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我要。。。
轻松的小说阅读环境
绣屏缘 - 绣屏缘(2)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是我的福分有限,当不起许多美人之情,一出城,至第二日早起,正撞著吴小姐的大兄。被那吴大扭稟知府,百般算计,要结果我的性命。幸喜得遇一个狱官秦程书,出身相救,得以全生。如今一路到京,未知路上如何?姐姐若是不忘旧情,守得一年半载,倘然有回家之日,定来寻你,决不敢相负。」
  蕙娘道:「如今的吴絳英,还在那里?被他害了,他不知还想著你么?」
  云客道:「闻得他原住在王家府中。这两位小姐,今生想不能够再会了。」
  蕙娘道:「也是你自少斟酌。事已如此,只得耐心上去。我为你死守在家,定不把初心改变。我还要乘便,替你打听王家消息,看他如何思想?只是这样富贵人家,比不得我们,说话也不轻易的。外边有了人家父母做主,那得别有心肠,再来等你?你此后也不必把这两家的小姐十分挂心。」
  蕙娘这句话,虽是确当不易之言,他也原为自己,占些地步,所以有此叮嘱。当夜五更,两人分别,伤心惨目,不言可知。
  孙虎自觅盘缠,天明就到家里,一边做饭,一边收拾,又对父亲说道:「我一到京,讨了批迥,便转身来的。家中凡事,你老人家耐烦些。」就同云客整顿行装,出了门,竟向前去。
  云客泫然含涕,回首依依。只是他一点真情,四处牵挂,并不把湖上追来之事,懊悔一番。只道有情有缘,虽死无恨。一路里鸟啼花落,水绿山青,无非助他悲悼。口吟《诉衷情》词一首,单表自己的心事:
  广凌城外诉离忧,回首暮云浮;
  尺素传心,何处雁字过高楼?
  不堪重整少年游,恨风流,百般情事;
  四种恩量,一段新愁。
  云客配驛进京,看看的出了扬州境界,心中想道:「我此番进京,不过三年徒罪,只要多些盘资,自有个出头之日,只不知絳英回到王家,作何料理?就是玉环小姐,前日见他这般吩咐,料不是薄情的人。我这孤身,前赖蕙娘周旋,后亏素卿提救,虽是受些怨气,也甘心的了。近日若寻得一个家信,寄到钱塘与我父母说知,凑些银子来,京中移补,就得脱身,更图恢復。但是一来没有伶俐的人,替我在父母面前,说话中回护几分,二来恐怕父母得知,不与他争气倒不稳便。且自餐风露宿,挨到京中,或是借些京债,或是转求贵人,申诉冤情,再作道理。」
  这一段,是云客分离的愁思。还有两位小姐暗里相思,又不知晓得问罪的事,又不知不晓得问罪的事,又不知别寻计策图个明珠復合之功,又不知只算等闲做个破镜难圆之想。正是:
  梦中无限伤心事,鸚鵡前头不敢言。
  评:
  此回小说用意甚深,而观者或未之觉,何也?其始也,遇蕙娘则有孙虎为之解。有孙虎为之解,而下回之面目开矣。其继也,遇素卿、秦程书为之救。有程书为之救,而十一、二回之机权现矣。使他人捉笔,定于将解未解之时,费多少气力。而此淡淡说来,已觉顺水流舟,全无隔碍,不必强生枝节。前后若一线穿成,此文家化境也。观其结处圆净已作前段收局復开,后幅波澜。盖云客在广陵城中之事,已经完局,后面不过步步收合,故不得不于此处,总叙一番。作者自有苦心,看者幸无忽略。
  第九回 躲尘缘贵府藏身 续情编长途密信
  拟古二首:
  玉顏既睽隔,相望天一方;
  梦短情意长,思之不能忘。
  呼女自为别,一岁一断肠;
  嘆此见面难,君恨妾亦伤。
  昔有倩魂行,念我何参商。弦月星河明,露下清且寒;
  乘搓隔银汉,安用徒心酸。
  空闺復何娱,惟有赠琅玕;
  梦寐暂相见,殷勤慰加餐。
  孙蕙娘自别赵郎,花容憔悴,寝食无心,暗地里只有短嘆长吁,人面前略无欢情笑口。
  爱泉夫妇商量道:「我的女儿,年纪长成,想是他不喜欢住在家里,终日愁眉蹙额,就是头也经月不梳。若能够寻一个门当户对的,也完了老人家心上的事。常言道:『女大不中留。』这句话渐渐的像起来了。」
  孙爱泉存了这个念头,就有些媒婆,往来说合,也有说是一样做生意的。家给人足,正好攀亲眷;也有说是衙门里班头,外边极行得通的,可以相配。也有个伶俐的媒婆,说道:「看你家这位姑娘,人材端正,不像个吃苦的,待我与你寻一个富贵人家。虽不能够做夫人奶奶,也落得一生受用不尽。」
  爱泉也不论人家,只要他老妈中意,便可成亲。说来说去终无定局。蕙娘在房里想道:「赵郎分别不上几时,就被这些恶婆子来说长说短。若再过几月,我家父母,怎能坐身得稳?必定要成一头亲事,赵郎的约,便不讲了。我如今莫说小小人家,就是王孙公子,人才面貌与赵郎一般的,我也一马不跨二鞍,岂可背盟爽约?况且来话的,尽是庸流贱品,难道是我的匹配?须生一计,摆脱那样说话才好。」
  正思想间,忽听得外边大闹。乃是府堂公差,爱泉儿子的同辈,当了苦差,要孙家贴盘费,把爱泉乱打乱骂。爱泉一番淘气,正合著女儿的计策了。
  蕙娘听知父亲受气,便道:「我的脱身,有了计策。前日赵郎所遇王家小姐,既然盟誓昭章,定有些放心不下。不如乘此机会,只做个投靠他的意思。待到王家府中,一则探望小姐的心情,就在他房里,躲过几时,省得人来寻我。」轻轻走出,假装怒容,对爱泉道:「我家哥哥纔去一月,那人便如此欺负我家,若是去了一年半载,连这酒缸锅子,都是别人的。如何人情这样恶薄?想起来这般世界,只有势头压得人倒。不如依傍一家乡宦,求他略遮盖些也好。」
  爱泉一时乘气说道:「有理!有理!我被那小狗头欺瞒,难道便怕他不成?只不知投那一家好。」
  蕙娘道:「扬州府里,只有府前王家,现任京里做官。况兼他家夫人极喜遮护人的。」
  爱泉点头道:「便去便去。」连忙备了四隻盛盘,同了妈妈女儿,竟到王家府中。家人与他通报,夫人传諭,唤那妈妈女儿进来。
  蕙娘同了母亲,走进后堂。夫人一见,就有几分欢喜。只因蕙娘生得标致,又兼他出词吐气,有条有理。那著外面家人,收了他的盘盒,吩咐外边人,不许欺负那老人家。他女儿蕙娘,倒也聪明伶俐,著他服侍小姐。老妈且暂出去,有事进来。老妈拜谢而去,同了爱泉归家,少不得宅门大叔,请些酒席,倒弄得家中热闹不题。
  却说蕙娘进了房来,拜见小姐。玉环见了,便想道:「好一个俊雅佳人,小人家女儿,也有这般顏色。」
  玉环略问几口,蕙娘是个乖巧的,应对安闲,并不露一份俗态。又见了絳英,蕙娘便问道:「那一位小姐,想是二小姐了。」
  玉环道:「这是吴家小姐,是夫人的侄女。」
  蕙娘心知,絳英也不提起别样。住在房中,凡事温存周到,小姐十分爱他。过了两三日,蕙娘见玉环并无欢容,时常看书,无人处嘆几口气,有时提起兔毫,写一首词。词云:
  倚遍栏杆如醉,花下偷弹别泪;
  凤去镜鸞孤拋,却残香遗翠。
  空睡,空睡,梦断行云难会。
  右调《如梦令》
  蕙娘不敢推详,也不审词中之意,只是察言观色,每事关心。欲将言语逗他,又难开口。
  忽一日,把自己的妆匣开了,整些针指花绣之类,露出一方图书,那是赵云客的名字印子,正与玉环所留诗绢上印子一般的。
  玉环偶然是来看见,便把图书细细玩了一番,就问蕙娘道:「这个印子是你自己的,还是那个的?」
  蕙娘晓得小姐通于书史,正要借个发端探问消息,便对玉环道:「是吾家表兄留下的。不瞒小姐说,吾家表兄姓赵,字云客,原是杭州府一个有名的才子。因他恃才好色,今年三月中,到这里来。闻得他前日不知与那一家女儿交好了,私下逃归,被那一家的家人撞见,不把他做姦,倒冤他做贼。解到本府,几乎弄死了。又亏一个狱官相救,纔得问成徒罪,配驛燕山,前日就起了身。吾家哥哥押解,故此留下这些零星物件。」
  只这一番话,吓得玉环目定口呆,想道:「前日絳英的事,梅香打听,并无音耗,只道他脱身去了,不想问罪进京。倒亏蕙娘说出,今日方晓得实信。」
  也不开口,拿了图书,就叫絳英,将蕙娘的话,私下述了一遍。絳英心绪缠绵,正要寻消问息,骤闻此语,如梦忽觉,转身便走,要问蕙娘。玉环一把扯住道:「此事未可造次开言,姐姐何得性急?既有他的哥哥押解,便好觅个寄信之路了。」
  两人携手来问蕙娘,道:「你说那姓赵的表兄,既是个才子,何不好好的寻一家亲事,孤身到这里来,受此无辜之祸。」
  蕙娘答说:「小姐不知。吾家表兄,家里也是有名的富豪,只为他要自己捡择个绝代佳人,故此冒犯这件事。」
  小姐道:「如今他问了罪,莫非埋怨那相交的美人么?」
  蕙娘道:「他是有情之人,如今虽问了罪,还指望脱身,仍寻旧好,那里有一毫埋怨的念头。」
  小姐笑道:「絳英真个盼著了情人也。」
  蕙娘问道:「小姐怎么说这句话?」
  玉环道:「蕙娘,你道这那姓赵的是谁?就是那吴家小姐。」
  蕙娘假装不知,说道:「原来就是吴家小姐。吾家赵云客为小姐费心,险些送了性命,小姐可也垂怜他么?」
  玉环道:「絳英时刻想念,正要觅便寄一信与他。若果是你家至亲,极好的事了。」
  是日,两位小姐把孙蕙娘,就看做嫡亲骨肉一样,打发开了梅香侍女,三人细细交谈。不想尽作同心之结,那一夜挑灯客语,三人各叙衷曲。
  玉环以絳英为名,句句说自己意思。蕙娘因玉环之语,件件引自身上来。不消几刻工夫,三人的心迹,合做一处。
  玉环道:「我三人的心事,业已如此,何必藏头露尾?如今以后,只算个姊妹一般。也不须分上下了。」
  蕙娘对玉环道:「小姐既有此约,蕙娘一生,甘心服侍小姐。只恐怕老爷作主,另择一家,为之奈何?」
  玉环道:「这个不妨。我家老爷进京时,原吩咐夫人说:『待我回家,方择亲事。』若是老爷回来,最快也得一二年。赵郎果能脱身,算计也还未晚。为今之计,但要觅人寄一信去。一来安他想念之情,其次叫他速谋归计。这是第一要紧的。」
  蕙娘道:「这个不难。小姐可备书一封,待蕙娘与父亲说知,只叫他送些盘缠与哥哥。又有一封赵家的家信,付些路费,央他并带去。我家父亲是诚实人,必不误事。」
  玉环道:「这事甚好。」
  就借絳英为名,写书一纸,中间分串他三人的情意。
  薄命妾絳英书,寄云客夫君:足下烟波分鵁,风月愁鸞,帘幕伤情,綺疏遗恨。自怜菲质,暂分异域之香。深媿寒花,反误临邛之酒。未射雀屏,先罹雀角。每怀鱼水,统俟鱼书。伏念昔因环妹,得申江浦之私。乃今近遇蕙娘,转痛衡阳之隔。会真之繾綣,梦绕残丝。游子之别离,魂迷织锦。明珠復合,誓愿可期。霜杵终全,矢怀靡罄。耑驰尺素,上达寸诚。思公子兮未敢言,情深千里,念夫君兮谁与语,志在百年。兰堂之别黯然,蕙径之行渺矣。鶯花莫恋,时异好音。山水休羈,勉加餐饭。临池泫感,无任悬情。外附玉环之衷,新诗十绝。并写蕙娘之意,托词二章。密信交通,慎言自保。菲仪数种,聊慰旅怀。
  附玉环诗:
  不道离愁度驛桥,只今魂梦记秦簫;
  春风自是无情物,未许闲花伴寂寥。
  翠翘金凤等闲看,一片心情湿素紈;
  无限相思谁与诉,花前惆悵倚栏干。
  凭谁题锦过衡阳,梦断空余小篆香;
  展却绣幃留晓月,素娥争似冷霓裳。
  欲化行云媿未能,个中情绪自挑灯;
  宵来会鵁知何日,几度思君到广陵。
  销尽残脂睡正宜,舞鸞窥镜自成痴;
  人间纵有高唐梦,不到巫山那得知。
  东风摇曳动湘裙,女伴追随映彩云;
  莫道无情轻聚散,此中谁信是双文。
  瓶花惨淡自藏羞,只为多情恨未休;
  掩却镜台垂绣幕,半生心事在眉头。
  闲脂浪粉斗春风,舞蝶那知是梦中;
  不遇有情怜独笑,假饶欢乐也成空。
  一片花枝泣杜鹃,不堪重整旧金鈿;
  絳河鹊驾浑多事,纵有相思在隔年。
  洞口飞尘路渺茫,人间流景自相忘;
  梦中剩有多情句,浪逐残云寄阮郎。
  附蕙娘小词:
  残灯明灭坐黄昏,偷傍栏杆掩泪痕;
  一段心情无共论,忆王孙,细雨荒鸡咽梦魂。
  凭谁飞梦托崑仑,绣幄添香空闭门;
  玉漏声声送断魂,忆王孙,一夜夫妻百夜恩。
  右调《忆王孙》
  玉环将书封好,递与蕙娘,并寄些衣服路费之类。蕙娘持了书,竟自归家,对孙爱泉道:「前日哥哥出门,因牌限急促,身边盘缠甚少。如今一路到京,恐怕途中无措。我们既有了王家靠托,家中无事,爹爹何不自己去看他一看?」
