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们第一次在哈里顿公园的手球场见面。
那是个初夏的周六上午,天气晴朗,万里无云,阳光和暖,但不会让人难受。
当我抵达那儿的时候,他单独在球场里,我看着他猛烈地把球击在挡球网上,做运动前的准备运动。
他虽然没有朝我这边看,不过,我肯定他知道我在看。
当他停歇时,我说:“赛一场如何?他看看我这边,说:“有何不可?”
我们玩了两个小时,或者两小时多一点,也不知道打了多少场,我比他年轻几岁,也比他高出几寸。每场球赛都是他赢。
当我们休息的时候,太阳高挂在正空。天气比开始时炎热得多,我们汗流浃背地站在一起,用毛巾擦脸上和胸膛的汗水。
“打得痛快,”他说,“没有像这样痛快过。”
“我希望你至少是做了练习,”我抱歉地说,“我的球技太差,不配说是比赛。”
“哦,不必为那种事烦心,”他说,闪过一道虚伪的微笑、“说老实的,我喜欢赢。进进出出球场,倒真给我着实练习一下。”
我大笑,“事实上,这一玩倒是玩渴了,喝两杯啤酒如何?我请客,算是缴我玩手球的学费。”他咧嘴笑,“有何不可?”
我们并没有谈什么,至少在餐厅的座位上坐下来之前。
我们坐的那张坚实的橡木桌面上,留有一代代大学生所刻的各种希腊文字。
我正待向他道歉,说球技的拙劣时,他把杯子放在桌子上面,从烟盒里抖出一支烟。“嘿,算了,干吗?也许球场失意,情场得意。”
我放了一阵没有欢乐的大笑说,“假如我那种情场算是得意的话,那么其他的该是灾祸了。”“有什么难题吗?”“可以那么说。”“晤,假如你不想谈的话……”
我摇头,“那不是,也许谈谈对我有好处……不过,你听了会烦死……那不是什么……难题……现世界,处在我同样困境的男人多如过江之鲫。”
“我有个女朋友,”我说,“我爱她,她爱我,但是我很怕会失去她。”
他皱着眉头思索。“你是有妇之夫?”“不是。”“她是有夫之妇。”
我摇头,“我们俩都是单身,她很想结婚。”“可是,你不想和她结婚。”
“我最想和她结婚,和她白头偕老。”
他眉头加深。“等一等,”他说,“让我想一想,你们俩都是单身,两人都想结婚,但是有个困难,我所能想到的是,她是你的姐妹,不过,我不相信难题会在那儿,尤其是,你说问题是个普通的问题,我想我的脑筋是被太阳晒昏了。究竟是什么问题?”“我离了婚。”
“又怎样?多的是离婚的人。我就是离婚再结婚的,除非是宗教问题,我打赌,一定是宗教问题。对不对?”“不。”
“唉,别尽让我瞎猜,朋友。我已经放弃过一次,记得吗?”
“我的问题出在前妻,”我说,“法官判决,把我所有的归她,我只剩下出庭时穿的那身衣服。每月付了她的赡养费后,我只能住一个有家具的小房间,烧饭只能在一只热盘上烧。我没有钱结婚,而女朋友想结婚……迟早她会厌倦和一位无法带上高雅场所的男人厮磨。”我耸耸肩,“晤,你明白情况了吧?”
