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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城外传·影子瀑布 - 第七章 风雨欲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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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珊·都伯伊丝在一阵音乐声中缓缓醒来,接着又闭着眼睛在床上躺了好一阵子。每天早上九点,闹钟收音机都会自动开机。她把收音机摆在触手不可及的地方,这样才能逼自己起床去按掉。她闭着双眼躺在床上,任由轻柔的音乐洗涤自己。对她而言,起床总是一道非常缓慢的程序,反正她根本也没有必要急急忙忙地赶去任何地方。
  她的床靠着墙,方便她随时伸手就能感受到墙壁的坚硬及存在感。墙壁为她带来慰藉,带来实际存在、恒久不变的感觉。自从她在家中地板上发现鲁卡斯的尸体后,她就常常出现需要知道家中依然是个安全处所的需求。那具意外的尸体始终在她脑中挥之不去,而她的小屋子再也不能提供从前那种安全感了。她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关灯睡觉。白天她可以藉由找事做、找人聊天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但是一到晚上,她就像小孩一般懦弱无助。她像是块木板般全身僵硬地躺在床上,拉长耳朵倾听任何不寻常的声响,直到双眼适应黑暗为止;接着她会盯着四周黑暗的阴影,直到倦极而眠。房门上闩上锁,窗户也紧紧关闭。要等她恢复安全感,只怕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
  苏珊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听着早晨的声音,想透过声音拼凑周遭的景象。她听见收音机流泻出电台音乐,也听见自己伸展身体将床板压得咯咯作响。这张床已经用二十几年了,从各方面而言,她已经十分习惯这张床。床垫该软的地方软,该硬的地方硬。中央部分在岁月的侵扰下形成一条非常合适她个人体形的凹陷,让她可以舒舒服服从头到脚躺在里面。整座木屋都发出细微的声响,因为木材正在夜晚的寒冷跟早晨的温暖之间慢慢调适。她听见屋外传来拖船横越谭恩河时所发出的嘎嘎声响,一个代表了有许多地方可去、许多事情可做的愉快声音。苏珊叹了口气,坐起身来,睁开双眼。
  她双手抱膝,下巴顶着膝盖,打量屋内的景象。这间没有隔间的小屋看起来凌乱无比,不过话说回来,这里从来没有整齐过。她喜欢凌乱的感觉。衣物随处乱丢,三张椅子全都埋在过期杂志与报纸底下。昨天晚餐、宵夜的快餐餐盒依然躺在原位。想到这个,让她联想起早餐,不过此刻她还没有完全苏醒。在身体还没有完全听从脑袋的指令之前,准备早餐是件过于复杂的工作……还是说是脑袋还没有开始听从身体的指令之前?苏珊耸了耸肩。早上的她总是这么乱七八糟。就是这种漫不经心的生活态度惹恼了她的前任爱人,一个没名气的重金属合唱团里的高瘦吉他手。和他在一起很快乐,而且他的性爱技巧几乎就和他宣称的一样高竿,但是他每天早上都喜欢以超级正面的态度跳下床铺,准备好要面对全新的一天,全新的挑战。当然,她三十五岁了,而他才二十岁,每天早上他都让她想起两人的年龄差距。这也是他们分手时,她没有感到伤心欲绝的原因之一。
  她推开被子,双脚垂在床旁摆动,静静地坐在床沿,慢慢思考。她觉得自己应该要赶快起床,但是却想不出为什么。没关系,待会儿总会想起来的。她在肚子旁边搔了一搔,因为这样搔很舒服。除非天气很冷,非穿睡衣不可,不然苏珊都会裸睡。苏珊非常讨厌穿衣服睡觉,因为衣服老是在睡梦中绉成一团,等她醒来的时候早就变得和精神病院的束缚衣一样。
  她自床上站起,迷迷糊糊地看了看四周,然后就在没有完全苏醒的情况下去找衣服穿。到外面的厕所上完一号后,她就完全醒了。她回到屋中,打个呵欠,站在小屋中央。她隐约想起今天将会发生某件重要的事情,但是怎么样就是想不起。她没有多想,因为她常常会有这种感觉。她慢慢吞吞地晃到梳妆台上的大镜子前。镜子上贴了许多张老旧的相片,还有一条用口红写下来的讯息。
  有朋友要来。
  苏珊茫然地看着镜子,镜中的倒影随即露出怀疑的眼光。她是一个身材硕长的金发女子,由于舍不得丢掉任何衣物的关系,她的穿着打扮总是五花八门。苏珊对时尚的感觉就像对宗教的看法!每个人都有相不相信的自由,只要不要来烦她就好了。她唯一的信仰就是要有充足的睡眠。苏珊对衣物十分迷恋,就算再怎么破旧也舍不得丢弃。这件短袖会带来好运;那条围巾是她跟葛伦特第一次约会时围的;那些鞋子太漂亮了,绝不能丢……以及许许多多类似的理由。
  镜子里的她拥有一双圆圆的大眼睛与分明的五官。没有化妆的时候,她看起来就像她妈一样。苏珊对着镜子扮个鬼脸,然后开始以极快的动作梳妆打扮。现在还太早了,这种时间不化妆的话简直是亵渎的行为。她皱起眉头看着自己两条长长的辫子。辫子本来就没有扎得很紧,再加上睡了一个晚上,看起来实在不怎么样。她不太会绑辫子,也没耐心绑,但她还是喜欢绑辫子,因为她的外形很适合绑辫子,而且辫子也很实际。她喜欢自己也有实际的一面。
  收音机播送着枯燥乏味的音乐,就是那种曲调缓慢、节奏不明,加了太多弦乐器的音乐。于是她转动转盘,直到听见一首热热闹闹、节奏强烈的音乐为止。传统硬派的摇滚乐。音乐渗入她体内,终于让她完全醒来。她心情愉快地在屋中雀跃,随着旋律摆动,捡起一堆东西丢到屋角的一堆垃圾。有朋友要来。她想起来是怎么回事了。昨晚塔罗牌显示出明确的征兆,至少对塔罗牌而言算是最明确的征兆。塔罗牌告诉她说今天早上会有非常重要的访客前来拜访。一个她认识很久,但是也很久没见的老朋友。她愉快地猜测着对方的身分。很多人都符合以上的描述,前男友还不算在内。总是有男人会在她的生命之中来来去去,有时候还会同时来去。她从来不曾关心过他们的下落,但是她很喜欢看见他们再度出现在她的生活,因为这代表她的魅力不减当年。只要他们不要产生太强烈的占有欲就好了。苏珊有时候会对事物产生强烈的占有欲,但是从来不会对人产生这种感觉。这样只会把事情导入复杂的处境,而苏珊本身是个非常简单的人。
  门上传来一阵敲门声,尽管敲得很大力,但是却透露出些许的迟疑,好像来人不敢肯定苏珊是否欢迎他的来访一样。苏珊很快地看了看屋内四周。她还没有打扫完毕,不过也没有办法了。她又照了照镜子,整理一下仪容,然后走到门口,打开大门。在看清楚来人是谁后,她的笑容立刻僵在脸上。
  “哈啰,苏珊。”波丽·考辛斯说道。“好久不见了,是不是?”
  “波丽……是你吗,波丽?你已经……我都不知道你有多少年没来了!”
  “我知道。我终于重新振作起来了,所以……我可以进来吗?”
  苏珊这才发现波丽脸色苍白,微微颤抖,而且不是出于寒冷的关系,而是因为紧张。
  “当然!快进来!”苏珊抓起波丽的手臂,拉她进门,一脚关上房门,然后十分热情地拥抱波丽。她们疯狂地拥抱彼此,似乎都深怕一松手对方就会消失不见。当她们对彼此表达有多么开心能够再次见面的时候,两人脸上已经淌满了开心的泪水。她们讲的话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但是她们的情感不需要透过言语表达。最后她们终于放手,彼此后退一步,好好打量对方。苏珊高兴到说不出话来,只能朝桌旁的两张椅子比个手势。两人面对面坐了下来。波丽看了看凌乱的屋子,脸上露出微笑。
  “我以为自己还记得这地方有多乱,但是没有身处其中还真是难以想象呢。拜托拜托,让我帮你打扫。我看你起码有两三个前男友被埋在这堆垃圾底下吧。”
  “不要打我屋子的主意。”苏珊道。“我就是喜欢这个样子。这样很舒适。波丽,这么多年了,我真高兴能够再次见到你。到底多久了?十年?我以为再也不会在那间可恶的房子外面看到你了。出了什么事?一定出了什么事了!把一切都告诉我,全盘托出,任何细节都不准放过。我要知道所有事。”
  “慢慢来,”波丽笑到脸都痛了。“先让我喘口气。这是我精神崩溃后第一次离家到这么远,我还有点紧张。我是坐出租车来的,但是大部分的时间我都不敢看向车窗外。这个世界好大,我一时之间很难适应。就连从河岸走到你家这一小段距离都令我忍不住心跳加速。我得要花一段时间才能习惯自由的生活。”
  “你还记得吗?我们年轻的时候到哪里都一起去。宴会、跳舞、演唱会、示威游行,我们都是一起参加。两个乱七八糟的坏女孩,地狱来的小恶魔。少男杀手,没有男人可以逃过我们的诱惑。我们在你妈的厨房水槽前挑染头发,只因为我们以为这样看起来比较骚。当年,荡妇才是王道。记得一起去舞厅玩、在化妆室整理仪容,争论着要让哪个男孩带我们回家的那个年代吗?那一切恍如隔世。我真不敢相信当年那个家伙真的是我。我好像跳过了中间的阶段,直接从青少女变成中年妇女了。”
  “不要这么说。”苏珊坚定地说道。“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你有你的麻烦,或者说,麻烦主动找上门来,而你已经竭尽所能地跟它妥协。如果换作其他人,早在多年之前就已经被压垮了。我一直都相信总有一天你会重获自由的。喔,天呀,再见到你实在太好了,波丽!虽然我们常常一讲电话就是好几个小时,但那毕竟和当面相见大不相同。现在你到底要不要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我快受不了了啦!”
  “有人来我家作客。”波丽道。“一个以前认识的人,童年玩伴。他帮助我自过去的梦魇之中解放。他叫作詹姆士·哈特。”
  “你在开玩笑!你已经见过詹姆士·哈特了?我一个礼拜前在塔罗牌中看见他的回归,也听说他真的回来了,只是我还没有见过任何真的看过他或是和他讲过话的人。他是怎么样的人?帅不帅?可不可怕?有没有女朋友?”
  波丽大笑。“帅,不可怕,最后一个问题你要自己问他。他是个难以形容的人。话不多,但是体内蕴藏了一股你绝对无法想象的力量。他具有成为大人物的潜力,虽然他还不曾察觉这个事实。”
  “他当然有这种潜力。”苏珊轻声说道。“几个月来塔罗牌一直在提示我某种非常强大的力量即将来到影子瀑布。不过我必须承认,我没想到这是在指詹姆士·哈特。我想除了时间老父之外,大概没人料到他会回归。而你已经见过他了……他真的帮你找回自我了吗?全部的自我?”
  “全部的自我。我再度成为完整的人了。但是他所做的不只这些……”
  “你是说他还有做什么别的事情?他还做了什么?帮你盖一栋新房子吗?”
  “他把我父亲也带回来了。我父亲复活了。这都要感谢詹姆士·哈特。”
  “哇……波丽,你和我迫切需要来一杯好酒。或许需要来好几杯好酒。”苏珊说着站起身来,一边摇头一边走到一个壁橱前,拿出一瓶白兰地和两个酒杯。她将酒杯放在桌上,又做了一个“哇”的嘴型,然后倒了两大杯酒。“波丽,他现在到底在哪里?”
  “去看我母亲的坟墓。还是你是在问詹姆士?我不太确定他现在在哪里。他说要去找其他亲戚,不过我们晚上还会碰面。我们要去一间他知道的酒吧。一间酒吧!你知道有多久没有人在酒吧请我喝酒了吗?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办到。我是说,出门已经很难了,更别说是去一个坐满陌生人的地方。或许我该向他说我不能去。等我找回一点自信之后再说。”
  “喔,不要,不可以这么做。”苏珊立刻说道。“你终于离开自我牢笼,绝对不能再躲回去。别担心,你不会有事的。我跟你去,当然是远远地躲在背景之中啰。我最好找个男人一起去,这样比较不显眼。”
  “这个礼拜的男人是谁?”波丽笑着问。“我永远跟不上你的复杂男女关系。你是我认识唯一生活有如一场活生生的肥皂剧的人。我记得上一个男人是葛伦特。他还在吗?”