  爱泉是个老实人,说了儿女之事,心上也肯出去,说道:「这也使得,只是要多带些费用。」
  蕙娘道:「不妨,奴家在王府中,积几两银子在此,爹爹尽数拿去,也见得兄妹之情。前日王府中,又有个朋友到浙江,带得那赵官人一封家书在这里,并与他寄去。」把那书及衣服银子,打了一个包,付爱泉拿好。
  爱泉欢欢喜喜,便收拾行李出门,说道:「我老人家年纪虽五十余岁,路上还比后生一般。那京中的路,也曾走过几次。如今不但看我的儿子,倒是与赵大官寄家书,也有个名色。我以前看那赵官人,恂恂儒雅。他为了冤屈事,心上十分放他不下。既是有了盘费,何难走一遭?」又对蕙娘道:「只是你母亲在家,无人照顾。你该常时看看。」
  蕙娘道:「这个自然,不消挂念。那赵家的书,也看他伶仃孤苦,千万与他寄到了,须是亲手付他纔好。」
  爱泉道:「到那里自然当面与他,况且还有些衣服银子,难道与别人不成?」
  蕙娘心中甚喜,待父亲出了门,便往王家府内回覆小姐。
  一至房中,玉环与絳英携手问道:「书曾寄去否?」
  蕙娘道:「信倒寄得确当。」便述父亲看儿子一番话。
  两位小姐道:「都亏了你,我两人后日有些成就,尽是你之力。总是苦乐同受的。只不知赵郎在京,怎么样了?」
  却说两位小姐,一个蕙娘,好好的住在家中,打做一团,恋做一块,专待赵云客回来。共成大举以前,三人画个相思图,以后三人做个团圆会,岂非美事?不想天缘难合,还有些磨折在后边,未审遇合如何?看到后回便见。
  评:
  孙蕙娘触处藏机,不惟自全,又能为人帮助,真云客一大功臣也。书辞对偶精工,诗句函情秀丽,当与贾云华集唐并传。恩情意深长得此。
  第十回 梦模糊弄假成真 墨淋漓因祸得福
  诗云:
  一腔心事无申诉,变作梦魂难自寤;
  梦里结成刑,假的也是真。
  大梦无时白,此身终作客;
  剖晰眼前花,方知梦境差。
  赵云客与美人相处的事,已经叙过十分之五,他家中父母想念之情,尚未曾说及二三。我此回,就从这一首《菩萨蛮》说起。我想世上的人惯会做梦,心上思这件事,梦中就现这件事,因那梦中现这件事,心上就认真这件事。不知人的身子,有形有质,还是一场大梦。何况夜间睡昏昏的事,便要认真起来。所以古来说,至人无梦。但凡世人做梦,尽是因想而成,岂可认得真的。
  赵员外因儿子不见,又见了被上的血迹,把钱金两个秀才,拖到监里。又因知府正值大计,数月不理众事,这桩事,还不曾审结。员外在家,做了七七四十九日功德,招魂立座,日日啼哭。忽一日,知府挂牌,编审这事。学院有了批文,著差人拘赵某明日早堂候审。
  那一夜,赵员外睡了,便梦见儿子蓬头跣足,啼哭而来,说道被朋友谋死,身上时常痛苦。员外不待梦中说完,搥胸跌足,放声大哭,哭醒了,对家人道:「明日府堂审事,儿子今夜,就托一梦与我。他虽身死,冤魂不灭,来此出现,那谋死的勾当,岂非真实!」说了又大哭一番。
  次日早晨,竟到府中执命。知府在监中提出两人,陈列刑具,考究谋命一事。钱金两人,虽然从实置辩,怎当得被上血迹一项,终不明白。赵员外哭诉奇冤,就把昨夜阴魂出现,梦里的真的话,上告知府。却也奇怪,原来昨夜灯前,太守看这一宗文卷,亦曾疑这血迹,终无实据。只因疑心不决,夜间也有一梦,梦见黑风刮地,阴云惨惨,回头看时,满地都是血迹。此时审问,听见赵员外冤魂夜现的话,自然认以为真。他原是直性的,也不十分详察,写了供状就定审单,申达上司。
  审得钱通、金耀宗,名列青矜腐儒,行同绿林豪客。私诱同学赵青心,利其多资,于三月十五曰,骗到西湖,谋财殞命。所游与僻,既非管仲之可人,却使沉商,有类石崇之贱行。赵某青楼缉获被上之血迹,赃证昭然。伊子黄泉负冤,帐中之梦,魂悲啼伤矣。钱通为首,罪在不赦,相应解京处决。金耀宗党恶同谋,编戍燕山卫。卑职未敢擅便。伏乞裁照施行。
  知府审结此事,申文各宪,便点二名府差,锁押两人,一齐解到京里。
  员外咬牙切齿,说道:「我夜夜梦见儿子,想是他阴魂未散。但愿半路上,活捉那两个贼徒,才泄我一场怨气。」
  官司已结,员外归家。钱金两人,带盆望天,有口莫辩。家中措些盘费,相傍进京。
  一个归路有期,一个生还未卜。你道两人弄假成真,岂不可笑。只因他少年狂妄,全不想世上朋友岂是好交结的?做出事来,平日间交游同辈,与夫至亲骨肉,惟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那个出身相救?随你要死要活,只算个等闲看待。常时这些思义酒杯来往,钱财交结,同眠同坐的,到了此际,毫厘也用不著。末世人情,大抵如此。倒不如赵云客,在广陵城里的事,亏了几个美人真情提挈,一样问罪进京,还不十分狼狈。两人押解起程,出了杭州府城,一路逢州换驛,递解到京里不题。
  却说赵云客,自一月之前,出了广陵,看看的到燕山大驛,身边盘费,渐渐消磨,又兼见了驛官,用些使费,虽不曾亲受刑杖,羈愁困苦,无不备尝。连那孙虎身边盘缠,都用完了,一时没有批迴,与云客同住驛中。又守了半月有余,忽见一人,慢慢行来,背了褡袱行李,走到驛前。
  云客凝眸观望,那是寄书的孙爱泉。云客一见不胜狂喜,问道:「你老人家怎么来了?」
  爱泉道:「我因儿子前月出门,盘费甚少,放心不下。又有官人家里,寄一封书信,送些衣服银子。」
  在此,交与云客。孙虎也出来,见了父亲说道:「正没有费用,等待批迴。父亲来得甚好,明后日领了批,就好起身归去。」
  爱泉又对孙虎道:「自从你出了门,我在家中,就被堂上这些后生欺负,又要贴使用,把我终日闹吵。我气不过,只得投了府前王家,你的妹子也住在王府里。这项盘缠,倒亏他寄与你用的。」
  孙虎道:「这也罢了,只是妹子到王家府中,一时不便攀个亲事,且图过了目下,再作理会。」
  云客接了书,收下衣服银子,又听得蕙娘投靠王家一节,想道:「蕙娘是个有智巧的,他到王家,未必其中无意。但是我家里,不知甚么人去通个信,把书银等项寄来。」
  当晚背了人,将书拆开,那是絳英手笔,又见了玉环的诗,并这小词。便晓得他三人心迹,就里假托家信,叫孙爱泉寄来。把那书词,细细看了一会,不胜慨嘆道:「女子之情,一至于此,令人怎生割舍得下?」便把衣服银子,收拾藏好。夜间又略略盘问爱泉家事。
  次日早上拿些银子,送与驛官先发批迴。打发爱泉父子回家。虽是挂念这几个美人,又不好寄封回书,说些心事。思量道:「爱泉回去,蕙娘自然问我的确信,也不消写回书了,只把个安然就回身的意思,与爱泉说道。待他到家,与蕙娘说便了。」
  爱泉父子,将次起身,对云客道:「官人可有家信,带一个回去?」
  云客道:「多谢你两人,我也不等家信了,既有这些盘费,即日当算计归家。况且前日一到,看那驛官是一个好人,待他寻个方便,就好脱身。我若归家,还要亲到你家里来奉谢。」爱泉珍重而别。
  说这驛官,得了云客的银子,又知他是个盗情小事,也不十分督察,听他在京中,各处游玩,只不许私自逃归。过了一两日,云客偶然散步到一处,见一所殿宇,甚是整齐。走进里面,那是后土夫人之祠。
  云客撮土为香,拜了四拜,私下祝道:「夫人有灵,听我哀告:钱塘信士赵青心,只为姻缘大事,偶到广陵,撞著几个美人,情深意厚。不相惹出祸事,配驛到京。若是今生有缘,明珠后合,愿夫人神灵保佑,使能脱身归去,阴功不浅。追想家乡风月,情绪缠绵。今日漂泊无依,何等凄楚。惟神怜悯,言之痛心。」
  云客想到此处,不觉泫然泪下。独坐在庙中,歇息一回,走出门来,抬头四顾,只见粉墙似雪,云客身边,带有笔墨,就在粉墙上面,题词一首,以诉羈愁:
  孤身漂泊染秋尘,家乡月似银;
  不堪回首自筹论,青衫泪点新。
  冤未白,恨难申,长怀念所亲;
  梦飞不到广陵春,愁云处处屯。
  右调《阮郎归》
  云客题了这词,闲愁万千,一时间,蹙在双眉,自觉情思昏昏,暂坐庙门之下。手里拿著笔墨,还要在新词后面,写一行名字,或是家乡籍贯。只因愁怀困倦,少见片时,不料为睡魔所迫,就倒身在门槛边,鼾鼾的睡去了。
  云客酣睡正浓,谁想庙前,正遇著一个官员过往。路上簇拥而来,见了云客,就唤手下人问道:「那庙前睡的是什么人?怎独自一身,夜间不睡,日间到这里来睡?官府攀过也不揣著,好生可恶!」衙役就到庙门,扯起云客。
  只见那官员把粉墙一看,看著新词几行,浓墨淋漓,情词悲切,心上好生疑惑。云客被众人拖到轿前,双膝跪下,还打个欠身,昏沉未醒。
  衙役稟道:「那一个不知甚么人,手里拿著一管蓬头笔,满身污了墨汁。这等模样,在官府面前,昏昏沉沉的,想是那好好的粉墙,被他涂抹坏了,后土夫人有灵,把他匝缚在此。」
  又将云客一堆道:「快快苏醒,官府面前不是儿戏的。」
  云客抬起头来,惊得满身汗出。
  那官员问道:「你是什么人,孤身瞌睡在此?这墙上的词句,可就是你写的么?」
  云客拜道:「爷爷听稟,生员赵云客。」
  官员道:「原来是一个秀士,你细细说来。」
  云客道:「生员祖居钱塘,侨寓广陵城瓦子舖前。买一拜匣,祸遭一个惯絮囤的吴秀才,明欺孤弱。得知生员带些资本在寓中,便借拜匣为名,冤屈做了盗贼,把生员的资本,尽数抢去。贿嘱衙门,不分皂白,配驛到此。今日幸遇老爷,想是此冤可白。求爷爷神明提救,就是再生之恩了。」
  那官员想一会道:「本衙也住在广陵,闻得学里有几个不习好的秀才,这样枉事儘有。」
  就唤手下人,且带到衙里,慢慢盘问,若果冤枉,申理何难,云客随了轿子,一境到衙里去。
  原来那官员不是别个,恰好正是扬州府前住的王老爷,即玉环小姐的父亲,现任在京,做了京畿御史。衙门风宪,不比寻常。
  云客进了衙中,伺候半日。老王出来,细加访问,又道:「老夫家里,住在扬州府前。你既寓扬州,可认得我宅里几个家人么?」
  云客道:「生员寓在瓦子舖前,卖酒的孙爱泉家。贵府大叔,都是认得的。」
  历举几个名姓,一字不差,老王半年不见家信。倒亏赵云客在衙中,间些详细说道:「我家里的家人不曾放肆诈人么?宅中不闻得有些别事么?」
  云客道:「都没有。」
  老王道:「你既是秀才,那些诗书,可也还记得?我今日就差人到驛官处说明,销了罪籍,暂在我衙里,温习经史。老夫自前岁衡文闽省十一月詔罢科举之后,也就回京。近日闻知朝廷,晓得天下才人觖望,又要开科,特取真才,赞襄治化。你该就在这里应试,倘能够博一科第,那冤枉的事,便不要别人翻冤了。」
  云客深感厚恩,拜谢而起。老王与他择二间书馆,陈设舖盖,每日供给他,又唤衙役,行文到驛里去除籍。
  云客一应要看的书史,尽搬出来。
  云客想道:「我这一身,得遇老王提救,也是后土夫人有灵,使我瞌睡片时,逢这机会。过了几日,还要虔诚去烧一炷香谢他。只是我家乡念切,既脱了身,星夜回去,就散了家资,报答各位美人的厚情才好。怎奈老王情意篤实,不好悻悻告别。还有一件,若能够悉我的长才,侥幸一名科第,寻得一官半职,那玉环小姐,倒有三分娶得的道理,各位美人,要图报恩也容易。只是眼下羈迟,颇难消遣。我且把平日偷花手段,丢在一边,把目前折桂手段,放些出来,看怎生结果。」
  评:
