎样上演,我也很少见到如《一封陌生女人的来信》这样极端的表达。我有时想起这部小说,不禁觉得这个女人的不幸是她“活该”,哪 有这样为了一个男性*放弃一生的其他可能、如此倾尽全力付出一切的事情?我还会觉得,这样一个完全把世俗中的某个具体的人当做新的“上帝”一样奉献一生的事 情,不过是作为男性*的茨威格的幻想罢了,而巧合的是里面的男主角又正好是一个作家。
这样的解读未免有点极尽恶毒之能事来揣度作者的用意,我还是想从这部小说里抽出一点东西来。小说中的男人和女人,在我看来,恰好是现代人的两种极端的表 现。相比起女人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以成全某种抽象的东西(或是爱情,或是其他我们一直在宣扬的价值,如自由、人权),男性*角色*的这种轻盈的生活状态,也是 耐人寻味的。:他云游不定、很潇洒,其实正是那种抛弃了所有社会联系和不顾所有约束的生活态度,使得这种“潇洒”成为可能;而潜藏在“潇洒”的外表之后 的,又恰恰是他决然掘去了所有根基的生活。他不能容许生活中出现某种固定的必然之事,正如他不能容忍生活中真的有一个固定的女性*、一个稳固的家庭和一个需 要他承担责任的孩子一样。或许对他而言,一切固着的东西都在破坏他的个人自由。也只有到了一个他人,以更加极端的方式阐发“另一种自由”的时候,他才会从 他那种轻盈的生活中惊醒过来,仿佛刹那间被一块巨石压住了游荡已久的灵魂一样。这个能够打碎男作家“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人,就是那个“陌生女人”。
我们都知道,关于这部小说可以用“我爱你却与你无关”来概括,可是在这句话的预设之下,其实是一种将现代“自由”放大到极限的虚空。这里有一种别样的反讽 意味,女人为男人献出一切看似是一种自我禁锢,而这样无条件的牺牲乃至自我奴役的状态,恰恰是假借着“自由”之名展开的。换言之,女人为了成全她自己选择 的“爱情”,可以自由地选择让自己沦为他人的奴隶。比起男作家那种“不要所有人管”的自由,女人在追求一种更加虚妄的自由,而这种自由竟然需要以一生作为 代价来换取。因而对男人而言,当他读完这封忏悔之后,他简直难以安放自己;他自己更不知道,对于这样一个把他奉若神明却又如此疯狂自虐的女人,又究竟该怎 样安置她?是不是要给她在生命中留下一个位置,来挽留一点女人作出的牺牲呢?女人把他当做神,可是毕竟,他不是神——或者说,他根本没有资格也没有意愿自 我神化。依此看来,女人的悲剧很大程度上在于,她将自己的信仰置于一个根本不稳定的基础上,用更直白的话说(大家也都会说):她爱上这个根本不值得以这种 代价牺牲自己的男人。
很显然这是一个世俗得不能更世俗的故事了,仅仅因为它处处在触碰现代伦理中的极端情形,才使它值得一读。不过也就只是“一读”罢了。说起来,这里的这个女 性*形象的确非常有意思,我总觉得很多现代小说中的女性*,都能在这个女人身上找到些许影子。好比说前面提到的德伯家的苔丝,又好比说屠格涅夫《初恋》里那个 驯服地亲吻鞭痕的姑娘。我们从这些故事里得到了点什么呢?现代小说提到这些女性*,无不采用了同情的态度,这样一来我们只是哀婉于她们的遭遇而已。可是事实 上她们是不是真的允许或能够被“怜悯”,这还是个问题。自由伦理的最大律法在于,一旦做出了某个选择,就必须为这个选择负责到底,当然,即便付出生命的代 价可能也是在所不惜的。因而这些让人惋惜的故事并不必然导向一种“怜悯”,而毋宁说,假使我们认为她们的遭遇是“自找的”、“与人无尤”,也完全合情合 理。古代悲剧和现代悲剧之间的断裂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在完完全全丧失了神意的自由意志的支配下,所有人在往复劳作中经历的爱恨情仇、酸甜苦辣,都并不 具有普遍的情感体验,反而就此很可能变成*人与人之间可怕的冷漠——人们完全没有理由来关心“他人的痛苦”。但是现代小说往往要假借着古代悲剧的外壳,来表 现一种似是而非的“高贵的沦落”,这就容易造成一种危险,它可能让那些希望追求“高贵之事”的人们误以为追求一种看似悲剧性*的人生就等同于追求“高贵” ——可是现实是,在现代很难或者压根找不到任何“高贵”的东西;那么,在这个拉平一切的世界里,让那些妄图追求卓越的人们怎么活,就成了一个问题。
这种情爱故事在古典的记载里也并不少见,只不过古代作家更加懂得衡量文学和世界之间的关系。好比说中世纪最后一个作家但丁在《神曲·地狱篇》第五曲中提到 了一个情爱故事,里面的女主人公弗朗齐思嘉也诉说了一个悲剧性*的爱情故事;但是我们也看到,即便是“作为朝圣者的但丁”为她的的故事所哀叹,作者但丁却异 常冷静地指派维吉尔将“朝圣者但丁”从这个故事中解救出来。而且这里的爱情只能充满了反讽意味,弗朗齐思嘉的这段对往事的陈述,无意中使她成了如《会饮 篇》中阿伽松般媚俗的悲剧诗人,鼓舞着她将自己不道德的情|欲说成一场悲剧的源头,是她不可遏制的虚荣和自恋,这才是有罪的爱的本质。而或许在我们这个时 代,有的不过是那些不可遏制的虚荣和自恋——小说中的男作家是这样,那个陌生女人更是如此。
放纵的爱使得男性*也变得女性*化,而这种爱情看起来就是那么一个漂亮而典雅的女人,迷人而危险,到了需要承担的时候则脆弱不堪。所以这些现代小说中的“悲剧 式”的女性*们,不过是另一个时代的弗朗齐思嘉,又或者说,点燃着她们的是简爱式的“激*情”——这种“激*情”和阁楼上的女人的疯狂互为表里。我们毫无疑问可 以说陌生女人的爱情是疯狂的,在她如火的爱情背后,恰恰影射出她那轻盈而又苍白的灵魂。正如小说中反复出现的“白玫瑰”的意象(不是张爱玲意义上的白玫 瑰),当一切香消玉殒、尘埃落定,她那虚荣而又苍白的灵魂就如同玫瑰的花瓣一样,随之零落一地——最后只等待她供奉如神明的男人为她手足无措,这也算是她 的救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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