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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茂和他的女儿们 - 第七章雨潇潇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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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吴昌全走进大会会场不久,看看天上亮开了,雨也住了,他便立即挤出村小的教室往回跑,跑进他们的科研地里干活来了。
  这几天,他为豌豆“霜前花”问题的一个新发现苦恼着,焦灼得吃不下、睡不好。落雨前,他在偶然的情况下观察到一个怪现象:霜前花在气温还没有达到豌豆授粉温度的情况下,居然也能授粉,证明“霜前花”也有结果的可能。这个意外的发现使他惊喜万分,正待继续观察,天却落起雨来了。久晴有久雨,开了头就没完没了地落,落得叫人牵肠挂肚。雨天的花,开不了无法进行观察。每天,工作组的齐明江同志开完会回去吃饭,都看见吴昌全不是在翻书,就是坐在门坎上忧郁地望着雨雾茫茫的天空出神。小齐同志心想:这个人准是又害相思病了。
  吴昌全盼着天空放晴,只有天晴以后,才好继续他对霜前花授粉问题的研究。说吴昌全“痴情”,这不是没有道理的。他这个人,只要迷上什么,就总是丢不下,放不开,长久地眷眷于心怀。他对乡土的眷恋,对以提高产量为目的的科学研究倾注满腔的热情,既不是为了完成谁交给他的任务,也不是出于好奇的心理,更不是为了去领赏,完全是一种强烈的热爱人民的情感,使他对农村家乡的贫困感到切肤之痛。葫芦坝的农业产量不高;庄稼人缺吃少穿;上学的孩子们趴在凹凸不平的石板书桌上写字;妇女们打着赤脚;青年妙龄的女子不听亲人的劝告,被骗卖到那遥远的地方……所有这些触目伤心的事,都发生在七十年代的葫芦坝上,而这些勤劳苦作创造物质财富以支撑祖国社会主义大厦的妇女,是不应该遭受这种命运的!……吴昌全对于他的乡土人民,有一颗赤子之心,他沉重感受到这一切,他简单而又固执地认定:这一切都是由于技术落后,产量太低,人不够吃,生活不富。他天真而又诚挚地相信:靠集体的力量,用新的科学办法生产,就一定可以解决这些问题。
  这就是葫芦坝新一代农民吴昌全的“痴情”的一例。工作组的同志齐明江,难以理解这个农村知识分子朴实的感情和高尚的情操,当然并不奇怪。他有他的理由和根据。自从他第一次偷看了吴昌全的日记以后,他怎么也按捺不住好奇的心情去继续侦探吴昌全的秘密。不久前,他又伦偷地看到了如下一段记载:
  我已经把不少的精力和时光都花费在那刻骨的相思之中了。……看来,她是完全被那些低级庸俗的生活情趣同化了。这是一个心性高傲的姑娘终于走向堕落的最明显的事实。这两年来,我远远地望着她。为什么她成天同那些游手好闲的青年混在一起?常常往城里跑,并没有结婚,却在别人那里吃住,节假日天天在别人家中。干些什么呢?不外是给人家做家务、做奴隶、做妻子!……在这样的可悲的事实面前,我不应该恋恋不舍。她是宁肯要那种没有爱情的婚姻,而不愿去艰苦奋斗,争得其正的爱情和幸福。她厌恶劳动,永远也跳不出庸俗的市侩习气的束缚。……看着她的堕落,像看五月落花一样,那是没有办法的。这样的“规律”,现今世上很少有人违抗得了,她跳不出那个世俗的罗网。我只好眼望着花落春去……我宁愿让那些初恋的美好的回忆长留在心里,不愿看到她如今这可悲的形象去破坏了那高洁纯真的回忆!……
  吴昌全的近乎傻气的爱恋,被齐明江视为荒诞。他认为吴昌全性情古怪,思想路线不端正,已经堕落到资产阶级的泥坑里去了。因此,他决定在运动的“第二阶段”狠狠触及一下他的灵魂!