  “算还在吧。他是个好人,一个听都没听过的摇滚乐园的吉他手。非常喜欢躲在角落假扮忧郁。对我来说有点年轻,但是我喜欢挑战。”
  “你总是喜欢挑战。”波丽说道。“他吉他弹得好吗?”
  “我哪知道,亲爱的?谁会带吉他上床呢?基本上,我们算是分手了,因为我不欣赏他的才气。这表示当他谈论音乐的时候我没办法维持有兴趣的表情。晚点我打个电话给他,看看他是否还在生气。”
  波丽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最近跟安布罗斯还有联络吗?你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常提起他了。”
  “这地方的租金是他在付的,想到的时候也会过来留张支票,不过大部分的时候他都很有礼貌地和我保持距离。我们当初真的不该结婚的。你警告过我了。可恶,每个人跟每个人的兄弟都警告过我,但是我就是不听。和他生活就像是嫁给一个迅速变装的艺人一样。我永远不知道醒来的时候他会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一开始很有趣,像是同时嫁给好几个不同的男人,但是很快就不新鲜了。就连我也希望生活中有点稳定的因素。说具体一点,我希望我的男人不要说话说到一半突然变成另外一个人。避不见面之后,我们过得都比以前快乐多了。”
  “我真的应该和他离婚的,但是现在这种情况也有好处,再说办理离婚好麻烦。干嘛打乱生活呢?他为我提供稳定的经济来源,我也不会在他上流社会的朋友面前令他感到难堪。我可以尽情画画,随性读牌,这样的生活也很满足呀。而且坦白说,亲爱的,想到要抛头露面去找工作就让我害怕。我是说,你能够想象我每天早上赶着上班,就像那些上班族一样,在老板面前说着‘是的,老板’或是‘不是,老板’之类的言语,如此打卡度日吗?我宁死也不愿意去过那种日子。我不是个实际的人,而且一点也不想变成实际的人。我是个快乐的寄生虫,在温暖的小窝里开心过活。我找不出任何理由改变现状。”
  “金钱……”波丽说道。“我已经很久不需要为钱烦恼了。我没有任何昂贵的嗜好,爹地留给我一栋房子和一笔遗产。只不过,现在大部分都已经花光了。这么多年了,开销再少还是会有用完的一天。我还没有机会向爹地提起这件事情。我很想等个好时机再向他说,但是好像怎么等都等不到。再说,他要烦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必须调适他……不在的这几年里所有的变化。如今的世界和他印象之中已经大不相同了。”
  “喝酒吧。”苏珊道。“世界太冷酷、太黑暗,不适合用清醒的头脑面对。”
  “苏珊,现在才早上九点半而已!酒杯里的白兰地足够让我在十点半之前就烂醉如泥。”
  “醉倒了最好。”苏珊立刻说道。“早上醉倒的人越多,世界就越和谐。喝醉的人就没有办法去胡搞瞎搞,不过话说回来,他们也不会在乎胡搞瞎搞,对不对?”
  波丽微笑,接着摇头。这几年来,她每天都会打电话和苏珊聊天,喋喋不休地谈论大大小小的事情,但是她已经忘了跟她面对面聊天可以是件多么愉快的事。当苏珊兴致一来,你必须集中精神才有办法跟上她讲话的速度。这本身就是一种乐趣。波丽小啜一口白兰地,趁着酒意放松心情。苏珊几乎说话跟喝酒同时进行,这是她花费多年的努力练习出来的技巧。
  “你跟卡拉汉神父还是处不来吗?”波丽终于开口问道,只为了想找个话题来插嘴。
  “当然啰。他不喜欢塔罗牌。话说回来,任何有趣的事物他通通不喜欢。我认为他的内心深处其实是清教徒,相信像我这种生活方式应该被明令禁止。他一辈子都没喝过一滴酒、碰过一个女人。老是在布道会上称呼我为‘坏榜样’,这本来也没什么,但是他又喜欢针对所有胆敢找我咨询意见的人发表末日预言。但是既然我在预言这方面拥有比他良好的记录,所以顾客还是继续上门,愿上天祝福他们。总而言之,我真不知道像卡拉汉这种人到底来影子瀑布干什么。”
  “你父母还好吗?”波丽在苏珊开始发表长篇大论之前赶紧转移话题。
  “关系依然紧绷,而且看来还要紧绷好一阵子。只要不见面,我们都可以相处愉快。喝吧,你喝太慢了。”
  波丽听话地再喝了一口酒。她不习惯喝酒,家里不曾买酒回来放。要把自己灌醉或是藉由药物逃避十分简单,但同时也非常危险。她需要所有的自制力来维持心中仅存的一点自我。不过如今她不再需要担心那些了。这个想法缓缓渗入脑海,令她心情顿时愉快了起来。有很多事情她都不需要再去担心了,这个想法远比任何白兰地都还要醉人。她灌了一大口酒,用力喘了一会儿气,然后若有所思地看向苏珊。
  “你真的在塔罗牌里看出詹姆士·哈特的回归?”
  “一点也没错。他回归的征兆已经在塔罗牌中激荡了好几个礼拜。既然他真的回来了,说不定我的牌终于可以冷静一点了。”
  “算算我的牌。”波丽心中突然涌现一股冲动。“我自由了,帮我算算未来。”
  “当然,有何不可?”苏珊喝干了酒,站起身来走去拿牌。她把牌放在梳妆台的一个抽屉里,用橡皮筋随便绑起,看起来没有半点特异之处。她洗了洗牌,然后在桌面上排好。牌看起来很脏、很旧,甚至因为太常使用而沾上了一些手垢。牌面充满绉褶,其上的图案已经开始褪色。苏珊将牌一张一张地排列在桌上,一边摆出所需要的图案,一边口中念念有词。放下最后一张牌后,她靠回椅背,看着面前的塔罗牌,沉默了好一阵子。接着她以奇异的目光望向波丽,双眼冷酷异常,嘴角失去了以往特殊的线条。
  “怎么了?”波丽连忙问道。“你看到了什么?有坏事即将发生在我身上吗?”
  “我弄错了。”苏珊以一种听起来很陌生的语气说道。“我在牌中预见的不是哈特。一场危机风暴即将袭来,整个影子瀑布都难以幸免。”
  大洞窟,位于影子瀑布深沉地表之下,是个只有老鼠及他们的食物才愿意居住的漆黑深处,此刻所有住在地底世界的次自然生物都聚集在这里。所有曾经在人类幻想中出现过的虚构与想象生物都是所谓的次自然生物;魔龙与独角兽,萨斯科奇人与暗夜魔怪,小型龙与鸡身蛇尾怪,所有应该要出现但是从来不曾真的出现在世界上的奇幻生物。来自五○年代电视节目中的超智能天才狗;一季都没有播完的星期六晨间卡通;遭人遗忘的报纸连环漫画;地底世界——位于传奇人物前往等死的城镇之下的所有通道、巢穴以及洞穴的统称——欢迎各式各样的奇幻生物前来定居。大洞窟是个专门用来辩论跟裁决事务的法庭,动物们在非常时期会举行集会讨论因应之道的场所。
  只可惜,真实情况比以上描述要来得愚蠢许多。
  大洞窟由一千根蜡烛照明,不过整个地方布满了灰尘、蜘蛛网,以及燃烧过后的蜡烬,从来不曾有动物打扫过。所有布置都是根据这些动物认知中的法庭而摆设,但是由于动物的想象力向来不足,所以他们抄袭了许多书中的图画。最后的结果就是一个看起来像是维多利亚童书中的场景。一个充满卑鄙无耻的大坏蛋,以及勇敢正义到让猫头鹰想吐的英雄的那种寓意深远的道德故事里的场景。
  法官居中而坐,身前放有一张高到会让某些动物光是抬头看就会流鼻血的木桌。他的左手边有一排陪审团坐在极尽不舒服之能事的长板凳上,以免他们因为太过无聊而睡着。陪审团的成员都是一群内心十分坚强及真诚的动物,遴选的方式十分简单,随便在路上抓几个来不及逃跑的家伙就行了。法官的右手边设有被告席,一个上方装有尖刺,外观看来十分恐怖的大木箱。之所以弄成这样是为了防止被告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以什么身分出席这个场合。被告席架设在一座平台之上,以方便旁听席上的观众有需要的时候可以对着被告砸东西。大部分的观众都很喜欢丢东西。被告席的对面设有许多排背靠背长椅,专为旁观者、证人、法庭相关人员,以及任何闲着没事干想要找点事情做的家伙而设。所有生物,不管是虚构的、奇幻的、或是十分不可能存在却又偏偏存在的生物都拥有非常强烈的好奇心,以及一不爽就想扁人的欲望。
  这次的集会是为了海羊遭到不明的袭击而召开的。法警,一只用双腿站立、身穿学者长袍的土狼,对着旁听席大声如此宣告。宣告完毕后,旁听席中随即爆发一阵喧闹,因为有一半的观众必须向另外一半观众解释所谓的“袭击”是什么意思。其实大家已经针对这个话题讨论过好一阵子了。在听说了海羊遭到枪击但是没死之后,大部分的动物都建议对他再开一枪,以确保他这一次能够死透,该死。在法官要求肃静,以及看见褐熊先生拿着一把所有动物一辈子见过最大的手枪、站在海羊的轮椅旁边后,旁听动物终于放弃了这个建议。后面有个声音指出携带武器前来法庭有违规定;褐熊先生则指出诘问被害者同样有违规定,而他坚决要以武力强制所有动物遵守这项规定,就算花费再多弹药也在所不惜。他的目光在旁听席左右飘移,大枪在手中前后甩动,所有动物立刻表示了解他的诉求,并且强烈认同。褐熊不再理会他们,在海羊身边坐下,直到此时动物们才敢将脑袋探出椅背。法官眼睁睁地看着台下的一切,沉重地叹了口气。
  代理法官是狮鹫兽法官。本来应是由乌龟法官出庭的,然而他最近心情沮丧,所以跑到某个安静的地方去躺着了。又因为狮鹫兽法官在要求票选新法官的时候叫得最大声,于是就被大家拱成新法官,尽管他本人大声抗议也没用。基于以上原因,此刻他的心情不太好,打定主意能判多少动物有罪就判多少动物有罪。一定有人必须为了袭击海羊付出代价的,而他可以肯定不会是自己。他用力挥下小木槌,吵杂的聊天声响逐渐消逝,大家都想看看接下来会出什么事。狮鹫兽法官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敲击小木槌基本上就是他认知中法官唯一会做的事。坦白讲,狮鹫兽和法律根本沾不上什么边。他们比较倾向于咬掉所有小型动物的脑袋,然后再对自己晚餐的亲戚们很有礼貌地道歉。
  “请法官人人听我一言,”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法官立刻满怀希望地看向下方的检察官。目前担任检察官一职的是只戴着夹鼻眼镜、神情十分高傲的鸵鸟。他曾在一系列的政治漫画中担纲演出,之后就一直保持这副不可一世的德行。他总是喜欢用充满自信的语气大声说话,讨论各式各样的议题,不管他有多少概念。可惜大家始终都不把他当作一回事,因为他随身携带了一桶沙土,必要的时候可以立刻把头埋到土中。他环顾挤满动物的法庭,大声地嗤之以鼻,表示他很不愿意浪费时间站在原地等待某个动物安静下来。观众们都知道这个声音所代表的意义,于是他们开开心心地坐回位子上,彼此传递水果,等待着第一个他们看不顺眼的证人上台。鸵鸟摆出一副严肃的姿态,清了清喉咙。由于他的喉咙很长,所以清喉咙也得清很久,而且他还好整以暇地慢慢清,边清还边神情不屑地瞄着观众。他们都很热爱这种表情。既然上了法庭就要看到这种表情才过瘾。
  “法官大人与陪审团诸位成员,今日我们为了一件非常严重的案子而齐聚一堂。一名外来者开枪射伤了我们之中的一员。我们必须讨论对方的动机、手法,以及伤口的位置。”

  “就在我肚子上!”海羊大声叫道。“接着子弹又从我背后穿了出去,然后我就不知道它飞到哪去了。”
  “法庭之中禁止喧哗!”狮鹫兽法官一边敲槌一边说道。“安静!安静!”
  “喧哗!”一头庞克造型的美洲驼为了反对而反对地叫道。“混乱!暴动!不要投票,投票只会助长他们的气焰!”
