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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艰辛的工作过去了。古波和热尔维丝在本区里堪称一对美满夫妻,他们与世无争,并不打架,每逢星期天必定去圣杜安散步。热尔维丝每天在福克尼太太家工作十二小时,还能腾出时间把自家的屋子清扫得窗明几净,每天早晚还操持全家的饮食。古波不沾酒,把每月的薪水全都拿回家来,只是在每晚临睡前在窗前抽一抽他的烟斗,呼吸些新鲜空气。和睦的气氛让众人称道不已。两人每天能挣九个法郎,人们算计着小两口一定攒了不少钱。
然而,起初的时候,为了弥补亏空,两人只得拼命地干活。结婚的时候,他们欠下了二百法郎的债。另外,住在“好心旅店”实在不称心,来往的人都粗俗不堪,着实看不过眼。他们渴望有自己的家,料理属于自己的家具。有许多次,他们盘算着必需的款项;满打满算,至少要花费三百五十法郎。如果不愿意手头太紧,并有钱买一只蒸罐或一只小锅,那么这笔预算就不能再减了。当他们正为这笔不到两年功夫就要攒齐款项伤透脑筋的时候,好运却悄然而至:有一位住在布拉桑的老先生请求他们允许把长子克洛德送进布拉桑的一所中学去学习,这位性情古怪却十分慷慨的老人是位绘画爱好者,他曾看到过克洛德随意乱涂的小人,竟大加赞赏。养活克洛德着实需要许多钱。现在只需负担幼子艾蒂安了,这样夫妻俩用了不到七个半月就攒下了三百五十法郎。一天,他们去俊男街买了些二手家具;买了货,在回家的路上,还在街上散了一会儿步,心中不由地乐不可支!他们买到了一张床,一只床头柜,一个大理石面的横柜,一个高柜,一张漆布面圆桌和六把椅子,所有家具都是旧红木质的,还外加床单被褥,厚布餐巾,和一套几乎全新的厨居用具。在他们眼中,这才算是堂堂正正走进生活之门,有了家具,就成了有资产的人,区里有身份的人也会对他们另眼相看了。
两个月来,他们一直为找住房的事奔忙。俩人最想在金滴街那座大宅院里租到一套住房。但是那里没有一间空房子,他们也只好放弃了旧梦。说实话,热尔维丝并不觉得惋惜:与罗利欧住在一起,门挨着门,她就十分恐惧。于是他们又去别处寻找。古波的主张也很在理,新住房不能离福克尼太太的洗衣厂太远,那样热尔维丝不致于走太远的路,也可以随时回家来。他们终于找到了一处住房,有一间挺大的卧室,一间盥洗间和一间厨房,正好也在金滴街,与洗衣厂几乎是对面。这座小住宅只有二层楼,楼梯很陡,楼上仅有两间住房,左右各一间。楼下住着一个租赁车辆的商人,他的车辆停放在沿着马路的一个宽畅天井的敞房中。热尔维丝十分欣喜,她觉得像是回到了外省,这里没有邻居,不担心有人同她吵闹,如此安静的地方令她忆起布拉桑城堡后面一条小路的安详;另一个好处,她在洗衣厂里用不着离开烫衣服的桌子,只需一探头便可望见家里的窗子。
迁入新居的日子定在4月末。此时热尔维丝已经怀孕八个月了。而她却显得非常结实,她笑着说当她干活的时候,肚里的孩子也在帮她的忙呢;她感到孩子的小手在肚子里推着她,她觉得更有力气了。每逢古波要她躺下静养时,她硬是不肯。说一睡就会害病,反而难受。但一切都还为时太早;现时,快要多添一张嘴了,该加紧干活才是!她亲自打扫了屋子,再帮丈夫把家具摆好。她对家具百般爱惜,小心谨慎地擦拭它们,每当看到上面有小伤痕便心痛异常。扫地时不小心碰着家具,便停下脚发呆,竟像是自已被撞伤了似的。她尤其喜欢那个横柜,在她看来它既漂亮又结实,式样也十分典雅。她企望买一座时钟放在大理石台面上,那一定会增色许多,但是她又难以张嘴说出。如果不是小宝宝将要来到世上,她也许会咬咬牙买了它。她叹了一口气,把这念头收了回去。
小俩口在新宅里过得十分惬意。艾蒂安的床摆在盥洗室里,里面甚至还能再放一张婴儿的床。厨房虽然只有手掌一般大小,而且光线很暗;但是,如果打开门,屋里还是能照进光来。再说,热尔维丝也不是要做几十人的饭,只要有地方炖肉就足够了。至于卧房,他们为自己的精巧安排而得意。一早起床把白色的床帷拉上,卧房就成了饭厅,中间放一张桌子,横柜和高柜相对而放。壁炉每天要烧十五个铜币的煤,于是他们把壁炉封了;把一个小生铁炉放在大理石板上,每天烧七个铜币的钱便可取暖,最寒冷的日子就这样渡过。然后,古波也使出浑身解术点缀卧房的墙壁,并思忖着今后还会更漂亮:镜台上放一尊高浮雕像,这是一位法兰西元帅,手持指挥棒,在一门大炮和一堆炮弹之间作出一个雄健的姿态;横柜上家人的许多相片排成左右两行,中间是一个金色的圣水瓷盘,盘里散放着几盒火柴。高柜上放着巴斯加尔和贝朗日的半身塑像,一个面目严峻,另一个饱含微笑,好像都在静听那小时钟嘀答的声响。这确实是一间漂亮的卧房。
“猜猜看我们的房租是多少?”每逢客人来访,热尔维丝总是这样问。
当来访者把房租估计得过高时,她便以胜利者的姿态嚷起来,为自己花小钱住进如此舒适的地方津津乐道。她说:
“每年一百五十法郎,一个铜币都不多交!……呃!这真太便宜了!”