  梦者因也,有因而起。其间怪怪奇奇,一切天堂地狱之事,皆形现出来。佛家所谓因果从心而生者也。昔有一人经过海中,同舟遇一老僧,齎银数百,往南海做好事。此人顿起邪心,把老僧推堕海中,取银而归。抵家便梦老僧来索,如此连梦几夜,心上昏沉。日里起身,将镜子照照,镜里现出此僧;把茶来吃,茶盏里又照见此僧。此人大骇,谓僧索银甚急,百般禳解,竟成大病,上床睡了一年。不但睡时,常常梦见,并觉时也似梦非梦,每见老僧正在身边。忽一曰,外边叩门,一老僧来访问。家中讯他来历,正是南海去的那老僧。此人听得,在床上大叫道:「往常梦中看见,已经怕甚。今日亲自上门来讨命,我的性命定不好了。」霎时间,牛头马面,绕床而立。其人惊悸不已,家中大小,俱向老僧,叩头乞命道:「万求老师父放大慈悲,饶他性命,当即日尽把家财,做个好事超度你。」老僧笑道:「不要害怕,我今日并不来讨命。前年蒙居士推堕海中,彼时幸遇一隻客舡提救,不曾溺死。思想起来,银子是身外之物,就是到了普陀山,他分散与众僧,不是老僧拿去做人家的,如今居士家取了,也不妨事。老僧今日偶然到这里来看看,怎么这样大惊小怪?」床上病人,如梦忽觉,滚下床来拜道:「我一年来梦中见你,镜里茶里,早晚床上时时见你。不想你原未死,总来是我的心上事,故现出这个光景,适纔闻得老师父这一番话,身里的病,一时好了。」就把家财賑济贫穷,尽数分散,随那老僧出家。后来苦行二十余年。一曰偶参一大善知识,拜问道:「梦中现形,谁是真形?」那堂上大喝道:「这秃子速向山门外走!」那人便转身向山门外走。走了二里多路,忽且一孩子啼哭,其母问何哭。孩子道:「方纔梦见吃果子,如今要吃。」其人听得豁然大悟,遂成正觉。此回中,员外想念,太守疑心,两梦合一。不知赵云客在京里,做下好梦,正无醒日。

  看官们,倘若各人有心事的,可为借鑑。
  第十一回 恶姻缘群牛喘月 巧会合众犬留花
  诗云:
  谁家门巷旧垂杨,繫马栖鸦覆短墙;
  不是关心休折取,丝丝叶叶尽离肠。
  赵云客既脱网罗,朝夕孜孜矻矻,攻习文章,指望一举成名,报恩雪耻。这也是天缘大数,未可轻易表白。想起一段流离,无非为美人情重,弄出这般困厄。正是:
  不因渔父引,怎得见波涛。
  虽然如此,但要郎情女意,两边认得真,纵使相隔天渊,也有乘槎会面之日。若是女子有情,那郎君只算得顺风采花的意思,丢了那个,又想别个。缘分顺凑的还好,倘然有些隔碍,便要放下愁肠。李十郎之负心,黄衫侠客也看他不过。若是男子有心,那女人只有做痴汉等婆娘的模样,可以嫁得,就随了他。若还掣肘,不如随风顺舵。章台柳之攀折,纵有许俊,何补于失身?所以生死交情,其实难得。自云客陷身荒驛,那广陵城里四个美人,私下做的事,向来瞒神欺鬼,并不曾在人面前,说半句「我要跟赵云客」的话。又是名人要顾体面。名人自有父兄,虽则青璅偷情,说尽山盟海誓,也只是两人的私语。就如做戏的,两边担扯一番,便要当真起来。说又说不出,行又行不得。被那严父严兄,寻一人家,叫一肩花花轿,推拥别家去,做个鶯鶯嫁郑恒故事,任你表兄人才绝世,也只好为郎憔悴,却羞郎而已,为之奈何?不知真正情种,全不把这段话文骗得他的身子动一动。玉环寄书之后,终日叫孙蕙娘归家,打听回音。
  一日,爱泉与儿子忽地归来,正值蕙娘在家。心上天悲又喜,喜得那赵郎的信息,有了几分;悲得那赵郎的肉身,何时见面?连忙唤母亲:「爹爹与哥哥回来了,快备晚饭。」
  爱泉与儿子进了酒店,卸下行装,先要吃些热酒。蕙娘便把热酒与他吃了。
  老妈问道:「那赵大官可曾解到?」
  孙虎道:「解到了,正在驛中,少了盘缠,亏得父亲到来,才不曾吃得苦。」
  蕙娘问道:「他家的书信,曾付与他?你们回来,那姓赵的可也苦切么?」
  爱泉道:「那赵大官始初见了家信,有些伤心的情状,及至看了书,又收了银子衣服,倒欢天喜地。说道,他见的驛官,甚好说话。既有了这项银子使用,即日也要寻个脱身之路。他说不久归家,还要亲自来谢我。不知他心上,可是诚实的话。」
  蕙娘听这一番信,又把愁肠略放下几分了。当夜睡过。
  次日清早,收拾停当,仍到王家府中去。玉环挂忆赵郎,如痴似醉,泪痕在竹,愁绪縈丝。一见蕙娘,便想携手,私下问道:「你两日在家,何故不来?那寄书的曾有消息否?」
  蕙娘把父亲昨夜归来的言语说完,又道:「幸喜他身子不曾受累。若能够今年就得脱身,我们的事便可稳当。」
  小姐新愁旧恨迸在心头,纵使云客即立面前,还诉不尽百般情绪。何况口传虚信,怎解得他万种思量?只有吴絳英的心,正像赵云客往那里去了,立刻就回来的一般,也不十分牵挂。但要经营后日,先嫁赵郎,恐怕他两个先占了滋味,故此心忙意乱,专待云客到家,全不闲思浪想。闻知蕙娘好话,信以为实,说道:「只要赵郎不死,这段亲事,那怕走在天外去,迟几日,也不妨。」那絳英便是这样。谁想他的哥哥在家,提起此事,深为愧恨。思想吾的妹子前日丑事,已经使我无顏,万一再撞一个冤家,叫我如何摆脱?不如及早寻下一头亲事,完这孽债。成礼之夕,就要新人结亲。
  絳英私想道:「我与赵郎情深似海,况且已经著身一夜,不比玉环空来空往。做女子的既是以身许人,便如士卒随了将官,任他死活存亡,一惟听命,安有更改地方再跳营头之理?若今生不能嫁赵郎,惟有一死,图个梦中相会,这也是姻缘簿上,有这一段遇而復失之事。」
  正是:
  欲知别后相思意,尽在今生梦想中。
  絳英想到此处,不觉柔肠千结,进退无门,只得从暗里大哭一场。挨过几日,媒婆来说,吉期已到。日间行礼,夜间结亲。花轿出门,一境到岳庙前大宅里结亲的。
  到了正日,小牛打扮新奇,只道红鸞照命,絳英心肠惨裂,有如白虎缠身。默在房中,思量一计道:「料想此番,不能脱空。我若悬樑高挂,倘被他们知觉,救得转来,终是不妥。不如乘他忙乱之时,做个金蝉脱壳之计。」
  外面欢欢喜喜,只像要出去的模样。到了黄昏时分,先打发梅香往王家,谢别夫人小姐。外边行礼盘盒,陈列纷纷。鼓乐喧天,牵羊担酒。吴家大小众人,各各忙乱,拥挤前门。又要收盘盒;又要讨赏封;又要备酒席,只存两个婆子,相伴小姐。
  絳英急要脱身,骗那里人家不当稳便,除非乡间还好。就央几个媒婆与妹子说亲,又吩咐道:「城里的人一味虚文,全无著实。倒是各乡财主,有些信行,可以做亲眷。」
  媒婆承命,往乡间说亲,那各乡尽晓得吴大是个名士,俱要攀他。只见不多时,媒婆便话一家,来对吴大道:「有一家财主,住在大仪乡,姓牛,家里鸡鸭五六百,母猪一二十,米麦几千斛。他还有一所大房子在岳庙前,只是有句话。他家官人长大,本年就要成亲的。」
  吴大道:「这等极好。」
  便捡下吉日,先去拜门,即日行礼成亲。吴大叫两个使女,来到王家,候絳英回去,说道:「相公把小姐攀了乡间牛家。成亲日子也检定了,请小姐回去住几日,好收拾出门做新人。」
  絳英闻知此话,吓呆了半晌。玉环私在房中,拍絳英肩头道:「你今去做小牛的妻子了,不与我做同伴,那落花流水之意,如何拋却?」
  蕙娘又在旁边道:「那于官人不知气味如何。可不辜负了小姐一片花容。」
  两人如讽如讥,把一个絳英气得浑身麻木,口里畴躇道:「此去也不妨,我自有主意。但是你们后日见了赵郎,须把我这一段念头与他说几句。」
  不知他主意何如,辞了王夫人,竟上轿子,向自己家里去。絳英到家,住了几日,看看吉日渐近,行两个婆子道:「我家哥哥嫂嫂,做人极其慳吝。因我没有父母,凡事草率不成规矩。你们两个须是乘他忙乱之时,也出去先讨些赏封。若待我出了门,一毫也没有的。」
  两个媒婆,闻得这话,火急走出房门,挨身去挤在外面讨赏。絳英独自一身,将包头兜好,身上换一件青布旧衣,又将束腰一条,紧紧束住,竟向后门急走出去。家人也有撞见的,只道是家里别人要拿甚么东西,全不揣著。
  絳英在暗中,一路前行,信足所至,不想到了安江门,他也不知那里。幸得城门尚未关锁,絳英竟自出城。一路前来,渐近广陵驛,立在官河岸上,想道:「这所在纔是我结亲之所。更深夜静,无人知觉,河伯有灵,今夜把我吴絳英的精魂顺风儿牵去。」
  此时在吴宅厅堂,毛坑鼠洞里都在寻找,那里见得絳英小姐?牛家人马,连忙报知老牛,唤粗使数十人,亲到吴家,只道设计哄他财礼,把吴家家伙打得粉碎。吴大搥胸跌足恨道:「不但养女是赔钱之货,如今赔气赔家私,也还不停当,必定明日少得经官动府,央些亲友私下讲和,还他茶礼。」只苦了送亲迎娶的闲人,自白冻了一夜,汤水也没得吃。笼灯火把,人马轿伞,打得七零八落,岂非笑话?世上财主,喜欢攀有名望人家的,请看这个榜样,切不可轻信媒婆之口。吴大气恼,小牛败兴,这段话文不过如此。
  且说絳英小姐,走到河边,将要投河,悲悲咽咽,便寻死路。看官们晓得的,但凡女子的尽头路,止有投河一著。就像戏文上有个钱玉莲投江故事,有人来救,后面还有好处。若无人救,也便罢了。这也是私情中的常套,不足为奇。但是絳英所处之地,又自不同。若是一到河里,就直了脚,倒是清净的事。万一惊动众人,捞摸起来,死又不死,送到吴家,这般顏面,反觉不雅。即不然,遇著过往客船,一篙带起,贪利的把你做个奇货,说道全亏他救命,要扯住了诈银子。贪色的,顿起邪心,载到别处去,做些勾当,如何脱白?
  絳英这一番算计十分倒有九分不妥。不想孤零一身,将次下水,岸上攒住十数隻恶犬,絳英的布衣,被犬牙咬住,一时倒难脱身。絳英心忙胆怯,徬徨无措。河里忽撑一隻小小官船,傍到岸边来。船头上立著一个老人问道:「甚么人孤身独立?」
  絳英为犬围住,进退两难,被行船水手女一把扯到船上。
  老人见是一个女子,道是:「你这个女子,独立河边,莫非要投河的么?」
  你道问絳英的老人是谁?那是狱官秦程书,任满起身,载了家小,正要进京,再谋一处小小官职。
  当夜泊船安江门外,次日早开。船内女儿秦素卿,听见外边有女子投河,他是生性豪侠的,飞跑到船头上来,见了絳英,一把手就扯到船舱里去,吩咐手下人,不要惊动岸上人。他既要投河,必定其中有个缘故,且把船开了,再泊下些,明日绝早开去。岸上人为犬声热闹,只道官船过往,全不晓得女子投河一节。
  素卿见了絳英,说道:「好一位女娘,为何干这拚命的事?」
  絳英泣诉道:「奴家也是好人家女儿,自小得知些节义。只因少时丧了父母,兄嫂无情,把奴家自小攀的一家丈夫,欺他贫弱,将他陷害,配驛到京里,另择一家财主,欲卖奴家,今夜来娶。奴家不忍改节,故此私自投河。」
  素卿侠气勃发,把桌子一拍道:「有这样屈事。我正要到京,不管长短,带你进京寻觅丈夫。一应盘费,在我身上。我且问你,丈夫姓甚名谁?」
  絳其道:「奴家丈夫姓赵,字云客。」
  素卿耳边忽提起「赵云客」三字,想道:「这也奇怪。我在衙里相逢的那赵云客,他被人陷害,问罪进京。我相遇时,他全然不说有妻子。怎么这个女子说起,又有个赵云客?且在路上细细盘问。若果然是他,倒好做个帮手。」
  看官,你道秦素卿家住湖广武昌府,那秦程书任满,自然打发家小回家,自己进京,再图官职。为甚把家小一齐带到京里去?不知他的一家进京,尽是素卿的妙计,专为要寻赵云客,故此定个主意。
  素卿因父亲解任,私下算计道:「竟归武昌,便与赵云客风马无涉,今生安有见面之理?难道一番恩爱,丢在空里不成?」
  便与母亲商量道:「爹爹进京,大哥正好图功名之路。闻得要带二娘同去,叫我们母女两人归家。想起来,家里有甚好亲眷?我们一家人,倒分做两处,这事成不得。不如一同到京,得了官,一同再到那里去方好。」
  素卿的母亲听见这话,对秦程书道:「我一家亲丁,只有六日,若要分两处,决然使不得的。且同到京里去,再作道理。」
  程书素怕奶奶,吩咐一声,就如令旨,不敢违拗,所以同往京中,正好遇著吴絳英。絳英是个才貌兼全的,不比素卿直性,路上待人接物,极其周到,便是秦程书夫妇,甚如敬重,就看做女儿一般。倒嫌自己的女儿,来得粗辣。你看这两个美人的心肠,待云客也算真切。
  不知赵郎后日,把他如何看待?倘若有一毫薄幸,这两个主顾不是好惹的。他竟要唱出「恨漫漫,天无际」的曲子来了。
  看官们放心,那云客是斯文人,这样负心事弗做个。
  附言:
  余刻此画未竟,里中有狂士,偶于途中质余。转视之,不相识也。询其姓名居止,且考其质余之故。其人曰:「姓张。平生慕君才,有著作欲求正。故相问耳。」终不告以名字,因于腰间出铜印一枚为赠。余英而受之。翌日,于其居旁有相识者来语余,言其人少好学,多聪慧,家素饶。为兄所败,遂得狂疾。曾一见余此书,心甚契焉。余惊谢曰:「是何言与?余困鸡窗有年,今且为絳帐生涯,旦夕佞佛,何狂生之见慕若是?」未踰月,闻其人以戏水死。呜呼!余与张素无交契,特以扈言之故,念余不罡。夫世之面交而心诽者,见富贵则趋之;见贫贱则弃之;见颂德政之俚言,假道学之腐语,则群和之,见风月闲情,则共訕之。岂能如狂生之语,真而情恳也哉?惜未尝以全书惠狂生,而淹然长逝,余其有余憾矣夫!