  接着他目空一切地往各个方向吐口水,直到法警以一把大木槌击中他的脑袋后才终于让他安静下来。三只身穿水手服的小鸭子趁着美洲驼昏昏沉沉的时候洗劫了他的口袋,抢走所有看起来有趣或是可以点起来抽的东西。
  “法官大人,”鸵鸟说道。“我要求全场肃静。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议题,一定要严肃以待。”
  “废话!”一头神情紧张的独角兽叫道。“我们遭受攻击了。狩猎公会的人终于找上门来了。我说我们应该通通去找个最深的洞躲藏,和他们捉迷藏,直到有人跑来告诉我们一切都结束了再出来。前往最深的通道,把所有入口都堵起来,各位。我来带路。”
  “你给我待在位子上。”狮鹫兽法官愤怒地击打木槌叫道。“除非我们讨论完毕、陪审团作出结论,不然谁也不准离开。”
  “什么?那群废物?”海羊怀疑地看向坐在陪审团板凳上的那十几只动物。“那些家伙连我的体重也猜不出来。就连挂在屠夫窗边的尸体看起来都比他们聪明。他们之所以还待在原位的唯一理由就是因为他们的脚被链子锁在板凳上。坦白讲,这些家伙真的是我们选出来的吗?还是抽签抽输了?”
  “一切都是按照传统的程序进行。”鸵鸟不屑地翘起嘴角。他很喜欢这种感觉,于是又翘了一次,虽然要翘起他的鸟嘴并不容易。“陪审团的成员全都有足够的资格。”
  “没错,”海羊说道。“他们有体温,还会呼吸。”
  “闭上你的羊嘴!”鸵鸟忍不住叫道。
  “什么?大庭广众之下?”海羊道。“我没心情闭嘴。就算有心情,只要一看到你就忍不住要开口了。我怎么看你怎么讨厌。”
  “你会有机会上台陈述证据的。”鸵鸟道。“要记住你身处何处。”
  “快点继续吧。”海羊说。“不然我要在你的脖子上面打个结。”
  驼鸟假装没有听见,转而面对陪审团。大部分的陪审团成员早就已经开始无聊,试图用贿赂的方式和观众交换位置。其中一个陪审员想要用赌博来吸引大家的注意力;另外一个宣称持有一副春宫图扑克牌,不过由于牌上画的都是鸭子,所以也没办法证明是不是真的春宫图。法警没收了扑克牌,一口吞入腹中,确保法庭秩序。鸵鸟再度清理喉咙,陪审团全体则以十分不爽的神情瞪视着他。
  “尊贵的鸭子们、田鼠们、松鼠们……以及那位有着恶心嗜好的毛茸茸的哺乳动物,我必须坚持各位将全副注意力放在呈堂证供上面。”鸵鸟语气坚决地道。“不然大家都必须在这里耗上一整天,我们之中有些人可是有家要回的呀。”
  陪审团认同地点了点头。这些才是他们听得懂的话。他们摆出一副专注的神情,期待地看着鸵鸟,而鸵鸟则在他们的目光下满头冒汗。他非常喜欢成为目光焦点。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在这么多观众面前讲话了,所以一定要好好地把握这个机会。
  “我传唤我的第一组证人。”他十分隆重地宣布。“光芒四射的放射性小乌龟!”
  许多人轮流叫唤小乌龟,包皮括一些想要帮忙的观众。在一阵冗长的沉默之后,一名法警跑去法庭外察看,接着立刻回来,大摇其头。
  “小乌龟不会来了。”他冷冷地说。“显然他们为了影集酬劳谁领得最多而吵了起来,此刻正在决斗,至死方休,或是到他们打到无聊为止。不管怎么样,现在外面有很多武器乱飞,我一点也不打算接近他们。传唤其他证人吧。”
  “好吧。”鸵鸟检察官道。他很希望自己有牙齿,那样就可以磨牙了。“传唤忧郁小子,罗比免。”
  很多动物开始叫唤罗比兔的名子,越叫越起劲,搞到后来法警必须拿着大木槌冲入观众之中才能维持秩序。狮鹫兽法官好似没有明天地敲击小木槌,但是除了几只脏兮兮的黄鼠狼之外根本没有任何动物理他,而这些黄鼠狼也只是在下注打赌看他的木槌在松脱后会飞往哪个方向而已。土狼神气活现地挥舞大木槌,最后终于在暴动边缘压下群众的鼓噪。土狼咧齿而笑,转头看看身边还有没有谁可以威吓的。他很享受身为法警的感觉,因为这个职位让他可以公然使用暴力。
  群众中有只动物清了清喉咙,迟疑地举起一只手。附近动物立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往四面八方跑开,以免遭受炮火波及。土狼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几名胆小的观众当场吓晕过去,因为他们认为如果无论如何最后总是会昏倒的话,那还不如选择一个不会留下瘀青的方式昏倒。法警穿越群众,动物有如潮浪般在他面前窜开。他以凶狠万分的目光瞪视举手的那只动物。
  “什么事?”土狼高举木槌问道。
  “我不想打扰各位,而且我也可能弄错了,但是我想我可能是你们在找的人。我好像有可能是罗比兔。”
  土狼放低木槌,对着兔子眨眼道:“要嘛就是,不然就不是,你到底是不是?”
  兔子哀怨地叹了口气。“如果那么单纯就好了。”
  法警大手一抓,紧紧扣住兔子的喉咙,然后好像拔除杂草一般将他自群众之中扯了出来。他走回法庭前方,兔子始终一言不发地瘫在他的手中。接着他将兔子丢在被告席上,因为被告席同时也是证人席,原因是没有动物有空另外架设证人席。鸵鸟拉过一把椅子让兔子站在上面,兔子则一脸阴郁地偷偷瞄向台下的旁听席。他的外表不怎么样,基本上很矮、很瘦,全身都是灰色。即使有些部分的毛发不是灰色,但是因为他整体而言太过死气沉沉的关系,所以大家还是会忍不住将这些部分自动归类为灰色。他的胡须下垂,长耳朵挂在脑袋上,脸上由一双极度阴沉的眼睛以及不断抽动的鼻子所组成,看起来一副沮丧到了谷底的样子。
  “法官大人,”鸵鸟说道。“请允许我介绍我的第一名证人。”
  “有罪。”狮鹫兽法官立刻说道。
  “但是法官大人,他只是一名证人呀!”
  “你确定吗?他看起来就是有罪的样子。”
  “非常确定,法官大人,如果我可以继续的话……”
  “你不知道你可不可以继续吗?”
  鸵鸟决定不要继续讨论这个话题,将全副心力集中在兔子身上。在他的目光之下,兔子的耳朵越垂越低。
  “你是罗比兔,绰号疯狼,又叫作杞人忧天的野兔?”
  “这个嘛,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兔子伤心地说道。“我可以说对,但是我又怎么能够肯定呢?只因为镜子里的我长得像他,并不表示我真的是他。我记得自己曾经是他,但是那些记忆很有可能是被人植入,甚至可能是我的幻觉。你们也是。你们通通可能是我的幻觉。据我所知,这整座法庭可能是我在极度沮丧之下所幻想出来的。果真如此,我就是在自言自语,而我很不喜欢自言自语。我想回家了,拜托。我觉得自己很不真实。”
  “我能够证明你真实存在。”土狼道。“只要我用木槌的槌头击打你的脑袋,而你又感到疼痛,我保证一定会痛的,到时候就能证明你是真实存在的。”
  “未必。”兔子道。“也可能是我在幻想你打我。”
  “喔,不,照我的打法绝对不可能是幻想。到时候你绝对不会怀疑自己真的被打了。”
  “但是那又怎么证明我是罗比兔呢?”
  “因为我在打你之前会告诉你说你是罗比兔。”
  “但是怎么知道这一切不是出于你的想象?你可能是在幻想自己拿着大木槌到处乱打人,但是现实之中你根本是在做另外一件截然不同的事情,比方说是看书或是采花之类的。我是说,你怎么知道你是一只土狼?我的眼前的确站了一只土狼,但是你怎么能够将自我认同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给我这个什么都不能肯定的人物判断呢?”
  法警数度张嘴欲言,但是又阖上了嘴,接着在被告席的台阶上坐了下来,陷入沉思。鸵鸟的心智比较坚强,于是继续尝试。
  “我说你就是罗比免,而既然我是这个案子的检察官,当然是我说了算。现在,可不可以请你向庭上陈述海羊遭遇枪击的当时你所看见的景象?”
  “我不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兔子伤心地说。“我真的有看见任何东西吗?这些东西真的存在于现场吗?我甚至无法肯定自己此刻就在这里。就算我真的在这里,我也希望我不在这里。我想要离开了,如果我还没有真的离开的话。”
  法官自木桌后探出头来,不悦地瞪着鸵鸟。“在这只兔子说服我们相信我们都不在这里之前,赶快把他带离法庭。我可不想自行消失……”
  “说得对,说得对。”鸵鸟立刻说道。“没你的事了,罗比兔。你可以离开证人席了。”
  他比个手势指示罗比兔离席,但是这时罗比兔已经认定自己不存在于法庭之中,所以不打算接受一个很可能根本没有听见的命令。鸵鸟无奈地指示法警将兔子赶出去,而法警十分热心地执行这个命令。他终于确定自己真的身处法庭,因为自己实在过得太开心了,特别是当他可以用大木槌去执行命令的时候。他将毫不抱怨的兔子拖离证人席,丢在观众席前排的座位上,随即一脚踏上那张长椅休息。
  “我思我在思,故我思我在。我思……”兔子忧伤地喃喃自语,但是没有任何动物理他,就连他自己都不理自己。
  “传唤下一名证人。”鸵鸟语气有点绝望地道。“传海羊先生。”
  “我本来就在这里。”海羊说道。“但是我没办法离开轮椅,所以不要想把我弄上证人席去。把我推过去,我会靠在那座天杀的平台上。”
  褐熊先生和他齐心合力将轮椅推到定位。鸵鸟阴晴不定地打量着褐熊身上的那把大枪。
  “自卫用枪。”褐熊说着故意将枪口对准鸵鸟的方向。鸵鸟当场认为自己不该质疑这种说法。他将全副精神放在海羊身上,却发现海羊正拿着伏特加酒瓶大口喝酒。这头羊的状况看起来很糟,不过话说回来,他从来没有看起来好过。缠在他腹部的那捆血迹斑斑的绷带看起来与动物的世界格格不入。
  “你就是海羊?”鸵鸟检察官问道。
  “如果不是的话,今天回家的时候我老婆一定会非常惊讶的。我当然就是天杀的海羊,你以为我是什么?一只在流血的鸭嘴兽?天呀,那些家伙真是丑毙了。他们就是造物主具有幽默感的实际证据,非常可怕的幽默感。”
  “你必须跟法庭确定你的身分。”鸵鸟顽固地道。“说出你的姓名,然后向法庭陈述案发当时的情况。”
  “我是海羊,有个混蛋开枪射我。好了,真是够了,褐熊,把我推出去吧。”
  经过了一段时间,耗费了所有动物许多的耐心,法庭终于从海羊口中问出了事情发生的经过。观众们鼓噪地在台下高谈阔论。其中大部分的动物都不曾树立过真正的敌人,更别提什么躲在掩体后方狙击、然后又搭乘军事直升机逃离现场的敌人了。海羊藉由酒瓶汲取慰藉,然后狠狠地瞪了鸵鸟一眼。
  “我们什么时候才要开始讨论真正重要的议题?比如说,想个办法来面对这件事情?”
  “我们这次集会就是要决定这个。”狮鹫兽法官说完后立刻希望自己没有开口,因为海羊开始瞪他。被枪击加上束手无策让海羊的心情不爽到了极点,而他并不在乎让别人看出他的不爽。他看了看旁听席上的群众,然后将目光转移到陪审团上。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这堆废物就算鞋子着火了也没有办法决定要不要撒尿救火。”
  法官敲打木槌。“够了。再说这种话,我就会告你藐视法庭。”
  “不,你不会。”褐熊先生说道。
  “我同意褐熊先生的看法。”鸵鸟说道。“因为他正用枪指着我。”
  狮鹫兽法官看着褐熊以及他手中的大枪,心想鸵鸟说得很有道理。“证人陈述完毕,可以离开证人席了。如果不太麻烦,他也可以顺便下个地狱。”
  褐熊将满嘴脏话的海羊推离证人席。狮鹫兽法官神情非常严肃地看着鸵鸟。
  “再来一个那种证人,我们就收拾收拾,通通回家。”
  “时间还早,法官人人。”鸵鸟轻快地说道。“我传唤下一名证人,史考提,恐惧小子。”
  在任何动物有机会开口叫唤之前,法庭之中已经传来此起彼落的尖叫声,因为有一只体型很小但是极端暴力的家伙推开一排一排的观众冲上证人席。各式各样的动物纷纷走避,当前排的观众往旁边散开之后,一只神情异常坚定的小狗终于自旁观席中挤了出来。
  那是一只苏格兰小狗,身穿一件很短的皮衣,上头镶有许多铁钉跟锁链。他的项圈布满铁刺,鼻孔上穿有安全别针。尽管体型很小,但是嘴巴很大,满嘴锐利的牙齿。这条狗浑身上下散发出暴戾之气,脸上那种神气活现的神情明白表示出他不是那种愿意忍受蠢人的小狗。他迎向前去,轻蔑地闻了闻鸵鸟,抬起后脚,在证人席旁撒了泡尿。尿臊味十分强烈,弥漫了整座法庭。小狗环顾四周,察看有没有谁胆敢出声抗议,接着跳到证人席上,自大地瞪着鸵鸟。
  “我猜你不会问我是不是史考提之类的废话?所有人都知道我是谁,如果有不知道的,就叫他们去死吧。”
  鸵鸟很快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去面对陪审团。看着这些家伙似乎比较安全。“尊贵的鸭子们、田鼠们、松鼠们……以及还在做那件恶心事的哺乳动物,请允许我为各位介绍史考提,绰号恐惧小子,一头声名极佳的猛兽,地位崇高的人士。”
  “说得一点也没错。”小狗道。“胆敢惹毛我,我就把你的头给咬掉。现在快点搞一搞,你这只过胖的鸽子。我不是为了自己的健康而来的,知道吗?”
