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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桔梗花 - 菖蒲之舟(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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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断绝了世俗尘垢,浑身上下都白的当中,那黑大的眸子格外惹人注目。只因有了这双黑眸子,因而这位年轻的尼姑身上,似乎还遗留着若干女人成分。
  我未能问出什么就辞出来。我还是觉得苑田与琴江之间曾经有过不可为世间所知的关系。琴江虽然是那种洗尽铅华的远离世俗打扮,但却分明是美人胎子。苑田会对这样的美袖手旁观,恐怕是不可想象的。
  不久,当我正想到千代浦去的时候,杂志社里的人员赤松来访。
  “连载中断,真是遗憾之至。最近我们发现了这个东西,特地带来了。”
  是一本老旧的笔记簿。据云是大正初年的东西,是苑田还在秋峯门下的时候。
  笔记本封底内页,有墨笔涂鸦般的粗糙的男子面孔画像。题款是自画像,该是苑田本身信笔画上去的吧。也许是由于年深日久的关系也说不定,但苑田未免把自己画得太暗淡阴惨了。
  “老师,苑田是不是很喜欢梵高?”
  “梵高?是那个荷兰的画家吗?”
  “是的,老师,你看这画像里不是少了一个耳朵吗?好像是学着梵高的样子,画了个没有耳朵的自画像……”
  “倒不无可能。”
  我的眼光移到自画像旁边的文字上。模糊了,却还可以看出如下几个字:
  我是柏木
  是随便涂上去的吧,字迹潦草,却含着一抹自嘲味。柏木是苑田以前爱读的“源氏物语”里的人物。我一时猜不出含义,兴趣却转到里头也像是涂鸦的近三十首和歌上面去,都是我不曾见过的作品。入秋峯门下不久的时候写的吧,稚拙的诗风,令人想象不出吟咏花鸟风月名重一时的苑田,早年竟也有这种东西。其中一首特别吸引我。
  “世路多歧一来一去
  去了又来来了又去
  流水终究无法反扰
  水返脚”
  我觉得抢眼的是“水返脚”这个词。
  水返脚——
  赤松走后,我找出了两年前有关苑田之死的剪报。报导上也有水返脚这个词。
  我在“残灯”里虽然没有提到,不过苑田和依田朱子殉情的地点,是千代浦地方人称“水返脚”的河流。
  水乡的周边是平地,一般情形,河流在此会是湖面,水是不再流动的,只有下雨时,会流动。加上支流与较宽广的本流复杂地纠缠在一起,因而水流会形成奇异的环流,例如船从某一个地点驶出任其漂流,最后还会回到原地。
  苑田和朱子开出小舟的,正好是水返脚的起点,在闇夜里漂流几个小时后,回到原来的地方,于是被那个农人发现了。
  人们以为那是偶然的巧合。“复苏”里有一句话:“初来之乡”,因而被认定苑田对这种河流一无所知,偶然地泛舟其上,结果捡回了一条命。
  然而,根据赤松所带来的笔记本,早在十年以前,苑田好像就知道有这条河流了。
  “水返脚”这个名称,也可以看做是苑田创造的,因为这一首上有“一来一去,去了又来,来了又去”,不过我总觉得苑田在很年轻时,不仅知道这河流的存在而已,连它特殊的构造,也都知之甚稔。年轻时,他醉心于芭蕉和西序(译注:按芭蕉和西序均为日本古代诗人),有一段期间到处流浪。是不是那个时候来过水乡呢?苑田泛舟环流,不是巧合,而是有意的安排?
  在这样的想法下,重看剪报,于是以前忽视的一个事实,有了某种含意。

  那是有关依田朱子的死。
  朱子的直接死因,不是由于和苑田一起吃下的毒药,面是因为割腕。报上说的是:朱子吃下了药未死,恢复了意识,误以为一旁昏睡的苑田已死,于是拼命地割断了手腕——这无非都是想像。——只因苑田被发现到时,正在昏迷状态里,因而朱子便被认为是自己割了腕。
  但是,如果这是苑田有意的安排,那么朱子之死,是不是也可能是苑田的安排呢?