“我明白了。”“我说过,那不是一个很新颖的问题。”
“这种事,我一半都不了解。”他向侍者示意,再来两杯啤酒。
酒送来后,他另点支烟,吞一口啤酒,“这种事可真是大事,”他说,“我告诉过你,我也有过前妻。”“时人差不多每个人都有前妻。”
“那倒是事实。我大概请到一位比你会辩论的律师,不过我也被压榨得很惨。她分到房子、凯迪拉克轿子和其他想要的一切。
现在,她没有孩子,没有责任,但分去我所挣的百分之五十,政府扣我百分之四十的税。你想想,留多少给我自己?”“不多。”
“你最好相信,虽然有她和政府的分割,我还是过得蛮不错。
可是你知道,每月那样付钱给她,使我心中做何感想?我恨那女人的胆量,在我的赡养费下,她过得像女王一般优裕的生活。”
我喝口啤酒,“我想我们的问题有些相似。”
“很多男人可以说一样,成千上万的男人,一句忠告话,朋友,假如你和女朋友结婚的话,你要怎么办?”“我没有办法结婚。”
“不过,假如你不犹豫,勇往直前,和她结婚的话,你婚前只要照我和第二位太大结婚那样就可以。要那样做是有些违反常情,因为你是要和一位你深爱、而且爱情永不渝的人结婚。不过,婚前就立一个协议书,在证人前签好字,同意将来万一意见不合要离婚,她不能弄你一毛钱。你明白我的意思没有?找个高尚、信誉好的律师,请他给你立一个法律上站得住脚的草约,要她签字,她很可能愿意签,因为她望眼欲穿的急于结婚,完成终身大事。然后,你就没有什么可烦心了。假如婚姻甜蜜、美满,我希望是如此,那么,你只浪费了一两百元律师费,那算不了什么。不过,假如婚姻有何差错的话,你就稳如泰山,不必付出巨额赡养费了。”
我注视他良久。“有道理。”我说。
“我正是那样做。现在我的第二任太太和我相处得不错。她年轻、漂亮,也是个好伴侣。我想我这个婚是结对了。我们也有些不愉快,但无伤大雅,问题关键是,她没有要和我离婚的念头,因为她知道,假如走上那条路的话,她一毛钱也弄不到。”“假如我有机会结婚的话,”我说,“我将接受你的忠告。”
“希望如此。”
“可是机会永远不会再有了,”我说,“有我前妻那样无止境的吸吮,我只有死路一条。你知道,我实在羞于启齿,但是,管他的,我们是陌生人,我们谁也不认识谁,所以我才可以承认,我幻想杀死她、刺死她,把她绑在铁轨上,让火车来为我解决难题。”
“朋友,你并不孤单,世界上满是和你做同样想斩除前妻梦的人。”
“当然,我永远无法下手。假如那女人有三长两短,警察就会直接找到我。”
“这边的人也一样。假如我能把前妻置于死地的话,尸骨未寒,警察就会登我的门。实际上那具‘特别的尸首’,天生冷血,本来就冷冰冰的,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我说。这一回由我招手示意再来杯啤酒。我们沉默着,一直到酒送到面前的桌上。
然后,我以一种自白的语调说,“我告诉你,我会下手的。假如我不是怕被逮到的话,我真会做,我会杀她。”“我会杀我的那一个。”
“我是说真的。没有别的摆脱方法。我在恋爱,我要结婚,但又不能结婚。狗急跳墙,我是会干的。”他没有踌躇:“我也会。”“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可以说那是为了钱,大部分是为了钱,但还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我恨那个女人,我恨她欺诈,视我为愚蠢的事实。
假如我可以逃避的话,他们现在就该挖开她的‘墓地’了。”他摇摇头,痛心疾首地说,“她的墓地,原先是我们俩的地,但是,法官判整个土地归她,不是我想埋在她旁边,而是原则问题。”
“假如我能逃避的话……”我说到这儿,把话停顿在半空中、伸手取啤酒。
当然,那人的头顶上实际上是没有光亮如灯泡的……那只是在漫画中出现……他那圆胖多肉的脸部表情,生动得让我必须承认,我抬头预期看见灯泡。很明显的,这人刚刚有了“主意”。他并没有立即说出来,而是花了几分钟沉思,我品着啤酒等候他。当他有准备开口的架式时,我放下酒杯。“我不认识你。”他说。
我点了点头,表明这是事实。“我也不认识你,甚至不知你姓甚名谁。”
“我叫……”他示意我不要开口。
“不要告诉我,我也不想知道,你不知道我们是什么,我是陌生人。”
“我想是的。”
“我们一起玩了两个小时的手球,但没有人知道我们曾一起打过球。我们一起喝两杯酒,但只有侍者知道,他不会记得,也没有人去问他。你没看清我们的处境吗?我们俩都有一个想要干掉的人,你明白不明白?”
“我不大有把握。”
“你看没看过一部叫《火车上的陌生人》的电影?两个陌生人搭同班火车,谈到他们的苦恼,未后,决定互相对换手下。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开始有点明白。”
“你有个前妻。你说,假如有机会可以逃避刑事责任的话,你愿意下手杀人。而我如有机会逃避刑事责任的话,我也会杀人。我们想逃避的话,必须互换受害者。”
他仆身向前,降低声音,我们附近并没有人,只偶尔有低低的私语。
“朋友,再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事,你杀死我前妻,我杀你前妻。
然后,我们都自由了。”我两眼瞪大,低声说:“妙极了!太好了!”
“你自己也一定想到过,”他谦虚地说,“否则,话题不会朝那个方向。”
“就是妙!”