  “史考提经常在影子瀑布街上游走,四下搜寻敌人的踪迹,靠着不屈不挠的精神与坚持到底的毅力,他终于发现敌人的真实面目。我希望趁着这个机会发起投票,藉以表彰他对于职责的无私奉献。”
  “你想要尝尝我的尿吗?”小狗厉声问道。
  “这个,我是真心的。”鸵鸟慌张说道。
  “啊,闭上鸟嘴,快点搞完,不然我一把火烧掉你的裤子。”
  “我没穿裤子。”
  “那就是你的问题了,老兄。现在闭上鸟嘴,休息一下。该我说话了。”小狗看着挤满动物的法庭。“我们麻烦大了。镇上没有任何人知道敌人是怎么混进来的,但是很显然如果没有内应的话,他们绝对混不进来。这表示影子瀑布里有叛徒。还有一点毫无疑问,就是敌人绝非庸手。对方装备齐全,火力强大,我敢打赌他一定会回来,而且会带着帮手一起回来。如果指望人类会保护你,最好再想清楚一点。他们知道的不比我们的多。如今他们乱成一团,完全不知所措。就连争夺食物的小猫看起来也比他们有组织一点。有在听的人应该了解,这表示我们必须自求多福了。我们得要靠自己来保护自己。此刻的麻烦已经很大,但是在一切好转之前,麻烦还会有越演越烈的趋势。”
  接下来整座法庭陷入一片漫长的沉默。
  “所以,根据你的看法,”鸵鸟问道。“情况不妙?”
  “你是在耍宝吗,老兄?我刚刚说的,你都没听见吗?”
  “当然听见了,亲爱的朋友,但是我们不能因此而泄气。我很肯定有关当局会帮我们解决问题的。”
  “什么有关当局?警长连个他妈的杀人犯都抓不到,难道会有办法抵抗部队入侵吗?时间老父躲在长廊里面龟缩不出,完全不和任何人接触。我唯一看到有在做事的人大概就只有拿着那把大枪的褐熊了。”
  “我不会把枪给你的。”褐熊冷冷地道。“要枪自己去找。”
  “你们都没在听,可恶!敌人就要来了,这一次他不会孤身前来。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鸵鸟一头埋入装满沙土的水桶里。
  史考提疲惫地叹了口气。“我们自求多福吧。没有人会来帮忙。我们不能继续耍宝下去了。”
  丽雅·富拉希尔在李奥纳多·艾许家外面停下了车,试图说服自己这样做是正确的抉择。她是以影子瀑布镇长的身分前来办理公事的,因为她要向李奥纳多询问关于詹姆士·哈特的一切。她很担心哈特的回归会对镇上带来什么影响,特别是在得知时间老父如此轻易就愿意见他之后。通常时间不是那么好见的。她是为了公事而来,没有其他的意图。丽雅叹了口气,看着照后镜中的自己。或许只要多说几次,她就会能让自己相信这种说法。或许。
  她在车上遥望艾许的家。那是栋看来十分讨喜的房子,风格现代,造型活泼,距离马路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一条石板路通往房子的前门。听见自己的轮胎在石板地上压出的阵阵声响在她心中掀起许多从前的回忆。艾许没死之前,她时常造访这里,有时候和李察·艾利克森一起来,有时候一个人来。其实大部分的时候都是一个人来。她开上屋外的车道,想起第一眼看见李奥纳多时的内心悸动。他每次都会在她停好车后帮她开门,以亲吻、微笑以及拥抱迎接她的到来。他们过得好愉快,爱得好深好浓……但是那些都是三年前的事情,是他死前的事了。他的死改变了很多事情。
  如今他没有出现在门口,丽雅摇了摇头,突然发现自己下意识地在等待他和往常一样开门迎接。看来要嘛就是他不在家,不然就是她的到来对他而言已经不如以往那般重要了。李奥纳多死后对许多事情都失去了兴趣。她很快地耸了耸肩,熄火,静静听着车外的宁静。艾许家位于影子瀑布外围,远离镇上所有光怪陆离的景象。此刻就连一声鸟鸣都听不到,或许这一区明令禁止一切杂音吧。她打开车门,下车,动作十分迅速,以免自己又开始犹豫不决。来这里的路上,她已经来来回回地改变主意五、六次了。她锁上车门,心不在焉地听着所有门闩卡合的声响。她很喜欢听到机械顺畅运作的声音。这类声音可以为她提供安全感。过去三年之中,她对安全感具有强烈的需求。
  她走到前门,想尽办法表现出冷静自信的神色,以免……有任何人……在偷看。她身上依然穿着早上葬礼时所穿的那套黑色洋装,不过将小筒帽和面纱都留在车后座。李奥纳多不喜欢帽子。他从不戴帽,而且非常喜欢开戴帽子的人的玩笑。她不认为自己有办法欣赏他的幽默感,特别是在现在这种多事之秋。她在门前停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按下门铃。她听见屋里隐约传来一阵铃声,但是没有人应门。某处传来孤鸟鸣叫的声音,给人一种十分寂寞的感觉。
  门上的毛玻璃后方浮现了一条人影,悠闲自在地向门口接近。在发现对方显然没有李奥纳多那么高之后,丽雅终于松了一口气。门开了,李奥纳多的母亲在她面前露出温暖的笑容。马莎·艾许是个身材娇小的女人,身高大约五英尺,拥有一头卷曲的黑发与目光平静的灰色双眼。她穿着简洁,毫不花俏,饰品也都没有华丽之风,戴着一副常常会找不到的金边眼镜。丽雅向来跟她相处融洽,但是这时她却突然意识到尽管自己曾经自认是马莎的朋友,但是自从李奥纳多死后,她却从来没有来探望她。
  “丽雅,亲爱的,真高兴再见到你。快进来喝杯热茶,我正好在烧开水呢。”
  “谢谢你。”丽雅直觉说道。“我很想喝杯茶。李奥纳多在家吗?我得和他谈点事情。”
  这些话听起来实在太不自然了,丽雅一说完就浑身不自在。不过就算马莎察觉到她的尴尬,也没有表现出来。她后退一步,好让丽雅进屋,然后以十分平静的语气开口说话。
  “李奥纳多现在不在家,但是就快回来了。先去客厅吧,我待会儿就来。你还记得客厅在哪吧?”
  “是的,谢谢,我记得。”
  丽雅走过马莎身边,步入宽敞的走廊,接着就闻到一股艾许家特有的熟悉气息,仿佛她从来不曾远离一样。曾有一段时间,距今也不算很久,这栋房子对她来说就跟自己家一样熟悉。她记得墙上的照片,记得脚下的厚地毯。走廊空间宽敞、通风良好,她的鞋子踏在地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她突然感到一片宁静,仿佛自己走在记忆之中,回到了过去的时光,一切都还保有意义的年代里。李奥纳多随时都有可能冲下楼梯招呼她……丽雅强迫自己跳下记忆的列车。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客厅同样宽敞,通风良好,给人十分舒适的感觉。丽雅将皮包皮放在客厅门旁的小桌子上,慢慢走进大客厅。艾许的父母很富有,不过他们总是喜欢自称小康。这是婉转的说法,意思是“有钱,但是不喜欢铺张”。一扇敞开的法式窗外躺着一大片花园,是由汤玛士·艾许,李奥纳多的父亲,所悉心照料的。汤玛士非常喜欢待在花园里。如果天气不好,他会拉把椅子摆在窗口,静静地看着花园,似乎想要确定花园不会因为自己不在里面而乱来一样。他向来不太理会丽雅,不过总是维持一定的礼貌,只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一开始,丽雅还以为是因为自己是黑人的关系,但没过多久就发现汤玛士对任何人都是那个样子,就连对马莎和李奥纳多也不例外。这并不是说他不喜欢和人相处,他只是没有那么多话好说而已。不过如果话题扯到园艺,他马上就滔滔不绝,说什么也不肯闭嘴。此刻天气很好,万里无云,所以他应该是在花园,嘴里叼根烟斗,手里拿把修枝剪,深思地看着某棵完全不需要修剪的树丛。
  丽雅听见身后传来声响,于是转过身去,看见马莎端着一个摆满泡茶用具的银盘子走入客厅。银盘子里面甚至还有一个装有各式各样巧克力饼干的小碟子。丽雅露出微笑。她总是无法抗拒巧克力饼干的诱惑,而马莎总是会端巧克力饼干出来诱惑她。两个女人各自拉了椅子,在一张矮桌旁面对面坐下,然后开始忙着泡茶。最后她们都泡了一杯自己喜欢的茶,靠回各自的椅背上。马莎以一种许久不见的目光打量丽雅。
  “你比上次见面的时候瘦了许多,亲爱的。你有好好吃饭吗?”
  “有的,马莎。最近工作压力比较大,但是我以前就很习惯边吃边忙。”
  “你每天应该挤出时间好好吃顿饭的。这样忙碌的生活对消化完全没有帮助。”
  接着她们沉默了一会儿。马莎在等丽雅先开口,她们俩都很清楚。马莎的目光让她浑身都不自在;以前她可以和马莎无话不谈,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她脑中闪过十几句开场白,但是每一句听起来都十分虚假、做作。马莎有能力看穿一切,除了真相以外。
  “我得和李奥纳多谈谈。是公事。”
  “我想大概也是,你只会为了公事来。李奥纳多出门散步了。最近他常常去散步。你知道吗,他现在都不需要睡觉了,而不睡觉会让他心浮气躁。不过他很快就会回来的。他有预感你今天会来。”
  丽雅扬起眉毛。“他常常……会有这种预感吗?”
  “喔,没错,而且预感通常很准。他说自从死后,他看事物的目光都比以前更加透彻了。”

  最后这句话在两人之间回荡,似乎在强调一个她们无法忽略的事实。丽雅欲言又止,但是过了一会儿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你怎么调适他已经死亡这件事情?”