  第十二回 结新恩喜同二美 申旧好笑释三冤
  诗云:此诗代题桃花仕女图赠闺人之作
  春风暗入武陵溪,传得仙姿爱品题;
  软障屏开香篆小,朝云梦断月痕低。
  有情争恨刘晨别,无迹空怜崔护迷;
  最是相思魂漠漠,等闲萧颯伴深闺。
  絳英得遇素卿,飘然长往,也不管家中闹吵,一路相傍进京。
  素卿从容问道:「姐姐的丈夫,既是自小结亲,怎么令兄陷害他的时节,姐姐不言不语。直至今日,方寻这条路?万一前日被令兄陷死,姐姐从何处著落?难道终身守他不成?」
  絳英道:「前日闻他陷在狱中,幸喜问了徒罪,还指望他回来,图个后会,所以因循到此。」
  素卿道:「前日我家老爹在此做官时,因见那赵云客哀诉苦切,说道被那吴秀才害他。我家老爹怜念无辜,保在衙中。就是后来问罪,也都亏我家提救,不曾被吴秀才谋死,不想就是姐姐的丈夫。」
  絳英道:「这等说起来,便是奴家的恩人了。」
  素卿道:「只是有一句话不好说得。那赵云客在衙里时,他把受冤来历,尽情告诉。只说道吴秀才贪其资财,将小匣为名冤他做贼。并没有半句说及姐姐的事,这却为何?」
  絳英被那秦素卿说这句话,一时间对答不出,脸上通红起来。素卿想道:「那一夜看赵云客,我原道他定有妇人的勾当。如今详察起来,莫非与絳英有私情事体,所以吴秀才必要处死他?」
  便对絳英道:「姐姐既是拚命为那赵云客,自然不是平常的人了。但是他在京中孤身作客,倘然又遇了些闲花野草,可不负姐姐一片好心?」
  絳英长嘆道:「姐姐面前不好相瞒。当初赵郎止因为了奴家,害他狱中受累。今后奴家若再嫁人,鬼神有知,便是我负他了,宁可就死,以尽一心。至于另有相知,这也随他。只要赵郎见面时节,得知奴家一段苦情,他难道变了心肠,致有白头之嘆?」
  素卿道:「前在衙里,也曾窥见赵郎。这般才貌,谅不是个薄幸的,且放心前去,待寻著了他,再作道理。」
  絳英与素卿,日亲日新,相傍进京,一日说一句心话,也有几百句。渐渐把自家的心迹说明白了,素卿也不相瞒,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好瞒你。此番进京,实与姐姐的意思相同。」
  两人同心合意,全无妒忌之情。道是我们妇人家,从了个才貌兼全的丈夫,譬如忠臣事了圣君,大家扶助他过日子,何必定要专房起嫉妒之念?这个意思,毕竟赵云客生来有福,这些美人,个个发此圣德,竟把世上欢喜吃醋的妇人,看得一钱不值,岂非美事?他两个相怜相爱,扶傍上京去了。后来遇著遇不著,路上安静不安静,我做小说的,也包他不定。若只顾把他两个路上光景,吟诗作赋,怨态愁情,说得详细,我晓得世上这些不耐烦读书的。看官又要瞌睡起来了。我如今另将一段奇文,说来以醒瞌睡之眼。
  话的非别,便是那赵云客,寓在老王衙里之后,颂读余工,便把各位美人,筹论一遍。
  住了数日,忽然思想后土夫人庙里,要去拜谢他,还不曾烧一灶香。就往街上买了香烛,走到庙中,深深拜谢道:「弟子赵青心,前日偶憩庙门,得逢王乡宦提拔,皆是夫人的神灵,鸿恩护庇。今日一点虔心,特来拜谢。弟子也不敢多求,但愿受恩的知恩报恩,有情的因情展情。」
  云客拜罢起身,慢慢的走出庙来,不想撞见一桩怪事。解冤释结,尽在此一刻之间。
  你道有甚怪事?远远望见两人,披枷带锁,又有两个人押了,迤衍而来。云客想道:「我的苦方纔出脱,见了这个模样,使人心胆俱裂。」
  只见渐渐的走近前来,内中一人,忽然指著云客,大喊道:「这个就是赵云客,把我们两个人,这样冤枉,有口难辩,想是你的阴魂一路随来,与我两人伸冤么?你自己不知死在那里,怎么把我们这等连累。好苦!好苦!」
  云客不知其故,反把他吓了一吓,说道:「这又是什么菩萨见咎?」
  那锁押的两人,又喊道:「赵云客,你的魂灵千万不要变了去,与我两人说一个明白,救了两条性命。」
  吓得街上的人,一时聚集了百数,都来看他。
  云客走到面前,细细观看,真当可骇。说道:「你两人是钱大哥,金家表兄,为甚么事弄得这等?」
  两人道:「还要问?只为你,受这样苦。你如今是死过的还是活的?」
  云客道:「为什么死起来?好好的人,为何咒我是死的?」
  两人道:「原来你不曾死。我们今日,便好到官府面前伸冤理枉了。」
  云客道:「你两人且不要忙,慢慢与我说缘由。」
  钱神甫道:「自从三月望日,与你同到西湖,不想你霎时不见了。你家父亲差人各处寻觅不见,只道是我们两人谋死了你,竟告到府里,备尝刑罚,不容不招。知府又是执性的,申了各上司,问定罪名。把我问了斩罪,金子荣问了充军。」
  云客道:「原来有这等事!只是不见了我,有甚么凭据,就把罪名问实了?」
  两人道:「只因你的铺盖在船中,不知那个累些血迹在上面。你父亲将来执证,教我们辨不清楚。」
  众人听见这一番话,各各嘆道:「世上这样冤屈事!倘若遇不著,岂不真正冤枉到底?」
  云客道:「且莫慌,我同你两人先到王御史衙里,求他在刑部说明,解此疑案。」
  两人道:「我如今一刻也离不得你了,只问你为何不见?又怎么到这里来?」
  云客道:「我的事话长,且到王衙里去。」
  连那解子一齐到老王衙里来,便请王御史出衙,钱金两人细述冤枉情由,又道:「若非赵大兄当面相遇,我两人定作冤鬼。」
  老王笑道:「陈丞相之攫金,岂难置辨?狄梁公之承反,实有可原。两位不必慌张,待老夫与你昭雪这事。」
  就打了轿,亲到刑部会议,超脱了钱神甫的重罪。又差人行文到燕山衙里,除了金子荣的名字。付些盘缠,打发两个解子回去。
  老王道:「这件事也千载难遇。既然你三个俱是好亲友,俱是秀才,可一同住在我衙里,侍应了试回家去。」
  两人拜谢再生之恩。当夜老王倒备起酒来,与三人做个贺喜筵席,就铺设在一间书馆里,三人抵足而睡,细细谈心。钱神甫道:「我与金子荣无辜受累,这也罢了,只是赵大兄,为何也到这里来?」
  云客道:「不瞒兄说,只因少年心性,故此弄出这般祸事。自从西湖夜泊,这一夜月朗风清,你两人俱睡了,我独自一身,立船头来月,看见隔船有个美女,甚是多情。第二日我便撇了你们,私下叫一小船,直追到扬州。指望寻个方便会一会就归家的。谁知会又会得不停当,倒被一个人扎了火口,送官究治。彼时独自一身,家里又无消息,又亏一个狱官相救,得以配驛到此。」
  钱神甫道:「那女子是什么人?」
  云客道:「也不必说明,以后自然知的。」
  金子荣道:「你既配了驛,怎能够脱身在此?」
  云客道:「却也奇怪,我偶然到方纔那后土夫人庙中祷告,出了庙门,题一首词,在粉壁上,一时瞌睡起来,睡在庙旁。适值老王过往,看见小弟这一首词,问起缘由,小弟尽诉冤情,亏他好心救了。」
  钱神甫道:「怪不得这些名士终日刻了歪诗印在纸上,东送西送。原来诗词果然有用处。」
  金子荣笑道:「当初只有这些落柏山人刻了歪诗,送与公卿大人为入门之诀。如今这项生意都被秀才占了。赵大兄何处习此巧法?我们若早也做得几首词,或者略有些运动,不至有冤难办,弄到如此。」
  三人回嘆作喜,仍旧如当初相处的情状,全不把冤屈事情,挂在口里。朝夕欢天喜地,倒像嫡亲早的一般,说道:「我们三人的事,都是自已不老成弄出来,那些执证的,定罪的,各认一偏道理,不必要尽怪他。正是不因傍晚山行,安遇毒蛇猛兽?但要得知命中不该屈死,任你悬崖断索,只当得平生之路,自然有一奇缘来相救援。既然此身不死,再把后面日子好好挨将过去。正如戏场上一齣悲苦,便有一齣欢喜。何必粘皮带骨,只把报冤结怨的事,留在心上。正像今日侥幸不曾死得,就是几千百年,活在世上的,庸庸碌碌,殊觉无谓。这个便是见性迟钝,不会变化的。我们三人,生性旷达,只管做后面事体,切不要把已往之事,重新提起。」
  故此三人的心肠,因那一番磨鍊,比往常更加亲密。上午翻阅书卷,下午到街上,轮流做个小东道。只待得了功名,再寻别路。
  云客同了二人,忽一日,走到吏部衙门前闲步,并看天下官员候选。见一老人,坐在衙前石砌上。
  云客上前一看,说道:「这是我的恩人,几时到这里来的?」
  原来那老人就是秦狱官,一到京中,便在吏部衙前,打听消息。忽然撞著赵云客,携手道:「老夫近日到京。官人的事体如何?缘何有工夫在这里闲耍?」
  云客道:「晚生自蒙大恩,救了性命。解到这里,又遇著扬州的王乡宦,感他提拔,如今脱然无事了。」
  程书道:「这等千万分恭喜。那两位是谁?」
  云客道:「也是敝友。」
  两人各通名姓,又述伸冤一段。
  秦程书道:「这般诧异,三位有此遭逢,后日自当大发。」
  云客问道:「贵府宅眷皆安稳添福么?」
  程书道:「老荆与子女同在这里。因不便归武昌,所以同来了。小寓就在近边。」
  云客心念素卿,到此这段姻缘定先配合,心中大喜,对程书道:「晚生寓在王御史衙中。今日暂且告别,明日亲到尊寓奉看。」
  秦程书送了三人回到寓中,对奶奶道:「今晚往吏部衙前看看,遇著一件奇事。」
  奶奶道:「甚么奇事?」
  程书道:「便是扬州所救的赵云客,在衙前撞见。他说到京遇了王御史,把他的事消释了,又伸雪他两个朋友一段冤枉,如今安闲无累,在此候考。明日还要亲来看我。」
  奶奶道:「不枉了我们救他。明日少不得请他吃一杯酒。」
  素卿与絳英房里听见这话,就如昇天一般,心内十分欢喜,专等明日商议与云客相会。
  絳英对素卿道:「奴家侥幸余生,得同姐姐进京,今日又听得赵郎的好信,一生遭遇,皆是姐姐的恩了。但是奴家与赵郎,既在此间,不比家里,若见了他,便好直言无隐。只不知姐姐的事,如何定夺?」
  素卿道:「便是这等说,且待明日到来,看他言语怎么样。倘然男子心肠,一时难测,前日被这一番磨难,又生出别样腔板,也未可知?」
  两个美人,千思百量,专待赵郎佳信,床上翻来复去,倒费了一夜清心。挨至次日午前,还不见赵云客的影子。
  评:
  人生百年,只有三万六千日。光阴似白驹过隙,安可鬱结愁肠,错过良时美景?倘一失足,衰暮悔迟。回中乐天知命,尽在数语之中,觉冤亲平等,使怨恨之心,涣然冰释。此三昧真諦也,岂可件小说观?
  余看絳英素卿,思想佳期,一夜不能合眼。因忆往时偶有五更小调,附录于此,以侑一觴:
  一更里捱,一更里捱,香乱云鬟卸玉釵,对银缸,空把灯花拜。想起乔才,想起乔才,万种恩情难打开。恨离愁,不断相思债。恨离愁,不断相思债。
  二更里捱,二更里捱,斜拥熏笼傍镜台,照痴情,明月知无奈。心上安排。心上安排,梦且虽同相且难。记盟香,纵死心常在。记盟香,纵死心常在。
  三更里捱,三更里捱,泪满罗衫恨满怀,怨今生,不了前生爱。梦断魂来,梦断魂来,只为情深死亦该。负心的,自有天诛害。负心的,自有天诛害。
  四更里捱,四更里捱,香冷金炉烛暗台,暂朦朧,怨杀魂归快。何处投胎,何处投胎?但愿双双死共埋。化行云,永给同心带。化行云,永结同心带。
  五更里捱,五更里捱,断雨残云总不谐。为伤心,使我无聊赖。且自疑猜,且自疑猜,还望天缘合绣鞋。那其间,始信盟如海。那其间,始信盟如海。
  第十三回 同心结无意相逢 合巹杯有情双遇
  诗云:
  千丝官柳拂行尘,不解迎春解送春;
  云气向疑朝化楚,簫声令记夜归秦。
  驂鸞有梦惊同调,求凤无媒莫论贫;
  独扫间阶惜红雨,漫题新句问花神。
  云客既遇秦程书,回至书馆,深想素卿情爱,无从报恩,幸喜天缘暗合,同寓京中。若错些机会,后来便难寻觅。次日早早起身,要到秦家下处,又被王御使出来,闲谈半日。吃了午饭。云客竟自抽身,走至程书寓中。
  老秦迎接坐定,把伸冤诸事,细谈了半晌。里边早已备下现成酒席,云客再三辞谢,方纔举杯,两人对饮一回。
  酒至半酣,秦程书忽然思想道:「我往时涉历江湖,颇晓得些麻衣相法。我看云客气色甚妤,全不比受冤之时。若是将我女儿配他,倒是一个东床佳婿。」
  你道老秦为何起此念头?止因云客难中相处,每每视同骨肉。所谈的话,句句以真情相告,正像嫡亲子弟,全无半点客气。
  老秦生性朴实,又见云客情意篤切,说道:「官人此番回家,老夫不知几时再会。」
  云客探知其意,与他亲密,便生一计。奉那老秦道:「小生自受大恩,日夜感德。如今偶遇老伯在京,正好图报了。晚生相知的王御史,他与吏部相好。求他寻一个浙江衙门,补了老伯,便可朝夕走候。一应使用,晚生身上设处,不烦费心。」
  秦程书道:「到了浙江,极好的事。至于使用,官人有了门路,老夫自然照数补出。只是有句话,老夫家里虽在武昌,也没有甚么亲戚。若得宦游浙省,便好以宦为家。闻得官人尚未有妻室,老夫止生一女,还不曾许字,官人归家,何不与令尊说知,给一门亲眷?」
  云客千言万语,专要讨此一句。听得这话,就立起身来谢道:「倘得如此,晚生当奉养终身,与儿子一般看待。」
  老秦大喜,当晚酒席完了,云客告别,到王衙馆中,专心致志,图谋浙江小职。秦程书回到里面,把席上的话与奶奶商量。奶奶满口应承,道是既有此言,也不消占卜,就定这门亲事罢了。素卿在房,还要等些妙计相会云客,谁知配合天缘,一毫也不必费力。闻知父母所言,就对絳英道:「我的身子已有定局。姐姐也不劳费心,总是我们两个,甘苦相同的。」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赵云客归至寓中,便把谋官的事与老王商议,说道:「晚生急欲报恩,求老先生一举前箸。」
  老王道:「这事容易。我学生昨日恰好闻得临安缺了知县一员,可就把姓秦的,暂补一年便了。只是今早礼部接出圣諭一道,兄可晓得?」
  云客道:「还不知。」
  老王道:「圣上自从中书之议,思量天下人才,也要振作一番,今后不必由府县升荐,先就现在京中的监贡生员,择次月十五日,试策一道,拔几个真才,上以宜观国之光,下以为牧民之本。各位须当猛力。」
  云客晓得此信,不觉精神奋扬。又与钱金两兄,议论了一会。当夜云客思量道:「我这试期已近,倘然有些侥幸,恐怕一时难得归家。况且还要算计聘那王家小姐。如今老秦到了浙江,虽是亲口相许,终无定局,不若就在此间,只瞒了老王,私下先成亲事。待他到浙江时,这段姻缘便是铁板刊定,再无走漏了。」
  次日,竟到秦家寓中,对秦程书道:「小婿昨日就觅得一缺,那是临安县知县,把尊名已补上了。」程书大喜。
  云客又道:「但是有句相知的话,不知可以从得?小婿近日有了试期,恐怕在京担搁,心上欲先在京中入赘,以后到家,就候过门。这也是两省的意思。此时世界这些繁文礼节,不必相拘,倒是脱略些好。」
  程书心上也恐云客后日倘然高发,另就了好亲事,不如乘此机会,做个结局。便说道:「这也使得。」
  云客即往外边,就在数日之内捡一好日,私下又备些礼仪,连那钱金两个都瞒了。挨至吉期,换些衣服,将礼仪一齐送去。原来秦程书虽则性子忠厚,却也有些慳吝。道是不归武昌,处处是个客寓,便在此间完了女儿之事。省得到他家里,添出些花红酒席来。云客行至秦家,喜筵俱已摆列。因在客边,鼓乐等项一概蠲免。
  看看近了吉时,内里拥出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交拜天地父母,结亲的常规,一件不脱。只有帐中合巹,新人不甚害羞。当夜枕上细谈,准准的话了半夜。正是「其亲孔嘉新,其旧如之何」两句书并作一句,更觉十分亲客。有《鹊桥仙》词一首为证:
  凤鸞乍合,鸳鸯重聚,喜客邸行云如旧。
  柔情狂兴整相看,说不尽为郎消瘦。深思似海,佳期如梦,今夜合欢先輳。
  百花开遍笑东风,还记取锦屏红袖。
  素卿他乡遇故,自然情意绸繆。云客久旱逢霖,不觉兴头莽撞,摧残玉质,狼藉花心。
  素卿困倦之际,忽然想起絳英,道是他为了赵郎,出万死一生之地,还不曾有一些受用。不想令夕,倒是我先占了风光,教他对影闻声,一夜怎熬得过?这也是素卿的侠性,于欢娱之顷,把管鲍交情,毫不放过,如今世上妇人,云雨正浓,就是父母的病痛,也都忘了,那里想起别人的冷静?
