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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茂和他的女儿们 - 第一章雾茫茫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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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吃过早饭以后,许琴在自己的卧室里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揣上钢笔和小本儿。她对许茂老汉说:“爹,我到公社开会去了。”
  老汉装着没有听见,捞起锄头往河边菜园地去了。
  九妹子掩好房门,走下阶沿,来到院坝西墙角那间孤零零的小屋前,叫了一声:
  “四姐……”
  许秀云正在打扫着小屋里陈年剩下的柴草渣儿。她闷着头不说话,动作有力而敏捷,憋着一股子劲在干着自己给自己安排的事业:她要自立门户了。
  二十岁的团支部书记、高中毕业生许琴,这时候声音里充满了同情,她说:“四姐,这是何苦来呢!爹生那么大的气,说不定三姐知道你这样做,还要跟你闹的。”
  秀云望了九妹子一眼,回答道:“老九,我这会儿心里像一团乱麻,你快走,开会去吧。”
  老九偏不忙着走,她上前抓起秀云的手来,说道:“我有句话,你可别怪我多嘴……四姐,你才三十岁,还这样年轻,一辈子的事,还长呢!何必这样。”
  秀云使劲捏着九妹的手,叫她莫往下说。
  “老九,不要说这些。这会儿我啥都不能对你说。说出来你也不懂,你还小啊!”
  九妹子望着四姐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也忍不住哭了。秀云催九妹快走,别耽搁了开会,许琴才离开了小屋。
  大雾迷漫的田野里,到处都有人声和锄头碰在石子儿上发出的清脆的响声,只是看不见人罢了。这样倒好!免得人家看见团支部书记刚刚哭过的一对红红的眼睛。老九快步走着,穿过桑园,折向南边的河沿,顺着长长的麦子地走,不一会儿就到了小桥头,一路上没有碰见一个人。当她踏上桥板以后,却猛然看见五步开外的桥栏边倚着一个男子,三十来岁,面孔白净,眉目也还端正,穿件补了疤的青布短棉袄,头上没有戴帽子,一寸来长的短发直冲冲地立在头上,配上他那瘦小结实的身个儿,给人一种精灵、干练的印象;只是由于眼睛里表现出的那种游移不定的眼神,你才不会过于相信他的诚实。他含着矜持的笑容招呼许琴,声音有点嘶哑:“九妹,早啊!”

  许家九姑娘碰见这个人,心里很不自在。因为这不是别人,恰恰就是一年前她还称呼他“四姐夫”的郑百如,葫芦坝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兼大队会计。
  “稍等一会儿,一路走嘛,龙庆还没来呢。”郑百如和蔼地说。
  许琴感到十分局促,便答道:“我上街还有点事要办,我先走一步……”
  “忙啥子嘛?”郑百如用一只脚尖在桥板上有节奏地拍打着,做出心不在焉的悠闲样子,接着又问道:“你四姐怎么又不改嫁啦?”
  “你怎么知道的?”九姑娘心里一惊,她被对方那个大模大样的神态激怒了,说了声:“我不晓得。”便对直走过桥去了。
  郑百如在她身后笑道:“二队的妇女们都在油菜地里说(口昂)了,你还装做不晓得呢,嘿……”
  许琴大步往连云场街上走着,她仿佛听得见自己心里怦怦跳动的声音。平常她最怕同郑百如单独待在一块,她说不出什么原因来,只是感觉到他那眼神里有一种刺人的东西,叫她浑身不舒服。自从和四姐离婚以后,有好长一个时候,他不和许家的人说话,见了面也不打招呼。许琴觉得不说话不是很好么,谁希罕和他说话呀!……今天,郑百如改变了态度,主动招呼她,她倒反而不安了。
  走进连云场的街道,许琴直奔上场口的供销分社副食品商店,她要去把家里发生的事变和自己心里的闷气对另一个人诉说诉说。她跨进店堂叫了一声:“七姐!”
  柜台后面的女营业员闻声抬头,满脸兴高采烈,招呼道:“老九,这么早就来了?嗨,我正想找你哩……”说着便丢下几个称盐打酱油的社员,拉了九妹往楼梯口走。许琴看着那几个顾客,十分过意不去,她小声对她七姐说:“我等一等,你先把东西卖给人家吧。”七姐向店堂外的买主们说了一声“稍等一会儿,马上就来。”便拉着许琴上楼去了。