  天空放晴以后,吴昌全已经出现在科研地里那两畦早花的豌豆面前了。
  前几天开放得那般鲜丽的蝴蝶形状的花朵,经历一场风雨之后,凋谢了,萎蔫了。吴昌全摸出一个放大镜来,一朵又一朵地察看着那些萎缩了的花蕊中间的“花柱”。

  他蹲在潮湿的泥土上,脚腿蹲得麻木了,眼睛看得昏花了,便站起身来活动一下四肢,然后又蹲下去继续他的神圣的工作。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连一个膨大了的“柱头”都没有发现。显然,还没有发现一朵已授粉成功的花。他站起身来,略为估计了一下,如果把这两畦豌豆每一朵开过的花都这么看一遍,大约需要五天,就是说,他一个人得照这个样儿,在又湿又冷的泥土里蹲着,整整地蹲五天,目的就仅仅是为了观察一下有没有那样一棵授粉成功而膨大变形的“柱头”。吴昌全在默算着这一切的时候,脸上并没有显出那种惊骇或失望的神色来。他想:明天跟队长商量一下,让科研组的社员们都来参加这一工作,他可以教给他们怎样观察。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又蹲下身子去了。
  这种十分平凡,而且看来并没有什么“立竿见影”效果,立即可以引起人们重视的劳动,那种“精灵人”是决不愿意干的。这也是吴昌全“痴”的一个方面。有谁给他下命令,叫他这样蹲着么?没有。从葫芦坝、连云场、太平区、一直到北京城,有谁看见或者想到在这朔风凛冽的穷乡僻壤,有一个名叫吴昌全的同志蹲在这又冷又湿的泥地里么?没有。何必要人知道呢!吴昌全是朴实庄稼人的后代。过去他的袓辈们勤巴苦做,是为了养家糊口,现在吴昌全忘我劳动,为的是葫芦坝众乡亲丰衣足食!这里,没有什么苦不苦的观念。奵像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着干这个事来的;他干得很带劲,干得很有味儿!
  ……
  昌全全神贯注地蹲在那里,掰开一个一个花瓣儿,对着放大镜观察着,时而站起来换一换姿式,活动一下麻木的腿脚。……当他某一次站起身来,伸开手臂,半眯着有些酸涩的双眼眺望远方时,他看到一个在田野上踟蹰的姑娘,山风吹拂着她的头发,白亮亮的冬田水中映着她的倒影。
  像偶尔间在一本书上翻到一幅描写冬景的插图:灰茫茫的天空,光秃秃的柳树,黑苍苍的山野,白花花的水田,一个女子匆匆走着,走向她要去的地方。……这幅图也许画得很不错,看着能使人想到一些美妙的或者忧愁的事情,但既是看书,总得往下看,于是就把这一页图画翻过去了,甚至当这本书出现新的情节或一幅新的插图时,也许就不再记起那个画面了。
  然而,此刻对于吴昌全来说,这一页却怎么也“翻”不过去!
  他久久的呆立着,激动地凝望着这幅“冬天的图画”。他的血在往上涌,心里有一万个问题向他自己提出来……显然,他已经认出了或感觉出了那个姑娘是谁。
  那是同他一起幸福地度过了青梅竹马童年的姑娘。后来他们一块儿回到太平镇去上中学,后来又一块儿回到葫芦坝家乡。他们曾经两小无猜地度过了一些最美好的日月,当他们由初恋而私订终身的时候,他们谁也不曾怀疑过自己的许诺有什么不实际或不忠诚。……
  那是他痴心爱过、期待过的姑娘。两三年来,他忠心耿耿地在葫芦坝的茅草房里思念着她,卫护着这个心中的偶像。那种虔诚和眷恋简直使人吃惊。……
  那是近些日子来,常常使他心里发痛的姑娘。像亲眼看见一块纯洁无疵的美玉怎样慢慢落在泥淖之中,又像眼巴巴地望着一轮满月渐渐坠入柳溪河对岸环形山峦的背后,他为这姑娘无限怅惘、惋惜和心里发痛!……
  昌全终于又蹲了下来。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从此以后再也不要挂记着她。命运既然给你们俩安排了不同的生活道路,你们就各奔前程吧!你要努力克服心中的不畅快!”