我们沉默坐一会儿,四只手掌搁在桌面上,两颗脑袋差不多靠在一起,两人都沐浴在那妙主意的温暖中。然后他说:“一个大问题,我们之间必须有一个先执行。”
“我先,”我提议,‘毕竟这个主意是你提出来的,我先执行才显公平。”
“假定你先做,等你完成之后,我畏怯了呢?”“哦,你不会这样。”
“不错,我是不会,朋友,不过,你不能太相信,不能相信得自动先冒险。”
他伸手进口袋,取出一枚亮晶的硬币。“猜,正面还是反面。”
说着,把硬币扔进空中。
“正面。”我说,我总是猜此面,差不多每个人都是猜正面。
硬币落在桌面上,旋转了好一会儿,停了下来。是反面。
那个下午,我想办法去看玛丽,经过一阵热烈的拥吻之后,我说:“我有希望了。我意思是说关于我俩的事,我们的未来。”“真的?”
“真的,我有一种预感,事情会成功。”“喔,亲爱的。”她说。
星期六。
早晨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我们安排在手球场再见面,但这一次我们玩了六场就结束。擦干汗水,穿上衬衫后,我们到另一家酒吧,各喝了一杯啤酒。
“星期三或星期四晚上,”他说,“星期三我要玩扑克牌,那是我平常的消遣游戏,牌局总是要延续到次日凌晨三点。一向是那样。
这次不例外。星期四,我和前妻要吃饭,饭后我们会玩桥牌,桥牌不会玩过午夜,所以周三比较好一——,“周三对我也好。”
“她独居,夜里十点钟总是在家,绝少离开家。我不怪她,那是幢美丽的房子。”他抿了抿嘴唇,“但是,别管房子美不美;反正,你夜里越早下手,对我越有利——那样医生可以判断死亡时间——”“我会打电话报警。”“干吗?”
“她死后,我会给警方挂匿名电话,向他们告密。那样的话,当你还在玩扑克牌的时候,警方就能发现尸首。那一来,你完全脱离干系。”
他赞许地点点头,说:“那是最聪明不过了。你知道什么吧?
我对你我两人的邂逅,兴奋不已。我不知道你尊姓大名,你也不知道我的名字,不过,我很喜欢你这种类型的人。周三晚上吗?”
“好,周三晚上,我同意,你会在周四早上得到消息,到那时候,你的难题就解决了。”
“太棒了,”他说:“哦,还有一件事,”他闪出一丝狡黠的微笑,“假如她有什么痛苦的话,我不会难过。”
周三晚上。
她并没有什么痛苦。我用刀干事。我告诉她,我是个窃贼,假如她合作的话,就不会受到伤害。那不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撒谎。她合作了,但当她注意力转移到别处时,我开始动手。她断气时,那张并不美丽的脸上充满着迷惆,但她并没有痛苦,那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事。
她死亡后,我再执行窃贼的那部分工作。我搜索整个屋子,从书架下扯下所有的书籍。翻箱倒柜,弄得乱七八糟,我找到不少首饰,但全被我扔进水沟里。另外找到的数百元现金,我没有丢。
在另一条水沟里,我扔下血刀,再把白色手套扔进第三条水沟里。
然后,我打电话给警方。
我说我听到某幢房子有挣扎的声音,并且提供住址,还说看见两个男人冲出来,开一部黑色的汽车离开。不,我不能更进一步的指认。不,我也没有看见汽车牌照。不,我不喜欢留下姓名。
第二天,我和玛丽通电话。“事情会顺利的。”我说。“我好高兴,亲爱的。”
“我们的事情会成功的。”我说。“你太好了,你知道的,不是吗?真太好了!”
星期六,我们只玩了三场手球。
和平常一佯,他先赢,但令人惊异的是,第二场球我打败了他,这是我第一次打败他。第三场我又打败了他。
就在那个时候,他提议休息。或者他觉得根本不适合玩,或者。
减少被人注意到我们俩在一起打球的机会。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曾说喜欢赢球,也就是说他不喜欢输。
我们又喝了两杯啤酒,他说;“嗯,你执行完任务,我知道你做了,同时呢,我又不能真正相信你会做。知道我的意思吗?”“我想是知道。”
“警方没有找我麻烦,当然,他们查了我不在场的证明,他们可不是呆子。但他们没有深入调查,似乎很相信那是窃贼。我告诉你,那是一件十分完美的假偷窃,完美得我觉得是真发生了。只是一种巧合,很像是你临阵退却了,刚好有个窃贼碰上。”“也许事情就是那样发生的。我提议。他看看我,然后狡黠地笑了笑。
他说:“你是个冷静的人,凉如黄瓜,不是吗?告诉我,杀她是什么样子?”