  马莎叹了口气,偏过头去,看向窗外的花园,似乎想寻求丈夫的支持,但是片刻过后,她转回头来面对丽雅的目光。
  “调适并不容易。我和汤玛士是在他葬礼的那天晚上知道他复活的。那天我们很早就上床睡觉。少了他,房子看起来十分空洞。我们还没有从他死亡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他死得太突然了。我一直很担心他骑摩托车,但是却从来没有想过……话说回来,我想谁也没有想到他会死于车祸。摩托车车祸应该是一件只会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
  “当时我们躺在床上,灯已经关了,我们两个一心只想躲入睡梦之中,不要去想白天的事情,但是我们都办不到。接着门铃响了。我坐起身来,打开电灯,看了看床头的闹钟。当时是十二点半左右。汤玛士下床,穿上睡袍,嘴里念念有词,说什么这种时间怎么会有访客之类的话。我也下了床,和他一起走到楼下。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或许,在内心深处,我其实是知道的。我们来到前门,汤玛士大声问对方是谁。接着门的另外一边传来一个声音,说道:‘是我,爸,我回来了。’”
  “我们对看一眼,但是久久没有说话。然后汤玛士拉开锁,打开门。李奥纳多站在门外,面带微笑,看起来很帅气,很正式,就像葬礼之前躺在棺材里的那个样子。他看了看汤玛士,又看了看我,然后又看回汤玛士脸上,似乎不确定我们欢不欢迎他回家。我将他拥入怀中,紧紧地抱着。当时我很怕如果抱得不够紧,不让他知道我有多欢迎他的话,或许他就会当场消失,而我也再也见不到他。我哭到泣不成声,汤玛士则是不断拍着我跟李奥纳多的肩膀,好像不确定谁比较需要他一样。”
  “最后我终于放开李奥纳多,将他的手掌握在手中。他的手好冰。并不是说本来就这么冰,而是因为他在寒风中站立太久的关系。我将他领进屋中,让他跟父亲一起坐在火炉旁边,然后自己跑去泡茶。汤玛士一边拍着李奥纳多的肩膀,一边不断说道有多高兴再见到他。我们听说过这种事情,毕竟这里是影子瀑布,但是我们都没有理由相信……这种事情应该只会发生在别人身上,就和摩托车车祸一样。但是他毕竟还是回来了,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我们什么问题也没问。”
  “几天后,我们发现他跟以前不一样了。他绝对是李奥纳多,这点毫无疑问,但是……似乎并不是完整的他。好像他虽然回来了,但是却把某些东西留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他不再需要吃喝,也不再需要睡眠。以前他会在深夜的时候起床看书,或是把电视音量调小,看一整夜的电视。如今他对之前用来打发时间的事物全部失去了兴趣。不单是事物,还包皮括了人。他有很多朋友一听到消息,马上就跑来看他。李察·艾利克森甚至在一个小时之内就出现了。但是所有朋友都没有在家里坐很久。李奥纳多总是非常客气地接待他们,但是相处片刻之后,他们就感觉非常不自在。他不是他们印象中的李奥纳多。他到过他们无法理解的地方,经历过难以忘怀的情景。于是他们全都离开了,一个接着一个,从此不再联络。李奥纳多从不试图挽回他们。他心中的火花已经消失了。”
  “当时我希望这只是暂时的,因为他还没有完全苏醒过来。我一直在等待,在期望,想从他身上看出恢复的微兆,但是始终没有等到。他是我儿子,我从来不曾怀疑过,但是……他只是我儿子的一部分。他并没有完全回来。这就是你一直不来找他的原因吗,丽雅?”
  “不,我没有任何不来找他的原因。刚听说的时候,我不敢相信会有这种事,接下来,我又不愿意去相信。我不想相信。我所深爱的男人已经死了,已经下葬了。我最不需要看到的就是一个拥有他的面孔与声音的冒牌货。我一直告诉自己那个不是真正的他,最后终于说服了自己,让我彻头彻尾相信回来的人不是他。你知道,我是镇长。其实我很清楚这种事情。我知道人们有时候真的会还魂。真的是他,对不对?回来的人真的是他。”
  “没错。”马莎道。“是他。”
  她们坐在原位,沉默片刻,打量客厅内所有的东西,但就是无法面对彼此的目光。接着马莎向前凑去,双手轻放在丽雅的手背上。“你一直都知道真的是他,亲爱的。为什么一直不来看他呢?你知道为什么吗?”
  “知道。”丽雅轻声说道。“因为我很清楚,即使他真的回来了,也不可能永远留下。导致他回来的理由将会逐渐消失,等到那个理由不够强烈之后,他终究还是会再度离去的。他会死,彻底死亡。我没有办法再次承受失去他的打击。”
  丽雅以为自己会忍不住落泪,但是她没有。这是一道旧伤,如今对她的伤害已经不如以往强大。而且再怎么说,她也是政客,克制情绪是她最擅长的事。如今她只有在有利于己的时候才会哭泣,而且一定要是在有相机的场合。她哽咽一声,接着对马莎微笑,表示自己没有问题。她们同时听见前门打开的声音,丽雅很快站起身来,好像有一部分的自己只想要逃离此地,找个地方躲起来一样。她强迫自己站在原地,身体微微颤抖,结果还是要马莎起身走到走廊上去。她听到一阵轻声低语,接着马莎就提高音量,大声说话。
  “李奥纳多,亲爱的,快来客厅。你有访客。”
  丽雅自认已作好心理准备,但是当李奥纳多自走廊上出现,对她露出许久不见的微笑时,她还是感到十分震撼。她的心跳开始加速,不过并不全然是因为开心的关系。他看起来和从前差不了多少;服装很轻便、很邋遢,头发也很凌乱。他迎上前来向她打招呼,丽雅很怕他会伸出手来跟她握手。她不要碰他,不论为了什么理由都不愿意和他肢体接触。幸好他只是面带微笑地向她点了点头,不过似乎有点心不在焉,好像他的心思放在别处,放在某件更加重要的事情上。
  “哈啰,丽雅,”他平静地说道。“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我想我妈应该有好好招呼你吧……啊,对了,巧克力饼干出现了。你应该感到荣幸,丽雅,我妈不会随便拿巧克力饼干出来招呼客人的。”
  “我需要和你谈谈。”丽雅话头一转。“事情很重要。”
  “能让你在这么久之后再度前来家里找我的事,我想一定很重要。上楼吧,去我房间谈。那里比较隐密。”
  “在客厅谈也是一样的,”马莎道。“不方便的话,我可以离开。”
  “没关系。”艾许道。“我想去房间谈。在那里我比较能专心。”
  他转身离开客厅,完全没有去看丽雅有没有跟上。她对马莎露出感激的微笑,然后快步跟了上去。她记得他房间在哪里,虽然已经很久没有到过那间房间。自从他死后,她只去过他的房间一次,有如朝圣般地和所有属于他的事物道别。如今从前的记忆瞬间涌入脑海,但是她还是想办法跟它们保持距离。她是为了公事来的,没有其他的意图。艾许站在楼梯顶端等她,一手打开通往他房间的房门。她走过他的身边进入房中,然后停下脚步。里面的摆设和她印象中一模一样。完全没有改变。一点都没变。
  “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房间里。”艾许轻声说道。“这里拥有很多回忆。我不再需要睡觉,但是我喜欢在床上连躺好几个小时。我不断思考。不断回忆,想要抓住那些将我塑造成今天的我的东西。待在摆满我的东西的房间里对我很有帮助——我的书,我的唱片,牙刷、梳子,还有抽屉里的除臭剂。所有活人每天都会用到,但是又不会刻意想到的小东西。我不再需要使用它们了,但是我很喜欢看着它们。它们可以帮我……假装。”
  “我是为了公事来的。”丽雅道,语气比她想象中还要强硬一点。“我要跟你谈谈关于詹姆士·哈特的事情。”
  “是的,我猜你也是为了这件事情来。请坐。”
  房间里只有一张椅子,丽雅坐了上去,双脚拘谨地交迭在一起。艾许面对着她坐在床缘。丽雅双脚微微后退,以免碰到艾许的脚。他以鼓励的目光看着她,但是她却不敢和他目光相触。他尽力想要让她好过一点,但这样做只会让她更加尴尬。她看着房间里的景象,藉以回避他的目光,但是眼前的每一样东西都在她心中掀起从前的回忆,在这个房间中的回忆,他还没死之前的回忆。墙上那张他们一起去过的演唱会的海报,橱柜里那本他一直想看但是没看,所以她干脆买给他看的书。或许他已经看过了,毕竟现在他的时间很多。
  “你穿黑色很好看。”艾许道。“非常漂亮。如果早知道你穿黑礼服这么美,我就应该早点去死。”
  “不是为你穿的。今天早上有一场葬礼。鲁卡斯·迪福兰斯的。”
  “是,我听说那件事了。我还在担心你在枪战中有没有受伤,但是我早该知道你不会有事的。你一直都很幸运。”
  “你为什么一身黑?”丽雅问,不过不是因为她真的想知道,而是不想让他这么快切入太过私人的话题。
  艾许突然露出诡异的笑容。“我在哀悼我的性生活。”
  丽雅先是哼了一声,接着露出一丝微笑。“死亡并没有改善你的幽默感。李奥纳多,我们不要让事情太过复杂。我不是来看你的,我是来向你逼问任何有关詹姆士·哈特的事。最近发生了很多怪事,比影子瀑布还要奇怪很多倍的事情,而这一切都是打从詹姆士·哈特回归那天开始的。告诉我,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艾许噘嘴道:“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如果现在的乱象都是他所造成的,我可以肯定他本人并不知情。他根本不记得影子瀑布。显然我和他曾经就读同一所小学,但是我却也想不起来任何事情。当然,我的记忆已经不如从前了。”艾许停了一停,皱起眉头。“有一件事不太寻常……我带哈特去找时间老父的时候,杰克·费契也在那里,还是一副非常吓人的样子。丽雅,那个稻草人竟然在哈特面前鞠躬下跪。我从来不曾见过杰克·费契对任何人这样做过,就连对时间老父也不会。或许我看错了,但是我看时间老父似乎也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这可不是每天都能看见的事情。”
  “真想不到。”丽雅皱眉说道。“我以为杰克·费契只承认时间老父为世间的唯一权威。我们曾经见过几次面,他可没有跟我鞠过躬。万一他真的做了,我还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呢。诡异的家伙,如果不是我们这么需要他的话,我一定会将他逐出影子瀑布。如果我发现他在注意我的话,我也要把他赶走。关于詹姆士·哈特,还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吗?”
  “没有了,真的。他看起来十分友善,对影子瀑布没有太大的反应,这表示他的意志十分坚强,或者他的想象力十分有限。和他在一起感觉还不错,只是他有点沉默寡言。现在想起来,他似乎不太愿意谈论自己的事情。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了。”
  “我本来期待你可以提供更多答案,李奥纳多。”
  “很抱歉,我就只知道这些而已。”
  “那我该离开了。”丽雅站起身来。艾许立刻也跟着站起。她拍了拍衣服上的绉褶,小心避免接触他的目光。“很高兴来拜访你,李奥纳多。我们改天一定要找时间聚一聚。现在我该走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不要走,丽雅,拜托。”
  “我们无话可说了。”丽雅强迫自己面对他的目光。“我是为了公事来的,李奥纳多。没有其他的意图。”
  “我有好多话想要跟你说。”
  “我不想听。”
  “我不相信。这么久了,你终于来看我了。这一定代表某种意义。我好想你。我无时无刻都在想你,想着我们曾经共同度过的时光。有时候,我认为我之所以还在这里都是因为那些回忆的关系。”
  “别说了!你根本不是他。我爱的男人已经死了、埋了、不在了!他已经不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了!”
  “我还是我,丽雅。我虽然死了,但是依然是我自己。我还是当年那个和你牵手散步的人;还是那个会坐在楼下等待你换衣服的人;还是那个告诉你我爱你比爱自己还多的人。你的表情变了,丽雅。每当你听见不愿意听的事情,就会露出这种冷酷空洞的表情。你的眼中没有光芒,假装思绪飘往其他地方。不要躲我,丽雅。不要躲我。我好寂寞。”
  “不要这样对我,李奥纳多。”丽雅毫不退缩地直视他的目光,但是她很清楚自己的双脚正在发抖。除了紧张和压力之外,她感觉不到其他情绪。“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情谊了。爱情是属于生命所特有的东西,没有未来的人不该拥有爱情。”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根本不了解我现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知道我不是真正的艾许。我只是自己从前记忆的实体化身而已。这样是不够的。你以前总是说我是个肤浅的人,而如今我真的变成一个肤浅的人了。我开始遗忘一些事情,丽雅。我开始失去那些构成我这个人的基本特质。每天我都会忘掉更多事情。我最喜欢的歌曲的歌词,朋友车子的颜色。我不记得了,而且也没有别的东西来填补遗失记忆的空白。暂时来讲,我忘记的都是小事,但是它们会积少成多,会持续不断地离我而去。我已经开始消失了,一天比一天虚幻。总有一天,所有记忆都会不见,到时候我就必须面对真正的死亡。我会变成一缕鬼魂,变成一个不再存在的人的残影。帮我,丽雅,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他声音中的痛楚折磨着她,令她心痛不已,一阵自己从来不曾与人分享过的痛。她愤怒地看着艾许,拒绝向眼中滚烫的泪水低头。“你不是因为爱我才回来的。你回来是因为你妈需要你!”
  “不,不是这样子的。”
  “那你究竟为什么回来?你为什么一定要回来扰乱我们的生活?”