金滴街本身也是使他们高兴的原因。热尔维丝住在这里,可以在自己家和福克尼太太家之间不断地来往。眼下每到晚上古波便下楼,在门口抽他的烟斗。这里的马路没有人行道,路面的石砖多有坍塌,缓坡向上。坡上是金滴街的另一侧,坐落着一些昏暗的店铺,窗户肮脏不堪。其中有几家补鞋店、箍桶店,一家凌乱的杂货店,另有一家已倒闭的酒店,店门已关了几个星期,门上张贴着横七竖八的广告。朝着巴黎市区的另一头是些直冲云天的四层楼的房子,楼下被许多洗衣店占据,一家挨着一家,其中有一家绿色门面的小理发店,橱窗里陈设着许多色彩柔和的香水瓶擦得锃亮的铜盘,使这个阴暗的角落泛出一些鲜艳活泼的光彩,显得清爽宜人。而路中间则是最感舒畅的地方,因为房屋最低也最少,空气和阳光也最多。这里有出租车辆商人的存车房,旁边是一家汽水制造厂,对面是洗衣场,这是一块宽阔而安静的自由空间。洗衣妇们的喧嚷声和蒸气机均匀的声响不由得使人产生遐想。街的深处,黑墙中间夹着小路,使此地酷似一个村落。古波时而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少数行人从洗衣场里流淌出来的肥皂水上跨过去,便说他记起自己5岁的时候,他的一个叔父曾带他去过一个地方,也是这番情景。热尔维丝最喜欢窗子左边的天井里种的那棵槐树,一辆伸出墙外的碧绿枝叶竟能使满街生辉。
直到4月底,热尔维丝才分娩。那时正是下午四点钟光景,她正在福克尼太太家里烫一对布帷,忽然肚子痛起来。她不想立刻回家,伏在一把椅上稍歇了片刻,当疼痛减轻了一些,她又烫了些布帷,那是些急等着用的布帷,她执意要烫完它们,再说,这也许是一阵普通的腹痛,为此而大动干戈那也未免太娇嫩了。但是,当她思忖着再烫几件男衬衣时,脸色已变得惨白了。她不得不离开了工作室,穿过马路,弯着腰,用手扶着墙缓行。有位女人要陪送她,她谢绝了对方。只是请她到附近的炭市街去找一个产婆来。此时,家中当然还未举火做饭。这阵疼痛也许要挨过整个晚上,不妨回家先为古波预备晚饭;然后,不脱衣服在床上歇息着也是可以的。然而当她上楼梯的时候,肚子却剧烈疼痛起来。她只好坐在了楼梯中间的阶梯上,她用双拳掩住嘴,不让自己叫出声,生怕被男人们在楼梯上撞见。一阵疼痛过后,她才开了房门,心里稍稍好些,又以为自己一定是弄错了。吃饭她用羊里瘠肉炖红烧肉。当她剥马铃薯皮时,一切都还顺利。然而在肉下锅的当儿,肚子又开始疼痛,汗流如注了。她在炉子前面艰难地做着菜,疼痛使她泪如雨下。虽然分娩就在眼前,但绝不能使古波没有饭吃,不是吗?此刻向已在稳火上炖得烂熟了。她回到了卧室,思忖着还有时间把一副刀叉摆在桌上,然后,当她急匆匆把一瓶酒放在桌上时,竟已经没有力气回到床上去了,身子一斜,瘫软倒地,在擦鞋的草垫上生下了孩子。一刻钟之后,产婆才到,只得在草垫子上替她接生。
古波一直在医院里干着活,热尔维丝不让惊动他。晚上七点,他回家的时候,看见妻子被被单裹得严严实实躺在床上,惨白的脸埋在枕头里。出生的婴儿被一条披肩裹着放在她的脚边,正在啼哭不止。
“哎!我可怜的妻子!”古波说着亲吻热尔维丝,“一小时前我还与别人讲笑话,你却在家中吃着这分儿苦!……唉哟,你可真不费事,不到打一个喷嚏的功夫就生了!”
她满是疲惫的面颊上露出微微一笑;接着喃喃说道:
“是一个女孩。”
“正好!”锌工笑着安慰妻子,“我原本就要你生个女孩!呢!现在可遂了我的心愿,我希望什么你就做了什么。”
他边说,边抱起女儿,又说:
“让我瞧瞧您,哦,我的黑炭小姐!……您的小脸可真黑。别怕,将来会变白的,将来长大了,要和爸妈一样做个正经人,不可做坏人。”
热尔维丝目光严峻地望着女儿,眼睛睁得很大,渐渐暗淡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悲哀。她摇了摇头,她原本企盼生一个男孩,因为男人在巴黎总不怕没有法子谋生,也不会有这许多危险。产婆从古波手里把婴儿抱了过来,并不许热尔维丝再讲话,让孩子听这般喧嚷实在不好。古波说该去告诉古波妈妈和罗利欧夫妇;但是他感到饿极了,打算先吃了饭再说。热尔维丝看着他自己去厨房拿了红烧肉,盛在一个深凹的盘子里吃着,又找不着面包皮。她顾不上产婆的一再制止,竟在被子里翻腾着,发出叹息声。可惜自己没能把晚饭安排停当;一阵肚子痛竟像恶毒的棍棒当头袭来,把她打倒在地。现在自己安然地躺着,她可怜的丈夫没能吃好,兴许会恼她呀!也不知那马铃薯到底熟了没有?也不记得是否已经放了盐。
“你别说话了!”产婆提高声音说。
“哟!您不许她为我操心吗!”古波嘴里满是饭菜的说着,“如果您不在这里,我敢打赌,她一定会起来替我切面包皮……把所有活儿都包皮了,简直像个可爱的胖母鸡,歇着吧,别毁了自己的身体。否则,半个月内你会起不了床的哟……你做的红烧肉味道真好。这位太太一起吃些吧,行吗?太太。”
产婆不肯吃,但却想喝一杯酒,因为她说看见热尔维丝在草垫子上生孩子真是令人感慨不已。古波终于出门去向家人报告消息了。半个小时之后,他回来了,家人也都跟着他一起来了。他到罗利欧夫妇家时,恰巧遇见了罗利欧太太,所以古波妈妈连同古波的两个姐姐,一位姐夫都来了。罗利欧夫妇看着这个小家乐融融的情形,也变得客气异常,对热尔维丝的赞许之词甚至有些过分,但从他俩有节制的各种表情手势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对小俩口未来的某种判定,他俩摆头摇手,时而窃窃私语。总之,他们所知道的他们自己心里明白;只是不肯违背全区人对古波夫妇的口碑罢了。
“我带大家来了,”古波向热尔维丝嚷着说,“这样吧!大家都想看看你……一定不许开口,这是禁止的。大家在这里,静心地看看你,都不必客套,对吧?……我呀,去替他们做些咖啡,我能做出绝好的味道!”