  两人鏖战已毕,云客偃旗息鼓,素卿娇喘略定,对云客道:「前在广陵相遇时,郎君曾说没有妻子。今日幸得配合,以后便不该闲花野草了。」
  云客被他这一句话,逗著心事,难好对答,只做朦朧要睡的光景。素卿又道:「郎君若是另有所遇,心里放得下,不必说了。倘然有几个放心不下的,不妨就此说明,省得后日不好相处。」
  云客搂住素卿道:「小生是个有情人,就是外边另有所遇,断然不敢作茂陵薄幸之事。」
  素卿道:「你如今也不必瞒我,你的心上人,我倒遇著一个。」
  云客自想扬州城里,两位小姐定然不出门的,莫非素卿遇著的是孙蕙娘?便问道:「小姐这话恐怕不真。」
  素卿把絳英投河一段,细细述将出来,道是耶吴絳英这般节义,可谓十分情重了,只不来郎君何以待之?
  云客骤闻此语,悲喜交集,说道:「不想吴絳英有这一番事,又亏得小姐救他。如今晓得他在那里?」
  素卿道:「今现在此间,只为寻你,一同到京。明日须与他面会一会。」
  云客不胜忻幸。
  至次日早晨,便要图谋与絳英相会。
  却说吴絳英虽则与素卿两边和好,也只因赵郎面上指望并胆同心,共图会合。不意老秦作主,竟把素卿占了先著,那一局棋子,自己倒步步应个后手。
  听得那边房里,一团高兴,这一夜便觉更漏绵长,隻影寒灯,凄凄切切,想道:「素卿侠性,今番已经成就,后日定不把我奚落。但是我人才容貌,件件不让于人,又兼死里逃生,百般挫折,岂料同衾共枕,反在素卿之后。」
  心上虽不敢吃些酸味,也不免怨著年庚月令,自嘆夫星不甚透彻。当夜挨至五更,不要说做些闲梦,便是朦朧困倦,也不曾合得双眼。早早起身,梳洗完后,欲要探问云客,又因老秦夫妇,不知其详,难好轻易举动。暂坐一回,只见素卿走过那边房里来,见了絳英,就携手道:「姐姐昨夜冷静了。赵郎之事,奴家已与他说个明白。他也晓得姐姐这一番苦心,感激不浅。奴家想起来,事已如此,今日便该做个定局。若再含糊,以后就不好说了。待奴家见了爹母,即与他说这件事。」
  老秦夫妇在外边备些酒席,整治家宴。到了上午,赵云客和素卿一对夫妻,出了房先拜谢丈人丈母,方好赴宴。程书忽然想道,今日家宴,只有吴家小姐,不便与女婿相会,教他独坐房中殊觉不稳。
  正思想间,女儿素卿上前说道:「女儿有句话稟上爹母。今日家宴,虽是庆喜筵席,还怕有一样喜事不曾完得。」
  便叫丫鬟房内请吴家小姐出来。
  秦程书道:「这却为何,恐怕赵官人在此,有些不便。」
  素卿道:「女儿正为此,所以要请来说个明白。」
  就将吴絳英始初投河,只为赵云客的意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程书与奶奶闻知此话,大喜道:「这等便是一家人了,不惟赵官人有此奇遇,也亏我女儿贤德,全无妒忌之心。」
  奶奶亲自进房,速请吴小姐出来共成喜事。絳英轻移莲步,出得房来。一见云客,但低著头不说。正如西厢上的话,未见时准备著千言万语,得相逢都变做短嘆长吁了。
  秦程书笑道:「吴小姐既有前盟,今日喜筵相遇,老夫妇就做个主,与赵官人一同结亲。我女儿以后,只把姊妹相称,也不必分大小。」
  适值本日正是黄道吉期,就铺起毡单,摆列香案,一样先拜天地。程书夫妇,也受了礼,又与素卿两边交拜。云客先将台盏,奉酒两个老人家。各人坐定,饮了半日,奶奶叫侍女送两位小姐进房。
  云客也就起身,一同进去。酒筵已散,云客一进房门,便携絳英手说道:「小姐为了小生,费这一番情节,昨宵秦小姐备述其略,小生不知将何补报?」
  絳英惊喜之余,一时不好细讲,耑待上床与云客备陈情绪。素卿是个侠性人,巴不得云客与絳英就钻在被里做些勾当。当夜素卿另铺一张床在房中,让絳吴与云客叙旧。
  赵郎携了絳英,一般儿脱衣解带,尽个新做亲的规矩。上了绣床,说不尽分离情况。
  絳英道:「兄嫂无情,只道与你永别,不想天缘凑合,得有今日。此皆是素卿之力。」
  云客又把玉环小姐近来消息问些详细。絳英道:「幸得玉环近日又得一个帮手。」
  便述孙蕙娘投靠一节,亏他寄书的话。
  云客道:「我自那日见你的手札,就想著蕙娘有些意思,果然不出所料。」
  絳英与云客,因要把分别以后的事,大家话些支节,那温存言语也无暇说半句。虽则一头讲话,下身两件东西,不知不觉凑在一处,自然运动起来。比得舟中相乐,更加有趣。
  从此三人相聚,似漆投胶,一边一夜,轮流欢乐。
  云客日里到王御史书馆中,与钱金两位做些文义。傍晚只说有事,住在秦家寓中。
  一连过了月余,秦程书领了临安县文凭,就奉钦限,即日赴任。
  程书对云客道:「老夫到临安钦限甚速,不得久留京中。官人在京候考,老夫耑等好消息。两个女儿,且到任所,待官人回来,便好过门。」
  云客进房与两位小姐分别,只因前番吃苦,此后局面已定,三人欢欢喜喜,虽是新婚伊邇,也无眷恋之念。程书收拾起身,奶奶又私下与云客些银子,作在京盘费,仍到王御史衙中去住。
  云客想道:「广陵美人,幸喜一半到手。若是后面那一半,也是这般到手得容易,岂不快活?」
  钱神甫、金子荣,见云客又来同住,问道:「一月住在别处,有何尊干?」
  云客假托他辞,一毫不露心迹。又住数日,忽然朝里挂了试期,著在京应试的贡监生员,各备试卷,先三日,礼部报名。至期早集殿阶,御前亲试。只这一回,有分教:
  仙桂芬芳,才子看花开锦绣;
  琼枝烂熳,美人争舞斗胭脂。
  看官们静坐片时,看这些穷秀才跳龙门者。
  评:
  作长篇文,不难于起手,而难于收局。此回云客第一收局处也。从此以后,五美聚合。若一线穿成,绝无勉强配合之病,又无顾权大主之嫌。非高手不能如此。
  第十四回 折宫花文才一种 夺春魁锦绣千行
  诗云:
  识得之无满座倾,蜜蜂老鼠尽争名;
  吟诗作赋非难事,不惜囊空便有成。
  又:
  读书何必苦疑猜,孔孟传心窍暗开;
  莫道圣人无见识,达财原不是真才。
  赵云客同钱金二位,先往礼部报了名字,即日备下卷子。至第三日早起,王御史亲送三人考试。进了午门,御笔亲题试万言策一道,应制诗二首,时曲一段,判语五个。
  云客将平日长才,上献天子,策上天子擢为第一。钱通金耀宗皆低低搭在榜上。在京报子,尽到王御史衙中来,一应使用,老王替他打发。原来顺帝当日,深怪各省及府州县考试的私相授受,全无真才实学,可以辅国安民,所以亲自策试。那一榜取中一百二十名,赵青心为榜首,特恩钦赐状元,赐宴殿前,簪花游街三日。王御史不胜忻幸,第一日备酒衙中,与三人贺喜。
  钱神甫与金子荣商量道:「我们两个,幸运老王提救。如今侥幸功名,皆是老王之德。闻得他家中只有一女,尚未许聘,状元赵云客,又无内室。我们特地与他作媒,成这一门亲事。」
  金子荣道:「此事甚好。」
  赵云客游街赴宴回到寓中,王御史出来迎接,并钱金两位一同坐席,分宾抗礼。云客深谢抬举之恩,得有今日。
  酒至数巡,钱神甫道:「赵年兄青年俊秀,果魁天下,真是文才可据。但是有句话,还要告王老先生得知。赵年兄的家事,晚生辈少时同学,稔知其详。他的令尊先生,因要与赵兄觅一佳偶,至今尚不曾聘得年嫂。前日闻得老先生有一位令媛,待字香闺,晚生意欲作伐,为金马玉堂之配,不识老先生可使得?」
  老王笑道:「学生家中,止生一个小女,心上也要择一佳婿,故此还未许字。今状元果无尊閫,又承两兄厚意,极好的事了。」
  云客谦恭尽礼。酒筵散后,钱金两个,尽力攛掇,老王也就许允。先要写封家书,打发一人回去与夫人说知,好待赵员外家来行礼纳聘。赵云客当夜也写一封家书,附与京报带到家中,第一桩先说速往扬州府前王御史家,将财礼聘他小姐。
  次日早起,王御史的家人也发回去。赵云客的书信,也付与京报,一径到钱塘报喜。当日又游了街,晚间往别处赴宴。
  到第三日,赵云客想道:「今日游街已完,以后在京把这些各位大老,相会一相会,便好先上一本,辞朝出京。一来省亲,二来完娶姻事,不过月余,就有回家之期。谅朝廷自然从允。」
  不想这一日游街,又撞著一件奇事。京中王府贵戚,但是每科遇著状元游街,各府内眷,以为奇货,无不挤立府门,看迎新状元。道是天上的文星落在下界,每到戚里朱门,便要拥住马头把状元的相貌,从头至脚看个不了。
  年老的赞道:「鰲头独占,断属老成。想是万民有福,又添出一位宰相的胚子。」
  年少的赞道:「那样郎君青年大发,不知那一家有福的佳人,嫁著这一个才子。」
  在京妇女,人人羡慕赵云客是个风流年少,人才体貌,迥出凡流。只这一年看状元的,一发如意,早晨拥起,傍晚尚难脱身,倒拥得执旗把伞之人,腰酸脚软。
  只见行到一处,却是駙马府前,那駙马姓韩,有一个郡主,小名叫做季苕。生居金屋,少长玉堂,自然比不得荆釵裙布的模样。又生得一种性子,与世上妇女大不相同。
  常道:「我等人家,那怕没有富贵子弟为配?只是有才无福,有福无貌,俱非男子。」
  就自小立下一个主意,必定要嫁个状元。前岁开科时节,他年纪也略长成,因见状元有六十余岁,不好将身许聘。淹留岁月,近已及笄。昔闻废科一詔,心上好生烦恼。父母也晓得他的意思,不敢轻易择婿。
  就是朝廷策士,也亏得那駙马因女儿有这个志气,他进朝入奏,把天下才人待用之语奏了几句,朝廷便有亲试的一段事。如今恰遇著赵云客首折宫花,季苕郡主生平这番念头,正好发泄出来。
  又因那一日迎到府门,看见云客面貌,越发定了主意。次日早期,尉马就进一本,把女儿素志,上达天听。
  駙马都尉臣韩呈一本。为招婿事。奉圣旨:郡主韩季苕,许聘状元趟青心。该礼部即日议礼成亲。
  礼部接出此本,就往状元寓中,来议姻事。宴客忽闻圣旨,难于摆脱,使与老王商议。
  王御史道:「小女之事,虽未成亲,奈前日已发家书回去。家中见我的书,自然择日纳聘,乡里之中,尽晓得与赵家攀亲。今日奉旨招婿,辞又辞不得,为之奈何?」
  赵云客念切玉环,就是絳英、素卿也还是第二桩心事,何况牵连国戚为笼中之鸟。当夜就写成一本,清早亲自入朝,把已经聘过御史王某之女,理难再娶,坚执不从的话上奏。
  也奉圣旨,批发礼部议覆。礼部大臣,即约王御史并状元駙马,会议姻事。赵云客报定宋弘之义,韩駙马引著王允之情,礼部会议未妥。酌量调停一说,便覆奏道:
  臣部会议得郡主姻事,状元赵青山已聘过御史王某家女,义难离解。今郡主奉旨招亲,又无违旨之理。臣部酌议,如晋相贾充故事,特置左右夫人。赵青山先在京中,与郡主韩季苕结亲。即日同郡主归家省亲,并娶王氏。庶情义两全等语上奏。奉圣旨:依议行。
  却说郡主秀苕,思想天下做状元的,有得几个?若是错这一次,后边再遇著一个年老的,教我怎生定夺?如今莫说有一个王家小姐,就是有一百个王家小姐,也顾不得,定要随他了。做女子的,但凡争宠专权,尽是外边体面,与切身之事,全无补益。今后那管他有妻无妻,次妻正妻,只嫁了个状元,就完我一生的心事。凡事宽他一分,倒落得个贤德之名。听得礼部覆奏已准,心上十分欢喜。駙马也思量状元难得,每事依顺。见了部议,便择下吉日,与状元成亲。赵云客既奉諭纶,便图入费。乃至正日,先谢了王御史,一径到駙马府中。自想道:「今番入赘,比不得别家。不知那郡主性格如何,容貌如何。」
  心内忧怀鬱结。挨至府门,灯影成行,綵球高挂,洞房花烛,自是侯王体致。不比世间嫁女,多添得几件衣裳首饰,便道一场大事,只管把男家责备,要争几副糖桌。结亲之夕,云客细看郡主,却也古怪。别人娶妻,经营了许多年代,才讨得一个女儿还是非麻即黑。偏有赵云客撞著的,就是月里嫦娥,再没有一件不生得端正。云客心念。季苕花容月貌,也与广陵城里美人不相上下,只不知他性格可是好说话的。当夜被底绸繆,云客极意奉承,耑为求他真心,合到玉环小姐身上去。
  说这秀苕,被云客甜言美语,打动情肠。道是不惟赵郎才貌天下无双,看他这一段衷情也考得个第一。但凡有关云客身上的事,他倒百般依顺。
  相交月余,日里出外赴宴,傍晚回到房中,不是谈论古今,考究诗赋,就是弹琴著棋、看花饮酒,也略把云客家事问些详细。
  两情和合,如鱼得水,专待辞朝,与云客同到钱塘家里去。云客探知季苕心中坦荡,更兼情意缠绵,渐渐把左右夫人之旨,露些心迹。季苕全不关心,任他从便。云客大喜,乘便往老王寓中,商量归计。
  王御史闻知郡主贤德,知道他女儿后日的醋量自然不消开罈,愈加欢喜。便与云客算定归路。云客乘便进朝,先陈省亲之念,后把娶王一事拖带几句。朝廷许允。一径出朝,来辞駙马说道:「暂归钱塘,即日到京奉候温靖。」
  駙马以前,原奉有左右夫人之旨,不好相留。又见郡主秀苕,夫妻契厚,他便放心得下。奩资等项,色色整齐。云客择日起身,又往王御史衙中,告归婚娶。
  老王道:「老夫在京,一时难得脱身,小女姻事,自有拙荆可以作主。事也不必过费。」
  云客拜谢而别,行旌南指。季苕辞别双亲,饯行杯酒,留连数日。
  云客思念家乡,睽离已久。当日西湖乘兴,流寓广陵,自后花下奇缘,月中良遇,情怀于种,迷恋忘归,及至罗网忽张,惊魂靡定。虽则香闺提救,终为荒驛相羈。定省晨昏,缺然未讲。虽道才子多情,偏不想著父母的?只因云容所遇,尽是软麻绳,把一个才情盖世的郎君,一交缚住。人只道云客的心肠,长者薄而妇人厚,不知慈乌之恋源自邀切。所以当日,将次出京,反添些悲欢离合之感,全不把富贵功名,装成娇态,但指望立刻就到钱塘拜见父母,便将这些美人,聚集一处。他还要把旧日的亲情友谊,报答一番,也见得山川种秀,祖功宗德,发出这一段功名,正好在乡里之中,做些正经事体。
  看官,你道别人中了科甲,个个像苏四郎,佩著六国相印,不但贫交故旧,就是兄嫂,也该俯伏迎候,父母也该颐指气使,每日早起在家堂香火之前,祝愿里中弄出几椿闲事,好于从中占得银子,因此贫交故旧,渐渐生疏。偏是云客中了状元,心内全无此念,岂非痴想?看看的锦衣归故里,那赵员外在家,自应做些好梦。只不知报状元的,可先到家几时了。
  评:
  忆余往时,读书城东小楼,与白香居士讨论时,义得失,雅相善也。白香一夕感古名媛事,手拈一题,并操新稿见示,读之令人快心。因率鄙意亦作一篇,不復自计工拙,回中偶有试事,聊附于末,以博一哂。白香英才蔚发,自是金马玉堂人物,行将几万高搏,而余仅以卮言,重灾梨枣,亦足感也。
  问西子亡吴,其功耶非耶?吴亡而不与之俱亡,其贞耶淫耶?
