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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屏缘 - 绣屏缘(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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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言
  原序
  凡例
  第一回 百宝屏梦中斗艷 一生石天外寻芳
  第二回 哑诗笺一生情障 真心事三段誓词
  第三回 巧相逢月下追环 小姻缘店中合巹
  第四回 野鸳鸯忽惊冤网 痴蝴蝶竟入迷花
  第五回 藏锦字处处传心 逗情笺般般合巧
  第六回 绿雪亭鸞凤双盟 翠姻舫鸳鸯独散
  第七回 陈灾兆青璅含情 解凶星红鸞吊燕
  第八回 赴京畿孤身作客 别扬州两处伤心
  第九回 躲尘缘贵府藏身 续情编长途密信
  第十回 梦模糊弄假成真 墨淋漓因祸得福
  第十一回 恶姻缘群牛喘月 巧会合众犬留花
  第十二回 结新恩喜同二美 申旧好笑释三冤
  第十三回 同心结无意相逢 合巹杯有情双遇
  第十四回 折宫花文才一种 夺春魁锦绣千行
  第十五回 丑儿郎强占家资 巧媒婆冤遭弔打
  第十六回 庆团圆全家合璧 争坐位满席连枝
  第十七回 六色盆胜色争春 五花楼停在飞晏
  新鐫移本评点小说绣屏缘
  序言
  《绣屏缘》二十回,清初刊本,正文卷题「新鐫移本评点小说绣屏缘」「苏庵主人编次」,首序,末署「康熙庚戌(1670)端月望弄香主人题于丛芳小圃之集艷堂」,次有凡例七则,署「苏庵漫识」;后有「苏庵杂诗」、「九疑山南吕曲」。有回评,书为二十回。第十九回实际只有词八首,存世有抄本,珍藏于荷兰汉学院。
  《绣屏缘》是一部故事性颇强而又极平庸俗气的小说。书叙一个曲曲折折的故事:
  元顺帝时,杭州钱塘县有一个赵员外,只生一子,名叫赵青心,号云客。貌似潘安,才如子建,自道是天下第一风流才子。十八岁时,已是无书不读,无事不晓,特别是云雨意,件件都知道。一日,到员外后房间玩耍,看见了一架屏风,便讨来,张在自己的书房内。这是年代很久的一架珍贵屏风,雕刻有前代美人之形,其中器具服饰皆用宝石嵌成,做工精细。云客边看书,边看屏上美人。一日睡去,屏上美人围床侍立,如花簇锦。她们轮番掷骰子,胜的与云客繾綣。原来是梦遗。不想他的一生知遇也正在这里头。一天,他抚摸屏风,忽见掉下一张綾绢,绢上有诗,并印有「玉环私印」四字。云客点香发誓,说自己是有情人,如遇绝色佳人,不管艰难险阻,为结一个生死相同。
  一日,云客想去西湖游玩,一则结交朋友,二则寻个有情佳人。他同两位秀才朋友同到湖上,作诗吟词,很是得意。有一隻大船靠在边上,是一王姓乡绅,女儿玉环,生得花容月貌,性情端淑。云客见了,心忙意乱,一夜没睡。第二天,打发家人回去,暗随王船到了扬州。云客想假做小廝,投靠王家。王家正忙,他只得在一酒家歇宿。卖酒老人叫孙爱泉,儿子做当差,绰号孙飞虎,女儿孙蕙娘,风情绰约,自是不凡。云客便想接近她,时常送礼给二老,蕙娘也喜欢上了云客。
  员外见儿多日不归,很是著急,寻到正在青楼的那两个秀才,看到儿子托他们代管的舖盖上有血迹(妓女流下的),便疑儿子被害,直告到知府。知府将两秀才收了监。云客走时,未与他们告别,故而有口难辩。
  云客对蕙娘讲了自己看中王小姐之事,蕙娘说:「我既遇到你,不论你娶不娶,是要随你终身的。」于是两人山盟海誓,暗地来往。
  云客在王家被吩咐看管花园,王家家法甚严,云客很难到小姐处,一日月朦朧时,云客忽见一小姐一丫鬟来到牡丹台下,便上前探问,知是本衙的,来与云客私约。云客将小姐请入房内,搂抱云雨起来。小姐身佩一宝石,发生异光,两人便酣畅神迷。以后每夜都来。
  一天,王家夫人要在花园里聚会,云客想看看小姐日间模样,就躲在树丛中,不想被发现,拖拉他时,怀中的诗绢掉了出来。小姐很奇怪,怎么自己的小名印在上面?夜间便因诗成梦,因梦成情。玉环将此事对表姐吴絳英说了。絳英说可找他来问问,她叫玉环准备锦屏,让云客写字。三人会了面,玉环觉云客不凡,得知他为自己而来,便有了文君之念。中秋那天,絳英将玉环推入云客住的小亭。两人诉说了思念之情,玉环让他归家央媒说聘。到了晚上,那个美人同丫鬟一进来就向云客贺喜,贺云客与玉环的喜。云客大吃一惊,想此两人必是山妖,即用酒将美人灌醉。细看她,不像女人模样,那宝石发光绕身。云客用口吸那宝光,吸尽后,宝石不见了。美人醒来后,泪如雨下地说:「我修鍊数十年,不想今夜全功尽弃。」原来,她是个狐精,并非害人,只想阴阳共补。她求云客勿以异类无情待她。云客也觉悽侧,用好言相劝道别。
  玉环让絳英送银子给云客作盘缠,絳英对云客也有情意,私写一信,约云客到船上相聚。云客以为是玉环约他,一看是絳英,也想实实受用,便与她在船上鸳鸯共枕。次早,此船与另一船相撞,那船上人打将过来。原来是絳英的哥哥吴大,以为强盗抢妹妹。絳英说是自愿,吴大以为是私奔,更加大怒。又见银子,再生疑惑。为了顾全自己的体面,就先将云客收监,然后给差役们一些钱,让他们饿死云客。
  絳英回到王府,将实情告诉玉环,玉环为云客焦急。
  云客监中遇一狱官,叫秦衡石,保云客在家中。秦有个女儿叫素卿,有姿色又重豪情,见云客不凡,便有情于他,委心相托。经秦说情,云客被配驛燕山,解差正是孙飞虎。蕙娘得知此事,如泼了一盆冷水。她设法到王府传候,以免家中多事。玉环与她关系甚好,并借絳英之名让蕙娘带信给云客,以安他想念之情。
  云客在燕山,得信后,为三位美人心迹所感动。一日,烧香祝愿后在粉墙上题词一首以诉羈愁。正遇一官员见著,此官恰是玉环的父亲王御史。王让云客销了罪,收在衙上温习迎考。
  絳英在家心事重重,吴大要她快嫁人。她以为正是云客的人。临到出嫁那天,她从后门逃出,一径走到与云客相会的那条河边,想一死了之。一隻小官船经过,船上人将她拉住。原来正是秦狱官和素卿。素卿听絳英说云客是她丈夫,也将自己心思托出,两人同心合意,全无妒忌。
  云客在京又遇已成犯囚的两位朋友。王御史也一併收留。秦狱官找到了云客,将女儿嫁给了他,云客又与絳英成了亲,有了左右两夫人。
  殿试后,云客中了状元。他的两个朋友也中了进士,他们与王御史说,云客可与王女儿结亲。京城駙马女儿叫季苕,见了云客也喜欢。经礼部批准,云客入赘駙马家。云客又让父母托媒上王府求亲。结果,他便有了五个媳妇。
  云客设法让五位夫人排了座次:玉环、季苕、素卿、絳英、蕙娘。他让人盖了五花楼,造一绣屏,画自己与五夫人之像。云客与五人共下棋,同奏乐,又一起云雨,肆意欢娱,不理朝事。
  原先与云客相好过的那个狐精修成了一癩皮道人,他拉住云客到一海外列岛一游。有一日,忽报抄没富家,云客家也在内。道人驾舟而下,带云客一家同去了那列岛。道人飘然而去。
  就情节而言,《绣屏缘》是有称道之处的,那便是故事编排得精巧与人物关系设计得微妙。
  故事的精巧主要表现在一个「曲」字上。曲径通幽,曲尽其妙,是中国艺术的特色。《绣屏缘》在这点上用了两点功夫。一是情节安排出人意料。如赵云客追王家船到扬州,想通过做僕人来接近玉环,但没成,就暂住蕙娘处,没想到与蕙娘发生了恋情。以后的会絳英、识素卿等等,都有点出乎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二是故事进行得一波三折。小说对大小情节安排都比较讲究曲折。大的情节如云客和絳英幽会后的被打、被监、又被保、被解京、被收留、被取中、被入赘等经历,小的情节,如云客的两位秀才朋友的遭遇,媒婆两次上王府帮赵家提亲等,都不是一眼看到底和直线发展的。
  人物关系安排表现在一个「缘」字上。小说从开笔讲赵家绣屏上的历代美人像,引出云客梦中会美人,再出现现实中的五个美人,这五个美人之间的关系以及她们与云客间的瓜葛,都可以说是一种情缘,环环相扣,个个相连。其中,云客在王府中,夜晚与一小姐会合,白日与玉环相识,真小姐、假小姐,真情幻景,结合得朦朦朧朧、隐隐约约,较有意境和魅力。
  身份、经历及性格不同的五位美人,由一「缘」字聚集在一起,由一「情」字显示出不同的特点,扮演了不同的角色。从这一意义上说,《绣屏缘序》中的评论有点道理:「玉环之情而正也,季苕之情而顺也,素卿之情而侠,絳英之情而节,蕙娘之情而智也。」
  云客在与五个美人成婚后说的那段话,可以看作是全书内容的概括和人物安排的原则:「昔日梦中相遇,尽是历代国色。不想今日聚合相同,岂非天使奇缘。今我图画传之几千百世,也知道才貌兼全的,自然有情;有情的,自然有缘;有缘的,自然有遇;有遇的,自然有合。」
  作品贯彻了这一原则,既使故事连贯,情节紧凑,但同时也产生了人工编造痕迹较深和情感之肤浅的弊病。
  人工编造的痕迹在小说后半部尤其明显。在云客被解到京城后,他烧香后在粉墙上题词,正遇上一官员,此人恰恰是玉环的父亲王御史;絳英想投河自尽,正遇一船经过,船上恰恰是刚救过云客的秦狱官和他的女儿;云客的两个秀才朋友被押解在京城途中,又恰恰碰到了刚被王御史销罪的云客;云客应试中的又是状元……如此等等,熟人总碰到熟人或有关的熟人,才子总会当官。情节编製人为而俗套,缺少生活逻辑性,而使人不可信。
  这些都还只是小说表层的,表现在外部结构上的疵点。从内容上说,小说忽视了人物情感的揭示和挖掘。本书在故事本体、序言、开头、结尾以及所插入的诗词中,都反反覆覆强调了情、情、情。但实际情况和效果又是怎样的呢?