他进了厨房。古波妈妈吻了热尔维丝之后,赞叹着孩子既胖又结实。罗拉太太和罗利欧太太也在产妇的面颊上重重地吻了几下。三个妇人站在床前议论着这次不可思议的生产,都说竟像拔一颗牙一样容易,简直是奇迹。罗拉太太细细审视着婴儿的五官和四肢,说孩子长得很好,还着意地加上一句,说这孩子将来会成为有名的女人;她又觉得婴儿的头似乎尖了一些,于是用手揉了揉她的头,想是要揉圆些似的,也不管孩子嘤嘤啼哭。罗利欧太太一把抱过婴儿,气恼地说孩子的头骨这样稚嫩哪能经得住这样揉捏,将来说不准会生出什么毛病。接着又开始寻找孩子与父母相像的地方。罗利欧则在众妇人的身后伸长了脖颈,说孩子没有一点像古波,只是鼻子有几分相像,而且还说不一定呢!大家为此几乎吵了起来。他又接着说这孩子完全像母亲,尤其是那对眼睛;这一双眼睛决不像古波家的人。
此时,古波还没有从厨房出来。大家能听得到他在里面正围着炉灶和咖啡壶忙乎呢。热尔维丝实在放心不下:唉!做咖啡这哪是男人干的活儿!于是高声教他如何去做;产婆在一旁连声叫“嘘”,她也只当没听见。
“把桌上东西拿开!”古波说话时,已把咖啡壶端了进来,“嗨!她可真爱操心!总是担心这个操心那儿!……我们就用酒杯喝咖啡行吗?因为瓷咖啡杯还在商店里呢。”
大家围着桌子坐下,那锌工要亲自为众人斟咖啡。咖啡的味道很浓。那产婆喝过咖啡后,便告辞了;一切都很顺利,已用不着她了。如果今晚产妇有不适之处,明天再差人去找她来就是了。她刚刚走下楼梯,罗利欧太太就开口骂人了,说这产婆是个贪吃馋酒的妇人,而且还不中用。她在咖啡里放了四块白糖,还要了十五个法郎的酬金,却让产妇独自一人生下了孩子,她实际并没有帮上什么忙。古波却替她辩解了两句;要知道像她这样的助产土,把青春都泡在学习中去了,助产士本有付高价的理由。后来罗利欧又同罗拉太太拌起了嘴;他说要想生男孩,就得把床头朝着北方;罗拉太太却耸了耸肩,说他见识太浅,依她所得秘诀应由当丈夫的在朝阳的地方搞一把新鲜的苎麻,悄悄地放在褥子下面,别让妻子知道。不觉之中大家把桌子竟推到了床前。已是晚上十点钟了,热尔维丝渐渐地困倦了,虽在微笑,但已有些木讷,她把头伏在枕上。她能看见众人,听得见人在说话,却再也没有力气动一动手或开一开口了。她似乎觉得自己已经将死去,却是一场很舒服的死,还能荣幸地看见别人活着。婴儿不时哇哇地啼哭声,令她不停地联想到昨天教会街尽头的好井街上的凶杀案。
后来亲眷们想要离开了,大家谈到了洗礼的事。罗利欧夫妇答应做孩子的教父教母;但背地里对此事并不乐意;然而如果古波夫妇不请他们做,他们的脸面又挂不住。古波觉着没有任何行洗礼的必要,这并不会给女儿带来一万法郎的年金,反而会使她伤风感冒。与神父的交道打得越少越好。而古波妈妈咒他是个不信教的人。罗利欧大妇虽然也不到教堂去,却自夸自己是信仰宗教的人。
“星期日就办这事,如果你们愿意的话。”罗利欧说。
热尔维丝点头赞同,大家与她吻别。然后,也向婴儿告别。每个人都走到那发抖的小身体旁,弯下身子说着疼爱的话,像是婴儿能听得懂似的。大家都叫她“娜娜”,因为她的教母的昵称叫做安娜的缘故。
“晚安,娜娜……喂,娜娜,将来会长成一位漂亮姑娘呀……”
众人走了之后,古波把坐着的椅子移到床前,握着热尔维丝的手,吸着他的烟斗。他慢慢地抽着烟,将烟雾吐出来,一面说着话,显出十分感动的神情。
“喂?我的夫人,他们是不是惊扰了你?要知道,我没法子不叫他们来。总之,这不过是为了证明他们对咱们的情意……话说回来,还是清静地在家呆着更好些,对吧?我呢,需要像现在这样独自陪伴你。今晚我觉得真长!……唉!我的小可怜,刚才让你委屈了!这小东西来到世上,还不知道要让人吃怎样的苦呢!的确,也许像被人剖开你的腰子那样痛……疼痛在哪里?我能吻吻你吗?”