  “我不知道!我是为了某种目的而来,但是我不知道什么目的,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之所以告诉大家父母需要我,是因为我总得要有个交代。我不希望伤害你。我从来都不想要伤害你。你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丽雅。我愿意为你而死。可以的话,我愿意为你而乖乖地待在地下。这就是我一直没去找你的原因。我希望你能够获得自由,能够彻底把我忘掉。但是某样东西把我带回来,并且不让我离开。一天一天过去,我越来越不是自己。我没有办法变成活人,但是那个东西又不肯让我死去。我需要你,丽雅。如果你曾经爱过我,请你现在继续爱我。”
  丽雅伸出双手,握住他冰冷的手掌。“如果我曾经爱过你?李奥纳多,亲爱的……我从来不曾停止爱你。”
  艾许向前一步,想要抱她,接着迟疑片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丽雅将他拉入自己的怀抱,脸颊埋在他的脖子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李奥纳多。我生命中的一切通通变调了。影子瀑布即将分崩离析,不论我如何努力都无法挽回。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快到我根本没有时间看完所有报告。我想这才是我来这里的主因。即使不愿对自己承认,我还是想来找你帮忙。我失败到了极点。你去世之后,我就只有这份工作了。我非常努力地工作。而且既然我只剩下这个工作,工作自然就取代了我的生活。我来是想要利用你,李奥纳多!向你套取可以用来控制哈特的讯息,让我可以重新掌握一切。”
  “我不介意。”艾许道。“随便你怎么利用我。”
  他们各自挤出一个笑容,接着同时退开一步,想看清彼此的眼神。艾许抓起丽雅的手,她则轻轻地握了一握。艾许的手掌依然冰冷。
  “不管将会发生什么事,李奥纳多,我绝对不要再失去你。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不管往后的日子如何。看来死亡毕竟没有办法分开我们。”
  “我很高兴。”艾许道。“我仅存的一切通通属于你,直到我完全消失为止。我希望可以为你做得更多。”
  “我们会找到一个永远在一起的办法。”丽雅道。“一定有办法的。毕竟这里是影子瀑布。”
  “慢慢找吧。最近我偶尔会有一些非常奇怪的感觉。预感。不祥的预感。我认为有某种非常可怕的东西即将入侵。一个力量强大到足以威胁整个镇的东西。”
  “并不只有你,李奥纳多。过去几个礼拜里,所有人都紧张兮兮的。你能不能说得更具体一点?”
  “抱歉,身为死人,我可以以更透彻的目光看待事物,但是那只能算是一种感觉而已。外面有着某样东西,位于影子瀑布之外,正在观察我们,等待机会,但是我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什么来头。对方是有生命的,如果讲这样有任何帮助的话。”
  “帮助不大。”
  “我想也是。”
  “你一定曾经思索过这件事情,李奥纳多。你认为对方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艾许道。“但是我怀疑对方或许就是我回来的原因。我不会平白无故回来的。”
  “我也这么相信。”丽雅道。“或许带你回来的人是我,因为我太需要你了。”
  “或许。在影子瀑布里,这也算不上是什么大不了的怪事。这件洋装真漂亮,我可以帮你拉拉链吗?”
  漠视法庭所在的精灵城堡——凯尔度地底深处,山丘地底世界的心脏地带,三条身影不疾不徐地在宽广的地道中走着。其中两条身影身材修长,容貌美丽,另外一条则否,但是他们身上都散发出一股高贵气息,有如一块久经阵战的盾牌一般笼罩在他们四周。地道里十分昏暗,但是三条身影身旁飘有几百道鬼火,绽放出耀眼的蓝光,照亮光滑的墙壁。尽管如此,这三条身影还是没有在地上投射出任何阴影。
  欧伯隆、泰坦妮雅,以及名叫普克的瘦弱妖精终于在地面上一扇巨大的活门前停下脚步。那扇门足足有二十英尺见方,横跨整条地道,是由具有数百年历史的橡木木板、钢铁镶边与白银铆钉所制。门板以及钢边上以一种远比人类历史还要古老的语言刻下许多咒语和符号。门上没有门把或是任何用来抬起活门的机械设备,虽然应该也没任何生物有力气可以抬起这扇巨门。欧伯隆,妖精之王,默默地瞪着那扇活门,冷淡的蓝眼以及漠然的神情中没有透露丝毫情绪与想法。他身高十英尺,全身上下都是纠结的肌肉,外罩血红色的长袍,尽管如此,他还是像个卑微的求教者一般站在活门前。
  泰坦妮雅,他的妻子,妖精之后,站在他身边。她比欧伯隆还要高上几英寸,身穿镶有银边的黑袍,但是在一头短短的黑发下有着张鬼魅般苍白的面孔。他们一同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如果他们是人类的话,或许已经在怀疑两人还在一起的原因究竟是真爱还是回忆。然而他们是妖精,他们的情绪比任何人类所能体验的都要深切,他们的爱情海枯石烂,永恒不朽。
  普克,畸形、残缺,唯一一个不完美的妖精,躬身蹲坐在活门前。由于驼背的关系,他两条手臂一高一低,而低的这条手臂上的手掌萎缩,有如兽爪,在木板门上抓出一条条的痕迹。随着木屑卷曲而起,他的指尖传来阵阵好似静电般的火花。在额头上两个肿瘤下方,其绿色的双眼之中燃起了顽皮的火焰,不过他的表情依然十分严肃。他漫不经心地搔了搔身上的毛皮,那身装扮和两名同伴身上的优雅长袍形成强烈对比。普克不在乎优不优雅、庄不庄重之类的事情,反正他的外形已经剥夺了他优雅庄重的权利。
  “现在还不算太晚。”欧伯隆轻声说道。“我们还有机会抽身离开。影子瀑布的命运已经注定,不可能逃过此劫。狂野之子已经深入他们之中,没人能够阻止,也没人能够杀死他。而且人类还被自己人背叛。我们没有必要面临相同的命运。尽管这样说令我难过,但是我宁愿看到影子瀑布毁灭,所有居民死绝,也不要冒险赌上我们族人的未来。”
  “我们都听过那则预言。”泰坦妮雅平静地说道。“影子瀑布已经没救了,我们没有必要陪着他们一起殒落。我们还有机会远离这一切,撤回凯尔度,等到一切结束为止。妖精将会生存下来。”
  “生存下来干什么?”普克问道,目光始终没有自活门上移开。“我们可以保住性命,但是却必须牺牲掉我们最珍贵的东西。我们曾发誓不惜一切保护影子瀑布。就和那名英雄,莱斯特·苟德在那头恐怖的怪兽面前保护你们两个一样。难道我们连一个人类都不如吗?没有了荣誉,妖精算是什么?我们应该要为了苟且偷生而打破神圣的誓言、违背我们的约定、放弃所有我们所珍惜的一切?我不这么认为。或许人类可以这样忍辱偷生,但是我们办不到。置身事外将导致我们的灭亡。不,妖精必须起身抗暴。尽管世界已经变得非常复杂,但这仍然是个简单的抉择。”
  欧伯隆不悦了。“时间老父背弃了我们。在无数个世纪的岁月里,这是第一次我们看不清楚未来。我们早就预见这种情况迟早会出现,总有一天我们的神谕将会看不见也听不到,但是我们选择了逃避现实。我们想要寻找未来,但却只看见一片黑暗。一股更加强大的力量遮蔽了我们的视线。但是有什么力量能够比我们还强?从古至今就只有一股力量比我们强大,但是他们已经消失了。”
  “堕落之民。”普克道。这个名词在地道中回荡不绝。
  “不要这么大声提起他们的名字。”泰坦妮雅说道。“他们可能会因而苏醒。”
  “没那么容易。”普克说着发出难听的笑声。“等到堕落之民再度苏醒的时候,影子瀑布和凯尔度都早已成为废墟。来吧,尊贵的王与后,讨论的时间已过。法庭已经争论过无数次了。如今只有一个答案。我们不能弃荣誉于不顾,不管是亲手毁灭影子瀑布,或是让他们自生自灭,都会导致这种结果。我们只剩下一条路,就是重新开启远古军械库,取出我们的古老兵器,唤醒我们沉睡许久的热血。不管有没有战胜的预言,妖精都必须再次踏上战场。不管敌人是谁都无所谓。我们曾经打过许多战争,在妖精的历史之中,我们不曾战败过。”
  “是的。”欧伯隆道。“这是我们的荣耀,也是我们的诅咒。这是你的权利,普克,武器大师。是时候了,打开军械库,让我们进去。”
  “准备好。”普克道,第一次,他的眼中没有任何调皮的神色。“我将唤醒沉睡者。”
  他拾起一脚,在木门上重重踩了两下,发出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地道中掀起阵阵回音,良久不绝于耳,似乎散播到难以想象的距离外一般。接着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超越肉眼以及肉耳能及的范围之外,某样来自外界的生物缓缓苏醒过来。它以恐怖的目光注视着地道里的三名妖精,他们则是偏过头去,不愿与它目光相对。但是不管他们望向哪个方向,沉睡者始终都在他们面前,默默地瞪视着他们。在他们痛苦地颤抖的同时,四周开始掀起变化。
  基于妖精的自尊与荣耀,他们不会受限于单一形体与天性。对他们而言,人类逻辑中的是与非,且跟或之类的观念都不具太大的意义。他们生存在更宽松的尺度之中。对妖精来说,外在的形体就和思绪、想象一般短暂;进入过去、现在或是未来都是同样简单的事情。他们拥有一个约定俗成的通用外形,部分是为了活动方便,不过主要是为了因应传统与习俗的要求。这项习俗,这项远古流传下来的传统,必定其来有自,但是很少有妖精愿意记得它的起源。沉睡者记得,它不具有遗忘的能力。再说,妖精总是必须考虑到荣誉。妖精需要荣誉;荣誉是唯一能够牵制他们的欲望以及思绪的元素。少了荣誉,妖精很可能随时随地自相残杀。但是此时此刻,这一切通通不见了,被沉睡者的眼光剥离他们的体外。三名妖精被剥夺了自我意志,困在单一形体中,困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上;被困在这个永恒不变的世俗之中。泰坦妮雅和欧伯隆紧紧拥抱彼此,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就连普克也笑不出来了。他拾起长角的头,再度踩上木门。

  “开门,沉睡者。敌人即将到来,长剑必须出鞘!”