  小说这种表现社会生活和人物性格的艺术形式,抓情的确是个关键,中国文学创作上讲的「为情而造文」,道出了根本。但《绣屏缘》却落入了「为文而造情」的窠臼。因为整部小说要么根本没写情,要么写了很浅薄或很庸俗的情。小说中所写的云客与五个美人间的情爱,实际只是一种性爱。除了蕙娘和素卿两人还谈得上有点儿从事生情再到爱和婚的情感发展过程外,其他几个美人(也部分地包括蕙娘和素卿),小说中主要写的都是「才貌兼全的,自然有情」这种浅显的情爱过程,主要表现在男女外貌体态的互相取悦。五位美人,几乎都长得「花容月貌」,「风情绰约」,云客看中的就是这点;而她们看中云客的,也都是因为他长得的英俊瀟酒,貌似潘安。一见钟情之后,也没有多少笔墨写他们之间的内在情感交流,至多只是生活遭遇上的某些关心,主要描写的还是性的吸引以致赤裸裸的性爱活动。特别像駙马之女季苕,她与云客间的关系,谈不上有什么真情实意。因为她只不过从小立志要找个状元郎作夫婿,前一次状元是个老头,这次她看到云客中状元后游街时的面貌,于是,不管他是否已有左右两夫人和玉环的订亲,一心一意要嫁给他,以免再次错过机会。这真有点可悲又可笑。
  《绣屏缘》中最令人不舒服的是,对封建的一夫多妻制的肯定与赞美。赵云客不过是个有点才气和长得不错的书生,其他方面并没有什么突出的优良品质和人格,他见到美人是一心想占有,心荡神迷加上山誓海盟,陆续和同时与五个以上女人发生关系(书中所说的有情有缘)。最令人不解的是,这五个以上的女人竟然全将心放在云客一人身上,互相间毫无妒意、毫无矛盾和冲突,还相互帮助、支持、慰问和团结一致,爱慕云客。云客也能应付自如,将她们间的关系处理得均衡妥贴,毫不厚此薄彼。这是一种什么情呢?令人费解。
  恐怕正因为小说宣传了这种以男子为中心的多妻制封建礼教,因此,没有资料表明此书曾遭查禁过,儘管内容平庸俗气。
  其实,就淫秽描写来说,此书是不逊色的。虽然就篇幅而言,露骨的淫荡描写并不多,但有两点是值得注意的:一是将男子淫荡不作为坏事,而作为成长的需要来作主要原则处理。小说第一回介绍云客时便说:「只因赵员外家财丰盛,婢妾尽多,这云雨意件件都晓得。勾情缘上说得好,阳物虽小,经了阴水,时常浸一浸,它自然会长大起来。赵家房婢个个会长养此物的,见那赵云客生来标致,那个不要亲近他?所以年纪虽不多,只有这件事,便如经惯的一般。」因此,以后云客与那么多女子发生关系,作者的潜意识中,也是有这种吸阴补阳、吸阴壮阳的性文化观念的;二是游离于情节与情感之外纯作性爱描写与欣赏。最集中与突出的是,第十七回至十八回,云客与五位美人同淫乐一段,篇幅加起来近一个章回光景,无非是写云客如何能战,如何吃了淫药力大无穷、经久不衰,五位美人是如何快乐,如何变换花样等等,并无多大意义,删削压缩也未尝不可。
  本书既无突出艺术成就,也没有革新思想而遭禁,所以作品与作者苏庵在文学史和小说史上均默默无闻。只是康熙年间望弄香为本书作序,说了几句好话,称作者是「逸才旷识,迥异凡流」,「古今情种,萃集一屏,非才子不足以当之。」
  原序
  晋人有言:情之所钟,正在吾辈。顾言情,而不悉情之所由始,则流而为放荡,为妖孽,为因果报应。甚至山魈木魅,得探花月之权;村妇田夫,竞效江皋之赠。任情之误,等于无情,是岂人之所为哉!小说家掇拾残编,秽言狼籍,然犹沾沾自喜以为情在,于是进登徒而訾宋玉,良可憾已。苏庵逸才旷识,迥异凡流,鉴巴里之陈言,诚恐情怀汨没,沉埋欲海,于是分江郎之梦笔,写焉卿之清琴,乃扫颓波,独呈新藻,怜才好色,自有其真,使千古幽情不致沦于闇汶。而世之观斯集者,恍然与玉山璧月,相对忘言,方抱形秽之惭,又何暇萌诲淫之念;故绣屏往事,软障新缘,不为胜业坊之薄幸,遗恨脱鞋,不为章台路之失节。復申投盒,当其屏间一梦,彼璚枝相契,已超寻常渔色之流。逮夫竹里数言而玉质守贞,遂同仙岛埋名之什,则夫玉环之情而正也,季苕之情而顺也,素卿之情而侠,絳英之情而节,蕙娘之情而智也。古今情种,萃集一屏,非才子不足以当之。盖天下有缘,则有情,有情则缠绵不已。此皆慧男女之所为,非可与村夫浪子言也。昔子于云,慧则通,通则流,兹集所录,殆子于之意耶。从古无无情之人,亦无无缘而致情之事。苟情有所属,缘有所期,置生死于浮云等,具文于草菅。即或履危蹈险,天必报之以坦途。理或宜然,情有必至。余惜世之不知情者多,而犹假情以文过是,则为妖、为孽,无德而非果报矣。遑问绣屏之知己哉,是为序。
  康熙庚戌端月望美香主人题于丛芳小圃之集艷堂
  凡例
  小说前每装绣像数叶,以取悦时目。盖因内中情事,未必尽佳,故先以此动人耳。然画家每千篇一列,殊不足观,徒灾梨枣。此集词中有画,何必画中有形,一应时像,概不发刻。
  从来引用诗词评语,俱以此衬贴正文。率皆敷浅庸陋,有识者未免遗恨。与其繁而无当,不若简而可观。余于诸家,较有微胜。
  全部书中,似同传剧,正生正旦,事必有主。每见近时诸刻,颠倒错乱,玉石不分,词意虽工,无取乎尔。
  一回一事,终属卑琐。况有窃里巷之秽谈,供俗人之耳目。愚虽菲薄,稍异颓靡。
  始较事之所必无,终揆理之所必有,稍有强附,便属不文。故乱伦失节,鬼神变幻,丑恶果报,不敢具登,所重者才情两字耳。
  是书之发,本乎坊刻,秽褻诸语,时习所尚,虽于大段主脑,不集俚俗,然间散点缀,时或有之。正恐刘邕之嗜,非此不欢,如握丹黄,终有微憾。
  行云流水,文章化境,随时逐景,信笔则书,既无成心,何敢滥涉。
  苏庵漫识
  苏庵杂诗八首
  轻云入梦綺窗秋,往事无成忍再愁;
  海燕去时花信断,宫鶯啼散泪痕收。
  人间金谷朝朝变,天上银河夜夜浮;
  青鸟不归香篆冷,几回悵望绕高楼。
  星虚碧落夜光寒,月姊移香降彩鸞;
  红袖拂云惊影瘦,翠屏行雨惜花残。
  含情腕晚留芳芯,暂见分明对合欢;
  不道三山容易隔,至今幽恨泪阑干。
  花绕迴栏月送更,梦残犹自怨啼鶯;
  虚传留枕怜曹植,谁惜能琳似马卿。
  细雨春来金柳醉,澹烟秋去玉鉤情;
  寻思底事终难觅,知在瑶台第几名。
  知是鶼鶼遇未长,若鸞灯暗镜光凉;
  搔头玉晕三更月,照骨金留五夜香。
  梦里苕荣终惜命,峡中云散未为祥;
  只今梵火疑禪寂,会得空花也断肠。
  曾省惊魂度碧宵,至今幽梦未全遥;
  芙蓉嫩色添花胜,杨柳轻身压絳綃。
  窗外影寒秋月瘦,灯前香散晓鬟娇;
  多情剩有空梁燕,记得窥帘堕萃翘。
  九疑山南吕
  《香罗带》一从鸞凤分起,至首饰典无存止
  愁鸞埋镜尘双飞,断云关山梦转衾,未温画图难与唤,真真也!
  《犯胡兵》饭食何处有起,方终可救止
  向残灯自忖,把题笺寄恨,莫不是我宿世姻缘,今生已尽。
  《懒画眉》强对南熏起,流水共高山止
  空叹离情暗伤神,想昔时,投珮偶,亲把幽香,星下结深恩。
  《醉扶归》只怕为你难移宠起,心先痛止
  绣幃彩凤双栖稳,说不尽惜花心,一段温存,描不就娇香体,五更残困。
  《梧桐树》黄鶯似唤儔起,故把人倔愁止
  巫山暮雨昏,洛水朝霞晕。不道吹簫弄玉非凡品,綺楼会晤迷方寸。
  第一回 百宝屏梦中斗艷 一生石天外寻芳
  诗云:
  千里红丝繫碧环,
  美人家住最高山;
  分明有个司花吏,
  一段春情莫等闲。
  自古道才子多情,佳人薄命,这句话,一正一反。那才子是有才学的,识见精明,得知古往今来,许多好事,决不是资性刻薄,把六亲眷属都看做陌路之人。这段情意,天生带来的,不消说得。至于佳人薄命四字,全然不晓得世事的,说出这句话。自古真正佳人,命决然不薄。你道为何不薄起来?西施见辱于亡国;昭君困抑于画图;绿珠堕粉于高楼;太真埋环于荒驛;这都是命薄所致。
  看官,却不知他只为命好,所以有此遭际;若是命薄,求也求不到这个地位。怎见得他命好?世上有了几分姿色的,偶然嫁得个斯文财主,做了财主婆,生男育女,不上几年,奄然去了。世间这样妇人儘有,那里记得许多?譬如植名花于幽谷,自开自落,何从见得他好处?惟是颠连困顿,经一番亡家丧国之苦,见得他的,无不起爱惜之心,闻得他的,也还有垂怜之念。就得到几千百世以后,知他名字,想他形容,说道:「我若遇此等佳人,便要如何爱护,如何怜惜,那舍得一旦云收雨散。」这条念头是人人有的。那个佳人,就享得半生富贵,已传下万载花容,岂不胜人百倍?如今做小说的,开口把「私情」两字说起,庸夫俗妇,色鬼奸谋,一团秽恶之气,敷行成文,其实不知情字怎么样解。但把妇人淫乐的勾当,叫做私情,便于情字大有干碍。不知妇人淫乐,只叫得奸淫。今日相交一个,明日相交一个,那算得是情,不把此道相交便称贞节,直至阴阳交遘,就是私情。是所重在方寸之间,典情字大相悬涉,甚至有止淫风。借淫说法之语,正是诲淫之书。人既无情,流为报应,此皆不讲得情字明白,到把「佳人才子」四个字,看得坏了,故有此话。
  自古佳人才子,不知经历几千百年日月之精华,山川之秀气,鬼神之契合,奇花异木,瑞鸟祥云,禎符有兆,然后生将出来。正如宝贝一般,二美具合,就是不著身不干这件勾当,也要一心想契,生可以死,死可以生。情之所种,若鸳鸯交颈,分拆不开,鸳鸯岂是惯要打雄的。盖谓情上分不散,故此把他比人家夫妻之谊。树有连枝,花有并蒂,尽是此意。切不要把「私情」二字看坏了,反做出许多无情之事来。不信,但看青陵台畔,魂魄依然,只闻地下有报淫之条,不闻天上有多情之律。吾且把一桩实事,演作话文,教天下有情的,向然感动。正是:
  不入巫山留夜梦,怎知神女化朝云。
  当初隋文帝时,曾造一架屏风,赐与义成公主。其名唤做虹霓,雕刻前代美人之形,各长三寸许。其间,服玩之器衣服,皆用众宝嵌成,水晶为地,外以玳瑁水犀为押,种种精妙,迨非人工所製。
  延至唐朝,太宗得之,藏于内府。到玄宗时取出,赐典太真娘娘。太真归其兄杨国忠家,带此屏风,安于高楼之上。
  一日国忠偃息楼上,方纔就枕,屏风上诸女,悉到床前,各通名姓,又歌又舞,半晌而去。国忠醒来,怕是妖怪,急今封锁楼门。
  禄山乱后,屏风存在宰相元载家,自后流落世间。
  至宋朝又取进官中,高宗南渡,带到临安。元朝代宋,屏风为赵氏宗室所藏。
  元顺帝时,杭州府钱塘县,有个赵员外,乃是宋度宗第五世裔孙。他夫人只生一子,名唤赵青心,号云客,生得貌似潘安,才如子建,年方一十八岁,已是无书不读,名冠学宫,真个青年俊雅,自己道是天下第一个风流才子。
  只因赵员外家财丰盛,婢妾儘多,这些云雨意件件都晓得。那勾情缘上说得好,阳物虽小,经了阴水,时常浸一浸,他自然会长大起来。
  赵家房婢,个个会长养此物的,见那赵云客生来标致,那个不要亲近他?所以年纪虽不多,只有这件事,便如经惯的一般。但是他立心高旷,从小气质,与凡夫不同,常愿读尽天下第一种奇书,占尽天下第一种科甲,娶尽天下第一种美人,凡遇世间第二种事,他却夷然不屑介意。
  一日,到员外后房间玩,有些宝贝,他都不留心。只看见屏风一架。那是前朝相传下来的,就是雕刻历代美人的叫做虹霓。只因员外是个宋朝宗室近支,故此有异物。
  云容心上暗想道:「往常在书上,看出古来许多美女,每称绝代佳人,令我终日思慕,不想这屏风上的雕刻,一发工巧非常,便与员外讨此屏风,张在小书房内。下面舖著一张紫檀小榻,锦衾绣褥,独宿其中。」
  那里晓得屏风上的美人,通是灵异的。在先历代所藏,只看做是个宝贝,偶一展开,即使收好。只有杨国忠楼上一睡,吓得冷汗直流,以后从不曾近人的精气。
  那赵员外不知其故,便听儿子把那屏风伴宿。只见赵云客暂时摆在小书房内,便像过了美人气的,心上欢欢喜喜,把一对象牙高炤,点起通宵明烛,又把一个古铜香炉,烧些上号好香,也不要家童服侍,也不要婢妾往来。只为他是才子气质,手中不离书本,又得了屏风这件宝物,一头看书,一头把屏风上的美人看看,连牵二夜,不曾上床睡,到第三夜来,眼内昏昏沉沉,虽然点烛烧香,也就上床睡了。
  睡到二更时分,原来屏风上美人感了云客的精神,就如天上差遣下来的,一个个舞袖翩翩,要与云客相会。云容似梦非梦,看见众美人围床侍立,如花簇锦,不觉神魂飘荡,只道梦中遇著这些仙子,竟忘却自己屏风上有这几个画图,说道:「众仙子忽然降临,莫非与小生有缘在此书馆相会?」
  那美人不慌不忙,各自陈说名姓。也有说是虎丘山下,馆娃宫里来的;也有说是手抱琵琶,身从马上来的;也有说是琴声感动,壚边卖酒家的;也有说是采药相逢,山上折桃花的;也有说是宫中留枕,寄与有才郎的;也有说是青璅偷香,分与少年的;也有说是为云化雨,梦中曾相遇的;也有说是似雾如烟,帐里暂时逢的;也有说是吹簫楼上,携手结同心的;也有说是侍晏瑶池,题诗改名姓的;也有说是身居金谷,吹逐恨无情的;也有说是掌上五盘,裙衫留不住的。其他离魂解珮,纷纷不一,说道:「吾等乃是历代有名的国色,当初被一异人,雕刻形像,感郎君精神相聚,故此连袂而来。」
  云客听知此话,一点心情,就被他收去了。
  美人又道:「昔日薛昭遁入兰昌宫,与三位女子相遇。其时以骰子掷色,遍掷云容张氏采胜,遂命薛郎同坐,得荐枕席。今夕共会,不谓无缘。」
  命侍儿罗列餚僎,珍饈百味,充满于前。云客口虽不言,心中提起平日所慕,不想就遇著这等好事,岂不快活?其时众美人亦把骰子掷色,内中一个掷了六红。
  众美人笑道:「此夜赵郎同会,掷色胜的,今宵先尽繾綣。」
  当下赵云客情兴勃发,便同携手,走至僻处,相与分衣解带,一根玉棍,胀得火热起来,不苟一二合,精涌如泉,弄得半死半活,忽然睡觉,美人影也不见。
  看官,你道赵云客虽则年纪弱小,他也曾在牝户内,浸过几时,难道梦中一度,便弄得半死半活起来?不知平常干事,虽是一抽一下,未必就到极好去处。就是妇人家惯会奉承,把臀尖衬起,两腿夹住耸将上来,也只是射中红心之意,略用些呼吸工夫即有走作,不到十分狼籍。只有梦中做这桩事,不由心上做主,不是熬得极急,挥得尽情,怎得梦中遗失?况且少年英气,情竇正开,一连独宿几夜,遇著好梦,那顾得性命如何?所以一弄便泄,一泄便吃力,这也是少年的光景。云客只为走了这一度,挣将起来,日色将午。父母只道他睡迟的意思,也不揣著。
  云客梳洗已完,吃了些汤粥之类,身子甚是倦怠,復到书房中,细细把屏风一看,宛然梦中所见。虽甚奇怪,却也不怕。你道他为何不怕?原来云客是个风流才子,见那美人之事,未免有情,却是他心上想惯了,纵使怪怪奇奇,只当得家常茶饭,何消怕得?但是身子困倦,终非好事,他就把书房关起了。
  却说屏风上诸女,原是灵异之物,那赵云客在美人面上,最有情的,天遣他看见这屏风,暂时一遇,也晓得古来美女,并不是涂脂抹粉假做标致的,一至死后影响也没有得。他是个天上星循,海外神仙,偶然投在下界便做个出类技萃的美人,及至身后留名,即是个神仙行径。
  闻得自古有个画工,书二幅软障图,那是南岳夫人形像,吩咐一士人叫他名字,唤做真真。叫了百日,那画上的便活起来,下来与他做夫妻,生一儿子。后来士人疑他是个妖怪,他便携了儿子重到画轴上去了。这样事,都是美人的灵异,与屏风上一般作怪的。
  那赵云客自一梦之后,心内时时想念:「只说天下才子自然有个佳人配他,我这梦中一弄,也是前世美人,三生石上,极大的缘法。只是身子困乏异常,若后来真得了佳人,情意正篤,终日如鱼得水,消得几时工夫?怕不做个色鬼?」

  他也虑得周到。谁知天生这个才人后面,自应有些遇合,全然不消虑得。赵云客隔了几日,再往到书房中看看。不想他的一生知遇,正在这一看里头,岂不奇怪?