他用那只粗大的手轻柔地伸到她的背后。把她揽了起来,隔着被单吻着她的腹部,脸上露出为她的痛苦而伤感的模样。他问妻子是否弄痛了她,他向肚子上吁着气,为的是减少些痛苦。热尔维丝被快乐包皮围了。她发誓说自己已经没有痛苦了。只想能尽早下地,越早越好,因为她不该闲着手臂不干活。然而古波又安慰着她。他就不能担负起给孩子赚钱买面包皮的使命吗?如果他让妻子为孩子的衣食担忧,他就成了一个没出息的男人了。在他看来,生孩子并不希奇,养活孩子才算功劳,对吧?
这一夜古波几乎没合眼。他往火炉里添上了火。每隔一小时就起身给婴儿喂些温糖水。第二天早上他仍旧照常去上工。他甚至抽午饭的空去市政厅登记孩子出生。他还通知了博歇太太,她便来陪伴了热尔维丝整整一天。热尔维丝昏睡了十几个钟头以后,开始埋怨起来,她说总这样躺着,反而越发疲倦,如果总不让她起床,恐怕会害出病来。晚上,古波回家后,她向他诉起苦来,她说对博歇太太未尝不信任,但是看着一个局外人总在自己卧室里,拉开抽屉,摸索她的物品,心里实在不舒服!第二天下午博歇太太替她买东西回来时,看到她下了床,穿好了衣服,还在扫地,并为丈夫在预备晚餐。她不肯再那样睡着了。也许那样旁人会取笑她!假装装病可是贵夫人们的把戏,当人没有钱的时候,是不该总在闲暇中度日。她分娩后第三天早上,已在福克尼太太家里开始烫裙子了。那炉中烧得殷红的烙铁热得她浑身冒汗。星期六的晚上,罗利欧太太已把做教母的礼物带来了,一顶值三十五个铜币的小帽,一件做洗礼的衣裳,衣服上还镶着花边,是她用六个法郎买来的,因为是半旧的。第二天,罗利欧又送来六磅白糖,算是教父给产妇的礼物。他们很会来事,甚至当晚古波夫妇请他们吃晚饭时,他们也不是空手而来。罗利欧先生两条胳膊下夹着原封的上等好酒;妻子也在克里尼昂库尔街的一家远近闻名的糕点铺里买了一只很大的蛋糕送了来。只是后来他俩向区里的人夸耀自己如何慷慨:为此花销了二十多个法郎。有人把此话传给了热尔维丝,她不由地恼怒了起来,原来对他们盛情的的感激之情顿时被冲淡了。
借着洗礼晚餐的机会,古波夫妇与同楼的邻居的联系变得更密切了。这座小住宅的另一户人家,住着母子二人,顾热一家。以前,这楼上的两家人在楼梯里或马路上相遇时彼此也只是点点头,没有别的往来;母子两人看上去不善交际。热尔维丝分娩的第二天,那母亲替她拎了一桶水上楼来,热尔维丝觉得应该请他们吃一顿饭,平时也觉得母子俩挺好。自然,两家人因此更熟了。
顾热母子是诺尔省人。母亲做些缝补花纱的活计;儿子原本是个铁匠,眼下在一家螺丝钉制造厂里做工。他们母子在这所住宅里已经住了五年。但在他们平静缄默的生活背后,隐藏着许多旧日的痛楚;当年顾热大叔喝醉了酒,一时动了气,在里尔用铁棍打死了一个朋友,后来他在监狱里用手帕自缢而死。孤儿寡母遇到横祸之后就来到了巴黎,可脑海中常有那场悲剧再现,所以他们用安分守己来补赎罪孽,巨待人谦和,做事也十分发奋。因此,他们也多有几分自负,总觉得自己比别人好些。顾热太太始终穿着黑色衣服,头戴修女式的帽子,白净的脸上总带着安详的神态,那些白色的针头线脑和她手指间细腻的活计似乎使她更透出一种幽静的灵气。顾热是个23岁的高大汉子,他体格魁梧,脸色粉红,蓝色的眼睛,力大如牛。在工厂里,同事们都管他叫做“金嘴”,因为他唇上长一副金黄色的小胡子的缘故。
热尔维丝很快对这一家人有了很好的印象。当她第一次走进他家时,不禁对收拾得非常整洁的屋子惊叹不已。简直没有什么好说的,尽可以到处吸口气,不会有一粒尘埃飞起。地砖也亮得镜子一般。顾热太太请她进了儿子的卧房里瞧瞧。屋里洁白、幽雅得竟如同一间少女的卧房;一张小铁床,配有一顶纱帐,一张桌子,一个梳妆台,墙上挂着一个小书架;周围贴满了图画!一些从画板上剪下来的人物像,用图钉嵌在墙上,其中有许多伟人和各色画刊。顾热太太面带微笑地说她儿子是个大孩子了;晚上,当他看倦了书后,可以看看墙上的图画散散心。热尔维丝竟忘了时间,在邻居家呆了一个小时,顾热太太早已在窗前干起活来。热尔维丝饶有兴致地看着那织花边的针签,呼吸着这家人屋里清洁的气息,主人精细的劳作给人带来沉静而典雅的乐趣。
顾热一家很值得交往。他们终日干活,把工钱的四分之一以上攒起来,送去储蓄。在本区里,人们都挺敬重他们,总说他们勤俭持家。顾热的衣服不曾有过一个小洞,每当出门都穿着很洁净的工衣,没有一丝污垢。他很懂礼貌,虽然身材魁伟,却带有几分怯懦。马路尽头的那些洗衣妇们看着他低头经过时,都抿嘴笑他。他不喜欢女人们的粗言野语,依他看来女人们常常把污秽的话挂在嘴边是件可憎的事情。然而有一天他却喝醉了酒回家;顾热大妈并没有怎么责骂他,而他却从柜子深处取出父亲的像摆在自己面前。自从那一次教训之后,每逢饮酒他总能适可而止;他并不讨厌酒,因为工人是缺不了酒的。每逢星期天,他总挽着母亲的手出去游玩,凡赛尼森林是他们常去的地方;有时还带母亲去看戏。他很爱他的母亲。他跟母亲说话时仍像一个小孩子。他被生硬的锻锤活计锤炼得身体笨重,头脑简单,不免有些迟钝:说不上聪明伶俐,却也忠厚实诚。