  他把放大镜对准一朵凋谢的花,轻轻伸出指尖去掰开花瓣,试图使自己恢复平静,从新干他的活路。然而,不行,他的指头抖得厉害,那朵花连带花蕊一起都给捏碎了;而且,他视线模糊,跟前的事物全都变成了茫茫的白雾……哎呀!刚强的青年,眼里滚出晶莹的泪珠来了!
  曾有人用权威的口气告诉我们:一个献身于人民的英雄,当他们在向着“完善”迈进的时候,或进行着艰苦卓绝的奋斗的时候,他们早已摒弃了一切属于“感情”的东西,如父母,亲人,爱情,等等。
  不,这不是真的!
  吴昌全把自己的智慧和劳动倾注在多打粮食的科硏事业上,把青春献给人民大众,然而,这并不妨碍他去思念一个曾经相爱过的姑娘。假如说,现在有谁下个命令,禁止他吴昌全从事他心爱的科研活动,他会非常痛苦;那么,当他真心感到自己确实失去了心爱的女伴,他同样也会伤心。吴昌全这个普普通通的庄稼人的儿子,如何能没有他丰富的感情?
  ……许贞急匆匆地从科研地旁边走过来了。她的雨鞋已经灌满了泥浆,走路时发出“咕咕”的响声。隔着一道竹片编织用来拦鸡的篱笆,已经听到她的脚步声和衣服被风吹动的窸窣声,但粗心大意的许贞没有发现他,也不曾想到应该向篱笆那面望上一眼,便匆匆走了过去。
  昌全听见脚步声过去,也没有抬起头来。男性的骄傲阻止他首先招呼对方。他私心希望她也许会回过头来。但没有,她对直沿着篱笆去了。昌全满腹委屈和懊恼,又不由得升起另一个新的念头:把她叫住,谈一次话,以便得到一个确切的印象,证实她确实变了心,从今以后,就再也不思念她了(“我们已经两年没有说过一句话,谁知她是怎么想的呢?”——他这样为自己的决定寻找理由)。于是,他“唬”地一下子站起身来,叫了一声:
  “许贞!……”
  七姑娘猛地站住,回过头来,惊愕地望着他。好一阵,紧张的神色才稍稍和缓下来,露出一丝苦笑:“呵,是昌全哥?”
  昌全为自己刚才的冲动羞红了脸。他笨拙地立在原地。两年多来,心头积下了多少话语,此刻却不知该从何说起,连一般的见面话也没有一句。他有些后悔,但又依然怀有一种渺茫的希望。
  “你一个人在那儿干什么呀?”许贞的声音和从前一样圆润清亮,她顺着篱笆往回走几步,站在离昌全不远的地方,只要跨过低矮的篱笆,他们就能在一起了。
  在这默默的注视里,这一对青梅竹马的伴侣,你们在想什么呢?是不是在回忆你们如花似锦的童年?当你们想起那些珍贵的时光,你们的心境是幸福,还是辛酸?是轻松,还是沉重呢?你们是不是在思索:在如今新社会,既非封建的“父母之命”,也不是因为讨厌的“媒妁之言”,而你们两小无猜的爱情,却不能永久,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依许贞看来,这两三年来,吴昌全似乎苍老了许多。今天这身打扮,更使他浑身显得穷困和凄惶:头发蓬松,衣衫破旧,水湿的裤管搅在脚肚上,泥糊糊的胶鞋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她不由怜悯地想道:“当初就是不听我的劝告,出去找个事情做。那样好的学问。出去了,还会像这个样儿么!多可惜……”
  昌全看看天,突然说道:“咳,又落起来了。”
  “是么?”七姑娘仰起脸,细得像粉一样的雨珠儿洒在她发烧的面颊上。
  接着,雨滴就大起来了。
  “哎呀!我要转去了。”七姑娘说着转身就走,她走得很快,像小跑似的。

  昌全呼唤她:“躲一下再走吧。”