  评:
  苏庵深怪坊间俚词恶说,挑葱卖菜之人、爬灰括鑊之妇,动称私情两字。无怪乎小说之淫秽乱伦,可羞可恨也。此回把古来美艷视为神仙,便与私淫者,自然迥别。看得情字郑重,则一花一草,皆有关系,海外玉真应称知己。
  第二回 哑诗笺一生情障 真心事三段誓词
  诗云:《拟李玉溪无题》
  窥镜舞鸞迷,
  分釵小燕低;
  崔徽曾入画,
  弄玉未为妻。
  香雾三更近,
  花枝二月薺;
  今情无限思,
  晼晚綺窗西。
  却说赵云客走到书房中去,把屏风从上至下,细细看个不了,说道:「不知他美人有情,骤然发此灵异。又书知因我有情,便想像他出来,为何从无此梦,一到书房中睡了,就生出这等奇梦?」把两隻手在屏风上,摸来摸去,谁知天大的缘法,一摸就著手了。
  那屏风虽则是个宝贝,却也年岁久远,这接缝里边有些不坚固。始初藏在静处,只当得玩器一般,如今被云客摩弄一番,头上便露些细缝。云客将他一拍,只见屏风上边一块水晶地,便落下来。云容呀然一笑说:「原来是不坚固的,被我弄坏了!」把空处一张,那晓得里面隐著一幅白綾细绢,便把指尖挑将出来,仔细看他绢上,好一首旧诗。
  一个红图书不知甚么意思,且将这诗句念了一遍:
  浓香娇艷等闲看,
  折得名花倚画栏;
  无限心情莫惆悵,
  琵琶新调自盘桓。
  又将这绢上的印子,看了一回,方纔悟出他的根由。那是当时杨太真娘娘,放在官中时,自隋文帝到唐开元,已自有年。想是那屏风也曾坏了,被太真娘娘修好,把这幅诗绢,嵌在其中,当个记号。怎见得?只看印子上面的字,却是「玉环私印」四个字,印得分明。
  赵云客是博古的人,晓得玉环是杨太真小名,又道太真时常爱弹琵琶,便知道这个缘故。也把自己的名字,印子印一个在后面,恰好两个印子,红又红得好,印又印得端正。人只知屏风是个宝贝,不知那首诗自唐至元,有五百余年,也是一件古玩了。
  云客自负有才,见别样珍宝,偏不喜欢。见了这首诗,又是古物,甚加爱惜。即把他来佩在身边。却将水晶仍旧嵌好,就在屏风面前,朝了这些雕刻的美人,点起香来,罚个誓愿,说道:「我赵青心是个天下有情人,自今已往,但遇著天下绝色佳人,不论艰难险阻,便可结一个生死相同了。只是有三件事,不愿从得。第一来,不要妇人搽一缕粉,点一毫胭脂,装一丝假发,做个假髻美人先入宫之计;二来不要有才无貌,有貌无才,应了妇人无才便是德之言;三来不要六礼三端,迎门嫁娶,叫做必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道理。」
  看官,你道这三件事,他为甚么不从?只为世上涂脂抹粉的儘多,像个鬼使夜叉一般,见了人,便把这些假东西一一装在头面之上,及至真正本色,看不上一二分。有等痴人,便道他装得好,不知搽粉之白是死白,涂脂之红是呆红,金珠围绕是假髻。若是把他本身一看,不是笑,定是恼,那讨得好处来?真正绝色佳人,就荆釵裙布,蓬头乱发,自有一种韵态嫣然。西子捧心,岂是妆娇做媚?大凡世上,假事定要露一分贱相。赵云客是聪明人,所以头一桩,便绝这项。
  从来倾国倾城,必定能诗能画,若只有貌无才,出辞吐气,自然粗浅。道学家只道妇人识字,恐怕有些走漏。如今世间识字的少,走漏的到多,这又是什么缘故?所以才貌兼全,方为至宝。但是迎门嫁娶一节,礼法所重,聘则为妻,奔则为妾,自古皆然。不知赵云客想著甚的,顿然改了念头,把周公之礼,高高搁起,怎晓得这正是聪明人,识得透的第一件有情妙用。
  你看父母作主,媒人说合,十对夫妻定要配差九对。但凡做媒人的只图吃得好酒,那管你百年谐老之计,信口说来。某家门当户对,父母是老成持重的,只思完了儿女之债,便听信那媒人了。有时麻子配了光面,有时矮妇配了长人。最可笑的,不是壮,定是瘦,穿几件新衣服,媒婆簇拥,也要嫋娜走来。后来做一年半载亲,一件不晓得,提起婢妾一事,便如虎狼心性,放出吃人手段,甚是利害。所以世上夫妻,只因父母做主,再不能够十分和合。男要嫌女,女要嫌男。云客思量此话,必定有些不妥,不如放下礼文,单身匹马,往各处寻花觅草。倘然遇一个十分称意的,只把一点真情为聘,就好结个恩爱同心了。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赵员外因儿子长成,欲要与他攀亲,知道儿子劣头劣脑,又因是个种爱之子,不好轻易央媒,说合亲事。
  那一日,见是云客走到面前,说道:「你在书房读什么书?我见你渐渐长大,要与你娶一房媳妇。这也是姻缘大事,自然有个配合的。只是你终身之计,还该向上一步。如今世上,那个不是趋炎附势的?我看这些少年朋友,略略识几个字,各处拜门生、结文社。遇著考试,进场后有了靠托,说道头名,定然是我榜上真个应验起来,也是有趣的事。况你新进学宫,文才本领不如于人,何不出去与那些钻求名利的朋友,结交一番,待到大比开科,图个出身高第,也与祖宗争些体面。」
  云客笑道:「那些钻求名利的朋友,只好杯酒往来,若要他意气相投,千百中难得一个。」说便是这样说,毕竟平日间有些小朋友。只是云客才高意迈,又兼得了屏风上滋味,念美人的意多,图功名的意少。
  适值正遇暮春时候,那杭州西湖上,是千古有名的好耍子处,画船簫鼓,那一日没有?当日苏东坡有诗二句,说得好:
  水光瀲灩晴方好,
  山色空濛雨亦奇。
  据他说起来,这西湖却是晴也好雨也好,只除是求田问舍争名夺利的,不曾领略山水之妙,错过了多少光阴?其余那个不晓得?云客忽然想起来,那西湖上美人聚会之所,何不拉几个朋友,备一隻好舡也到此处看看。若得遇著有情的,何消父母之聘,我自会娶他。当下告过父亲,只说要到西湖上结个文会,员外就听依了。酒米银钱,一色齐备。又托一个老成家人,叫做赵义看管。
  那时云客往外边约两个同窗朋友,都是秀才。一个姓钱名通,号伸甫,一个就是云客的表兄,姓金名耀宗,字子荣。那两个朋友,通是钱塘县有名的财主,因云客也是个富贵家公子,所以这两个时常往来。
  彼时云客一同下船,琴棋书画、纸墨笔砚、图书印匣等项,俱带了去。那是斯文人的行头,有等衙门里人,或是清客,出去游玩,必定带笙簫絃管,或是双陆纸牌。斯文人出门,只带些琴棋书画为游戏之事。
  只见云客同两位下了船,船内铺设得齐齐整整。又摆上一桌果酒,与二位吃到半酣,云客说道:「我们三人未到西湖,先有一段西湖的景致在心上。如今各人先要做一首想西湖诗。」
  怎么叫做想西湖?不是真正想著西湖许多大、许多阔、许多景致,但是有意思的人,各自有一段心事在腹内。若到西湖,遇景情深,便把一生的心事,发舒出来,这便叫做想西湖。
  云客倚马高才,一挥而就,却是专说自己的心情。诗云:
  十年梦境尽繁华,
  月姊星娥隔絳纱;
  翠羽墙东邻宋宅,
  鬱金堂北是卢家。
  马嘶暗逐多情草,
  燕剪低随解语花;
  今日漫思湖上望,
  莫教只只是天涯。
  钱金两人,于做诗一道,原不十分讲求,因见云客先做一首,又催他共做,只得搜索枯肠,也凑成几句,虽非风流俊雅之言,却也到有些意思。
  钱诗云:
  二人今日想西湖,
  湖上题诗无日无;
  俗客最能通者也,
  书生到处念之乎。
  忙中易老皆名士,
  静里忧贫是僕夫;
  勉强斯文还自笑,
  不如高卧并提壶。
  金诗云:
  九儒十丐尽趋时,
  也逐西湖学做诗;
  笑我浪吟羞北阮,
  诸君何苦效东施。
  平生意气惟耽醉,
  今日相逢且自痴;
  子荣苦吟六句,说道:「如今做不出了。还记得少时念的古诗二句,就把他续成一律,装个名士体面。」
  富贵不淫贫贱乐,
  人生到此是男儿。
  云客见他两人俱已完诗,赞道:「二兄天才高妙,反觉小弟綺靡之句,未免飞卿柔艷。只是小弟一向有句心言,不曾说出,今日二兄在此,可以细谈。」
  钱神甫道:「赵大兄,莫非指望考试,要钻个头名么?前日总管平江路浙西道钱兵尊观风,小弟偶然求他乡里一封书,就考个第二,小弟连忙送他一副套礼,便认起同宗来。兄若有此意,只消二百余金,也求他嘱托一句,这是极便的门路。」
  金子荣道:「何消如此费力?只求本县李老师做头,写封公书,也就有用了。」
  云客笑道:「那功名之事,小弟全不挂心。平日思想起来要做人家,小弟这样也够用了,不消再做得。就是功名一节,自有个大数,便迟了几年,也不妨事。只是我辈在少年场中,风流事业等不得到老的。」
  神甫笑道:「原来未曾有尊夫人,这件就叫做心事了。小弟近日颇有娶妾之意,被拙荆得知,面也抓碎了,房里的粉匣肥皂都打出来。幸得老兄不曾遇此等苦,方说得那样心话。」
  三人大笑一番,看看的路近西湖,不知西湖上那样风光。看官慢慢的吃了茶,再讲。
  评:
  屏中一诗,淡淡说来,已埋全部关节,绝无斧凿之痕。
  千古以来,惟假者不能混真,偏者不能胜全。虽极力装点,终有碔砆鱼目之誚,篇中一一指出,深足快心。至如配合一段,名言凿凿,更觉周礼害人不浅,末言名士气习。苏庵特逞笔作余波耳,非有实意刺人也,读者知之。
  忆书此回时,斜月侵几,篆香縈幕,蛩声切切。顾影萧然,瓶有残醴,举杯自貺。因飞余墨,得六绝句,附笔于此,以志余情。自记:
  马蒐梨花树老佛堂空,从此高山不可通;摘尽荔枝无并蒂,断肠心事雨声中。驛里谁言负圣恩,女牛私誓至今存;国家多少与亡事,玉輦何须恨剑门。
  明妃当时天子重边疆,马上胭脂塞外香;千古莫怜图画误,几人恩幸老昭阳。翔云漠漠动离情,一曲琵琶马上行;自是长门思幸薄,都令红粉浪传名。
  第三回 巧相逢月下追环 小姻缘店中合巹
  诗云:
  绣帘不捲春云暮,屏障雪衣娇欲拓;
  缘浅休歌陌上桑,小立栏前看红雨。
  说向花神低翠鬟,第嫌泪点自斑斑;
  三山青鸟何时至,回首啼鶯去復还。