起初的日子,热尔维丝使他感觉很不自然。几个星期后,也就与她渐渐地熟了。他每天窥伺着她回来,帮她把包皮袱拿上楼,如同对待姐姐一般;格外地亲热起来,替她从画刊上剪下她喜欢的图片。然而,有一天早晨。当他没有敲门推门走进热尔维丝的房里,撞见她半裸的身子,正在擦洗着酥胸。从此之后,整整一个星期,他都不敢正眼望她,这也使热尔维丝面红耳赤。
浑身透着巴黎人习性的古波觉得“金嘴”是个脑筋不开化的人。不滥饮酒,不对街上的女人非礼自然是好的;然而男人毕竟是男人,否则何不索性穿上裙子呢?他当着热尔维丝的面取笑他,故意说他向全区的女人暗送秋波,勾引她们。摸不着头脑的顾热忙不迭地为自己申辩。但这并不妨碍两人成为好朋友。他们每天早上互致早安,一块儿去上班,晚上未回家之前,有时还一同去喝上一杯啤酒。自从那次做洗礼后的晚餐之后,他们便改用“你”互相招呼了,因为用“您”称呼难免太客套了。他们的关系也仅限于此,但当“金嘴”为“杨梅酒绅士”帮了一次非同寻常的大忙之后,便使他们没齿难忘了。那是12月2日①,古波为了寻开心竟异想天开地去看骚乱;什么共和国呀,波拿巴呀,还有那些动荡不定的政局,他并不关心;他只是很爱火药,纷乱的枪声使他感到有趣。但他在街垒后面险些被人逮住,幸亏顾热恰好赶到,用他神勇的力量和身体把他救了出来,得以逃生。顾热走上鱼市街的时候,神情严峻。他关心政治,是一名维护正义和全民利益的共和党员,但他却不曾舞刀弄枪。他有他的理由:民众不能牺牲自己,让资产阶级火中取栗,让他们坐享其成;2月和6月事件就是沉痛的教训;此后民众已不会听任政府随意处置一切了。当走到鱼市街的最高处,他转过头望着巴黎城;尽管有人在城中草率地行事,将来总有一天民众会后悔袖手旁观的举动。古波却发出冷笑,说那些蠢驴竟拿性命去冒险,为的是维持议院里那些懒骨头的二十五法郎的日俸。晚上,古波夫妇请来顾热母子共进晚餐,到吃甜点的当尔,“杨梅酒绅士”和“金嘴”互相紧紧拥抱,彼此在面颊深深地吻了两下,现在他们已是生死之交了。
①指1851年12月2日波拿巴政变的日子。
三年里,门对门的两家人生活如常,没有非常的事情发生。热尔维丝每周最多用去两天的工作时间,料理小女儿。她终于成了一个能干的女工,每天可以挣到三个法郎。所以她决定把已经八岁的艾蒂安送到夏尔特街的一所小寄宿学校去,费用是五个法郎。古波夫妇虽然要抚养一对儿女,每月也能存下二三十法郎。当节省的款项到了六百法郎的时候,热尔维丝开始夜不能寝了,一个奢望总是索绕脑际:开一家店铺,做个老板,也招些女工。她都盘算过了。如果生意顺利,二十年以后,他们就能攒下一大笔钱,就能去乡下靠收取年金过活。尽管如此,她还不敢冒险。说到要找一个店铺,也得容自己有考虑的时间。其实钱放在储蓄所倒也不用担心;还能生些利息。三年来,已逐了她的一些心愿,她买了一个时钟:钟是红木质地,钟柱上雕着螺旋花纹,钟摆是铜质镀金的,货款分期交付,每星期一支付一个法郎,一年付清。古波说要自己给钟上发条,她竟动了气;她亲自把时钟的玻璃罩捧起来,近乎虔诚地擦拭钟柱,横柜上的大理石台面像是小教堂的神龛一般。她把存款单藏在玻璃罩内时钟的后面。当她梦想着自己的店铺时,便会怔怔地对着时钟,望着时针的转动,像是在等待某个吉祥的时刻到来,然后作出抉择似的。
古波夫妇几乎每逢星期日都同顾热母子出去游玩。大都是气氛和谐、融洽的聚游,他们或是在圣杜昂吃油炸鱼,或在凡赛尼森林吃一些兔肉,并不讲究就餐的地方,只在某个卖饭小商人的亭榭里吃。男人们喝酒仅为了解渴,归途上清醒而理智,挽着夫人的手臂。晚上临睡前,两家人把开销算清,每家分摊一半费用;也从没有为多一枚铜币或少一枚铜子而计较。而罗利欧夫妇妒嫉起顾热母子。依他们看古波夫妇放着自己的亲眷不往来,却常常同外人出去游玩,这使他们感到惊奇。好呵!原来如此!他们竟把家人不放在眼里!自从他们有几个钱存起来之后,竟有些趾高气扬。罗利欧太太非常怨恨弟弟离他而去,所以重新开始辱骂热尔维丝。罗拉太太却恰恰相反,她总是替热尔维丝辩护,讲些离奇的事情,晚上有许多男子在马路上勾引热尔维丝,她不但奋勇拒绝,还给那些下流坯们几个耳光。至于古波妈妈,她在众人当中充当调停人的角色,希望孩子们都对她好;她的眼力越发不中用了,只能一家一家的为他们收拾屋子,所以她能从孩子们家中不时地得到五个法郎已经十分欣喜了。