  我这么想,并不是有任何明确的根据。这只是十年前的水返脚一词所触发的联想——而且这也正是我第一次对苑田的死感到疑惑。
  苑田和朱子殉情的同一个晚上,桂木文绪也在东京自杀了,结果是只有苑田一个人未死,三天后才又自杀身死——这所谓的菖蒲殉情案的幕后,原来还隐藏着“复苏”五十六首里未曾出现的另一个故事与事件。我想,我是非到千代浦跑一趟不可了。
  我前往千代浦,是在五月底。如果以苑田殉情的菖蒲花季节而定,时候还早了些,不过下了火车的时候,天空开始飘起了小雨,就像“复苏”里所描写,这偏远的小鎭街路,呈现着灰色的湿濡景象。
  据说慕府时代,这里也曾是繁荣过的旅店街,站前并排着旅店的阳台栏杆。房子都很老旧了,以致屋顶棱线都在宽阔的蓝天里软绵绵地趴着。乍看,这街景似曾相识,其实不过是读了和“复苏”后愚空想像出来的景象有那么一点相似的缘故吧。在“复苏”里,这个乡间小鎭,彷佛并不是实在的街景,在水烟迷蒙里,浑然忘了时光之流,幻影般冒出来的,充满着无常与阴暗。果然正是如此。站前的一座马廐里,一匹老马无声地嚼着稻草。那马腹上浮现的斑纹,还有稻草的湿润味道,竟也好像是似曾相识。
  苑田和朱子投宿的旅店“中州屋”,位于稍稍偏离闹街的地方。乍看好像是面临大街的旅馆后门,小小的入门有格子门扇。选了这一家偏离闹街的旅店,似乎也表露着两人有意规避人眼的心态。
  他们住宿的房间,改成了棉被间,后面有一条小河,灯泡烧掉了,也没有换新的。暗暗的,有呛人的棉被与湿榻榻米的臭味,令人觉得两年前的尸臭还漾在那里。比别的客房窄多了,难怪被改成棉被间。
  “梦里翻转一下身子
  就被堵在那斑驳的
  将我的呼气吸住妁
  腐朽的墙”
  我想起了“复苏”里的这么一首。不错,两个大人躺下来,就已经有人满为患的样子了。
  “苑田投宿那天,别的房间都客满了吗?”
  “不,那晚只有一个年轻学生来住。”
  四十开外,一脸赭红的旅店主人,不住地拉扯着衣襟说。好像那是习惯性的动作,衣襟都破损了。
  “两个人住,好像是太窄了一点。”
  “是的,可是那位苑田先生说这个房间比较好……那两位来到的时候,天快亮了。起初,我们给了现在您住的房间,睡了一觉后,他说要换一个,才改住这个四迭半的。平常,我们都很少让客人住这里。记得苑田先生曾经说,这个房间可以看到火车站,所以他喜欢。”
  “火车站吗?”
  “是的。我们能看见火车站的,确实只有这个房间。”
  打开窗一看,车站竟意外地近,灯已熄,车站悄悄地坐落在雨雾中。

  “为什么拣看得见车站的呢?”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我觉得,男客人好像在惦挂着下车的人。现在太暗了,白天里,整个月台都可以看见的。如果是下行的车,那么下车的人,每一个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下车的吗?你是说,苑田记挂着有什么人会来这里吗?”
  “是的。还是从东京来的下行列车,好像是在等着什么人的样子。”
  这位老板好像人挺老实的,看到我满脸狐疑,便也蹙起了眉头这么回答。
  回去自己的房间,我从老板口里问出了详情。
  睡了一觉,换过房间之后,约莫过了两个小时,苑田换上西装外出。是借了一把旅店的雨伞,一个人出去,正是傍晚时分下行列车到站的时分,问他是不是有人从东京来,他说不是。不过从样子可以察觉出来,火车误点使他颇为着急。前一天,苑田他们搭的火车,驶出东京不久就因为河流决溃,被阻了几个小时之久。
  “这样的雨,也许水量再增加,交通又中断了。”
  他这么忧虑地说着。
  还是到车站去接人去的吧。不久,下行火车开走了,他也间来了。带了伞,可是没有打开,淋得像只落汤鸡。那模样,好像很失望,还在淌着水的雨伞,也带着上到楼上去了。
  第二次,大约同一个时刻,苑田又出去一趟。这一天,一早起就在担心火车误点的情形,出去后大约半个小时,便又沉着脸回来,接着匆匆忙忙地退了房间,两人一起走了。
  “我和我老婆都觉得,一定是有个重要的客人要从东京来的。”
  “为什么呢?”
  “因为男的一直在喊肚子痛,整天关在房里睡,可是时间一到,还是起来,换上整齐的西装外出。”
  “闹肚子吗?”