  原来西湖上景致,与别处不同。别处景致,看了就讨回头。那个西湖,是大郡所在,画船簫鼓,过往的也在这里盘桓,本地的也在这里摇摆。所以不论早晚,佳人才子,聚会的甚多。有一个扬州府,江都县的乡绅姓王,在福建路做学校提举司,任满回来,路经钱塘。本身一隻大船,家小又一隻大船,因西湖好景,随即换了湖船,暂住几日。他的家小不多,夫人吴氏,单生下一位小姐,年方二八,小字玉环,连年随在任所,还不曾许聘人家。那小姐生得花容月貌,便是月里嫦娥,也让他几分顏色。宋玉云:「增之一分则太长,那高底鞋自然著不得;减之一分则太短,那观音兜自然带不得。著粉则太白,那粉扑儿一年也省了多少钱,施朱则太赤,那胭脂边不消到浙江去买。」真正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若是见他一见,便一千年也想像不了。又兼文才淹博,技艺精工,子史百家,无不贯串,琴棋诗画,各件皆能。他心中最爱的一件乐器,是个琵琶,那是西蜀出的逻逤檀木所製。温润可爱,带著几条淥水蚕丝的絃,终日弹的音调,就是钧天广乐,也没有这般好。那小姐不惟容貌过人,性情又甚端淑,闺中不轻一笑,对镜亦无可怜。不知那个有缘的,撞著这样一位庄严的小姐。这话休题。
  却说赵云客自下船以来,竟到西湖换船。他尽想随风转舵,遇著个俊俏佳人,即不能够窃玉偷香,也还要看个下落。谁想把船一泊,正泊在王乡宦家小船边。
  那一夜是三月望日,风恬月朗,好一段夜景。云客船上,张起灯来。四边也有吹簫唱曲的,也有击鼓放花炮的,闹了二更有余,也就寂然静了。那钱金两个,先去睡著。云客独到船头,四顾清光,飘飘然如凌云仙子。回头一看,只见旁边大船头上,簇拥一伙妇人,异香袭袭。
  云客仔细看来,内中一个竟像瑶台上飞下来的。云客心忙意乱,不敢轻易开口,看了一回。那女人见近边船上,立著一个男子窥探,也就进船去了。云客口内不言,整整思量了半夜。
  你道船头上是什么人?却就是回扬州的玉环王小姐。止因他家范谨飭,日间只好在官船中坐。虽则纱窗内可以寓目,外边人却不见他一丝影儿。那一夜月色又好,吹簫击鼓的又去了,正好同夫人侍女在船头上看看景致。不想被那一个有情郎瞧见,正是天生缘分,合著这样凑巧事来。
  赵云客一夜不睡,巴到天明,即便起身,急急梳洗。走到船头,并没处看见一个妇女。道是昨夜船上,莫非又是屏风上的美人跟来出现?正思想间,看那傍边大船上,贴一条钦差福建路学校提举司大封皮,便知道是一家乡宦的家小。望见船工水手,略略问他几句,方纔晓得真实。
  云客口虽不说,心中思忖道:「我这一段情意,不见也罢,见了如何摆脱?」坐在船中与钱金二位,粗粗讲几句斯文的话,心生一计,一面先打发那老成的家人回去,说道:「游玩两日,就归来。」坐到第二日,那王家船竟要回了。云客撇了二位,私自买隻小船,带些随身盘费,跟随王家大船,一路相傍而行。追到扬州,竟入城内去了。
  那王家好一所大宅子,正住在扬州府前相近。里面家人童僕以百数。云客想道:「他小姐归到家中,就是飞也飞不到他里面去。我如今若要罢手,正如猎狗见了兔子,虽是深入穴中,怎肯回头不顾?若是要他相遇,又像先生虚了馆职,只好街上闲走,那得学生见面?若待思量计策,又恐怕像个医生用错了药,不惟无功,反贴一顿打骂。如何是好?」思想一回,忽然笑道:「有了!有了!我是隔省之人,无人认得。不妨假做小廝,投靠他家。倘若能够相逢,诉出缘由,自然小姐不弃。」便写一张靠身文书,竟往王家门首,直入进去。只见王家宅内,喧喧嚷嚷,说道:「老爷即日赴京復命,并无一人揣著。」云客无处安身,仍出门来。身边只带盘缠,并随身几件文墨之事,一时无从安置,慢慢行来。偶到瓦子舖前,见一卖酒人家,且买些酒吃。看那里面几间房子,到也乾净,便对主人道:「我有一事到此,暂借尊处歇宿几日。」即送房金一两。
  那卖酒的一个老人家,姓孙,号孙爱泉。只因祖上传留卖酒为业,乡邻嘲笑他子孙惯喝白水,招牌上又写著泉酒出卖,所以送个号叫孙爱泉。那爱泉年纪有五十余岁,生得一子一女。一子绰号孙飞虎,因他是个本府堂上公差,众人说道:「西厢记上有一贼徒,叫孙飞虎,他和尚寺里寡妇人家,也要抄掠一番,如今做公人的翻了面皮,那个没有虎性的?不要说平民,就是冤屈钱,也掠得几贯。况兼府堂上,比下县更加一倍。又见那孙家儿子为人刚暴,便绰号他做孙飞虎。他也随人叫唤,竟不改名。一女名孙蕙娘,年纪一十七岁,虽不能够淹通书史,也略识几字。人才俊雅,容貌到有九十分。生平不喜涂脂抹粉,竟作个村妆打扮,风情绰约,自是不凡。少时攀一卖米铺家,常顾饥荒卖些贵米。他儿子被人咒死,蕙娘竟望门寡了。云客一进了门,便捡一间精洁房子,把随身行李安好。孙爱泉见他斯文模样,又且仪容标致,时常煮些好茶,取几个点心与云客吃。一应茶饭,里面收拾,吃了后算。谁知赵云客是个俊俏儿郎,又乖又巧,出外买些好物,只说杭州土仪,送与爱泉妻子。爱泉妻子是热心肠的老人家,见云客甚是殷勤,就认做至亲一样。他女儿虽在里面,也不十分顾忌。
  住了两日,云客出去打听王家消息,那王乡宦还不曾起身,傍晚回到寓中,劈面正撞著孙蕙娘。云客深深作揖道:「小生连日在此搅扰,心甚不安。」那蕙娘也不回言,竟望里头走进去。云客也进自己的卧房。当日蕙娘心上,思想起来:「吾家母亲说新租房的一个书生,人才生得甚好,且兼德性温存,想是好人家的儿子。不知甚事,独自一身,在此居住。看他衣服行李,也不像个穷人。」心上就有几分看上他的意思。云客自见蕙娘之后,把王家小姐,暂时放下心肠。做个现财买卖的勾当,只是无处下手。
  又过一日,爱泉夫妇,要到岳庙中,还一个香愿。商议买些香烛,第二日出门。云客早已得知,到那一日,绝早催做饭吃,要早出去干正经事。爱泉夫妇喜道:「我儿子差牌下乡,家内又无媳妇,独自女儿一个。幸喜得那租房的官人早出去了,我两人还了香愿,晚间便回来。」
  不想云客是聪明人,预先要出去,无非安那两个老人家的心,使他女儿不消央人相伴。及至上午,买些好绸缎,兑些好首饰,带在身边,竟到店中来急急敲门。蕙娘在里头,道是母亲决然忘了东西,转来取去,即便开门。
  只见云客钻身进去,便掩上门来,不慌不忙,走到蕙娘房里说道:「我赵云客是杭州有名的人家,虽是进了学宫,因无好亲事,还不曾娶得妻子。前日有事到扬州街上撇然见了姐姐,道姐姐决不是个凡人,所以打发家人回去,独自一身,租住在此。今日天遣奇缘,有此相会,若是姐姐不弃,便好结下百年姻眷,若是姐姐不喜欢有才有情的人,请收下些些微物,小生也不敢胡缠。」便将绸缎首饰,双手送去。但见满身香气氤氳,一段恩情和厚。
  你道蕙娘怎样打发?那蕙娘虽则小家,人才却也安雅,说道:「官人既是读书之人,自该循规蹈矩。那苟合之事,本非终身之计。这些礼物一发不该私下餽送。」
  亏那赵云客绝顶聪明。听得蕙娘「终身」二字,即晓得他有夫妇之情,说道:「小生非是闲花野草的人,任凭姐姐那样吩咐。小生当誓为夫妇。」只这一句顶门针,就针著蕙娘的心了,蕙娘嘆口气道:「我这样人家,也不愿享得十分富贵,但恐怕残花飘絮,后来便难收拾。」
  云客放下礼物,双手搂住蕙娘,温存言语,自然有些丑态。你道蕙娘为什么这样和合得快?只因赵云客连住几日,那些奉承爱泉夫妇,与夫烧香读书,凡事殷勤,件件都照著蕙娘身上。蕙娘也是个听察的,所以两边便易容和合。就是左右乡邻人皆晓得爱泉平日是个精细人,自然把女儿安插得停当,那一日都不来稽查。正是:
  婚姻到底皆天定,但得多情自有缘。
  说这赵云客见了蕙娘,但与他叙些恩情,讲些心事,约道如此如此,即走出门,仍旧往别处去。
  看官,你道别人遇了妇女,便好亲个嘴,脱衣解裤,先要上床,煞些火气。那云客为何只叙心言,便走出去?要知天下女子,凡是善于偷情的,他腹中定埋一段踌躇顾虑之意,始初最不轻易露些手脚。不比对门女儿,烟花质地,一见男子,便思上床的。他虽是心上极种爱的人,头一次相交,必有一番驾驭男子的手段。却把一个情郎能给在掌握之中,那时任其调度,全无差失。此正是聪明女子要占先著的意思。
  看官们晓得的,但凡男女交情,若至上身干事,那先著便被男子占了。妇人虽甚狡滑,只好步步应个后手。所以鶯鶯偷那张生,明明约他夜间来做勾当,及至见面,反变了卦,直使张生见了鶯鶯,疑鬼疑神捉摸不定,方纔与他交合。那蕙娘是有智巧的,不是一味耑要淫欲,云客窥见其心,反放一分雅道,他自然心服,留这好处,到后边慢慢的奉承。此又是聪明男子,识透女子的心性,故意把先著让他,以后的事便十拿九稳。仍旧出去,并安插他父母回来的念头,这是偷花手一毫不走漏的计较,也是云客第一次入门的手段。
  爱泉夫妇,还了香愿回家,看看日色昏黑,叫女儿开门点灯,还不见那赵官人到来,心上一发欢喜。只说他读书人有礼体,见我女儿一个在家,故此来得稽迟,若是那个官人来,急急备饭与他吃。不知读书人在外面装点,若要他心内果然有礼体,则怕明伦堂上难得这个好影子。况且女儿的计策,比老人家更高一层。
  云客约至初更,纔提灯笼进爱泉店里。爱泉欢欢喜喜说道:「官人在那里干事?这等晚来!」云客道:「见你两个老人家出去烧香,知道无人在家,不好就回来得。」爱泉笑道:「为我出去,带累官人来夜了,恐怕肚饥,唤妈妈速备饭来。」云客道:「你老人家一日走劳碌了,饭便慢些也罢。」云客坐定,爱泉取饭来吃。因他外边烧香,这一晚便是素饭,云客吃完了,抽身到自己房里去。这一夜工夫就比以前不同了。你道有何不同?方纔晚间约成的计,必定如何发落。
  评:
  前赵云客立誓要娶第一种美人,乃今未遇玉环王小姐,而先交蕙娘。毋乃羊质虎皮,见草而悦耶。
  作小说者,闢尽从来俚语,专以佳人才子之配合,谓天造地设的一种至情。而忽有辄于酒店中,何也?苏庵曰:「否否。」昔朱文公自白鹿洞讲学之后,唤诸弟子从了,周流四方城迷下蔡之色。文公佇立阶前,身不转移,目不交睫,心志。一曰忽到一村落间,偶见一家女子,嫣然态度,颇有惑阳惶惑,恍然若失者久之。诸弟子进曰:「先生讲学有年,一切功名富贵,视若浮云。今乃遇一女子,而不能定情,将何以贤贤易色之文训弟子也?」文公于无意中,为诸弟子所誚,猝然无以自明,因对弟子解嘲曰:「小子何见之浅耶?我所以佇立阶前,恍然若失者,岂因一女子哉?盖有谓也,夫茅簷之下,尚有绝色,四海之广,岂无大贤?」只这一句,便开诸弟子,多少触类推求的法门。世人只知珠翠成行,便是佳人;不知苧萝村中,原无金屋玉堂之地。此蕙娘有情,天作之合,自然不沉没于卖米舖家,而留以待云客也,有以夫。
  第四回 野鸳鸯忽惊冤网 痴蝴蝶竟入迷花
  诗云:
  谁言风味野花多,
  园内桑阴尽綺罗;
  若是野花真味好,
  古来何用讨家婆。
  第二回中,夫妻配合,已说得明白矣。此后只该将赵云客与蕙娘约成之计,一直说去,使列位看官,踊跃起舞,如何又把这诗正讲起来?不知云客私逃,就有好处在后,一时间说不尽。但是他家中父母,岂能忽然无念乎?