娜娜三周岁生日的那一天,古波回到家中,看到热尔维丝有些心神不安。她既不作声,却又说没什么事。但是饭桌上却也零乱不堪,她手中拿着盘碟发愣,只管想着心事,作丈夫的知道她定有心思。终于她承认道:
“算了,我就告诉你!金滴街的那家针线店门面要出租……一小时前,我去买线,看到门上的招贴告示,我的心就动了。”
这店铺很是洁净,正好在以前他们想住的那座住宅楼下面。商店有店面,还有后门,左右还有两间卧房。总之,对他们很合适;虽说是小了些,但布局挺合理。不过,价钱是太贵了些。店主要五百法郎。
“那么说你进去看过还问了价?”古波问。
“是的,也是好奇吧!”她作答时勉强做无所谓的模样,“看到招贴便进去瞧了瞧,也花费不了什么……但也是太贵了些。再说,盘店的事也许太傻了。”
但是,吃过晚饭后,她又说起那针线店的事。她在报纸的空白边上画起那店铺的位置。渐渐又说到了如何布置店面,竟像明天就要成为新店主一样。古波看她这般有意,便极力劝她去租;看来低于五百法郎,不一定能找到可意的地方;再说,也许还可以侃些价呢。只有一件让人生厌的事:要到罗利欧夫妇住的那座住宅楼里去过活,古波耽心热尔维丝会受不了。她听了丈夫说道,竟生了气,说她并不恨任何人;求物心切之中,甚至替罗利欧夫妇辩护起来,说他们内心并非是凶恶的人,大家还可以重修于好。当两人上床之后,古波早已睡去,她还心中盘算着搬家的事,然而她终于没有贸然决定。
第二天,她独自在家时,忍不住捧起时钟的玻璃罩,看着存款单子。嘿!真看不出这黑遢遢数码的字里行间,竟有一家店铺在里头呢!未去干活之前,她不由地请教起顾热太太,她很是赞成热尔维丝做老板的计划;说她丈夫是一个好帮手,也不喝酒,包皮管她能赚到钱,也不会被丈夫吃光用尽。午饭时分,她甚至来到罗利欧夫妇家征询他们的意见;她总不希望旁人说她瞒着亲眷做事。罗利欧太太听罢,惊得目瞪口呆。什么!“瘸子”这时候竟要开一家店!她心中一阵抽搐,有些语塞,但表面上却显出十分高兴。当然,这店铺挺合适,热尔维丝租赁店面是明智之举。然而当她惊魂稍定,却与丈夫数落起种种不便之处,天井里这般潮湿,底层的房子又不见阳光。嗨!那可是染上风湿病的好地方!总之,如果她主意已定,他俩的看法也绝不会阻止她去租用,不是吗?
晚上,热尔维丝率直地笑言道,如果有人阻挡她去租下这家店,她会害起病来。但是,真的要动手去租前,她仍然要带古波去看看地方,尽量再压低些房租。她丈夫说道:
“好吧,就是明天吧。将近六点钟的时候你到民族街我工作的地方来找我,我们一起回家时,顺便路过金滴街去瞧瞧。”
最近古波正在替一家人做一所三层楼新房子的屋顶。明天他恰好要安装最后几张锌片。屋顶几乎是平的,他在上面放置了两个四脚工作架,架上搭一块很宽的木板,这就是他的工作台。5月里美丽的斜阳把烟囱染成了金黄色。古波在明净的天空里,俯身在他的工作台上,手持一把大工作剪刀,从容地剪着锌皮,像是一个裁缝在家中裁剪着裤子一样。他还有一个助手,是个十七岁的年轻人,身体瘦弱,黄色的头发,他把身子倚在邻家的墙壁上,正拉着一只很大的风箱在吹燃着一炉烈火,每抽一下,炉上便喷出许多火星。
“我说,西多尔,把烙铁放到火里!”古波叫着。
那助手把烙铁放进了炭火中,炭火在白昼里放出淡红的光。接着他又鼓起风箱。古波手中拿着最后一张锌片。锌片应安装在房顶边上,靠近溢水槽的地方;这里坡度很大,溢水孔张着大口直通到街上。古波同在家里一样,穿着一双布鞋,向前挪着步子,嘴里用口哨吹着一支名叫“喂!小羊儿”的曲子。到了溢水口,他用膝盖顶着烟囱的边沿,身子一半悬在空中,一条腿也悬挂着。当他转身呼唤懒惰的西多尔时,便用手攀在一个屋角上,他身下就是马路的人行道。
“慢性子!快点!……把烙铁递给我!……小瘦鬼,你总望着天,难道天上会掉下来烤熟的鸟吗?”
西多尔却仍是不紧不慢。他统有兴致地观赏邻近的屋顶,又望望巴黎城中格莱纳尔方向升起的一股浓烟;那也许是一场火灾。他终于伏在屋顶上爬到了溢水口,把烧红的烙铁递给了古波。于是古波开始焊接那块锌片。他蹲下去,探出身子,一会儿半个屁股坐在屋边,一只脚踏在极小的突出场上,或一只手抠住墙沿,竟都能保持身体的平衡。他既稳健又胆大,敢于冒险,神态自如,他谙熟自己的行当,脚下的街道倒像是怕他几分。他甚至没有放下手中的烟斗,还不时地掉转身子,不经心地向马路上啐着口水。
“哟!那不是博歇太太吗!”他突然叫了一声,“喂!博歇太太!”