  他追上去。绕过那片竹林,看见她站在屋檐底下躲雨,微微地喘气。
  昌全上前推开大门,说:“屋里坐吧。”许贞猛然想起,这原是吴昌全的家。她犹豫了,没有进屋。
  昌全一只脚踏进门口,一只脚留在门外,他望着七姑娘说道:
  “坐一会儿吧,喝杯开水。……呃,这两三年来,虽说我们也常
  见面,可从来没有说一句话。……难道你就没有一句话对我说一说么?我一直以为你有一天会说……”
  七姑娘的脸色苍白了,她紧盯着自己的鞋尖。
  人生有些局面,总是会永远牢牢地占据着人们的心,哪怕有时暂时把它忘记,但在另一些场合又会想起它来。想当初那个风和日丽的春天,梨树坪里的小鸟在枝头跳跃,雪白的梨花飘落在他们肩上,一只小兔突然从他们身边跑过,昌全要去追那小兔,七姑娘突然止住他。他们眼里闪耀着纯洁的爱情的光彩,进行了这样一场意味深长的谈话——
  “别逮它吧,怪可怜的。我问你句话……”
  “问吧,也许我回答不上呢。”“……呃,昌全哥,你看这梨花好看不好看?”
  “好看极了,雪白一片,像十里烟波……”
  “杏花呢?”
  “杏花也好看,嫣红色,花蕊很长,像你的眼睫毛一样……”
  “滚你的!……呃,桃花呢?”
  “也不错,不过……嗨,你问这些干啥呀?”
  “哎,人家都说,我比姐姐们长得好看,劝我去当演员,你看笑不笑人!”
  “可是比起四姐来,我不如她。你看是不是?”
  “我看不出来。”
  “你真傻!……你愿意跟我好么?”
  “谁说不愿意?现在不是……”
  “我说的是永久的,一辈子好!”
  “愿意!”
  “不变心么!”
  “嗯。”
  “我不信!”
  “你赌个咒!”
  “好,我赌咒。上有天,下有地,我吴昌全将来要是变了心,雷打……”
  “不不不!我不要你赌……”
  那个多少还带着一点童稚的嬉戏式的初恋场面,此刻是这样清晰地浮现在七姑娘的脑际。是的,由于这个轻浮女子的主动追求,确实赢得了诚实青年吴昌全的倾心相爱。然而,时过境迁,当她后来又主动地抛开他的时候,她却是不辞而别,既没有当面打个招呼,也未曾写一封信通知一下。
  想到这个不光彩的往事,七姑娘十分羞愧。说实话,她这两年已经“锻炼”得不大知道害羞了。只是此刻,羞耻心才又回到她的灵魂里来。她没有抬起头来,然而她感觉到了吴昌全那炽热的纯洁的目光,正期待地凝望着她。
  “我现在还对你说什么呢?……我不说了,一切你都知道……”她伤心地这样回答昌全。随后,就突然奔到如麻的雨雾中去了。
  她埋着头,沿着泥泞的田坎小路,飞也似地跑起来。
  当吴昌全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跑过两条田埂了。昌全在忙乱中抓起一顶斗笠向她追去,喊道:“等一等,戴上斗笠吧!……”
  听到喊声,七姑娘奔跑得更快了。雨水淋湿了她的长发,浸湿了她的衣服,滚烫的眼泪合着冰凉的雨水从脸上流到胸前。
  昌全眼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通往许家院子的小路上,消失在茫茫的烟雨中。他站住了,心里塞满了难言的惆怅。
  雨,潇潇地落着,无穷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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