  尝谓西子非妇人也!其殆于越之元勋,春秋之智士乎!当勾吴之争雄天下也。封豕长蛇之势,逼于邻国;会稽之困,危如累卵。越之君若臣,无所展其才。而大夫种之第三术,得行于其间,遂令闺阁芳姿,振声千古。盖越之存,不存于生聚之后,而存于夫差荒淫之一心。吴之亡不亡于好色之时,而亡于极好色之意,使忠諫不得进一言。究之存亡之征,操之一女子。而此一女子者,亦何庸心节义,以自全其守贞哉!越存而不以居功,吴亡而不以任过。想莲洲之遗粉,追响靡之余音,有令人置思莫罄,要非可以艷舞清歌,轻论西子也。今之议西子者,鲜不曰石室全生,三津得返,非越大夫之功,西施惑敌之功也,其扬名也,固宜,或又曰豺狼出柙,麋鹿游台,非吴君臣之罪,暴戾荒纵之罪也,其垂诫也亦宜。至若逞容报越或以为贞,冶质倾吴,或以为淫,凡此皆不足以定。西子当其时,待字苧萝,守身诸暨,浣纱溪水之上,亦何曾悬计,后日玉堂金屋,有人焉付兴亡于逝水者乎?初不过隐幽兰于芳谷而已。及其进舞姑苏也,越之幸而非西子之幸也。访美里人遗谋,窥牧宫之故智,此其心知有越,而不知有吴矣。知有越,则凡可以煽处者,无不阴寓其权宜。沼吴适所以兴越也,而何必但亡?愚故曰越国之元勋也。然鸟尽弓藏,越兴而种困,使西子邀功于越。安知非昔献之以解厄者,即诛之以示戒乎?迹其行事,能损吴于全盛之时,復能全身于丧乱之后。虽吴越春秋,不载其末局,而稗官野史,相传与范蠡偕行。则其行藏之术,又何如哉?愚故曰春秋之智士也。虽然千古以来,以色倾国者多矣。压弧箕服,一笑成灾,霓裳羽衣,三春贾祸,以为冶容之诲。贞少而淫多,即堕粉楼前,尚不能保季伦之家室,况娇姿丽质,乱君心于倾败者乎!吴亡而罪西子者,比比矣。罪之,则不得以贞目之。此老儒塞井之见也,而非所以服西子之心,且国家畴不知有忠佞之分乎。吴之先,以用子胥而强,其后任宰嚭而弱。彼争长黄池,侈心齐楚,纵无西子,亦终必亡,又奚罪焉?后之玄宗,得姚宋而治,得李林甫而乱,如必谓马嵬负国?则唐之前,掌中歌舞,浴室凝光,未闻汉成之失国也。唐之后,高曹向孟,代有贤德,而宋浸弱又曷以故。以是知吴之亡,亡于复諫,而非亡于纵淫也!诗所谓「西施若道能倾国,越国亡来更是谁」者,良有以也。然则以贞淫拟西子者,则又过矣。夫天生一美人,以充离宫之奉事。非若关睢逑匹正名分而定天下也,其宠之也不足重,其疏之也不足轻。彼西子者,名花浓艷等耳,使必律以贞淫之道。则是古今来必姜源太姒而始称为妇人也,此又迂儒之解也。虽然愚有为西施怜者,不在被亡国之名,而在处亡国之事,夫天生一寸士实难,天生一美人亦不易。彼美人者,不用之于燕处宫幃,而用之为行权纳间,究之存亡致感。断粉零香,杳然如梦,回首采莲之径,伤心禾黍之悲,即不能国亡兴亡,如玉树后庭之井,又何必论其功与罪,更何必计其贞与淫耶?然而犹有幸者,后之人虽樵夫牧竖,莫不念姑苏之旧迹,而推究芳容。彼其始进于吴也,固与郑且同其御。而郑且至今无闻,夫西子者,亦岂仅以一身之歌舞著名吴越者哉?或曰西施,孔雀名,古人借此以名美人者,亦犹赵后之名飞燕,崔氏之名鶯鶯是也。说见李义山诗。
  第十五回 丑儿郎强占家资 巧媒婆冤遭弔打
  此回不用引子,恐看者徒视为余文,则诗词可废也。不知诗句之中,儘有许多意思,深心者自能辨之。今此回前无言可咏。偶得半对,录呈天下才人。如对得出,便称绣屏知己:
  红拂长垂,红线红儿,擎出付红娘。
  赵员外自从把钱金两人,问成冤罪,解京定夺,将次半年。每日家中,夫妇二日,持斋念佛。自己道是老年衰倦,又兼哀怨之余,精神消弱,料想今生不能够生男育女。通房侍婢虽则一片熟田,他也无心耕种。只将本分家私,修桥造路,施舍贫乏,为作福之地。思想子孙之事,惟有慨嘆一番。说道:「我的儿子,何等才貌,如今没了,自己若再生出来也未必中意,何况图谋立嗣,望别人继续?看今世上的人,那见得有几个祭祖宗的极其诚敬?又谁人看见做鬼的,必定要吃羹饭?便是这几根骨头,埋在土中,与付诸水火一般消化,何须虑得?」只这念头,倒也乾净,全然不把继嗣之念重新提起。他的盛族,住在钱塘的,也有几百丁,见员外立定主意,一时难好开口。
  忽一日,族中有几个恶薄的,算计道:「我家老大房的儿子,被钱神甫谋死。可惜他这样好家私,无人承受。若是待员外天年以后,合族之中,那个是个忠厚的?这些资财便分散了。如今也顾不得他要嗣不要嗣,只将一个儿子送进门去叫他爹娘,怕他不认?」
  内中便有一个道:「我是近支,理应承继。」便唤自己儿子,叫做赵戍郎,将他装个名色,乘员未死之先,挨身过去,挣住他家财,不被两个老人家施舍完了。就是后日,族中有些说话,也好分他一分,决不做了白客。商量已定,便要行将起来。
  那一日员外在家礼懺,一则荐度儿子,二则做些预修。满堂僧众,敲钟击鼓,倒也热闹。尽斋鼎礼之时,外面走几个同族进来,也有是兄弟行的,也有是子侄辈的,后面又随著一个短小的,便是赵戍郎。
  员外一见,不知什么缘故,迎接进厅,就在佛堂中生了。
  员外道:「今日老夫亲自礼懺荐亡,兄弟子侄,来得甚好,一同在此吃素饭。」
  族中道:「恭喜老伯近日越发清健。子侄辈在家思想起来,存亡之事,俱是天数註定,不必十分悲苦。子侄辈恐怕老伯与伯母无人相伴,特省出这个儿子名叫戍郎,著他住在家中,晨昏定省。小望老伯俯留,这是通族尽知的。」
  员外闻得些语,就如疟疾忽到,身上发寒发热,不觉怒气冲天,思量:「我儿子死不多时,族内便埋这样分家私的脚地。倘若再过几年,老夫妇身无立锥矣。」
  只因心上怒极,倒冷笑道:「老夫自从儿子去后,提起子息一段,甚觉伤心。待老夫死后,有些薄产,任凭分散。若在生一日,这话断然不愿提。」
  只见那个赵戍郎,不由分说,正像教熟的猢猻一般,只管作揖,口叫阿多。又驀然竟进他里面,抱住员外的老嫗,又叫阿娘,倒把那老人家一吓。你道赵戍郎怎生模样?有个《黄鶯儿》为证:
  黑脸嵌深麻,发黄茅,眼白花,龟胸驼背真难画。
  但闻得口中粪渣,更添著头上髻疤,鼻斜耳吊喉咙哑,生如蛙。
  癩皮搭脚,惯喜弄花蛇。
  员外走进后堂,见这一个恶物是来走去,心上愈加恼怒。便骂道:「你这个蠢东西在我家做甚么?难道我没有儿子,要你这样烟熏落水鬼来继嗣不成了你可速速出去,不要在此缠扰。」
  那赵戍郎不惟不肯去,倒坐在中堂,要吃长吃短,气得员外手脚冰冷,便把戍郎一堆,那戍郎跌在地上,大哭起来道:「我做得半日儿子,就将我这等乱打,好生苦恼。」
  员外夫妇,被他一番搅扰,书斋也无心收拾,外边和尚,饿了半日。员外走出,对族人道:「承继二字,断断不能。且待老夫死后,再作理会。」
  原来这些族人,做成圈套,不怕员外不从,说道:「老伯不消发怒。但凡人家族谊,那个肯在祖宗面上让一分情面的?偶然有隙可乘,嫡亲兄弟,也要使些计较,何况远房支庶,肯替你出力?我家的戍郎,相貌也看得过,送与老伯看守家财,实是好意思,为何倒发起怒来?如今子侄辈,暂且告别,权留这戍郎打话。」
  员外一把拖住道:「别样也还耐得,第一,这个戍郎,再留不得的。」
  正喧嚷间,忽闻大门之外,一伙人带著器械,乱打进来,大声喊叫,直打到厅上佛前,把和尚的钟鼓打得粉碎。和尚忍了肚饥,各各奔窜。
  员外想道:「白日里决非强盗,必是那些恶族打听我不肯立嗣,就来乘势抢我家私。」

  心上又气又吓,便望里头走进,急急躲在别处。停了一刻,只听得外边大喊道:「快萌赵老爷出来,我们不是别个,是京里报子,特来报状元的。速速出来,打发赏赐。」
  员外不知所以,思量道:「我家并无人考试,就是族中有读书的,也不闻府县升荐,怎么骤然说起报状元?这定是族人,恐怕我走了,假装这样胡乱的名色骗我出去,好拖住我要分家财。」
  一家大小,个个吓呆。堂内那些和尚,虽是打碎钟鼓,躲在外边,闻得是报状元的,知道与他无关,俱挨进来收拾经懺,怕又被人抢去,一发折本。渐渐走到佛前,与报子打话。有几个本学的门斗,说出缘由,道的真是报状元,师父们头上,不消吓出汗来,像个发潮的葫芦。和尚便望里面,传说京报之语。
  员外因和尚传话,道不是骗他,轻轻走到厅前,那粉红大照壁上,早已高贴著报条一幅:
  捷报贵府老爷赵讳青心在京御前新试特恩钦赐状元
  京报某人
  报子见了赵员外先要一千两银子,做路中辛苦之费,其余写赏票。员外问道:「什么赵状元,怕不是我家,你们莫非报错了?」
  报子身边抄出三代籍贯,凿凿可据。
  员外迟疑未决,报子又拿出赵云客的家书,说道:「状元老爷前因有事到京,亏得御史王爷极力扶助他。礼部报了名字,御笔亲题,特拔做状元的,怎么报错了?」
  员外看了家书,才信道:「有这等事?我只道他死了,冤屈钱金两人。他却原不曾死,倒在京中应试。别样虽不可信,那幅手札,明明说出来历,与这印子是真实的。」
  少停一回,家人赵义来报员外道:「不惟我家官人中了状元,街上听得,连钱金两家,俱在京中,中了进士。他两家报子,也报过了。」
  员外一发惊喜,便把些银子,打发京报。方纔族内要立嗣的几个人,看见报条,个个吓得面如死灰,连寻赵戍郎推拥归去,含羞忍耻,俱来请罪而散。
  赵员外回进里面,细读儿子家书,对夫人道:「儿子不死,就十分侥幸。况兼中了状元,真是锦上添花。不想前日思量,正是一场痴梦。如今他的书上,别项可缓,只头一件说速往扬州府前王御史家说亲。我儿子在京,已蒙御史许允,这是缓不得的。」
  使著家人往外边唤一个精巧媒婆,星夜到扬州去。因王御史现任在京,家内夫人作主,故此唤个媒婆,好到里头说话。家人承命,就往街上寻一媒婆,姓冯叫六娘。因他姓冯,凡遇喜事,就逢著他,人都绰他叫喜相逢。那冯六娘生性尖巧,言语便捷,一进后堂便有许多好话,员外与夫人大喜。先赏他些银子,又付些盘费,径到扬州府来说亲。
  却说玉环王小姐,自吴家忙乱之后,梅香细细报知。玉环追念絳英为了赵云客,拚命出门,不知死在那里,终日忧忧鬱鬱,万转千迴,懒下床褥。幸得孙蕙娘在旁,时时劝解,不至如贾云华,淹淹一息。只道絳英已死,无可追踪,悲怨之余,弔诗二首:
  凭谁飞梦送情亲,遂水啼红花劫尘;
  荒草露寒堆碧月,空山日暮动青燐。
  渡头定有怜神女,画里曾无唤玉真;
  紫风不归仙洞杳,乱云惆悵泪沾襟。萧颯孤魂去不迴,锦堂仍为美人开;
  砧声怎奈郎情唤,机绣须同妾命裁。
  镜里飞鸞终作对,表前归鹤为谁来;
  伤心留得山头月,不照朱明照夜台。
  玉环对蕙娘道:「絳英尚且如此,吾辈何以为情?前日若不遇著你,教我孤身安能消遣得过?如今赵郎去后,青窵信杳,那姻缘两字,再不必提起了。但恐云恋巫阳,终须销化,为可惜耳。」
  原来玉环的心性,细密难测。以前絳英在房,忧闷之中,还略略寻些欢喜。自絳英分散后,连那一刻欢容,也消减了。
  忽一朝,闻得夫人堂上,有人来说亲。蕙娘潜去打听,见一媒婆,在夫人面前说道:「老婢是冯六娘,奉钱塘赵太夫人之命,他家新状元有书寄赵太爷,道状元在京,曾遇贵府王老爷,说及小姐亲事,蒙王老爷千金之诺,故此老婢敢来说亲。」
  吴夫人道:「六娘来说,自然确当。只不知我家老爷,怎么不发个书来?若近日京中有信到,也就是了。倘然无信,须差著一家人到京请问老爷,方好从命。」
  就吩咐侍从收拾酒饭与冯六娘吃,六娘闲辞浪语说了一回。蕙娘听见这话,进房述与小姐得知。
  玉环道:「赵郎问罪,死生未卜,今日又有个状元来说亲事。我们两个如何是好?」
  蕙娘无计可思,反恨那六娘花言巧语,顿生一计就与小姐商量。约了房中侍女四五人,私到外边伺候。
  冯六娘吃了酒饭,辞别夫人,要到钱塘回覆赵员外。吴夫人又付些盘费。径自出来。被蕙娘候住,骗他道:「六娘不可轻去,我家夫人还有吩咐。六娘暂在东园住宿一夜,明日领了夫人之命,方好回去。」
  六娘认以为真,便同蕙娘等齐到东园。园中冷静异常,无人稽察。蕙娘骗那媒婆,引到《绿雪亭》中。四五个梅香,一齐拥进,对冯六娘道:「奉夫人严命,我家小姐断不嫁远方别省去的,尽是你做媒婆的,偏要把状元势头来哄骗,好生可恶。先著我们在东园,吊打一百,还要送官究治。」
  六娘道:「方才见夫人言语甚好,为何有这般说话?」
  梅香不由分诉,尽将六娘衣服脱得精光,高吊在《绿雪亭》中,只管乱打。
  六娘喊道:「不要乱打,我们做媒婆的,全靠一张嘴、一双脚在外边寻饭吃。列位姐姐必定要打,须把下面的嘴,替了上面,上面的脚,替了下面。这也是媒婆旧规,话得事成,嘴内吃酒,脚下赚钱。话事不成,手就当脚,嘴就是此道。今日切不可打错了。」
  有《西江月》一首咏其事。
  只为状元情重,先教婆子来通;
  无端高吊竹亭中,打得满身青肿。
  口角嘮叨无用,脚跟往復难容;
  今朝倒挂喜相逢,露出下边黑缝。
  蕙娘道:「且饶他这一次,你速速回去,不许再来缠扰小姐的姻事。决然不成的,休得乱语。」
  冯六娘被梅香打了一顿,再不敢将攀亲二字,口中提起,但求脱身归去。倒把身边盘费,送与梅香买放,空身出了东园,连夜回钱塘县去。
  蕙娘回到房中,述与小姐道:「虽则打了一顿,究竟未知后日如何?」
  小姐道:「蕙娘,你且暂时归家,为我访问新状元叫甚么名字,我们的痴想莫非天缘凑合?赵郎在京,有些好处,也未可知?」
  蕙娘道:「小姐也说得是。」
  即日打点归家去,问哥哥孙虎,可晓得新状元的名姓。
  评:
  平平写出报状元,局势便毕,机法便软。先将承继一段,极尽人情炎凉俗套,并老赵凄惻无赖光景,描绘一番。突起一峰,令人快心豁目。九天九地,此兵家设奇制胜法也,奚止文章乎?