  许琴的七姐名叫许贞,是一个衣着漂亮的二十四岁的大姑娘,参加工作三年了,在供销社里干过各种各样差事,如今人家又分派她卖酱油盐巴,恰好这又是她最不愿干的一门业务。她平常很难得回家,领了工资也不往家里捎一点点,全花在自己一个人吃喝穿戴上了。许茂老汉早对她一肚子气,只是没有机会发泄。
  这会儿她把九妹拉进楼上自己的宿舍里,安置在铺着羊毛毯的床上坐下,从镜子背后取出一张二寸见方的相片来,不在乎地说道:
  “你看怎么样?……他叫小朱。”
  相片上的青年,尊容并不好看:高颧骨、塌鼻子,鼻孔底下横着一抹小胡子,长长的头发梳得十分考究,似乎还是“电烫泡泡头”呢。许琴对相片扫了一眼,皱了皱眉头,问道:
  “上回那个小刘怎么了?这会儿又钻出来一个小朱……”
  “小刘吹了。”许贞回答道,很有点理直气壮的样子,“你不晓得么?他嫌我卖酱油的。哼,我还看不起他是个小学教师呢!这年头‘叫咕咕’有什么好?最晦气!……这个小朱,人家是‘工人’。”
  正直而又天真的九姑娘,她此刻并不打算分享七姐的庸俗的幸福,她只是为着四姐的不幸,想来求得一点同情。然而,今天显然来得不是时候。她站起身来,要下楼去。
  许贞忙拉住她:“呃,你帮我先给爹说一声这个事……”
  “你自己去对他说才合适嘛。”
  “死女子!不帮忙?将来你总有一天要请我帮忙的!”
  “呸!”九姑娘暗暗啐了一口,便登登登下楼,一口气跑出店门。许贞在她身后大声说:“散了会过来吃饭。”
  九姑娘放慢了脚步,向公社走去。一种沮丧的情绪,莫名其妙地抓住了她。这个二十岁的姑娘第一次产生这样坏的情绪。
  “简直没有一点儿同情心!”她走在街心,终于这样斥责起来了。但具体斥责的是谁呢?是七姐么?是她爹么?还是那个郑百如呢?或者还有别的什么人?……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仿佛有一点无形的阴影,投到她的周围,使她感到一种不名的压抑和悲哀。

  快到公社门口的时候,公社大门斜对过的邮政代办所里,年老的乡邮员老关高声叫道:“那不是许琴么?……快来快来,有你的信,还有一个大包裹,昨天刚刚到!”
  许琴接过信来,见是她八姐写来的。八姐前年参了军以后,开到东北去了,今年正在一个军事学院学习。信上写着:
  琴妹:你好!爹和姐姐们都很好吧?你上月里的来信收到了,我知道今年家乡的收成还是不太好,心里真替你们着急。
  ……第一次全国农业学大寨会以后,葫芦坝行动起来了吧?要知道,要把农业搞上去,斗争也是很复杂很艰巨的。你是团员。一定要跟大多数干部群众一道走在斗争的前列。
  昨天,我用省下来的津贴,给爹买了一件皮子,不知道合适不合适,请四姐用这些皮子给爹镶一件厚厚实实的皮袄吧。四姐的针线活做得最好,我们姐妹们谁也不如她的手巧。……她离婚以后回到我们家来住了,你要热情对待她才好,有空多帮助她学习,提高思想觉悟。十年前她读过初中,文化水平还是有的,只是这些年来太不幸了。……我最近常常在想,个人的遭遇,同整个社会的动荡是不是有关系呢?失去了的个人的幸福,是不是只有当国家的情况好转和安宁的时候,才会重新到来呢?
  四姐是个好人,总有一天她会得到幸福的。今年全国的形势比去年好。那样的日子正在到来。
  许琴站在代办所门外读信。刚刚看到这里,郑百如走来了,他笑问道:“老九,哪个给你来的信?”许琴忙一把将信纸团拢来往衣袋里塞,回答道:“八姐的信。”一边说一边往公社大门走。乡邮员老关叫道:“还有包裹呢!”她回头对老关说:“散了会再来取吧。”便跨进公社大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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