“你不久就会发现。”
“冷静的人,你明白一件事吧?你已经占我的便宜,你从报纸上知道我的名字,但是我仍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很快就会从报纸上知道。”我含笑说。
“够公平。”我递给他一张条子,就像他给我的一样,用铅笔写的地址。
“假如你不介意失去打牌聚会的话,周三是个理想的日子。”
“我不必失约,只稍晚些时候到。打牌给我机会离开家,但是,假如我迟到一小时的话,我太太永远不会知道有何差别,即使说她知道我没有去玩牌,又怎样?她要怎么办?和我离婚,瓜分我的钱?不可能。”
“我会和一位顾客吃饭,”我说,“然后,和顾客直接去开一项业务会议。我会忙到很晚——十一点,也许午夜。”
“我想八点左右下手,”他说,“那是我平常出发玩牌的时刻。
九点钟前,我可以做完,并且结束里面的一切。你说如何?我承认主意不坏。
“我想再造一次假盗窃,”他说,“用刀,搜索整个屋于,让他们认为是同一个心理不正常的窃贼所为,你意下如何?”
“那样很可能把我们牵到一起。”我说,“也许你可以布置成强暴,强暴不遂杀人灭口。那样警方永远没办法把两桩人命案扯在一起。”
“聪明!设想周到。”他说。现在,他似乎真正钦佩我,我会杀人,而且赢他两场球。
“你不必去真正强暴她,只消撕开她的衣服即可,再加上适当的现场布置。”
“她美吗?”我承认:大致是美丽的。
“我曾幻想强暴。”他说话时,小心地避开我的眼睛,“八点钟她会在家吗?”
“她会在家。”“一个人?”“绝对是一个人。”
他迭起字条,放进皮夹子,抽出几张钞票,放在桌上,喝下剩余的啤酒,站起来。“事情如探囊取物,”他说,“你的困难马上就会过去。”
“我们的困难马上就要过去。”我告诉玛丽。
“哦,亲爱的,”她说,“我几乎不敢相信,你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
“还有一位叫人感动的玩手球者。”我说。周三晚七点半。
我离开住所,开车绕数条街,到一家杂货店,买两本杂志,然后到隔壁男人服装店看运动衫,有两件我看中的,尺码却没有我能穿的,店员说愿为我订货,但我考虑一下,告诉他不用麻烦。我告诉店员:“我喜欢是喜欢,但还没到非买不可的程度。”
我折回住所,玩手球伙伴已经停在斜对面,我将车停在车道上,用身上的钥匙开前门进入屋里。在门边时,我清清喉咙,他旋转身子,面对着我,两眼凸出。
我指指沙发上的人:“她死了吗?”
“死倒是死了,她反抗得太厉害,结果我下手过重……”他红一下脸,眨眨眼睛,“可是,你在这儿做什么?你不记得我们是如何计划的?我不懂为什么今晚你来这儿?”
“我来这儿,因为我住这儿,”我说,“乔治,我很想和你解释,可是没有时间,实在是没办法。”我从口袋里取出手枪,射中他头部。
“警方很谅解,”我说,“他们认为他前妻的死亡,使他震惊得心理失去平衡。他们推论说,他可能路经我家时,正好看见我出门,也许他看见曼拉站在门边向我说再见。他停车,或许没有怀什么目的,就走到门边,当她开门时,他突然性冲动。等我回来,进入屋子时,拿枪杀他,但已来不及,不幸已经铸成。”
“可怜的乔治。”“还有可怜的曼拉。”
她的手放在我的手掌中说:“他们是咎由自龋假如乔治不坚持签那份可恶的婚前协议书的话,我们可以和一般人一样,好聚好散地离婚。”
“假如曼拉同意好聚好散地离婚的话,也许她还活着。”
“我们只是做必须做的事,”玛丽说,“关于他的前妻,实在很抱歉;不过,实在没有别的法子。”“至少她死前没有痛苦。”
“这点很重要,”她说:“你知道有句俗语吧——没有耕耘,哪有收获?”
“是的,”我们同意。我们拥抱,好一会儿才分开。
“我们必须避开一两个月,”我说,“毕竟,我杀了你的丈夫,一如他结果我的太太一样。假如我们公开出现的话,流言就会满天飞。一个月左右,你可以出售房屋,离开这儿。数周后,我也采取同样步骤。然后,我们可以结婚,永远快乐地一起生活,但是这期间,我们最好小心谨慎。”
“对,”她说,“有部电影情节很像这样,只是电影上没有人死亡。那是说小镇上有两个人不正常地恋爱,但在公共场所时,必须假装成陌生人,我记不起片名。”
“《邂逅》吧?”我说,“原名叫《我们相遇见时是陌生人》。”
|
目录 上页 下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