  又评:
  同一怜才也,蕙娘素卿看其设计,絳英就见诸行事,季苕写于素志,玉环写其意中篤挚之情。叙事不同,义归于一。此作文化境也,读者知之。
  第十六回 庆团圆全家合璧 争坐位满席连枝
  诗云:
  王帐重重锁去身,朝来依旧踏芳尘;
  曾经北里空凝睇,可有东施敢效顰。
  修竹舞烟梁苑晓,梨花如雪杜陵春;
  阿侯年少方娇艷,画出新妆故恼人。
  新状元同了郡主季苕,辞朝归覲,奉旨勒赐金莲彩烛一对,宫花锦缎四端,为左右夫人成亲之礼。一时势焰熏天,在京百官各赋诗词奉贺。就是王御史衙门,也因招了贵婿,添些荣耀。
  一路程途,起送夫马,竟望浙江而来。途中想道:「此番归去,先娶了王玉环,即日恭请秦小姐素卿,吴小姐絳英,一同到家。至于孙蕙娘,既在王家,他自然相随王小姐,决不走在别处去。这几个美人,虽是不曾奉旨迎娶,却倒是以前的结发,亏他生死交情,真是深恩莫报,耑待荣归,庆团圆之会。连日途中,探知郡主季苕,性格温厚,十分可喜。只不知列位小姐,槁砧思念,腰带如何了?」话分两头。
  却说玉环小姐,与蕙娘设计吊打媒婆,指望辞亲却聘,谁知这头亲事,倒是前生註定,徒然把做媒的,冤枉一番。
  过了一日,蕙娘正要归家去访消息,京中忽地差人到家,呈上御史家书一封。原来这书不比得钱塘的家信状元书札。因前附京报带来,不消数日,就到家里。御史书扎,著家人送回,一样同日出京,路上来得迟了。所以玉环疑惑,把冯六娘著些屈棒。
  那日见父亲音信,无非说许聘赵云客的话。家人又将赵云客亏了家主,脱他徒罪,住在衙里念书得中榜首,细述夫人得知。
  玉环与蕙娘听得详细,暗地欢喜,巴不得冯六娘立刻再来择日行聘。
  那晓得冯六娘生性乖巧,偶然落网被梅香吊打,心上好生恼闷。挨过几日,想道:「我喜相逢经了多少富贵人家,再不曾出丑,今番折本。若被旁人知觉,一生就难出头说合亲事,只得收了气闷,再往赵家回覆。以后相机而行,图得花红到手,方才偿我一段受累。」
  一径走到赵家。那员外与夫人正想这门亲眷。过了数日,还不见冯六娘回报。一见六娘,就问道:「亲事如何?怎么去了许多日子?」
  冯六娘道:「老婢一到扬州,承王家夫人极其见爱,接连留了数日,故此回覆迟了。他说小姐亲事,自然从允,只要待他老爷有了家信就好择日行礼。」
  员外道:「六娘不知,前日吾家状元,又有一封信来说王家的亲事,也不消待王老爷归家作主,他是奉旨招婿的。」
  便把入赘駙马,奉旨特置左右夫人的意思,与冯六娘说知。
  又道:「状元即日荣归,六娘今日先取些盘费,可速到扬州。待成亲之日,重重赏赐。」
  六娘晓得这话,也不要盘缠,星夜又到扬州来见王夫人。六娘进门,自怨道:「此番切不可到东园去了。既是状元奉旨招婿,我们做媒的,蓬上愈有风力。」
  竟进后堂见夫人重新把赵家说起。小姐房内几个梅香,见了六娘,各各暗笑。六娘知是前番被他算计,定非夫人主意,也不将吊打之事提起。只说状元又有家信,奉旨招亲的话。
  王夫人满口应承道:「前日我家老爷已经有书送来,说新状元亲事,是老爷亲口评定,怎么六娘今日又说是奉圣旨?这话从何说起?」
  六娘道:「不瞒夫人说,其实状元先为韩駙马家招赘,因状元不敢背王老爷的面约,后来礼部议奏,特置左右夫人,所以就奉了圣旨。」
  王夫人道:「这等说来,状元既赘駙马,吾家小姐便不是正妻了,这怎么使得?」
  六娘道:「这个不妨。既是奉旨的,自然不把小姐落后。」
  夫人便依六娘,任从赵家择日行礼。玉环小姐在房,听见左右夫人的旨,对蕙娘道:「赵郎的情意虽是篤切,又多了韩府这一番事,其觉不便。」
  蕙娘道:「事已如此,且待后日理会。」
  冯六娘往返两家,六礼三端,尽皆全备。不上一二月,攀亲的规矩都完结了。赵云客自出京来,渐渐到家。员外先著家人,同了些亲戚,唤了大舡,远远迎接。
  次日早晨,泊舡城外,午时起马。旗锣鼓伞,炫耀里中。一进大门厅上,拜谢北阙,转身参拜父母。韩季苕虽是郡主,一般也行了子妇之礼。又因初到家中,宾客拜望,接连忙了数日。然后择日完那王家亲事。
  原来赵云客一段心情,始初只道佳人难得觅了一个同生同死,所以把功名富贵都丢开了。谁想暂到广陵,渐渐的得陇望蜀。不上一载,恰凑著五朵瑙花。
  却又个个是恩情兼尽的,无分上下。思想奉旨招娶,上有左右夫人,难道秦知县衙里这两位小姐他怎肯落于人后?如今先娶了王家,然后著人去候秦衙小姐,那秦程书又是固执人,恐怕他有些说话。不若先去候他到来,安插了老秦夫妇,方好把王家亲事做个结局。这却不在话下。
  且说秦知县自从上任,日日指望赵云客信息。忽闻外边报了状元,那是云客名字,不觉喜出望外。
  又迟了几日,朝报内看见有韩駙马一本,又见部覆有王家亲事。心上疑疑惑惑道:「不信赵云客一中状元,便有许多贵人攀亲。这也罢了,怎么赵云客本中,全然不提起我的女儿,例说曾聘王氏?却也古怪,难道这个赵状元,不是前日的赵云客不成?」连日疑心未定。
  忽一朝,把门皂隶,急急通报道:「新状元来报老爷!」
  一个知县衙门,见有状元来拜,满堂衙役手忙脚乱。秦程书火急出衙迎接,却正是女婿赵云客。
  秦程书在内衙,殷勤叙旧。云客亲到里面,拜见奶奶。又见了素卿、絳英两位小姐,方纔说明京中期报上的事。
  程书道:「贤婿飞腾霄汉,老夫妇荣幸非常。但是前日偶见朝报,有贤婿另赘韩駙马一段事,不知真假,请试言之。」
  云客道:「小婿今日,一来拜门请罪,二来告诉苦衷。小婿自别尊顏,叨蒙圣恩首擢,意谓即归故里。不想遇著王御史,与韩駙马两家争议姻事。不由分剖,礼部议覆,便奉圣旨招赘。小婿想起来,虽是奉了圣旨没奈何就婚,终不敢把两位小姐相负,也曾与王御史韩駙马说明的了。幸喜郡主贤淑,全无忌心。今日请过了罪,明日便候两位小姐归去,一同拜见父母。」
  程书道:「既有圣旨,也索罢了。只是贤婿归家,将两个小女安置得停当,兔得老夫妇牵挂,这就是贤婿之恩了。」
  云客道:「这个自然不消挂怀。」
  程书与奶奶留云客吃了小饭,先送出衙。
  次日绝早,夫马轿伞,奉候秦衙小姐归家。絳英与素卿,本晓得王家小姐的事,虽是添了个韩郡主,他两个自恃才貌,也不揣著。一同上轿出了衙里,竟往赵家而来。
  赵云客先归到家,门上结彩张灯,专候秦衙小姐进门。素卿、絳英两位天仙,归至赵家,家中大小,无不称羡。拜见员外夫妇后,郡土季苕出来相见。三人的才貌,各自争妍。正是人中画人说得好:
  惟美爱美,惟才怜才。
  便相携手,一见如故,各各忻喜不题。
  却说王家小姐受聘之后,冯六娘往来说合,择下吉日。他是大家得达,又是奉旨成亲,凡事十分齐整。先期几日,状元亲往扬州亲迎,牵羊担酒,热闹做一团。到了正日,新人进门,花烛之期,自然富贵。随嫁的梅香侍女数十人,孙蕙娘为第一。妆奩陈设,锦绣之外,更兼书史数千卷,文房异宝几十种,古琴二床,西蜀逻逤檀木琵琶一面。云客点起御赐金莲彩烛,为合巹之荣。真个閬花瑶台,不比尘凡下界。钧天广乐,备极繁华。
  第二日晨起,参见过了员外老夫妇。季苕郡主,同各位小姐齐来行礼相见。
  云客道:「今日行礼,虽是前后不同,一时难分上下,况兼郡主小姐而下,还有一人。」
  因指著孙蕙娘道:「这也是未第持,在广陵受恩之人,原许他与正室一样看待,今日也要说个明白。」
  赵员外老夫妇道:「吾儿才名冠世,各位媳妇又四德兼全,真是古今稀有之遇。今日行礼,既是奉旨的自有明旨,受恩的不可忘恩,各位且不必分大小。」连孙蕙娘五个,一齐并肩而立,行了礼,笙簫鼓乐,齐送入洞房,为团圆之会。
  玉环小姐进了内房,先与郡土季苕叙了寒温,又与小姐素卿问些来历,然后对吴絳英道:「自从广陵分袂,音耗杳然。不想姐姐何以得遇良人,遂成合璧。」
  絳英道:「这虽是天缘凑合,也由人力使然。」就略把素卿提救,进京相遇等事,述了一番。不惟列位小姐见为奇逢,就是满房侍儿,各各嘆异。
  酒筵陈列,炮凤烹龙。杜工部丽人一篇,不足写其全美。李翰林清平三调,未易尽其形容。赵云客首插宫花,身穿御锦,端坐于上。五位美人,齐立筵前。
  云客起身笑道:「各位夫人请坐。」
  只见五位相向而立,无言无语。云客又道:「夫人何以不坐?」
  季苕上前道:「今日喜筵本该就席,但是有句话未曾剖析,所以各位站立。」
  云客道:「夫人有何话说?不妨就此宣明。」
  季苕道:「各位虽是一体相看,然坐位必有上下。使越次无伦而唱随道,废则良人伉儷之谓何,其敢自为后先也。」
  云客笑道:「这事将奈何,夫人当自相议处。」
  蕙娘先开口道:「论家声之重,贵不降微,言婚娶之条,先不让后。良人初至广陵,未尝他射雀屏也。妾虽托质寒微,其乌能以下坐?」
  云客道:「蕙娘说的是。」
  吴絳英道:「坤贞效顺,节重而才轻。妇道多端,义严而文略。安江门外,秦衙之内眷可征也,伊谁肯降?」
  云客道:「吴小姐又说得是。」
  秦素卿道:「良人试思治,长误陷时诸夫人,能出手相挈乎?今日甫就鸞盟,而遂分凤侣,妾又安能以自嘿?」
  云客道:「秦小姐责我以忘恩,理因然也,韩夫人其谓我何?」
  韩季苕道:「以君子之才,经箩永托恩深情重,固不专在仪文。今日诸夫人各自为功,妾以何可妄议?但天语煌,煌詔从中、禁,良人当有以自处耳。」
  云客被四个美人,纷纷争长,一时有口难分,但把一双眼睛注看王家小姐如何话说?玉环端静寡言,全无争意。但含笑道:「古语云:『山有末,工则度之,宾有礼,主则择之。』今日虽非主宾,料君子自能量度。」
  云客手执玉环,沉思了半晌,忽然笑道:「有了有了,各位夫人,不必争执,我自有设处。」
  不知赵云客怎样思量?就定了五个美人的坐次。试看下回,便知端的。
  评:
  此回乃全部结局处也。看他次序五位美人,前后一丝不乱,又非勉强牵合。便知从前种种相遇条贯井然,全无顾奴失主之病。作文名家,自是高手,岂坊间俚利刻能窥其涯际?
  第十七回 六色盆胜色争春 五花楼停在飞晏
  诗云:
  同车到处喜驂鸞,花信撩人思未安;
  梦至动心谁惜死,情因种爱便成欢。
  屏间岂独鶯离郑,枝上应知蝶姓韩;
  一片幽怀经画少,夜深灯烬照银盘。
  说这赵云客被五位美人,各争坐位,纷纷莫定。云客思想片时不觉笑道:「今番良会,真是宿世奇缘,有些遇合。我不肖一生情重,上天之报有情,可谓不薄。犹忆往时,独坐书幃,曾有一架屏风。那是古来至宝,中间列著三千粉黛,旁边靠著十二栏杆,雕刻美人,妆成锦绣。忽一日,依然相对,感动情肠,夜间似梦非梦,看见众美人围床侍立,内中捧出色子一盆,遍掷采胜者为主,更残云散,情不能持。自后流寓广陵,转栖都下桃花深洞,无不牵怀。今日五位相看,况符前梦,昔年警报,良不虚矣。」
  又对玉环道:「就是前番遗落东园的一幅诗绢,也是那屏风中取出来的,小姐可还在么?」
  玉环道:「这倒留好在此。我只道是有心写的,不想原是古玩。」
  云客遂命侍儿,老爷处取古屏风过来。只见四五个梅香,立刻抬著一架屏风,张于房内。玉环等俱是博古通今的,且不暇争坐次,先要看这屏风。看见美女如花,个个疏眉秀眼,各人细看一番。
  云客道:「今日坐位,就依那梦中所为。」
  叫侍儿捧著色盆,各位次第相掷,偶遇红多者,便应首席。蕙娘絳英等忻然就掷。
  玉环想道:「难道我掷不出红,便该下坐不成,这不过是戏言,我且不掷,看他掷个甚么?」
  吴絳英开手一掷,便掷了三个红,笑道:「虽非第一,也有第二的指望。」
  轮著蕙娘,也掷了三个红,素卿掷红四个。季苕掷红五个。
  众人笑道:「此番坐位,渐渐的有定局了。只是王小姐不肯掷色,如何是好?」
  云客道:「小姐不妨请试一掷,看怎么样?」
  玉环不得已,勉强把纤纤玉手拿著骰子,满房看掷色的有一二十个,簇拥席间,道是已经有了五个红,也算难事了,不知王小姐可掷得出?