  自从云客前往西湖,家里只知道同那钱神甫、金子荣两位官人,做些斯文事业。
  员外见家人赵义回家来,问道:「官人如何不归,你先回来?」
  赵义答说:「官人同钱金两位官人,好好的在西湖游玩,著小人先回,恐怕家里有正经的事,故此先打发来。」
  员外也不提起。
  一连过了三日,仍差赵义往西湖去候。赵义寻来寻去,并不见云客坐的船。赵义道:「我官人一定同那钱金两位去了。只不知在钱家,又不知在金家?」
  赵义也不回来,竟先往金子荣家探问消息,道:「是我官人表兄表弟,必然到他家里。」
  走到金家,门上人说:「赵伯伯有甚事到这里来?」
  赵义把寻官人的话,略问几句,管门人道:「自从前日我家官人,闻得同你家赵大官人西湖上去,这几日张相公家催贺分的日日在此聒噪。又且至元二年三年的钱粮要比,不知动那一仓米完纳。我官人是没正经的,莫非往涌金门外看新串戏的,做那蔡伯喈记去了?」
  赵义晓得不在金家,又往钱神甫家问一问,便知端的。看看走到钱家,管门人不在,有个老妈妈立大门前。赵义便问妈妈:「曾见我家大官人到你家来?」
  妈妈认得赵义是赵员外家,说道:「我家官人也出去三四日了,只因前日与里面娘娘讨了一番闲气,想是没顏面回家,不知这几日躲在那里,你家官人,并不见来。」
  赵义心上慌忙,急急归家,报知员外。另差人各处寻觅,也只恐他后生家,怕朋友搭坏了气质。那里得知赵云客自见玉环之后,私下叫了小船,带得随身东西,竟自追去。
  那一日,钱金两个暂往桥上散步,及到船中已不见了云客。只道云客有事,私自归家,不与他作别,深为可笑。又道是他的铺盖,远在船中,拿他做个当头。
  金子荣道:「我们两个且自回去,看他可到我家来。」
  钱神甫道:「小弟前日与敝房有些口嘴,还要在外边消闷几日,闻得近处新到两个姊妹,何不去看他一看?若是好的,便住一两夜何妨?且把赵云客的铺盖,放在那里,见了赵云客教他自去讨取,笑他一番以偿不别而行之罪。」
  金子荣笑道:「这个到使得。」
  两人竟往妓家。
  果然不远一二里,见一处小小门径。神甫有些认得,直往里面去,先把铺盖放下。内中有三个妓,两个先出来,略有些姿色的,也是油头粉面。后人有诗一首咏青楼故事:
  抹粉涂脂出绣房,
  假装娇态骗儿郎。
  相看尽是情人眼,
  搂得西施便上床。
  朗庵云:「语云:『情人眼里出西施,俗眼大都如此。』」
  那两个妓,一个叫采莲,一个叫秀兰。吃了茶,采莲先笑道:「二位相公来舍下,自有铺盖,何消自己带得?」神甫道:「莲娘不知,这是另一个朋友的,因他不肯同来,把那铺盖放在这里,后日还要取笑他。」四人笑话不题。
  妓家连忙备酒,款待二人。晚间饮至更初,两人酣兴大发,神甫搂了莲娘,千荣携了兰姐,两人隔壁而睡。子荣本事不济,纔上身,被那秀兰做个舞蝶倒探花之势,先将两腿竖起,腰下衬高,待阳物到穴边,把手用力一攀,两隻腿尽情放开了。子荣的身子正像从天落到云窠里一般,不由他做主。况且乘了酒兴,那根大物,一下便尽根送进了。如此不上百余合,又兼他口里浪了几样肉麻的声气。不觉把持不定,勉强支吾,终难长久,颠得昏天黑地不上一更工夫,就也睡去。
  原来妓家规矩,一上身,恐怕人本事高强先下个狠手,你不降服他,他便降服你。子荣终是书生,被他一降就服了。只有钱神甫在隔壁,听见子荣纔上床,便这般大哄,他走青楼中在行的,想道:「这一哄便被他哄倒了,我自有个调度。一上床来,只做醉昏昏的模样,手也不动,脚也不摇。」

  那莲娘听得隔壁如此高兴,又浪得分分明明的好话,玉户中正像有人搔他的,巴不得神甫上身,神甫只是不动。熬了一会到把手脚揉摸起来,泥胸贴肚,像个熬不得的光景。不多时,又拿一块绢头,在肚下揩抹一番及腾身上来,先做个省油火之事。这一件,旧名叫做倒浇。我这部小说后面,另行改名使唤,有小词一首为证:
  倒凤颠鸞堪爱,肚下悬巢相配。
  不是惜娇花,怎把玉杵高碓。
  亲妹,亲妹,蜡烛浇成半对。
  右词名《如梦令》
  神甫思量这妇人如此兴浓,便顺手扯来,先与他浇一回通宵画烛。莲娘不禁春情被神甫慢慢放出手段来,十八般武艺,尽皆全备。弄至三更有余,莲娘力尽神疲,大家齁齁的熟睡不题。
  却说赵员外因不见了儿子,心内十分焦燥。家人打听得钱金两位在妓家行乐,员外连忙唤数人跟随,一境亲到城外来寻觅。却是冤牵相聚,正撞著金家童子,也来寻家主。同到妓家,员外一进了门,影也不见一个。原来二位正在睡乡,醒来还要做些小勾当,以尽一夜之兴。不想外边喧闹,两个抽身起来,蓬头赤脚,一出房,便见了赵员外。两个吓得口呆,目定不是怕甚么,只因员外是个高年尊长,乡党中第一正经古执人。况且子荣又是内亲,所以吓呆了。
  员外见他两人面上顏色不好看,道是骗他儿子嫖赌,心上发怒起来,道:「你们后生家,怎么干这样没正经的事?」
  又道是:「我儿子在那里?」
  两人道:「赵大哥几日并不见来。」
  员外愈加怒气,叫家人房里搜求,一定躲在那边。只见家人进里面一搜,便搜出赵云客的铺盖来,说道:「大官人的铺盖,也在此。」
  员外一把扯住两人,扯他学里去教训。两人吓得痴呆,一言也说不出来。家人便把妓家扫兴一番,春抬竹椅,打碎几件纔出门。那妓家不知甚么祸事,契家星火搬去。
  且说员外扯到半路,家人报道:「官人铺益上有许多血迹。」
  员外回头一看,忽然大哭起来,道:「必是你两个谋杀我的儿子了。不是谋他带些银子宝贝,必是因妓女面上争锋,便发出歹心来。我儿子年纪又小,从来不曾出门,路也不认得,如何到那里去,不见回家?况兼铺盖现在又有血迹,我儿子生性好洁,何从有这血迹来?这段人命,却是真的。」
  并不扯到学里,竟扯到府前知府台下,大叫活杀人命。那知府生来也要做清官。平日间,怪些秀才缠扰,但是秀才犯法,从重拟罪,见那赵员外又哭又叫,知府说:「为甚么?唤上来。」
  员外拖著两个蓬头赤脚人跪了,哭诉道:「赵某止生一个儿子,少年心性,不諳利害。只道世上朋友是好交结的。前十五日,祸遭那两个凶徒骗到西湖,劫他所带银子宝玩等项,又将他身子谋杀,不知埋没那里,有被褥血迹现证。」
  知府道:「你两人姓甚名谁?」
  两人各通名姓。知府道:「为甚么谋杀他儿子?」
  两人道:「生员虽则识字粗浅,也晓得些礼法。如何敢谋人命?且赵家儿子又是好朋友、亲戚,那有这等事来?前日同到西湖,不知那里去了。生员辈并不知情。」
  知府喝道:「本府晓得你们下路人,顾了银子,见些小利,就是至亲骨肉,也要反转面皮。顾名思义的,千人中难得一个。你道不知他那里去,怎么同到西湖?被褥也在你处,身子便不见了。且又被褥上面的血迹新鲜,明明是谋杀的。暂收了监,一面补状词来,一面申文学院去。」
  钱神甫、金子荣两个,一时提在浑水里,有口莫辩,且听他监了。再作道理。
  看官,不见了赵云客也罢,你道铺盖上血迹,为何这等凑巧?不知那一夜,三个妓女,两个出来陪客,内一个被别人干坏,下起败血来。彼时铺盖无处安,暂放在那一个妓女床上,一时间点污了。这是神不觉鬼不知的事体,若是妓女尚在那里,还好访问真实,辨明此事。正为赵员外家人扫兴,霎时间都搬去,无可寻踪。这件事就认真起来,也是五百年前结会的冤债。好笑赵云客在扬州城里受用,那晓得家中这等怪事。我如今又把赵云客说起了。
  却说孙蕙娘与赵郎面约的话,那一夜就行起来。是日,爱泉夫妇烧香回来,走得劳劳碌碌,虽是吃素,被女儿多热几碗酒,一时乘了快活,多吃得两三甌,到了更深,两人只管要睡。他女儿的房,却在里面,必要经过爱泉的卧所。每夜一路门閂都是爱泉亲手关好。只见爱泉睡不多时,外面酒缸上一声响,像个打破甚么光景。蕙娘道:「不好了,外面必是花猫,爬甚下来,打坏酒缸。」
  爱泉昏昏要睡,叫老妈:「你同女儿点火去看看。」
  蕙娘点火,后走著母亲。一路先开门,纔开到外边门,蕙娘手内火霎时灭了。恰好赵云客正在门边,蕙娘上前一把手闪他进来,只言点火先引到自己房里去。及至点灯来看,并无甚么。原来孙家的酒缸,但放在云客房门前。日里先约他,到更深把缸响一响,便立在门边,暗里一闪就闪进去。老妈依旧关门,进房睡著。
  赵云客既上蕙娘之床,少不得叙些寒温,就要动手动脚,颠鸞倒凤之事,自然做得停当。蕙娘虽则初试,因他情意篤实,就是花心有些狼籍,也顾不得了。
  蕙娘道:「今夜进来,只为算那终身之策,不但图一刻欢娱,愿郎君说个本心。」
  云客搂住玉体,将臂代枕,说道:「我的家事,比你家还好。实不曾娶妻子,百年之期,不消说了。只是有一件事,先要告过。小生曾遇府前王家,有个小姐,未免有情。若是不能够到手,也索罢了。倘后日娶得他,使与姐姐一般供养,这是本心。」
  蕙娘道:「你这样人才,后日自当有佳配。但是我既遇了你,不论你要不娶,定要随你终身的。至于我的父母,自会调度他心肯便了。」
  云客满口奉承,山盟海誓的套话,也都说了一遍。忽然外边鸡叫,东方渐渐的发亮起来。你道如何出得他房门?咦!进便进来得好,出时到有些难也!
  评:
  浮浪子弟,于戏謔之中,便埋祸根,往往弄假成真。有识者不可不慎。今时少年,多习轻佻,全无实行。至有目先辈为迂腐,而肆志罔行。彼所为名士气习,固当如是耶!我恐其基祸深而致灾速也。寄语少年,略知捡束,取益无穷。则此实当作中庸《论语》读矣。
  第五回 藏锦字处处传心 逗情笺般般合巧
  有一隻苏州山歌倒唱得好,云:
  昨夜同郎说话长,失寣(音忽,熟睡也。)直睏(音困,吴人谓睡为睏。)到大天光。
  金瓶里养鱼无出路,鸳鸯鸭蛋两边慌(慌同。)。
  你道赵云客同孙蕙娘在床上,要出门必要经过父母的床前,不出门,一间小房,岂是藏得身的?道是他两个人,慌也不慌?不知他两个自有好计,一些儿也不慌。
  两人双手搂定,听得鸡鸣,反放了胆一寣睡看。乃至觉来,日色已到窗前。听见隔壁爱泉夫妇颼颼声要起身了,蕙娘问道:「敢是爹爹起来?我昨夜露了头,点火出去,想是受些风寒。今早甚是头痛,爹爹为我速去买些紫苏来泡汤吃。」
  爱泉道:「既是这等,我便出去买。妈妈你且起来,看看前面,恐怕有人买酒。」老妈也就起身。
  爱泉出去买紫苏。蕙娘又问母亲:「爹爹可出去了?正忘了叫他并带些姜来。」只这一句,专要探问爱泉果然出去的意思。老妈道:「他竟去了,得他来再买。」
  蕙娘又道:「母亲可速来看看我,为何头这等生痛?」
  老妈竟推开房门,到蕙娘床前,开了帐子。蕙娘睡在床里面,把母亲的手,拖到身边来摸自己的头。那老妈把身子盒在女儿床上,谁知夜间先取些乱衣服堆在椅子上,靠著房门。
  云客躲身椅下,待蕙娘扯母亲盒倒床上,帐子又遮定,竟自出房,轻轻走向外边去了。外边的门,孙爱泉为真紫苏,已经尽开,一毫也无碍处。这岂不是不慌忙的好计。云客自此以后,乘著便,就与蕙娘相通。将自己带的东西,尽数付与蕙娘收管。拜匣内有些图书玩器,也付与蕙娘,只留著屏风内落出来的一幅诗绢。因蕙娘不好文墨,故此不与他。
  一日走到府前,再访王家消息。恰好老王赴京復命,家内清清净净。云客换了布衣,投身进门,先见了管门的大叔。
  管门的道:「你是什么人?来为甚的?」
  云客深深作揖道:「大叔在上,我祖居浙江。父亲是个经商的客人,欲到扬州买货,半路上为贼劫伤了,只留我一人逃命在此,无亲可托。只得投靠一家乡宦,可以度日。就是抄书写字,也是会的,求大叔引进。」
  管门的道:「我老爷进京復命,家内又无相公,用你不著。」
  把他身上一看,见云客斯文身段,且是生得端正,笑道:「可惜我们家法,甚是严正。若是别一家的夫人小姐见了这样小后生,还要做些好衣服与他穿著哩。」
  云客再四哀求,说道:「只顾度得日子,不愿像别家的受用。」
  管门的道:「也罢!我去稟上夫人,不知用不用。若是收了,且著你在东花园里看守花木。老爷回家,再把别事差你。」
  就在厅后传梆说知,里面也就允了。即时引云客到东花园,也有几个同伴,住在园中轮流值日。
  原来老王宅内,家法甚严,三尺童子,无事不许进后堂的。云客思想小姐,有天渊之隔。虽则住在园中,也时常到孙爱泉家看看。爱泉夫妇不知其详。蕙娘心上,倒晓得的。
  且说云客始初,只为王家小姐思得一见,故此托名靠身。谁想一住东园,毫无影响,心上惶惑无定,常于僻静之处,把小姐二字当做持咒一般,时时想念。到夜阑梦中,不知不觉高声叫出小姐来。幸喜独往一间小房,不与同伴共卧,还不曾露些丑态。
  忽一夜,月色濛濛,竹间亭畔,若有行动之声。云客此时,正值无聊,闻得窗外有人行走,只道同伴邀他吃酒,或是寻他问话,急急开门。夜色萧然,全无踪迹。
  云客正要进房,不想回头一看,远远见一女子立于牡丹台下,斜身靠著湖石,傍边随著一个十四五岁的丫鬟,遮遮掩掩。
  云客思念小姐,魂梦俱痴,忽然见此二美,心内便认真想道:「我在此月余,不要说美人,就是丑陋的,也不曾见一个,为何今夜,有此奇遇?莫非小姐晓得我的心事,私下做出卓文君行径来?且上前探问他,看怎生下落?」