  “是的。刚到那一天,换了房间没多久,女的就出来,问我附近有没有药店,还要我去买。她说伴儿因为肚子痛。她还说,在车上就痛起来了。不得已,在半路上下车找医生看。打了一针后就不再痛了,便又搭上车,可是到这里不久,又痛起来了。”
  老板表示要请医生过来看看,女的却说是老毛病,而且没有昨天那么厉害,只要买到药便没事。她说的药名还是很艰深的。
  苑田有胃痛的老毛病,我也早就知道。人都决定死了,还忍不了肚子痛,要人替他去买药,这种心态未免人味儿太浓重了些,不过我关心的,倒是他来到这异乡旅店,还好像一心盼望着东京的来客。因为我对这一点,却也另外有所感。
  “复苏”里,有如下一首:
  “下得车来笑谈不断
  行商旅人朗朗而过
  汽笛声自顾地长鸣
  浙渐远去”
  依照收录顺序来看,该是抵此旅店次日中午时分的心情。从火车上,有行商下来了,多么快乐似地走过。火车开动了,留下汽笛声兀自长鸣而去,显现出这一整天里,几乎无所事事的空寂感。照老板的说法,也可以解做苑田是在留意着火车与旅客。汽笛自顾长鸣,使人窥见等候着的人未曾来到的失望。
  还有一首是退了房间后的和歌:
  “远去了远去了汽笛
  声已远回顾复回顾
  踩着寂寞长影踏向
  死亡之旅”
  在这一首里,仍然可以看出苑田对汽笛声的依恋。从旅店出来一看,是又有汽车到站了吗?可是苦候中的人依旧没有出现。只好死心了,这才和朱子相偕,步上“死亡之旅”。但是,还是忍不住地回头复回头——大概是这样的心境吧。

  苑田在旅店里,和朱子两人等待着即将从东京赶来的人——不,也许朱子什么也不知道。毕竟此行是为了殉情,是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在这样的死亡旅途,究竟等的会是什么人呢?
  错不了,苑田与朱子的殉情事件,在“复苏”五十六首所表现出来的以外,必定还隐藏着什么。
  “依你看,苑田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的?”
  “这我就不清楚了。刚刚也说过,男的外出了两次,其它的时间都因为肚子痛,躲在房间里,我几乎没有和他交谈。女的,我相信是第一次。她从浴室出来,和我在走廊上碰到,她说:『好静的地方,以前就该多来几次的。』所以这|点应该错不了。看上去是那么高兴的样子,一点也不像要自杀的人。”
  “女的有没有在等人的样子?”
  “我只觉得男的有这个意思。”
  “结果是始终没有来?”
  “是。自杀失败后回到我们这里,好像还是在等着……”
  老板这话是无心的,可是我听来却忽觉另有所感。
  “你是说,苑田在殉情事件之后,还在等着那个人吗?”
  “是的。”老板为我说明了如下情形:苑田被送回来,恢复意识后,表示昨晚的房间比较好,又搬过去了。警方担心他再寻短见,要老板特别留心,因而老板和女佣人连番地去瞧瞧。头一天沉沉地睡了一整天,次日好多了,叫女佣人去买了一本笔,记簿,写了不少字。后来才知道,他是当做遗书来写下“复苏”五十六首的,女佣人进了房间,他也不理不睬的,口里不住地念念有词。
  只有一次,老板去看的时候,他从窗口定定地望着车站那边。知道老板进来,这才慌忙离开窗口。在这一瞬间,他分明慌乱了,好像不希望有人知道他在窥望着车站那边的动静。刚好,那时候也正有火车到站。
  第三天傍晚时分,他把写好的“复苏”整本诗稿交给老板,请求代寄东京。这时候,苑田慷悴已极,一脸的灰白,近乎死人之相。他是废寝忘食了两整天,歌唱了最后之歌的。就在这一天晚上,他用花器的破片割断了喉咙。两枝菖蒲花掉落在房间一角,其中一枝白色的,溅上了血花。苑田的手伸向它,彷佛向它跪拜谢罪似地断气。
  ——殉情失败后到自杀身死的三天,他是为什么,又为谁,在等待的呢?
  与朱子殉情,还有三天后的自戕,说不定都与苑田所等待的人有关。还有,“复苏”的本身——苑田做为一个歌人,燃烧了最后的火,倾注了一切热情写下的遗作,是不是也和那个人有关呢?
  “真有趣……”
  当我兀自在沉思的时候,老板自语似地说:
  “事情已经过了两年,可是想起那位苑田先生,对他的死,虽然不以为多么值得同情,可是他是抱病之身,痛着肚子去自杀的,这一点倒令人觉得可怜了。”
  “这么说,他离开旅店的时候,肚子痛还没有好吗?”
  “不,是吃下了药才走的。后来我在房间里的茶具上看到一些白色的药粉。”
  老板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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