  只见玉环小姐不慌不忙,轻轻把骰子一掷。不掷尤可,掷了这一掷,满房不觉大笑起来道:「这也诧异。」就是赵云客见了,也呆著半晌道:「不信天上缘法有这样巧合的。」
  你道为何如此嘆异?原来众美人轮掷,止有五个红。还是掷了几遍,方掷得出。偏到玉环手里,就像那六个骰子皆有灵异的,一掷下去,便端端正正,摆著六个红。
  云客恭身起立,亲移一把绣椅,摆在第一位道:「王小姐天上神仙,偶来下界。首位无疑,其余依次而坐。」
  玉环小姐第一位,季苕第二位,素卿第三位,絳英第四位,蕙娘第五位。
  坐定,鼓乐喧填,笙歌迭奏。云客欢然相聚,酣饮一回。是夜因玉环新婚,云客鸳鸯同宿不题。
  却说玉环因掷色胜后,那四位美人,每事让他一分,居然是第一位夫人了。
  过了几日,云客想道:「我这身子始初,只为一点痴情,得到广陵。悲欢离合无不备历,也不想美人情重,一至于斯。此后若把五个美人,只算世间俗见,以夫妻相待,这便是庸流所为。倘然庸庸碌碌过了一生,日月如梭,空使才情绝世的一段话文,付之流水,岂不可惜?」
  云客有了这个意思,就创一个见识:先著精巧家人,唤集土工木作,在别院之中,起造一座大楼。房楼高五丈,上下三层。下一层为侍女栖息之地,中一层为陈列酒筵之处,上一层为卧所。四围饰以锦绣,内中铺设奇珍异宝。器皿俱用金玉沉香,珊瑚珠翠。楼下叠石如山,四面种植天下名花,一年艷开不绝。上照楼前,照然如瑶台月殿。楼前题一大匾,名曰:「五花楼」。
  云客与五位美人,偃怠楼上,食则同食,卧则同卧。又造一架绣屏,图画自己与五位美人之像,张设楼中。
  云客对五个美人道:「昔日梦中相遇,尽是历代国色。不想今日聚合相同,岂非天使奇缘?今我图画,传之几千百世,也知道才貌兼全的,自然有情,有情的自然有缘,有缘的自然有遇,有遇的自然有合。」
  每日傍晚,大开筵席,命侍儿折名花一枝,楼下击鼓,席上传花。花传至云客手里,五位夫人递相敬酒。花传至五位,手里即以传花之次第,为床上取乐之先后。
  那一日正值暮春天气,牡丹盛开,云客在外边陪过了员外与母亲的酒,迤衍至「五花楼」来,已有一二分酒兴,见那玉环小姐与韩季苕,同在花前著围棋。
  云客道:「二位天仙下棋,肯容小子点眼否?」季苕笑道:「点得一眼,点不得二眼。」
  玉环笑道:「这等说来,今晚那一局先让韩夫人做个对手。」
  玉环平日,举止端静,云客不敢轻易褻狎,忽闻先让之语,不觉兴致翩翩。
  说道:「小姐肯让季苕,小生偏不让小姐。」
  玉环始初,原未尝疏放,自到「五花楼」,与四位同眠同坐,就将云雨一事,也不十分收敛了。
  玉环被云客搂住,正要脱身,适道絳英走来,笑道:「我与姐姐替完这一局棋子罢。」
  云客见絳英成全其美,心中欢悦笑道:「有违姐姐代劳。」
  随即牵著玉环,径往楼上去了。
  云客总是对玉环不敢轻褻,今日趁著玉环兴致,也就自比平时威风,更加放荡了,两人即时宽衣解带,上了绣床,亲咂面舌,云客不禁春情,先抬起金莲,覷定了玉关,提矢直下。
  玉环新婚未久,见云客势头太狠,就将纤手一把捻住道:「雅歌投壶,亦为名将,何必严于攻击?」
  云客笑道:「正恐大耳儿,专望辕门射戟也。」
  口虽说话,那下边的不觉入妙起来。原来玉环的阴户,迥异凡流,别个妇人纵使肥煖光香,接连合了几十次,便不能如初婚之紧凑,惟有玉环的妙物,一次尽情交合,第二次上身,仍復如处子一般大,有如赵飞燕内视三日,肉肌盈满之意。所以云客初进门时,未敢恣意,及至春情飘荡,渐渐顶住花心,不肯十分提起。
  此时玉环口里,虽是他赋性闲雅,不喜闲辞浪语,然已微露些娇怯声气。
  云客见他会心微妙,便将金莲展开,安置两旁栏上,俯身搂定。谁知玉环之物,还有一种异处,别人到高兴之时,淫水泛溢,声闻于外,大抵水多者易宽,无水者易涉。至若玉环乾不枯涉,湿不乏溢,正像一团极滑极暖极软之物,裹住元阳,进则分寸皆合,退则表里俱香,云客战酣情足,不用揩抹,玉户中忽觉浸润起来,玉环香魂流荡,不胜娇喘,喉间齿颊,但闻困倦余声。云客亦满身酥畅。
  两个龙盘龟伏,寝息片时。那知云客的本事,原自高强。遇别个相交,十次中只丢得一二次。惟经了王夫人,便不能持守。只因玉环有异人之质,更兼妖艷非常。云客精神,大半被他收服。只这一晚完事后,穿好了衣服,整容掠鬢,大家携手下楼。
  不知四位夫人,在花前做甚么事?但见日色平西,晚妆明媚,群仙聚集,花柳争妍。有绝句一首纪其事:
  从此风流别有名,情随春浪去难平;
  遥知小阁还斜照,更倚朱栏待月明。
  右集唐诗句
  季山甫张泌
  李商隐许浑
  一诗主意︵已埋下二回︶
  云客下楼,絳英早已与季苕著两三局棋子,又与秦素卿斗茶去了。孙蕙娘斜倚花栏,看侍儿整治晚宴。当晚席上传花,大开筵席。五位夫人,重整新妆,名花倾国,两相照映。
  楼下笙歌迭奏,钧天广乐,繚绕动心。云客满举金杯,笑对玉环道:「久闻小姐高才,一向未曾面试,令夕传花綺席,可能赐教一诗,为竟席之欢?」
  玉环道:「列位方才情绝世,宁独首推一人?」
  季苕与素卿较逊玉环,虽则因云客推奖,他两人乘此机会把玉环的才调,考较一番。若果然高作,不枉让他做个第一。
  云客道:「人生在世,不过一点真情相聚,求小姐请了。」
  玉环因念道:「丛艷对花怜妾妒,风迴舞蝶斗身轻。」
  云客讽咏此诗,乃是一首迴文,十分赞嘆。季苕等四个美人,共相称诵道:「夫人天才俊逸,自非吾辈所及,能不令人心服?闻得古人有以诗为歌者,如《清平调》之类,何不被之管絃,以志一时之盛?」
  云客就唤梅香把这幅诗,粘在绣屏之上。自己执了檀板,长歌此诗,前后迴覆数四。
  玉环弹西蜀琵琶,季苕吹紺色媚玉簫,素卿絳英,各执絃管,蕙娘吹凤笙。歌声嫵媚,余音繚绕。满院侍儿,闻之无不心醉。
  酒阑歌散,月色荧荧,云客携了五美,走到第三层楼上来。要知春兴如何,少刻上床便见。
  评:
  昔欧阳五代史中,有一蒞政者,不能决事。每日升堂,将骰子掷色,以定两造胜负。云客与诸夫人卜坐位,大亦治国齐家,有所本而然耶,为之一笑。
  「五花楼」胜会,云客于此时,心满意足,所谓花正开时月正圆也。看书至此,得无有良时不再、佳会难逢之感耶!
或许您还会喜欢:
莫妮卡的微笑(全)
作者:J.吉尔琳
章节:2 人气:37
摘要:莫妮卡的微笑Monicasmile不要用正常思维来尺度欲望的奔腾。所谓正常思维,是指普罗大众认可的一种行为模式。无论对错,都会视为正常。欲望的冲动,必然导致正常模式的出轨。是人们常道的精神病。人类社会中每一次重大变革,都是由一些欲望出轨的冲动者,率众完成的。因此,不要扼杀想象的翅膀。因为,欲望本身就是疯狂。J.吉尔琳第一部好女莫妮卡美丽的绿山城,美丽的莫妮卡。苗条的身材,清秀的面庞。 [点击阅读]
表姐致命的诱惑
作者:玉足玲珑
章节:1 人气:73
摘要:表姐致命的诱惑人说最幸福的人是中了——彩大奖,也有人说最傻的人是赌——彩。而我应该就是一个最傻的人。这几个月来手气实在背,买双开了单,买1就开2,逢赌必输,欠了庄家很多钱,不时就有人前来讨债。我的表姐就是我的一个债主,整天被她逼得没法子。我连手机都不敢打开,只好呆在家里查阅——资料,想好好地博它一期。 [点击阅读]
从前有座庙
作者:happy鸡子
章节:1 人气:72
摘要: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两个和尚。和尚在干什么?在讲故事。讲什么故事?讲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春耕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年轻的和尚日来站在寒山寺的山门前,望着山下在一块块方方正正的水田上辛勤耕作的农人,他们一把一把的将黄澄澄的水稻收割下来,丰收的景象不禁使日来生出了一些感触,真是很难想象十五年前的那场饥荒,竟是尸殍遍野。 [点击阅读]
凌辱女友之借屋惊魂
作者:小小色狼转载
章节:1 人气:72
摘要:自从我从房东春辉那里辞租之后,我和女友的同居生活只好暂时结束,各自搬回自己家里去,这样子,我们就不能夜夜春宵尽享鱼水之欢,实在很遗憾啊,害得自己可怜的大老二每晚胀得像大黄瓜那样,无处可发泄,家里只有妈妈一个女人,难道要送老爸一顶绿帽不行?别开玩笑了。 [点击阅读]
多情的皇帝
作者:蛋蛋的寂寞
章节:1 人气:72
摘要:我是一个淫贼,专门盗采美丽女人身体和心灵的淫贼,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采花淫贼见到漂亮女人就乱采一通,我是一个高品位的淫贼,我是一个有身份地位的淫贼,这是我师傅灌输给我的理念,这十几年来我一直信奉的理念。其实我的真实身份是一名富家公子,父亲王富在中原大地南七北六十三府都有生意,家资丰厚,从小我就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要不是碰见师傅,也许我这辈子就这样过下去了。 [点击阅读]
姐弟
作者:佚名
章节:1 人气:72
摘要:发信人:CBC标题:姐弟早上「碰~」一个很早的星期六的早上,说实也不早了。八时,爸妈也出门去。这是一个的家,不足三百尺四个人往,很挤迫。我与弟弟睡在同一房,我在上格床,他在下格。好不自在,在换衣服时也很不方便。我也十七岁了,而他十六。早上,混身也不自在,小穴也是痕痕的。流出的液体把内裤也弄湿了。本想到洗手间去洗洗她的,但星期六的早上也不会太早起来的。若他问起也不太好。 [点击阅读]
密医性史
作者:佚名
章节:1 人气:72
摘要:发信人:LKK标题:密医性史施小嬋带著一岁半大的儿子进入广德诊所。正好也没有其他病人,由于孩子发高烧又啼哭不停,就直接进入了诊疗室。「小孩子怎么啦?」年轻的医师王献问。「大概是感冒了吧?烧到四十度,大夫请你快点救救他…」施小嬋不停用手擦小孩鼻上的汗珠。她是个廿五岁小寡妇,丈夫三月前海难丧生领了笔保险费生活暂无问题,但这年龄就守寡真是可怜。 [点击阅读]
少女降龙
作者:佚名
章节:1 人气:72
摘要:发信人:狂狷标题:少女降龙芷容,不到廿岁,个头恰恰出头一百六十公分,圆圆脸蛋,束著马尾,散发青春灿烂的笑容。但看不出她是柔道三段,且跆拳道黑带高手。芷容这听起来像侠女的名字,正是她爷爷,金牌国手叶超群取的。可是应该爱笑的女孩却一夕数变,唯一相依为命的爷爷一日暴毙,据叶超群生前知交范雨亭表示,是中了中国失传百年的朱砂掌。横胸一掌皮肤红肿溃烂,却不知叶超群生前有何仇家会使此绝传。 [点击阅读]
我与表妹通姦
作者:佚名
章节:1 人气:72
摘要:发信人:BOWWOW标题:我与表妹通姦前言:本人是第一次将我多年来,由友人处得来及自己创作的近二百篇乱伦文章中其中一篇挑出来贴出,本来是不想公佈的,因为在现代社会里,乱伦是一个禁忌,基于道德伦理的观念,因此我都没有将我自己的文章贴出来,衹转贴网友已公佈过的文章,请大家多多包涵.我今年刚上大三,是一位大学生,在大学里看到及交到了各式各样的美女,直让我大开眼界,觉得一切都还是那么新鲜,那么刺激。 [点击阅读]
春色无边
作者:佚名
章节:1 人气:72
摘要:发信人:EASCARGOT标题:春色无边(富家子弟)序:少年周克成于一偶然机会窥伺到其语文老师刘翠莹洗澡及手淫。从此他便手淫成性不能自拔,学习成绩一落千尺。其父望子成龙,心急如焚,特为他聘请刘老师做其家教,周克成喜出望外,千方百计地取悦刘老师,以图在精神与肉体上双重占有。其后,刘老师也经不起他的百般诱惑而与他干出了男欢女爱之事,大家共坠爱可。 [点击阅读]
美妇练口交
作者:将曲勒
章节:1 人气:72
摘要:美妇练口交我是在二个半月前退伍的。他妈的,军中真不是人住的,又累又无聊,一到休假才是真正能放轻松。有一个大我两梯的学长,休假时就常带我去打炮,坦白说,我就是被妓女破功的。他妈的,玩过女人后,才知道打炮是这么爽,可是退伍了,虽然还想找妓女干一干,可是没有收入,害我要打手枪过日子,真他妈不爽!我是高职毕业的,找工作实在很难,东晃晃西晃晃,实在没甚么好投路。 [点击阅读]
超爽为报仇上了姐
作者:陈家大少
章节:1 人气:72
摘要:为报仇上了表姐本人的爷爷有4个女儿,我爸排行最小,4个女儿生的还是女儿,我是独子独孙,所以本来这次拆迁邻居都说咱家是不用烦了,我结婚的房子是肯定有了。我淡淡一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老大帮着老三和我们争房产闹的我简直都要暴走了。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