  轻轻走过画栏,那女子也迎上来,仪容妖艷,体态动人。丫鬟先开口道:「我乃本衙侍儿,这一位便是本衙的小姐。晓得郎君终日想念,所以不惮露行来申私约,未知郎君意下如何?」
  云客心慌意乱,连忙向前施礼,说道:「既蒙小姐降临,真是三生有幸,小生何福?受此厚情?」口内一头说话,身子渐渐亲近起来,相携玉手,走到自己房里去。彼时残灯明灭,云客搂抱玉体,同坐一处,先把他香肌摩弄一番,然后与他脱衣解带。只见啣下几件轻而且软的衣服,脱至胸前,忽露出一件奇物来,形如水晶,光照一室。
  云客问道:「小姐,这是甚么宝玩?」
  美人道:「这是祖上传留的宝石,自小带在身边,时刻不离的。」
  云客此时无暇致详,但与他同上香床,共图好事。却又古怪,别个女子虽极美艷,不过寻常态度。惟有那个美人,一上床来,先将这宝物放在枕前。但见帐子里面,光莹闪烁,令人昏乱。交合之际如在醉梦中,不復辨别人事,惟满身酣畅,魂迷魄散而已。
  将次五更,侍儿促归,美人收拾衣装,珍重而别。自后每夜到来叙恩情,别无他语。云客只想小姐是个绝世佳人,有此天仙异质,不比寻常女子的相交,也不十分疑惑了。
  忽一日早晨,管门传諭,打扫东园,明日里面,夫人要请某衙夫人在园中走走,众人各各小心收拾花木等项。云客想道:「这一番小姐定然到来,待我日里看他,可是夜间的模样?」
  到第二日午间,夫人果然来了,请了某衙夫人并带小姐,随著一二十丫鬟使女,备酒东园。那些管园的都出去,只有云客躲在后厅梅树下,湖石边。
  只见一簇妇人拥进来,见了云客说道:「你是什么人?夫人来,还不迴避?」
  拖到夫人面前,云客跪道:「小的是新进来的,不知夫人家法,故此犯了。」
  夫人道:「既如此,待他出去罢。」
  数十妇人,把云客推推扯扯,衣带尽扯断了。一来,道他是个标致后生,故意卖弄他;二来,看夫人小姐走过花栏,就也有些放肆。云客推得头昏脑闷,出了园女。身上一个小袋,竟落在园内,袋中却是藏那屏风内落出的诗绢,还有二三两银子。
  云客道:「可恨!小姐又看得不清,反遗失一个小袋,袋中银子也罢了,只可惜那诗绢是古物,被人拾去,必定损坏了。」
  说这云客落的小袋,正被小姐身边一个丫鬟拾得,解开先取了银子,又见一幅诗绢,说道:「好一幅綾绢,只多了这几行字。两个图书若是素净的,也好打几双鞋面。」
  又道是:「我家小姐是识字的,拿去与他看看。那新进的家童,不知什么人,有这件东西?」
  只这一日,园中热闹,傍晚便各回去。说这丫鬟,拾得诗绢,不敢藏匿,回到府中,黄昏时,灯下说与小姐知道:「今日园中,那个新进来家童,被各妇们拥打出去时,身边落出一幅綾绢,有几行字在上面,不知甚么。」就双手送小姐。
  只见小姐把那诗绢翻来覆去,看个不了。想道:「这也奇怪,那幅诗绢,不是平常之物,缘何诗句与我意思想同?上面一个印子,又是我的。」却将诗句,暗里念了数遍。道:「我爱弹的琵琶,是私房事,怎么诗句上有『无限心情莫惆悵,琵琶新调自盘桓』之语?这也罢了,那印子上四个字,分明是我的小字。」
  又看下面印子,却是赵青心印,心上狐疑不决。
  大约女儿心性,一件极无谓的事,偶然开了心,就要认真起来。小姐将诗绢藏好,当夜就想成梦。梦到一处,竹木参差。但见竹影里立著一个郎君,丰仪俊秀,颇有顾盼之情,渐渐走近身来。回头见母亲行动,又指著几个丫头说甚么话,忽然惊醒。次日起身,因诗成梦,因梦生情。自此以后,便是灯花鹊噪,也有几分疑惑,连那琵琶也不去弹了。
  却说小姐平日,有个相伴文墨的,也是一位小姐,姓吴,名絳英,就是夫人的侄女,比小姐年长一岁,自小没了父母。有一亲兄,那扬州府中名士,家内富饶,住居与王家相近。因吴氏夫人,单生一女,无人伴话,故此常请侄女住在家里。那絳英小姐,风情绰约,心口伶俐,诗文针线,百般精巧,与玉环小姐同胞一般,极其亲密,凡两边心上的事,无不相通。
  一日玉环小姐,把诗绢的话与絳英说知,絳英道:「既有此事,何不乘便唤那新进的人来,问他可是姓赵,盘问来历,就明白了。」
  小姐道:「这样便好。只是我一时难好盘问。」自后也不提起。
  看看过了一夏,秋来风景,甚是可人。早桂香浓,残梧月淡,诗情画意,触目关心。原来吴夫人的诞辰,是八月十三日。本年正值五十岁,内外姻亲悉来奉贺。
  絳英对玉环小姐道:「姑娘生日,各人恭贺。我与你两人,也少不得把一件事贺寿。只是珍奇宝玩,都自家有的,不为希罕。我知你文才绝世,何不作一篇寿文,做个锦屏,后日摆在堂前,到是没人有的贺礼。」
  小姐笑道:「这件甚好,只是又要我出丑。」
  当日便打点些意思,著外面家人,做一架上好锦屏来。家人承小姐之命,星夜攒工,锦绣妆成。一色齐备,只要将金箔写那寿文。小姐因自己做的,不好传将出去,就著家人选一会写字的,后堂描写。
  家人思量道:「闻得小姐性子,最难服侍。况且锦屏上字,岂是好写的。万一错写一笔,怎好赔补?那管园的小赵,他自己说写得好字,就著他进去。」这也是苦差。
  谁知赵云客为著夜间之事,一夏也不觉寂寞。忽听得里头著他写字,心内不胜欢喜。就把身上衣衫,打扮得齐齐整整,里面穿著宫花锦缎,竟不像个靠人家的体态。繇前厅一唤,走进后堂。
  梅香侍儿,环绕而立。夫人先走出来,问道:「你唤什么名字?」因他靠身不多几月,故有此问。
  云客躬身对道:「小的名唤赵青。」
  内中有一个丫头道:「便是那一日,请某夫人游东园时节,在花园中打出去的人,夫人却早忘了。」
  夫人笑道:「闻得你会写字,著你写那锦屏。」
  只见两位小姐立在夫人后面,把云客从头细看,心中思想:「那人正是诗绢上的赵青心了。看他有才有貌,衣服这样打扮,决不是平常人。他定然假意来靠我家的。」
  这小姐两双聪明眼睛,那里逃得他过?云客不慌不忙将笔描那金字,笔画端楷,都有帖意。这原是他本行,见了小姐,愈加放出手段来。
  絳英同玉环小姐走到房里,商量道:「那人相貌不凡,众人前不好盘问。可写一字与他问明来历。」
  当下絳英便取一纸,写成一字,封讫。把一疋綾紬,藏此字在紬内,走出唤梅香,把紬付与云客,说道:「小姐道你字写得好,先赏你一疋綾紬。待明日写完,还要赏你东西。」
  云客写到一半,天色晚了,袖著綾紬,谢了夫人小姐出来。回到园中,想道:「今日进去,方始亲见小姐。只是日里看他这样端庄气质,为何全然不像夜间光景?」心内疑疑惑惑,且将这紬缎分开,见一封字。拆出一看,字内写道:
  观作相貌不凡。明日进来,可将家世姓字,靠身缘由,写明一纸,放在锦屏之下。
  云客看了此字,愈加疑惑起来,道:「我与他相处几时,怎么这字上还要问我来历?莫非夜间相交的,不是真正小姐,是别一个假借名色,也未可知?但是胸前这件宝贝,必定大家方有,岂是寻常人家有得的?我且不要管他,夜间自做夜间的事,日间自做日间的事。且把来意,到明日回覆小姐,看他如何下落?」当夜那个美人来,云客全不提起写锦屏事。
  次日早晨,竟把一幅金凤笺,作诗一首,道达己意,后面仍打一个名字图书。原来云客有两个图书,一个留在孙蕙娘处,一个带在身边,以便于用。
  诗云:
  西湖风景夜阑时,
  月下多情繫綵丝;
  琴韵自应怜蜀客,
  簫声无那傍秦枝。
  云深玉涧迷红树,
  春入瑶台压翠帷;
  闻道三山终不远,
  几回梦里寄相思。
  云客写完诗句将纸封好,竟带进后堂去,写完锦屏,就把自己的字放在其下。小姐又赏他些物件,云客谢了转身。絳英早已走到锦屏边,取云客的字,进房递与玉环小姐看。小姐轻轻拆出,那是一首律诗。细详诗意,竟是为他而来者。头一句,就记得西湖泊船的相遇。小姐口虽不说,却不能无文君之念,只可惜东园中,先有个顶名冒籍的,偷做文章去了。
  评:
  云客想念小姐,形诸梦寐,便有个假小姐来混他。及至锦字传心,尚不能辨其真偽。文家有损挫法,此其一也。见者心中,跃跃欲竟此事,则虽有量要紧处,亦当撇开,而急看后回矣。
  第六回 绿雪亭鸞凤双盟 翠姻舫鸳鸯独散
  诗云:
  十分春色梦中描,一段香魂镜里销;
  采药不因迷玉洞,分桨曾许嫁蓝桥。
  梨花月静窥秦赘,杨柳姻低斗楚腰;
  见说妾家门近水,请君验取广陵潮。
  说这小姐见了云客的诗,也不轻易开口。想了一会,转身对絳英道:「那人虽则像个风流才子,只是这样行径,岂可草草相合?若是今生有缘,须教他回家,寻个的当媒人来说合才好,不然终无见面之理。」
  絳英道:「妹子差矣!世上有才有貌的,甚是难得。后日就嫁个王孙公子,倘一毫不称意,终身便不能欢喜。他既投身到此,自然是个极有意思的。又且见他诗句,观他丰仪,一发可信。自古宰相人家,青锁分香之事,后人传为美谈。莫非天遣奇缘,岂可当面错过?」
  小姐却被絳英攛掇几句,话得有条有理,心内便有些难舍的光景,轻轻说道:「既然如此,为之奈何?」
  絳英道:「这也不难,后日姑娘诞辰,我们庆贺完了,过了一日,正是中秋佳节,何不备酒东园?只说请母亲同看月,当夜叫他躲在那里,便好问个端的。待他回去,等个终身之计便了。」
  小姐也无可否,说道:「慢慢的斟酌。」
  你道絳英小姐为何这样帮衬?他原是有情意的人,见云客如此可爱,但借玉环小姐之名,自己也好占些便宜。若是小姐无心,他一身如何干得外事?所以尽情攛掇。也是云客应该花星照命,里面有此帮手。看看过了两日,适值夫人寿诞,外面担盘送盒的儘多,自不消说得。小姐著梅香展开锦屏,后堂罗列珍奇宝玩,只见:
  玉烛银盘,光焰里照见仙姬开洞府。
  金猊宝鼎,瑞烟中引将王母下瑶池。
  陈列的海错山珍,先献上蟠桃千岁,
  供养的长松秀柏,幸逢著桂子三秋。
  正是鹿啣芝草添锦算,鹤舞琼筵进寿杯。
  当日夫人受了庆贺,恰好忙了二日。到第三日,是八月十五。小姐早晨起来,吩咐梅香,著家人备酒东园,与夫人庆赏团圆佳节。午间先唤数个侍女,随了絳英小姐,先到东园,把园内收拾整齐。批了几张封条,各处封得停当,不许外人侦探,著管园的园外伺候。
  却说那絳英小姐,一到东园,虽则整治亭台,排列酒席,这也倒是小事,他心里自有主意。一路封锁外门,转过花栏,引过竹径,见一双小小亭子,叫做「绿雪亭」,倚著太湖秀石。前列牡丹高台,后连蔷薇远架,四面围著万竿翠竹。就是天台仙路,也没有这般幽雅。
  絳英密约赵云客,住此亭中,却将一条封皮,对了小门。那些梅香,并不知里面有人,又不敢开门探看。专待良宵,与小姐订盟鸞凤。到下午来,数十妇女,后拥前遮,簇著夫人小姐,竟到园中来赴家晏。
  絳英下阶迎接,欢笑移时。夫人命两位小姐同坐,先吃了茶,次用点心。渐渐的赤乌西下,白兔东升,一轮飞镜,照著两位嫦娥。但见画堂中,沉香繚绕,绣烛辉煌,小姐露出纤纤嫩指,双捧盘花王爵,上献夫人。然后分班侍坐,真个富贵家气象!有个小词,道他酒筵全盛,又想他两人的意思:
  玉爵分飞琼液,金体首献燔熊;
  奇珍不数紫驼峰,还有约胎为重。藕片双丝牵繫,莲房并蒂相逢;
  宵来家晏意稠浓,看取团圆谁共。
  两位小姐分劝夫人,饮至二更,夫人起身罢酒。小姐吩咐梅香:「铺设卧房,服侍夫人先睡。我同吴家小姐月下走走,你们把些酒席,各人多吃几杯,也见得夫人的恩赐。」
  那些梅香使女,承小姐之命,个个欢天喜地,将热酒畅饮一香。只见絳英携了玉环小姐之手,慢慢的走到「绿雪亭」边,开了小门,低唤赵郎来迎仙子。小姐欲行又止,被絳英一堆,进了小亭,把门关好,自己等在太湖石后。
  云客见了真正小姐,又惊又爱,不敢轻易犯他,跪告道:「小生赵云客,前在西湖月下,天付姻缘,遇见小姐。自此以后,日夜想念。今宵良会,这段心情,便好申诉了。小生家住钱塘,资财不亚贵府。小生的功名富贵,视如拾芥。惟念佳人难得,所以屈体相亲。若小姐垂怜苦心,果然见爱,就于月下订个盟约。小生即日归家,罄悉资财,央媒说聘,为百年之计。」
  小姐道:「前日见你的诗笺,已知是个才子。又被表姊絳英说合此事。但是寻媒来聘,必得的当的人到京,与我父亲说知。我家父亲是执性人,切不可草草。若是要用银子,甚是不难,你略住几日,我央絳英先付些你做盘费。你前失落的一幅诗绢,我已收好,这便是姻缘之期了。」
  云客喜出望外,心上颇有千金一刻,莫负良宵之念。怎当得玉环小姐,大家风度,正如天仙下降,毫无凡俗气质,可以褻狎。略住片时,便出亭来。絳英是个极伶俐的,一见小姐,恐怕他有些羞涩,双手携住道:「你的心事,总是与我心上一般的。赵郎之言,谅非虚语,凡事我当与你做个停妥。」小姐低头不言,两人仍走到夫人房里。诸婢尽皆沉醉,服侍两位小姐睡了。
  次日早晨,梳洗完后,就收拾归后堂去。云客由得园亭,不胜狂喜,便要起身回家。思量独自一身,来此四五月,我家父母,不知怎样思想我了。起初只为小姐,故此羈迟。如今便好归去算计。只是前夜所交的假小姐,不知邻近谁家?昨晚因园中热闹,不见他来。今夜待他来时,必要考究明白。
  是日,打点收拾舖陈,寻觅皈路,不觉忙了一日。挨至黄昏时候,前夜那个美人,同著丫鬟,携了一壶美酒,两盆时果,竟到云客房里来,开口贺云客道:「昨晚的事,甚是喜庆。妾与侍儿,特携酒果奉贺。」