  在他的声音与古老密语作用之下,巨大的活门震动不已。门板上的尘埃洒落,活门缓缓向上,就着看不见的铰链无声开启,露出下方一道黑暗的开口。鬼火向后退去,不安地四下飘移,不愿意接近那股黑暗。妖精们站在原地,在体内的所有通通失去的情况下努力维持着仅存的自尊。他们自愿受到单一形体的束缚,藉以获取进入军械库的权利,取用深藏其中的强大武器。他们已经很久不曾……他们已经遗忘了这种无情的恐惧。只有妖精才能承受沉睡者的目光,进入终极现实的形态与架构中。在那道目光之下,人类将会有如在放大镜聚光下燃烧的枯叶一般萎缩。即使是妖精也会变得虚弱不堪,这也就是何以这么久没有任何妖精到过军械库的原因。妖精已经有无数个世纪不曾付出过这种代价了。自从很久很久以前,他们清空军械库去对抗堕落之民后,就再也没有妖精来过此地。
  活门保持开启,上缘紧紧抵在通道的天花板上。门不是一片宽广辽阔的深邃黑暗,其中蕴含的冷酷无情轻易驱散所有鬼火的光芒。凝视这片黑暗就像仰望一片从来不知月亮为何物的夜空一般。妖精们感到头晕目眩但是始终站在活门边缘。黑暗仿佛没有尽头,或者说超越物质界所能抵达的极限。军械库具有强大的力量、无穷的诱惑,绝对不能摆在垂手可得之处。所以妖精将军械库搬离世界之外,藏入一个只有他们才能找到的地方。普克看向欧伯隆和泰坦妮雅,嘲弄地鞠了个躬。
  “两位先请,尊贵的王与后。”
  “不,忠心的普克,”欧伯隆道。“我们不能抢走你的光荣。你是武器大师,应该你先请。”
  憔悴的妖精轻声一笑,向前踏入黑暗之中。黑暗里凭空浮现一道闪亮的金属台阶,支撑他的步伐,接着其下又浮现出另外一道。普克毫不畏惧地走在一道突然出现的台阶上,欧伯隆跟泰坦妮雅紧跟在后。鬼火沿着洞口四下乱窜,说什么也不肯跟下来。活门缓缓回归原位,再度将山丘地底世界和妖精用来保护军械库的世界分隔开来。远方的黑暗中传来一道深红光芒,有如一颗眨也不眨的眼睛对着他们怒目而视。妖精们小心翼翼地往那道光芒走去,完全不知道他们究竟走了多久。触目所及只有金属台阶与无尽的黑暗,以及一股越来越长远的距离感。最后普克终于走完金属台阶,踏上一块石板地,军械库也在刹那间出现在他的眼前。
  这是一块巨大到难以估计的空间,朝向四面八方无尽延伸的超大库房。天花板距离地面大约五十英尺,其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道深红光芒。在这宛如地狱般的光线之下,他们看见了一排一排的金属储物架,每个架子上都摆满各式各样的武器与机械,所有妖精在仰赖科学的年代里曾经制造过的毁灭工具。有投射性武器,以及能量枪、电浆产生器以及高功率雷射;无可计数的炸弹,无法清点的枪枝。火力足以撕裂世界的大型机械;等着揭露敌人计划与位置的大型屏幕,以及用以拟定反制计划的强大电脑。
  三名妖精缓缓打量周遭的武器。他们很久没有来到这里,而且曾经刻意遗忘这个地方,因为过去的他们过度沉迷在军械库的力量之中。与堕落之民的战争结束之后,他们很快就了解到迟早会有不同的精灵派系使用这些武器来对付彼此,进而导致妖精一族的毁灭。于是他们放弃了军械库以及其中珍藏的所有武器,将之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深处,只有在面对最迫切的危机时才会浮出脑海,当山丘地底世界面临存亡之秋的时候。如今他们再度踏入此间,过去的记忆有如决堤泛滥一般回到他们心中。关于屠杀与毁灭的记忆,以及内心那股嗜血的渴望。普克微微一笑,慢慢伸展四肢,有如一只夏天午后的慵懒猫咪一般。回来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普克,武器大师。”他轻快地说道。“确认。”
  一道闪耀的紫光从上方投射下来,将他有如被针钉住的蝴蝶一般笼罩其中。他无法移动,无法眨眼,甚至无法呼吸,但是普克很清楚不能去抗拒这股力量。在确认他的身分与官阶之前,此地的主控权依然握在沉睡者手中。只要他认定普克具有威胁性,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将他击杀。毕竟,数百年前普克就是如此设定沉睡者的。紫光有如一阵寒风般沉入他的体内,架构出他的生理特征及遗传因子,并且将之与数据库中的记录比对。
  “身分已确认。”头顶传来一个冷酷非人的声响。“欢迎回来,武器大师。”
  “启动所有系统。”普克道。“我要所有武器通通恢复运作,准备接受检验。”
  “当然,武器大师。我的感应器在你的身边侦测到另外两条生命。我必须扫描他们,确认身分,然后才能开始检验程序。”
  普克对欧伯隆以及泰坦妮雅点了点头,他们随即报出名号,接受紫光的检测。普克静静地看着,丝毫不掩饰脸上那股兴致盎然的神情。妖精之王与妖精之后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对本身以外的任何其他意志低头了。他们表现得十分平静,可能是因为他们想起军械库中所储藏的武器威力有多强大,所以和他一样迫切地想要再度将那些美妙的玩具握在手中。沉睡者确认了欧伯隆和泰坦妮雅的身分,对他们表达敬意。屏幕的闪光自四面八方而来,显示许多不同的信息,标明出哪些武器可以立刻取用,哪些需要时间准备。普克面露笑容,一直笑到脸颊酸痛。当初他到底怎么会想要遗忘这一切?这里的火力足以在几个小时内攻占影子瀑布,足以将整个世界变成废墟。在对抗堕落之民的战争中,他曾经使用过这里的许多武器,回想起持有这些武器的记忆时,回想起那个凭借一己的意志决定敌人生死的年代,他感觉心中某种温暖而又快意的渴望缓缓浮出水面。
  他看到“光明之枪”,一把百发百中,而且能在万军之中找出某名特定敌人加以击毙的武器。他看到“黑夜大锅”,能令死者复生,并且遵照妖精的命令行事,不管他们死前是属于哪一个阵营。他看到“碎骨者”、“怒吼之潮”、“撼梦者”,以及“精神之贼”。这些武器是毁灭梦魇的实体化身,力量就和数千年前妖精刚将他们创造出来时同等强大。
  欧伯隆与泰坦妮雅不疾不徐地走在武器大殿之上,三不五时停在某面荧光幕前,回想着某道特定的屠杀回忆。光荣的毁灭机械在它们的主人面前现身,在其主的心中掀起毁灭世界的欲念。战争的时刻再度到来,妖精将会在从古至今唯一重要的场所测试他们的勇气、战技以及荣誉:战场。妖精都知道他们已经大不如前了。永生不死具有许多缺点,其中最主要的缺点就是无聊。由于缺乏挑战、终日无所事事的关系,他们已经比从前软弱许多,不过这种日子就要结束了。他们将在战斗的炉灶中重新燃烧自己的血,然后在敌人的鲜血之中重新找回逝去的荣光。
  普克站在一面巨大的屏幕前,思绪却不在屏幕的景象上。就是因为武器大师的经历使他成为今日的他:一个唯一不完美的妖精。他曾经暴露在难以估量的强大能量之中,并且为此付出了代价。他在诡异的热浪侵袭下扭曲萎缩、血肉融化,有如风中残烛。曾经他是妖精,一族的武器大师,而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想起这个称号所必须承担的责任。战争就是他的生活、他的意义、他一辈子生存所奋斗的目标。他在死亡毁灭、蹂躏世界的生活之中找寻荣耀。他从一个铁架上取下一把武器,装填火药,毫不犹豫地在架子上轰出一条大洞。爆炸的声响回荡在武器大厅中,子弹的碎片有如欢呼声响般窜入空气。普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笑容丝毫不减。能够再度回到这里真的是太好了。
  他收拾心绪,探测物质世界之外的空间。他的心眼飘向一条绽放出强大力量的通道之上,许多不同的能量燃烧出剧烈的光芒。越来越多的通道在他身边开始燃烧,在两个世界中间的空洞之中高声怒吼,随时准备透过拥有力量的狂徒肉身,进入物质世界肆虐人间。他只花了一点时间就找到回来的路,但是那一点点的时间之中就已经让他感受到一股超乎凡尘生命所能够控制的力量。这时普克才终于想起这些能量通道的源头为何。他张开大口,在武器大殿上放声狂笑。
  能量通道的源头就是堕落之民,数以百万计的堕落之民:肉体已死,却无法毁灭;精神消失,却无法离开;承受着永无止尽的苦难,只因为他们的毁灭横越了绵延不绝的时间洪流。堕落之民处于一种将死而末死的状态,并且将会永远处于这种状态中。
  “发抖吧,所有世界都发抖吧,”普克喃喃自语。“妖精即将再度开战了。”
  李察·艾利克森警长推开高大的铁栅门,走入一片营养过剩的植物梦魇之中。一条石板小径两旁长满了大树和灌木丛,树枝上还挂有许多藤蔓植物。附近的树木中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在浓密的树枝上迅速蔓延,但是却没有感受到任何风吹,花园里的空气几乎完全处于凝止状态。此刻刚进入傍晚时分,但是天色全黑,花园中所有的空隙都被阴影所占据。越深入花园,宁静的威胁感就越甚。在这种安静的环境之下,任何一点小小的声响都清晰可闻。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气息,十分浓郁,十分香甜,有如花朵在温室之中摆放太久,终于开始腐烂一般。
  艾利克森停下脚步,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好整以暇地打量四周。他没有看见任何实质的威胁,但是心里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认定此刻绝对不是适合显露任何弱点的时机。他感受到腰间的手枪与警棍的重量,但是他始终让双手和它们保持距离。接着空气中隐约传来一股放松的气息,周遭的树木也再度回归宁静、回归黑暗。艾利克森体内的紧张感逐渐退去,呼吸也慢慢恢复正常。他不疾不徐地走在狭窄的石板道上,往眼前那栋大房子走去。那是一栋极为丑陋的房子,四周的墙壁爬满藤蔓。一楼的一扇窗户后面透露出些许灯光;其他窗户全都漆黑空洞,有如许多眼睛一般对他瞪来。艾利克森哼地一声,完全不把这栋房子当做一回事。他曾经见过比这里还要丑陋的建筑。想在影子瀑布生存就必须拥有坚强的意志,身为警长更需要如此。他对着这栋阴森森的房子皱了皱眉头,悄悄地叹了口气。不管米兰找他有什么事情,最好不要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对方是透过警车上的无线电联络到他的。纳森尼尔·米兰医生需要立刻和艾利克森警长联络。他不肯透露所为何事,只说事态紧急,请警长务必尽快和他联络。他特别强调“紧急”这两个字。调度员试图将他转给一名副警长,但是米兰根本不肯跟副警长谈,一定要找艾利克森。如果是别人的话,艾利克森绝对会礼貌地响应对方,然后等到有空的时候再过去一趟,但是米兰不是普通人。米兰医生是个重要人士,人际关系十分良好,而且,警长必须承认,米兰总是能够发现别人错过的线索。影子瀑布就是需要这种人——一个喜欢玩弄巫术的野心政客。
  严格说来,是玩弄死灵法术,跟死人打交道。当然,从来没有人胆敢公然提起这件事情。死灵法术并不违法,但是也不是什么深受社会大众欢迎的行为。根据警长的经验,当过世的家人遭受死灵法术打扰,只因为米兰医生想要追求一些根本不该追求的解答时,人们通常会很生气。尽管如此,由于米兰医生在社交圈跟政治圈都有许多强而有力的朋友,再加上他是影子瀑布里面医术最高明的医生,具有十分精确的诊断天赋,所以大家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部分的人都是如此。
  艾利克森终于来到前门,想要找个门铃来按,但是却找不到。门上只有一把很大的铁门环,门环中央刻有一具正在嘶吼的狮子头。那是一把非常巨大的门环,比艾利克森的拳头还要大上两倍。他有种很诡异的感觉,似乎十分抗拒使用那道门环,因为怕门环上的狮头会突然活过来咬断他的手指。他将这个想法推到一旁,稳稳抓起门环,用力在门上敲了两下。尽管大门深锁,他还是可以听见敲门的声响在门后掀起阵阵回音。除了身后花园那方偶尔传来的骚动外,他没有听见门内响起任何声响。他没有转头去看,因为他根本不想知道在花园里面发出声音的是什么东西。一个想法突然闪过他的脑海。他伸手到外套口袋里摸索,取出一盒薄荷糖,丢了一颗到嘴巴里,然后啧啧有声地吸了起来。如果让米兰医生闻到他嘴里的酒气的话,可不是件好事。
  艾利克森自认酒瘾不大,但是他总是喜欢三不五时喝上两杯。最近这段日子,两杯酒之间的间隔更是逐渐缩短。谋杀案完全没有任何进展,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越来越多。他用尽一切办法,将自己和七个副警长的体力都逼到了极限,但是却逼不出什么显著的成果。他们只有十个受害者,对凶手一无所知。没有线索,没有嫌犯,甚至连行凶的凶器都查不出来。他们只能肯定是种钝器,而且凶手拥有非人的力量,只可惜没有指纹,没有脚印,没有证人,没有足迹,没有任何迹象可以证明凶案现场除了受害者之外还有别人。没有方向,没有理论,什么都没有。于是艾利克森只好三不五时地喝杯小酒。他非喝不可,因为他需要能够让自己继续查下去的动力。
  他看着身前这扇高大的大门。米兰急忙地找他来此,现在竟然不肯过来开门。话说回来,这扇门真的很令人印象深刻,足足有八英尺高,一看就知道是设计用来防止外人进入的那一种门。或许还有人会说是面临围城状况时所使用的大门——是有很多敌人的人才会使用的门。他发现大门上方出现了一个小光点,于是仔细察看了一番。即使这时已经习惯夜晚的黑暗,但他依然只能隐约看出门框上架设了一具监视器的轮廓。难怪米兰要搞这么久了。他要先看清楚来人的长相。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医生?是谁把你吓成这副德行?
  米兰医生打开大门,看着门外的警长。他的脸色苍白,神情紧张,手中握着一把霰弹枪。艾利克森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米兰凑向前来,仔细打量警长。医生的嘴角微微颤抖,但是双手十分稳健,紧紧握住手中长枪。米兰衣衫不整,形容憔悴,显然已经许久不曾入眠。他望向警长身后,凝视着花园中的阴影,目光来回不定,似乎正在搜寻什么东西。艾利克森战战兢兢地清了清喉咙。
  “你要求见我,医生。我来了。你说有很重要的事。”
  “没错,非常重要。”米兰压低枪管,但是手指依然放在扳机上。“很抱歉,我已经不再信任监视器了。有很多东西都不会在屏幕上出现。”
  艾利克森小心选择用字遣词。“你到底以为会……遇上什么东西,医生?”