他瞧见女门房正在穿过街道。她抬起了头,认出了古波。于是两人便一个在马路上,另一个在屋顶上聊了起来。她双手插在围裙袋里,仰着头。他站起身,左臂抱住一根烟囱,俯身向下。
“您没瞧见我妻子吗?”他问。
“没有呀,她要来这里吗?”女门房答道。
“她肯定会来的……您的家里人还好吗?”
“都挺好,谢谢,就是我最不好,您瞧……我正要去克利尼昂库尔街头卖小羊腿肉。红磨房旁的肉店里羊腿只卖十六个铜币。”
他们提高了嗓门,因为有一辆马车从路上经过。民族街很宽,行人稀少;他们高声的言谈竟惹得一个小老太婆俯在窗口向外望着。这老妇人怔怔地望着对面屋顶上的古波,那神情像是眼看着他随时都会坠到地上似的。
“好!再见!我不打扰您喽。”博歇太太说。
古波转过身去,又接过西多尔递过来的烙铁。那女门房正要走开,忽然看见对面人行道上热尔维丝正领着娜娜走来。博歇太太正要抬起头来,告诉古波,这当尔热尔维丝向她拼命打手势,要她别吱声。为了不让屋顶上的丈夫听到动静,她压低了声音,说她担心她丈夫猛然看到她的出现,会使他一时走神,而坠下楼来。四年来,她仅有一次去他工作的地方找过他。今天是第二遭。她不能目睹丈夫悬在天地之间的景象,那可是连麻雀都不敢去的地方;她一看血就直往头顶上冲。博歇太太也忙说:
“当然喽,这可不是弄着玩。我丈夫是个裁缝,我不用为他担惊受怕。”
“您可不知道,”热尔维丝又说,“起初,别提我一天到晚有多担心呢!我常常梦见他跌得头破血流,躺在担架上……现在嘛,也想不了那么多了。一切都习惯了。得去做工挣买面包皮的钱……无论如何,面包皮可来之不易,都是卖命换来的呀。”
她不作声了,把娜娜掩在自己的裙据里面,生怕孩子喊出声来。当她向上望去,不觉脸色大变。此时古波正在溢水口旁,焊接锌片最外沿。由于无法够到尽头,只能把身子尽量向下俯。他慢慢地向外挪动着身子。当上身已经探出,悬在马路上方的空中时,他竟不用手抠住墙,从容地焊接起来;从下面望去,他细心地用手握住烙铁在锌片上缓缓漫步,火红的烙铁拖出一道白色的烟尘。热尔维丝哑然凝视,喉头像被一把钳子紧索着,不由自主地双手合十举了起来默默祈褥。此时,古波已重新回到了屋顶上面,她方才大出了一口气,看到他不慌不忙,抽出空,向马路上喷出最后一口痰。他突然瞥见了她,便嚷了起来:
“哈哈!有人在偷看!”话音中带着发现什么的特喜,“是不是,博歇太太?她不愿意招呼我……好呵,等着我,我还要干十分钟呢。”
他还有一个烟囱帽要安,这不过是一件很小的活计。热尔维丝和博歇太太站在人行道上。聊起本区的事情;顺便照管着娜娜,别让她踩到了路旁的阴沟坠去;娜娜竟想要在那里寻些小鱼。两个妇人说笑着不时地抬头望望屋顶,像是说她们耐心等候并不着急。街对面那个老妇人也没有离开窗子,她也注视着古波,像在等待着什么。
“这老太婆,她在偷看什么?瞧她那张卫脸!”博歇太太说。
屋顶上传来锌工高亢的歌声:
“呵——杨梅摘地好呀——哟!”
此时,他弯着腰在工作台上灵巧地剪着锌片。他先在锌片上用圆规划出一道线,然后用大剪刀剪成一个弧形很大的扇面形;再用锤子轻轻地敲成一个尖帽形的物件。西多尔又鼓起了风箱。太阳从房子后面落了下去,吐出一道玫瑰色的余辉,逐渐变淡,成了浅紫色。蓝天之下清澈透净的空气中,两个工人剪影般的身躯显得格外高大,与工作台和风箱异样的倒影相映成趣。
烟囱帽剪好之后,古波又叫道:
“西多尔!拿烙铁来!”
但是西多尔已没了踪影。锌工一边咒骂着,一边四下寻找,朝着一扇开着的天窗呼唤他,终于在相隔两家的屋顶上找到他。那小子正在屋顶上消闲地踱着步,稀疏的黄头发在风中飘动,他正眨巴着眼睛望着远处广褒的巴黎城,古波怒气冲冲地骂道:
“喂!懒骨头!你以为这是在乡下呢?你倒像是贝朗日先生一般,难道你在做诗吗?……快把烙铁给我!没听说过在屋顶上散步的!倒不如再把情人带来,唱着情歌给她听!……快把烙铁递给我,蠢货!”
他一面焊着锌片,一面朝热尔维丝嚷道:
“好,干完了……我这就下来。”
他正在安装的烟囱帽位于屋顶中央。热尔维丝放心了许多,仍旧微笑着望着他干活的身影。此时娜娜看见了父亲,高兴地拍起小手。她坐在人行道上,为的是向上能更看清楚父亲。她拼命地叫道:
“爸爸!爸爸!爸爸!你看呀!”