  只这一句。吓得云客心头乱跳,想道:「昨宵私会,就是鬼神也不得知,怎么这个女子,又晓得了?我日里遍访近邻,全无踪影,这一定是山妖木客,变形而来的。我且今夜多劝他几杯酒,将好语诱他,看怎生光景?」
  因笑对美人道:「昨晚之事,娘子何以知之?小生思乡念切,正想与娘子一叙,早已备下醇酒在此。又蒙带酒果而来,正合我意。」
  便把椅子摆好,两个促膝而坐。丫鬟暖起酒来。云客的酒量,原自宽洪。两个闲辞浪语,饮至二更,那美人已有八九分酒意,又被云客留心苦劝,吃了一会,不觉沉醉起来。云客搂抱上床,与他脱了衣服,兼且乘著酒兴,两边鏖战一番。只见那美人不胜酒困,一觉睡去。也是合当有事,连夜相交,俱是云客先睡。惟有这一夜,云客因自己关心,并未合眼,他竟呼呼的熟睡了。云客此时,愈加疑畏,细看他身躯,全然不像女人的模样。但见胸前所佩的宝贝,光彩燁燁,縈绕其身。
  云客想道:「往常读稗官野史,见有精怪之事,炼成阴丹,其光绕身。人若触之,即便惊醒,若于从呼吸他的光,他反受人之累。我今夜且把这句书试一试。」
  就在床上,轻轻对了他的身子,将口吸那宝光。谁知这个光,始初旋绕不定,自从被云客呼吸,那光便渐渐的入至口中。
  云客吸一口,即咽一口,吸至一半,这宝贝也觉小了。云客腹中,温暖异常,知道书上的话,应验起来,索性一口紧一口,把他的光吸尽。只见光也尽了,胸前的宝贝也不见了。
  云客朦朧假睡,察其动静。那妇人突然醒来,便将身子坐起。正像失落了魂魄一般,把手推醒云客。

  云客顺手扯那妇人道:「娘子好好的同睡,为何独坐床上?」
  妇人长嘆数声,泪如雨下道:「我在广陵城里,修炼数十年,不想今夜全功尽弃。」
  云客亦坐起来道:「这话怎么说?」
  妇人道:「赵郎,我实对你说,我本非妇人,那广陵城中积年的狐精是也。原非有祸于人,但要借些男子的阳精与我阴丹共相补助,以成变化之术。不比夫人家的女子,丰衣足食,只图自己快活,把别人的精神,当做流水一般,时刻浪掷的。不意今夕醉中,被你识破,把我的丹吸去。幸喜与你同睡月余,阳精充实阴胎,得以苟全性命。不然阴丹已散,殆将死矣。我如今别你而去,不復更能变人。潜匿原形,仍旧取星光月色,采炼成丹,多则半百,少则一二十年,再图后会。勿以异类,遂谓无情。郎君贵人,幸勉自爱,我亦从此隐矣。」
  言讫,披衣而起,执手呜咽。云客听到此处,也觉得悽惻起来,亦把好言慰諭。天色将晓,洒泪言别,云客送至后庭,同了丫鬟冉冉而去。
  原来这狐精,住在广陵城中,但遇大家园中无人走动处,便隐匿其间。他的阴丹,原常在口中吞吐的,因见云客睡觉,恐怕在口中吞吐易于逗露,故意佩在胸前,唤做宝石,夜间光照帐里,使人不疑。谁想醇醪误事,丧其所守。可见私房酒席,不是轻易吃的。
  云客清早起身,到孙爱泉家,寻便与蕙娘一别,约他娶了小姐,一同归去。午后归至东园,算计道:「我在扬州城里,不上半年,诸事已就。不过一两日工夫,就有回头之期了。」
  自吞了狐丹,反觉精神健旺,也是天遣奇缘,因祸得福。从此以后,一心挂在王家小姐身上。只道瞒神赫鬼,放出偷天妙手,谁知这段姻缘,更有意外之虑。
  自小姐赏月之后,归到兰堂,絳英探问消息,小姐道:「赵郎之言,与姐姐料的,一毫也不错。只是待要留他,恐怕泄了风声。不如付些银子,先打发他回去,叫他上紧把姻事算计起来。这五百两银子,与我带了,只说我暂时皈去看看兄嫂。待我到家,传一密信寄与赵郎,极便的事。」
  小姐即将五百金,付与絳英。絳英往夫人前去,说道:「几时不见兄嫂,暂要回家一两日,便来。」
  夫人道:「既是这等,著家人把轿子送吴小姐去。」
  絳英随了梅香,一境归家。其兄往乡间去了,不在家里。见过了嫂嫂,乃到一间房中安歇。心上忽然生起计来,想道:「赵云客的才貌,谁人不爱?玉环叫他回去,若是他去央媒说亲,竟来聘玉环。我这一段情意,丢在那里?不如寄信云客,只说小姐有红拂之意,明日早晨寻隻船,约到一处等待。到了明日,我竟同他先去。就是后来聘了玉环,也丢不得我。」就写一字,密付梅香,约云客如此原故。
  云客在园中,忽得此信,便寻定一隻船,等在府东北市河下。又把一字递与梅香,说道:「谨依来命,在开明桥下伺候。」
  云客只道王家小姐,不知其么计策,脱身出来。但是骤然回去,也要小心的。
  等到次晨,只见一乘小轿,随一梅香,竟到船头。云客亲扶下船,急急撑开。原来不是王家小姐,到是吴家小姐。絳英备述心言,说:「我今日辞了嫂嫂,只说又往王家,无人稽察,所以来得容易。还有拜匣内白银五百,为路费之资。」
  云客是个风流名将,就如淮阴用兵,多多益善,岂不快活?玉环小姐的事,且待归去商量。
  这一路风月舟中,新婚佳趣,倒是实实受用的。把船两头冒好,竟出了扬州城。随路行来,至一村落,暮烟凝合,夜色萧然。梢公住櫓停宿,此夜鸳鸯共枕,比那孙蕙娘家,更加安稳。只多了梅香同伴,不好恣意取乐。絳英花蕊初开,半推半就。云客风情荡漾,如醉如痴。虽不敢大奋干戈,也落得暂时云雨。只有梅香在铺边细听,睡又睡不著,熬又熬不住,翻来覆去,但求速速完事,省得闻了此声,心性意乱。若是小姐当不起久战,何不把我做个替身?也分些好处。云客为舟中不便酣战,且絳英又是新破瓜,难于进退,弄到一二更,也就住手了。
  次日绝早,催梢公发船。晓雾濛濛,莫辨前后,正要开船,忽然前面一隻船来,因在雾中照顾不及,船头一撞,把那一隻船撞破了。那一个船中,立起三四人来,先捉梢公乱打。
  云客不知其故,出了船舱,说道:「不要打,若是撞坏了船,我自赔修。」
  船上人那里顾你?一齐挑上船来,就把云客扭住,把船中一探,大叫道:「这位女娘是认得的,缘何在此?」
  你道什么人,就认得絳英来?不知这船上坐的,就是絳英的大兄。扭住云客的,就是絳英的家人。因下乡几日,趁早要归家,不想撞著絳英。家人急急报知,倒把吴相公一吓,说道:「如何妹子随著这个人,往那里去?」又听得云客是杭州的口声,心上大骇道:「莫非是个强盗,打劫家里,抢妹子来的?」速叫家人,把云客不管好歹,先将绳绑了。
  絳英在船中叫道:「哥哥不要乱嚷,这是我自己要去的,不干那人之事。」
  吴大听见此话,明明道是私奔,越发大怒起来,道:「若然如此,我在扬州府中,体面搁在那里?」叫家人搜他船中,带些甚么。家人取一拜匣,打落了锁,扯开,内中尽是银子。
  吴大骂道:「这个草贼,盗我家许多银子!」
  只把云客当做贼情看待,这也是全体面的好计。一面叫两个家人,把自己的船,拖那絳吴与梅香在船上,吩咐家人竟送到王老爷家,不要到家里去出丑。自己跟几个家人,绑了云客,解到扬州府来。絳英乱哭乱嚷,那个顾他?只有云客,吓得魂飞魄散,一言也辩不出。
  当晚进了扬州城,吴大把那匣中银子,拿出四百两,做个打官司的盘缠。只将一百两连那拜匣,做个真贼实盗。一路考问缘由,云客只是不说。又把船上梢公相打,喝道:「你们船上人,惯同别人做贼,知他甚么名姓?」
  梢公稟道:「相公息怒,小的是乡间人,不比别处快船,挂了贵府灯旗,不是捉贼,就是做贼。昨日早晨,只见那个人说道,要载家小到浙江去,叫小人的船,其余都不晓得。」
  吴大恐梢公牵连他妹子的事,竟不拷问他,一腔毒气,独呵在云客身上。渐到府前,呈词手稟,也不及写,同那几个家人,竟扯云客,解到府中。吴大击起鼓来,知府坐堂,手下人簇拥那一起进去。
  吴大是个扬州名士,府堂上公差大半相熟,没有一个不帮衬他,跪到知府面前说道:「生员今早捉得一个草贼,特解到太公祖大人案下,乞求正法。」
  知府问道:「怎样捉的?」
  吴大道:「生员两日有事下乡,今早雾中,忽一隻船撞破生员的船,与他理说,他反肆毒手,把生员的家人打坏了。里党中人不服,把船押往,搜他船中一个拜匣,那是生员家里的。匣中银子一百两,锭锭都是生员家里的物,真赃现证。连忙差人到家,果然昨夜逾墙而入,钻穴相偷的。这是天罗地网,著他败露。」
  知府唤云客上前,喝问道:「你做贼是真的么?」
  赵云客年纪不多,生平不曾经衙门中事,又见吴大利口,一时难与他争执。思量说出她妹子的事,先认一个罪名在身上,这句话又说不出。
  只向前稟道:「生员名唤赵青心,也是浙江杭州府钱塘县学生。这银子是自己的,那吴秀才明明要诈人,反冤屈生员做贼,望公祖老爷电鉴。」
  知府道:「你说是钱塘秀才,本府那里去查你?只这匣是你的,还是吴家的?」
  吴大挺前证道:「这匣子祖父所传,里面还有印记,难道不是真赃?」他明晓得分与妹子的拜匣,正好将他执证。果然匣中有吴家印记。
  那时知府看见,便道:「贼情定是真的,今日且收下监。他说是钱塘秀才,待移文到钱塘去,若果然秀才,申文学院;不是秀才,就将这贼一棒打死便了。」
  云客泪下纷纷,口中但叫冤屈。公差不由分说,拖到监中。吴大出了府门,顿然生出一计。不知将赵云客,怎样摆佈。
  评:
  昔有人入山,遇见一仙子,与之三言两语,便欲求合。仙子笑曰:「汝欲生男育女耶?」其人曰:「非也。」仙子曰:「然则何为急于求合?」其人曰:「某生平嗜好在此,不能禁耳。」仙子引入石室,其人纔上床,即化为老龟,壳重足轻,艰于行动,屡向仙子叩头乞命。仙子曰:「汝生平嗜好,以致如斯。速宜改却前非,不然此壳将历劫不脱矣。」老龟盘旋山岭,不能自归而死。夫萼绿华,杜兰香,亦曾下嫁,此其情所不免也,若失情未至而欲先之,则一生平嗜好之老龟耳。趟云客初遇玉环,可敬可爱而不可亲,若是肉蒲团,便形出许多贱态矣。要知真正情种,决不轻易宣淫如鸡犬者也。读者无嫌寂寞,直至后回便见。苏庵尝有诗纪事云:「世间男女尽飞虫,一上身来便打雄;试问有情谁似鹰?夜深孤影向长空。魄散香魂冉冉轻,木客山妖尽有情;闻道一生落花底,活现尽儗惜苕荣。」
  第七回 陈灾兆青璅含情 解凶星红鸞吊燕
  诗云:
  云欺月色雾欺霞,
  风妒杨枝雨妒花;
  纵使自怜珠有泪,
  可能终信玉无瑕。
  杜鹃啼处三更梦,
  灵鹊飞来八月槎;
  莫道风流容易遘,
  锦屏心绪乱如麻。
  吴大陷害云客一事,只为有关体面,故此下个毒手。一出府门,便生计较道:「看这贼奴,原像个斯文人。只因我连日下乡,不想妹子做这件勾当。今日幸得不分不明,送他监里。此后覆审,加些刑罚,倘若从实招出,我的体面倒不好看。若是听府支移到钱塘,果是秀才,又宽他几分了,后日反做一冤家在身上,又似不妥。」
  反覆思量,忽然悟道:「不如将些银子,在府房中捺起申文,也不要再审。只吩咐监门禁子,不许送饭与那贼徒吃,过一两日,自然饿倒下来。那个剖明此事?我的体面暗暗里全了,岂不周到?」
  看官,那吴大这样算计,就是活神仙,也难救得赵云客,看看的要饿死了,不要说两位小姐、一个蕙娘将来无穷懊恨,就是我做小说的,后面做甚出来?若真要云客出头,不是知府救他,定是鬼神救他,方纔免这场大祸。谁知那二项,一毫也不见影响。正是:
  瓮中捉鱉,命悬手下。
  我只得将赵云客,暂时放在一边,听他饿死便了。且把吴小姐归家之事,说个下落。
  却说絳英小姐,被哥哥撞见,著家人仍送到王府中。自侮命运迍邅,累及云客,无辜受祸。一日不曾吃饭,哭得手麻眼暗,渐到王家府前,家人叫一肩小轿,请小姐上岸。
  絳英含羞忍耻,上了轿子,随著梅香,竟进王家宅门。家人通报,吴小姐到来。夫人小姐亲自迎接,见絳英花容憔悴,夫人道:「小姐脸带愁容,莫非家中与嫂嫂淘些闲气么?且进房去吃茶。」
  玉环携手进房,含笑问道:「姐姐到家,有甚么闲气,如此不欢?」
  絳英但低著头不说。玉环不好再问,只唤侍女,快备夜饭,且待宵来,细细问他,心上想道:「又不知我的事体,可曾料理?」私问絳英的梅香,梅香不敢直说,应答模糊,也不明白。
  到夜来,银烛高烧,綺疏掩映,排著夜饭。两位小姐,只当平日坐谈的模样,玉环再三劝酒,絳英略略沾唇。夜饭完后,侍女出房,两个促膝而坐。
  玉环小姐道:「姐姐,你的闲气且慢慢的讲,只问你昨日事体如何?」
  此时絳英不好相瞒,只得说个明白。道是:「妹子不知,今日为我一人,弄出许多祸事,且并要带累你,为之奈何?」
  玉环道:「莫非赵郎败露,他竟不别而行么?五百金小事不与他也罢,只是教他得知我前日与你说的意思纔好。」
  絳英把私随他去,撞著大兄等事,细细说了一遍。又道:「我只恐独来聘你,教我无处著落,故此先要跟他。谁想这般祸种,倒因我做出来。幸喜妹子的事,一毫也不走漏。但赵郎为兄所陷,不知怎的下落?」
  玉环闻得此言,心中虽则一惊,却也倒有门路,对絳英道:「既然此事不谐,前日原是我央你去的,我也不怪你。为今之计,只先要打听赵郎的消息,便好相机而动。」
  絳英道:「我如今也顾不得体面,过一两日,还要归家,与哥哥说个明白。他若必要害赵郎,我便与他做个撒手的事,看他如何安放我?」
  小姐道:「不要草率,明日先打发梅香归,探听一番,再作道理。」
  这一段,也是私房的话。只不知赵云客的救星,可曾落在下界了?吴大自府回家,也不说长说短,睡了一夜。