  米兰冷冷地看着他。“说话,警长。说一些只有你我才知道的事情。我需要确认你是真的警长。”
  “医生,我们认识将近十年了。我们在市议会中同桌议事的次数多到数不清。你向我的副警长说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谈。容我提醒你,此刻我正在调查一件谋杀案,所以对‘重要’两个字的界定比平常严苛许多。所以要嘛你就立刻请我进去,不然我就离开。我还有事要忙。”
  米兰微笑,不过皮笑肉不笑。“没错,你就是艾利克森。很抱歉,不过我这样做是有理由的。请进,我会向你解释。”他后退一步,请警长进屋。尽管此刻的他看起来比之前冷静一点,但是警长进屋的时候目光还是不曾离开过他的枪口。米兰抱歉地耸了耸肩,然后垂下枪管,枪口指地。他以怀疑的眼神再度看向花园最后一眼,接着用力关上门,上闩上锁。紧闭的房门似乎为他带来一点安全感,于是他换上一副傲慢的神态,对着警长点了点头。“这边请,警长。我们去书房谈。”
  他沿着走廊大步而去,艾利克森必须加快步伐才能跟上。由于现在没有被枪指着,他比较有安全感,所以开始观察周遭的景况。他以前没有来过米兰家,不过却听过一些传言。大厅十分壮观,空间很大,除了一个“大”字,没有其他的字可以形容,而且由于光线不足,到处都有阴影。木板墙上刻有许多雕饰,挂了许多画像,所有家具都是极具份量的古董。艾利克森没有见过墙上的任何一幅画像,但是每幅画看起来都年代久远、价值不菲。壁龛中甚至还摆了一整套盔甲,不过似乎很久没擦过了。如果房中其他房间都和大厅一样壮观,米兰大概每天都必须忙着打扫。这么大一栋房子应该要住一大家子人外带一大群仆人,但是米兰却只有一个人住,从来都是一个人。
  艾利克森脸色一沉。他绝对不希望独自一个人在这里待上一个小时,不管白天还是晚上。这地方实在太令人毛骨悚然了,即使以影子瀑布的标准来看也是一样。他心中燃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似乎有某件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警长不断生出想要停下脚步察看身后的欲望。他开始认为自己在花园察觉不对的时候就应该当场转身走人才是。这个想法令他不安。他有点生气地哼了一声。他可是影子瀑布的警长,一栋毛骨悚然的屋子还吓不倒他。要让他放弃职责掉头就跑,可需要比这栋屋子可怕很多倍的东西才能办到。
  书房出乎意料之外地舒适,空间很大,不过没有太过夸张,光线也十分充足。三面墙上设有摆满书籍的书架,火炉旁边放了两张看起来非常舒服的椅子。米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然后请艾利克森去坐另外一张椅子。他将霰弹枪平放在大腿上,手掌紧紧握住枪柄,用力到指节泛白的地步。他十分不耐烦地看着警长慢条斯理地就座,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甚至不确定该不该说。
  “医生,是你请我过来的。”艾利克森终于开口道。“现在,到底什么事情重要到必须叫我放掉手边的谋杀案,跑来这边跟你谈?正常情况之下,身为市议会的一员可以享有特权,但是最近的情况一点也不正常。现在,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来?跟谋杀案有关吗?”
  “我不确定。”米兰语气有点抱歉。“或许。”
  “光是或许还不够。”
  “拜托,警长,不要催我。我的状况……很复杂。先来谈谈谋杀案吧。调查有任何进展吗?”
  “完全没有。我跟我的手下竭尽所能想要找出一点能够突破案情的线索,什么线索都好,但是所有努力却通通白费。没线索,没动机,没嫌犯,只有尸体。仿佛这样还不够糟一样,时间父老竟然在这个时候把自己锁在骸骨长廊里,不见任何访客。没有一句解释,也没有半句道歉。只是在和他同住的庞克女孩那边留下一则简短的警告。”
  “警告?”米兰坐直身体,僵硬的四肢似乎突然恢复了一点生气。“什么警告?”
  “‘当心狂野之子。’就这样。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不。”米兰再度靠回椅背。“我一点概念也没有。”
  他在那瞬间老态毕露,疲惫已极,艾利克森忍不住同情他。不管米兰遇上什么难题,这个难题显然令他心力交瘁。艾利克森开始认为或许这次来访不算白来。这里发生了某件事,让一个整天与死尸为伍的男人一夕之间老了十岁。什么能把一个男人吓成这副德行?艾利克森决定继续交谈,问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派手下去图书馆中调查、去找城中的强者咨询,试图找出所谓的狂野之子究竟是什么东西,但是截至目前为止,什么也没查到。我甚至搞不清楚时间老父究竟为何孤立自己。印象所及,他从来不曾这样做过。”
  米兰缓缓点头。“时间失去联络多久了?”
  “将近十二个小时。他的时间机械人依然在城中徘徊。我收到报告,到处都有它们的行踪,甚至还有一具机械人出现在上一件命案的案发现场,而且案发没多久就到场了。你应该还没有听说这名被害者。凯斯·贞努耐利。六○年代末期一系列小说里的灵异侦探。从来没有红过,小说也没有再版。他死在自己的客厅。从现场状况看来,他死前曾经极力抵抗,现场十分混乱。我的人此刻正在详细搜查。这次我们一定会找出线索的。凶手衣服上的线头,鞋底的泥巴。一定会有线索的。”
  “你认识他吗,警长?”
  “是的,我认识他。曾经和他合作过几个案子。很好相处的人。有几个案子都是靠他帮忙才侦破的。我有时候会和他出去喝两杯。前几天晚上我才去他家喝酒聊天。如今他死了,而我却一点也帮不上忙。我接受过这么多训练,办过这么多年案子,到头来竟然连一个杀害朋友的凶手都抓不到。”
  “这件案子……有没有任何不寻常的地方?”
  “有。找不到任何强行侵入的迹象,这表示被害人认识凶手。还有,杰克·费契也曾到场。时间机械人出现不久之后他就来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站在原地默默地看,把我的手下都给吓坏了。这实在不太寻常。那具稻草人通常只有在需要以极端手法处理事情的时候才会现身。越是去想这件事情,我越觉得不太对头。时间躲起来了,杰克·费契却又在镇上四处闲晃。这一定有什么意义……”
  他们坐在原位,透过火炉上的火焰看着彼此。艾利克森因为自己和米兰交浅言深而感到有点难为情。他们根本算不上是朋友,只是认识而已。他不认为米兰有任何朋友。他不是一个外向的人。但是艾利克森需要跟人谈谈,如果不谈的话,他会爆炸。
  “可以帮你倒杯酒吗,警长?”米兰突然说道。“我想喝杯酒,但是又不喜欢一个人喝闷酒。对医生来说真是个要不得的坏习惯。”
  “既然你问了,我不会跟一杯小酒说不的。”艾利克森答道,小心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自在。
  米兰将霰弹枪放到一边,站起身来,很快地从一个华丽的柜子中取出一瓶酒和两只酒杯。他双手稳稳地倒出两大杯酒,然后带着酒杯回到火炉旁。一条木柴刚好在火炉中爆开,米兰立刻被吓了一跳。他将一杯酒递给艾利克森,小心翼翼地坐回椅子上,然后心不在焉地将霰弹枪放回自己的大腿上。他缓缓摇晃酒杯,释放杯中的香气,然后点了点头,小啜一口。艾利克森跟着喝了一口。他对白兰地所知不多,但起码还分辨得出高档白兰地跟廉价白兰地的差别。他必须强迫自己不要一饮而尽。他不希望表现出一副不懂得欣赏的样子。
  “说说城里现在的情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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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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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那是一个烈日炎炎的六月天,中午时分,“小鲨鱼”号——最大的客货两用轮船中的一艘,正以它那强有力的桨轮拍打着江上的潮水。它清早就离开了小石城,现在即将抵达路易士堡。从外表看,这艘轮船同在德国河流中常见到的轮船很不相同。下部结构,仿佛是一艘大而低矮的艇。由于北美江河上有许多浅滩,这种结构可以避免一些事故。小艇上面,仿佛是一幢三层的楼房。甲板底下,安装着锅炉和汽轮机,堆放着煤和货物。 [点击阅读]
镜中恶魔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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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我们的心仍旧战栗1987年我到德国后曾在柏林生活了三年。当时柏林还是一座有一堵“移动的”墙的城市。有些日子这堵墙就立在街的尽头,而在另一些日子它又不在那里了。我深信:那墙由生活在不毛之地的动物驮在背上游走。兔子和乌鸦,这些被射杀的动物就像枪管一样令我感到恐惧。墙消失了,被射杀的动物逃到乡下去了。可能它们逃亡时心也怦怦地跳,就像此前许多遭追杀者那样。当时正值严冬,墙的后方一片荒凉犹如不毛之地。 [点击阅读]
阴谋与爱情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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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第一场乐师家里的一房间。米勒正从圈椅里站起来,把大提琴靠在一旁。米勒太太坐在桌旁喝咖啡,还穿着睡衣。米勒(很快地踱来踱去)事情就这么定了。情况正变得严重起来。我的女儿和男爵少爷已成为众人的话柄。我的家已遭人笑骂。宰相会得到风声的——一句话,我不准那位贵公子再进咱家的门。 [点击阅读]
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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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p{text-indent:2em;}一“世间的事物,还有许多未被写下来的,这或出于无知,或出于健忘,要是写了下来,那确实是令人鼓舞的……”半个世纪以前,我出生于俄罗斯中部,在我父亲乡间的一个庄园里。我们没有自己的生与死的感觉。 [点击阅读]
随感集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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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白开元译1梦,我心灵的流萤,梦,我心灵的水晶,在沉闷漆黑的子夜,闪射着熠熠光泽。2火花奋翼,赢得瞬间的韵律,在飞翔中熄灭,它感到喜悦。3我的深爱如阳光普照,以灿烂的自由将你拥抱。4①亲爱的,我羁留旅途,光阴枉掷,樱花已凋零,喜的是遍野的映山红显现出你慰藉的笑容。--------①这首诗是赠给徐志摩的。1924年泰戈尔访毕,诗人徐志摩是他的翻译。 [点击阅读]
隐身人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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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冬天的最后一场大雪,使二月初的高原变得格外寒冷。一个陌生人,冒着刺骨的寒风和漫天飞舞的雪花,从布兰勃赫斯特火车站走来。他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一顶软毡帽的帽檐几乎遮住了他整个脸,只露出光亮的鼻尖。套着厚手套的手,费力地提着一只黑色小皮箱。雪花飘落在他的胸前、肩头,黑色的小皮箱也盖上了白白的一层。这位冻得四肢僵直的旅客跌跌撞撞地走进“车马旅店”,随即把皮箱往地上一扔。“快生个火。 [点击阅读]
隔墙有眼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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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1六点钟过了。一小时前去专务董事办公室的会计科科长还没有回来。专务董事兼营业部主任有单独的办公室,和会计科分开。天空分外清澄。从窗外射进来的光线已很薄弱,暮色苍茫。室内灯光幽暗。十来个科员没精打采,桌上虽然摊开着贴本,却无所事事。五点钟下班时间一过,其他科只剩下两三个人影,唯有这会计科像座孤岛似地亮着灯,人人满脸倦容。 [点击阅读]
雪国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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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一】你好,川端康成自杀的原因是因为:他是个没有牵挂的人了,为了美的事业,他穷尽了一生的心血,直到七十三岁高龄,还每周三次伏案写作。但他身体不好,创作与《雪国》齐名的《古都》后,住进了医院内科,多年持续不断用安眠药,从写作《古都》之前,就到了滥用的地步。 [点击阅读]
雪莱诗集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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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孤独者1在芸芸众生的人海里,你敢否与世隔绝,独善其身?任周围的人们闹腾,你却漠不关心;冷落,估计,像一朵花在荒凉的沙漠里,不愿向着微风吐馨?2即使一个巴利阿人在印度丛林中,孤单、瘦削、受尽同胞的厌恶,他的命运之杯虽苦,犹胜似一个不懂得爱的可怜虫:背着致命的负荷,贻害无穷,那永远摆脱不了的担负。 [点击阅读]
霍乱时期的爱情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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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第一章(一)这些地方的变化日新月异,它们已有了戴王冠的仙女。——莱昂德罗·迪亚斯这是确定无疑的:苦扁桃的气息总勾起他对情场失意的结局的回忆。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刚走进那个半明半暗的房间就悟到了这一点。他匆匆忙忙地赶到那里本是为了进行急救,但那件多年以来使他是心的事已经不可挽回了。 [点击阅读]
霍桑短篇作品选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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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01牧师的黑面纱①①新英格兰缅因州约克县有位约瑟夫·穆迪牧师,约摸八十年前去世。他与这里所讲的胡珀牧师有相同的怪癖,引人注目。不过,他的面纱含义不同。年轻时,他因失手杀死一位好友,于是从那天直到死,都戴着面纱,不让人看到他面孔。——作者注一个寓言米尔福礼拜堂的门廊上,司事正忙着扯开钟绳。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