  次日早晨,吃了饭,身边带著几两银子,将二十两送与府房,捺起申文,将四两付与禁子,不容他买饭吃,只待三四日后,递个病状与知府,又将三四两银子,与府堂公差,偿他昨日帮衬的礼,自己道做事周匝,完了府堂使用,又往到朋友家去干别项事。赵云客自昨晚进监,监门又要使费,公差又索银子,牢内头目,又要见面钱,满身衣服,俱剥了去。夜中苦楚,不可胜言。
  挨至第二日午后,还没有饭吃。异乡别省,全无亲戚,可以照顾。只道命犯灾星,定作他乡冤鬼。那晓得红鸞吉曜,一时弔照起来。扬州府有个狱官姓秦,名衡石,号程书。他原籍湖广武昌府贡监出身,虽是个狱吏,平日间极重文墨的。有一妾生两个儿子,一个就在扬州府进了学,一个还小,在衙内读书。他奶奶亲生一女,名唤素奴,因他母亲日夜持斋念佛,止生这一个女儿,故取名叫做素奴。素奴长成,精通书史,自己改名素卿,年方一十八岁。人才风韵,俊雅不凡。
  那秦程书本日亲到狱中,查点各犯,原是旧规。做了狱官,时常要到狱中查点的。只见各犯唱名点过,临了点到赵云客,说道:「那人新进狱门,本司还不曾见面。」想是犯人进监,狱官原有些常例的,故说此话。又见赵云客一表人才,赤身听点,问道:「你是什么人?犯什么事,到此狱中?」
  云客俯身跪诉道:「生员赵青心,原是杭州府钱塘县学生,家里也是有名的,薄产几千亩。前日有事到扬州,带些盘费过来,在街上买一拜匣。不想是府中吴秀才家的。昨日早晨,大雾中开船回去,正撞坏那吴秀才的船。被他狼僕数人,乱打一番。窥见生员船中,买些货物,顿起不良之心。以拜匣为名,冤屈生员做贼,把行李货物,都抢了去。父母老爷详鉴,生员这个模样,岂是做贼的?知府不曾细察,堂上公差,又俱是吴家羽翼,一时就推到监里。生员家乡辽远,无门控诉。伏望老爷大发慈悲,救生员一救。」
  秦程书见他这一副相貌,又兼哀诉恳切,心上就发起慈念来,说道:「既然如此,后日审究,自然有个明白,本司今日也做不得主。但是见你哀辞可怜,果然是文墨之士。本司保你出去,在衙里住几日,待审明白了,再理会。」
  禁子得了吴家使用,稟道:「这是本府太爷要紧犯人,放不得出去的,夜来还要上押床,老爷不可轻易保他。」
  秦程书喝道:「就是府太爷发监的犯人,不过偷盗事情,也不是个斩犯,你便这样阻挡。」禁子不敢拦阻,任凭狱官领云客到衙里去。
  原来秦程书最怕奶奶,奶奶平日敬佛,不许老儿放一分歹心,又因大儿子在学里,一发把斯文人尊重,对云客道:「我衙内有个小儿子。你既是秀才,与我儿子讲些书史也好。」
  一到衙中,把些衣服与云客穿了,著他住一间书房里教书。一日三餐,好好的供给他。只因云客是个犯人,时常把书房门锁好,钥匙付奶奶收管。大儿子出外与府中朋友做放生会,每人一日,积钱三文,朔望聚钱,杂买鱼虾之类,于水中放生,以作善果,这也是奶奶敬佛的主意。是晚回衙,闻得父亲保一个斯文贼犯,在书房教兄弟的书,便到书房相会,说起诗书内事,云客口若悬河,随你百般盘问,毫无差误。
  大儿子故意要试他才情,就对云客说道:「今日小弟做放生会,各友俱要赋诗纪事。小弟不揣,欲求兄代作一首,未审可使得?」云客谦逊一香,提起笔来便写,立成放生诗一首云:
  四海生灵困未休,鱼虾何幸得安流;
  腐儒仅解开汤网,尘世谁能问楚囚。
  虫孽未消终有劫,风波难息岂无愁;
  放生莫放双鲤去,恐到龙门更转头。
  大儿子见了此诗,赞嘆不已,到里面对父母道:「那书房中的犯人,果然文才淹博,相貌过人,后日必定大发的。只是吴秀才冤屈他,也觉可怜。」妹子素卿,在房中听见哥哥说话,心内也要去看他一著。到第二日,程书出衙理事,两儿外边游玩。
  衙内无人,素卿与母亲散步到书房边,一来随意闲游,二来看那书房中的犯人。门缝里张了一会,见云客身材俊秀,手里拿一本书,朗吟诗句云:
  因贪弄玉为秦赘,且带儒冠学楚囚。
  素卿颇晓诗书,听云客朗吟诗句,便有些疑惑起来,想道:「人家屈他做贼,其实不像个贼料。他这吟的诗句,倒有些奇怪。莫非是一个风流才子,到这里来?妇人面上有甚勾当,被别人故意害他,也未可知?且到晚间背了母亲,去试他一试。若是果真冤枉,便与父亲说知,尽力救他,后来必有好处。」
  你道素卿为何顿发此异想?原来秦素卿自小生性豪侠,常道:「我身虽为女子,决不要学那俗妇人,但守著夫妻儿女之事。」瀨水击绵,救亡臣于飢困,盘餐加璧,识公子于逋逃。便是父母兄弟,一家男女,无不敬服他,道他是个女中男子,并不把女儿气质看待。他要看人,就依他看人,他要游玩,就依他游玩。
  素卿也有意气,平时见了庸夫俗子,任你王孙富贵,他竟毫不揣著。
  那一晚,乘衙内无人。母亲又在佛前礼拜,私取钥匙竟把书房门开了。云客忽见一个女子,韵度不凡,突然进来,反把他一吓。只因近日监中,一番磨难,身上事体未得乾净,那些云情雨意,倒也不敢提起。见了素卿,拱手而立。
  素卿问道:「官人何等人家?犯法羈住在此?」
  云客哀告道:「未审姐姐是谁?小生的冤,一言难尽。」
  素卿道:「我就是本衙老爷的女儿,名秦素卿,平生有些侠气。官人有事,不妨从直说出。我与父亲说明,当救你出去。看你这等气质,决不是做贼的。缘何他家冤你做贼?想是你有甚么妇人的勾当,被人害你么?」
  云客道:「这个倒没有,小生家里还未有妻子,外边安敢有甚歹事?」
  只把监内告秦程书的话,说了一遍。素卿道:「这个不难。待我与父亲商量,算个出脱你的门路。只是有句话对你说,我一生率性,有话就说。不像世上妇人暗里偷情,临上身还要撇清几句。你既是没有妻子,犯了屈事,在这里来,倒像有些缘法。你若是此冤昭释,后日富贵,慎勿相忘。」
  云客谦恭尽礼,但要营求脱身,图谋玉环小姐的约,那里又有闲情敢与素卿缠扰?谁知不缠扰素卿,倒是极合素卿的意思。素卿仍锁书房,行至里面。暗里自思道:「那人有才有貌,有礼有情,并不是世上这般俗人见了女子,满身露些贼态。我家哥哥大发之言,定是不差。」当夜便私自出房,再到云客书馆。
  原来素卿在家中,人人畏慎,并没有一个敢提防他。云客坐到更余,接见素卿,就不像以前的样子了。携手谢道:「小生赵云客,在危疑困厄之中,蒙小姐另眼看承,实是三生有幸。不知以后,怎样补报?若能够脱身罗网,得遂鸞凤,一生的恩情,皆小姐所赐。」
  素卿直性坦荡,见云客这般言语,自然情意绸繆,委心相托,竟把姻缘二字认得的的真真。古语云:「一夜夫妻百夜恩。」他就像一千夜还放不下的念头。爱月心情,遇著惜花手段。想是赵云客前世在广陵城里种玉。故所遇无非娇艷,必定受恩深处,自有个报答春光。但看后日如何?且听下回表白。
  评:
  从来作小说者,经一番磨难,自然说几句道学的话。道是偷妇人的,将来果报,定然不爽。是何异欲嗜佳餚,而訾其后来臭腐,令人见之,徒取厌倦而已。昔汤临川序牡丹亭有言,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旨哉斯言,足以药学究矣。
  第八回 赴京畿孤身作客 别扬州两处伤心
  诗云:
  昨夜残云送晓愁,西风吹起一庭秋;
  梦里不知郎是客,苦相留。
  别恨为谁闲绣幕,惊啼曹与倚高楼;
  破镜上天何日也,大刀头。
  却说吴大相公移姦作盗,自是周旋妙策。过了两日,亲往监门,讯问禁子道:「那个赵贼死了还未?」
  禁子对说:「前日承相公之托,极该尽力。怎奈遇著狱官秦老爷,查点各犯,被那个姓赵的一套虚词,倒保他衙里去住了。我们拦阻不住,故此不曾效力。」
  吴大顿足身冷汗。女儿素卿,在房里听见,便走出来,对父亲道:「那吴家要把银子央来,这件事必然冤枉的了。只是爹爹虽不受他银子,怎禁得别人不受他银子?那姓赵的一条性命,终久不保。」
  老秦夫妇点头道:「便是我女儿说得不差。」
  素卿道:「如今莫若把他银子受了,以安其心。省得又要别寻头路。列明日草堂,爹爹去见知府,把这件事说起。说道:『外边人俱晓得他冤枉,只是吴秀才定要处置他。闻得他的父亲浙江有名的富室,又且真的是个秀才,老大人不可轻易用刑。后面弄出事来,官府面上也有些不妥。』就是偷盗也非大事,只叫知府轻轻问个罪名便了。」
  秦程书满口称赞:「我的女儿大是有才,这一番语甚好。我明日便去与知府说。」
  当夜更深,素卿思想赵郎明日审问,虽则托了父亲这一番言语,未知是祸是福。又恐怕吴家别有恶计,转辗不安。待众人睡了,竟自出房,到书馆里来,见了云客,把今日父亲的话,备细述了一遍,说:「明日分别,未审好歹。虽则父亲为你申救,不知知府意中必定如何?」
  云客闻得此言,不觉悽惶道:「有这样狗官!贼也招在家里,可笑!可笑!」
  即便回身算计道:「我这场官司,如今要费银子了。若是听他审问,万一他也像狱官面前的话,翻转事来,我倒有些不便。且是妹子在王家,昨日打发梅香来探看,无非打听那贼的消息,必定处置死了,方为乾净。」
  本日就兑白银一百两,央人送与知府,一定要重加刑罚。又将白银四十两,央人送与狱官秦程书,说道:「那贼是吴相公的仇人,求老爷不要遮盖他。」又将银十两,送与府堂皂隶,叫他用刑时节儘力加责。就约明日解审,这一段门路又来得紧了。
  不想秦狱官是个好人,见吴家央人送银子与他,回衙对奶奶道:「不知那姓赵的与吴家怎样大仇,定要处死他。今早央人,先送白银四十两与我,约明日解审,叫我不要遮盖。想起来,我这里尚然如此,别个爱财的老爷,难道倒白弄不成。」
  只见奶奶闻得此言,就骂道:「你那老不死!这样冤屈钱,切不可要他的。我与你单有二男一女,偏要作孽积与子孙么?」
  口里一头念佛,一头责备,倒吓得老秦一无地,一把抱住素卿,哭道:「小生遇著小姐,只道有了生机,不想明日这一般,定然不能够完全。小生死不足惜,但辜负小姐一片恩情,无从报答。」
  素卿见他苦楚,掉下泪来,说道:「也不要太忧烦。倘父亲与知府说得明白,好也未可知。只是就有好信,你定要问个罪名。若是罪轻,你速速完事,便当归去,不可久留,被吴家算计;若是罪重,你的身子,还不知到那里去,怎得再到我家来?我今夜相见,竟要分别了。」
  两人抱头大哭。又道:「你若明日出了府门,有便再到这里一会,我今夜先付你些盘资。」把十两银子缝在衣中,与云客穿好。又吩咐道:「你的身子,千万自己保重,以图后会。」云客哽咽无言,渐至五更,素卿哭别进去。云客和衣而睡。
  只见绝早,外面敲门,那是提赵云客赴审的公差,需索银钱,如狼似虎。秦程书里面晓得,出来安插他,送与银子二两,央他凡事照顾。将次上午,秦衙并留公差,同云客吃了饭。程书亲送云客,行到府门,吴秀才却早伺候久了。秦程书先进府堂,见了太守,就与他说这件事。太守心上早有三分疑惑,又见狱官真情相告,道是与云客讨个分上,也不十分威严。
  原来这太守,做人极好,专喜优待属官。又因秦狱官平日真诚,他的话倒有几分信他。程书稟过下来,公差即带云客上堂。太守喝道:「你是贼犯,快快招来,省得用刑罚。」
  云客诉道:「生员的罪名,终无实据。就是一个小匣,原在瓦子舖前买的,也不晓得是吴家的物件,有买酒的孙爱泉为证。」
  云客因无人靠托,指望把孙爱泉央他一句话,救己的性命。谁知太守要两边周旋,顾了吴家又舍不得狱官的情面,做个糊涂之计,一名也不唤叫,说道:「你的贼情定真的。姑念你远客异乡,如今也不用刑了,依律但凡奸盗之事,拟个满徒配驛燕山。」
  另点一名差人孙虎,著即日起解到京里,如迟,差人重责三十板。不由分说,就发文书押出去。吴秀才还要太守加些刑罚,被众人一拥下来。
  云客就在府门拜谢秦程书。程书回衙,述与奶奶知道:「虽则配驛,然终亏我一番话,不曾用刑,也算知府用情了。」说这公差孙虎,押了云客,竟到家中收拾行李起身。
  你道这公差是谁?原来孙虎就是孙爱泉的儿子孙飞虎。云客一见爱泉,怨声恨语,说了一遍。爱泉夫妇,忽闻得这件事,也与他添个愁闷,道是不推官人受冤,我儿子又要措置些盘费出门去。蕙娘在里面,听得云客有事,就如提身在冷水中一般,无计可施。只得挨到夜间,其云客面话。
  孙虎因云客是认得的,不好需索费用,把云客托与父亲看好,自己反出去与朋友借盘缠。说道:「赵大官且住在此,我出外移补些银子,明日早上回来,便可同去。」
  孙爱泉见云客一来是个解犯,有些干系,二来恐怕吴家有人来窥探,就著落云客直住在后面房里,正好与蕙娘通信。当夜更余,蕙娘寻便来看云客。两个相遇,并不开言,先携住手,哭了一会。
  蕙娘问道:「几日不见你来,只道是你有正经在那里。不想弄得如此,且把犯罪缘由,说与我知道。」
  云客细诉真情,不曾话得一句,却又扑簌簌掉下泪来,说道:「自前日别你之后,便遇了王家小姐,承他一心相契,他的缘法也够得紧了。谁想内中又有一个小姐姓吴,名絳英。他先要随我到家中,然后寻媒来聘那王家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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