古波正俯身向下望去,不觉脚下一滑。于是他突然像一只四脚忙乱的小猫,从倾斜的屋顶上溜了下来,没能抓住什么。
“哎呀!”他喊叫的音调都变了。
他跌了下来。他的身子团得像一只球,在半空打了两个筋头,直撞在马路上,像一包皮沉重的衣物从高处坠落在地上似的。
热尔维丝被惊呆了,喉咙中迸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双臂朝天僵住了。行人们奔了过去,困作一团。博歇太太被吓得双腿发软,双手抱住娜娜,掩着她的脸,不让她去看那惨象。此时对面楼上的小老太婆似乎满意了,安然地关上了她的窗子。
四个男人终于把古波抬进了鱼市街的一家药房里。他在店中央的一条褥子上躺了近一个小时,等着人们到拉里布齐埃医院去寻一副担架来。他还能呼吸,那药房老板轻轻地摇着头。此时的热尔维丝双膝跪在地上,不停地哽咽,满脸是泪,两眼昏黑,呆滞。她机械地伸出手去,轻轻的摸索着丈夫的四肢。当药房老板示意她不要触摸他时,连忙把手缩了回去。但几秒钟之后她又去摸他,因为总忍不住想知道身子是否还有热气,再说抚摸或许能使他好过些。后来担架到了,大家说要送到医院去,她却情绪激动地说:
“不,不,不到医院去!……我们住在金滴街。”
有人向她解释,如果她把丈夫搬到家中,将来的医药费用要贵得多。她却因执地回答说:
“就去金滴街,我给你们指路……你们为啥要管我?我有钱……他是我丈夫,对吧?他是我的,我要他回家。”
人们只好把古波送回了家。当担架穿过挤在药店前的大堆人群时,区里的妇女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热尔维丝:她虽然是个跛脚,有时也难免俏皮,然而遇事时却蛮有主张;她一定能救活她的男人,至于医院里就难说了,医生们把那些重伤的人故意弄死,便可省去不少麻烦。博歇太太把娜娜送回家后,回转来仍旧伤感地叙述这一场从天而降的横祸,喋喋不休地说着细节。
“我正要去买羊腿,路过这里,就看见他跌下来。都是为了他女儿,他想看她一眼,只听得劈里叭啦!就跌了下来,唉!天啊,这辈子我再也不要看见第二个人这样惨地摔下来,……噢,我还得去买羊腿呢。”
整整一个多星期,古渡的伤势很重,亲眷邻居,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他随时都会翻翻白眼离别人世。请来的一名要价很贵的医生,每次出诊要五个法郎;他说古波恐怕还有内伤。这句话真是吓煞人,区里人们都说古波的心被跌得脱落了。热尔维丝苦苦地熬了几夜,脸色蜡黄,但却透着坚毅和果断的神色,听到别人的话,她只耸耸肩。她的男人右腿折断了,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但是一定会被医好。至于他的心脱落了,这也不要紧,她可以把他的心重新复位。她通晓医心的方法,只要小心调护,加上炽热的爱情就行了。她自信必能把他治好,当他浑身发烫的时候,她只要坐在他身边抚摸他的手,就可以兔除他的痛苦。她一刻也不曾怀疑这一点。整整一个星期里,人们看见她始终守在丈夫身旁,绝少说话,一心想着要救活他,竟忘了她的孩子,忘了这个家,忘了身边的巴黎。第九天晚上,医生终于能担保医好古波了,于是她一下子跌坐在一把椅子上,顿感腿发软,脊背酸痛难忍,泪珠挂满面颊。这一夜她才肯把头倚在床脚上睡了两个小时。
古波经历的这场横祸扰动了亲眷们。古波妈妈陪着热尔维丝熬夜;但是每到晚上九点钟她就靠在椅子上睡着了。罗拉太太每天下班回家,一定要兜一个大圈子到古波家里来打听消息。罗利欧夫妇开始时每天来两三次,来守护病人,还搬了一张安乐椅来给热尔维丝坐。不久大家为调护病人的方法又争吵了起来。罗利欧太太夸口说自己救活过不少病人,难道她还不懂护理病人的方法吗?她还嫌热尔维丝顶撞她,并且不许她接近弟弟。当然,可怜的“瘸子”尽力使古波康复是有道理的;因为如果她不到民族街去搅扰他,他就不至于会跌下来。而且,她如此周到地护理他,包皮含从一而终的情意。
热尔维丝看到古波脱离了危险之后,便停止了招致嫉妒的、寸步不离病床的守护方式,现在别人再也不能弄死她的男人了,她允许探视者接近他,不必担惊受怕了。亲属们都能进到他的卧房中。养伤期会很长;医生曾说要四个月。当古波昏昏欲睡之时,罗利欧夫妇便责怪热尔维丝真犯胡涂。说她过早地把丈夫安置在家中。如果他在医院里,就会加倍痊愈。罗利欧真想得一场什么病给她看,看他对进拉里布齐埃医院是否会有半点迟疑。罗利欧太太认识一个从这个医院里出院的女人,嘿!她在里面每天早晚还能吃到鸡肉呢!罗利欧夫妇俩算了又算,盘算这四个月养病的费用:每天的工资没有了先不说,还有医生的出诊费,药品最后又要好酒好肉的招待。如果古波夫妇只是吃光他们储蓄的款子,那还算是万幸;他们还会负债的,这是肯定的!嗨!这都是他俩儿的事。尤其他们不依赖亲戚,亲戚们也都不富裕,养不起在家里养病的人。该“瘸子”倒霉!不是吗?谁叫她不像常人那样行事,把男人送到医院去呢?这足以说明她是一个骄傲的人。
有一天晚上,罗利欧太太突然居心叵测地问热尔维丝:
“喂?你们的店铺呢?什么时候去租呢?”
“对呀,那看门人还在等你的回音呢。”罗利欧话音里带着嘲讽。
热尔维丝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实际上她早已把租店铺的事忘到九霄云外了,感到从此他们的店铺已成为泡影了。从这天晚上起,他俩人果然窥伺机会取笑她已破灭的梦幻。当人们谈论这个不能实现的希冀时,他俩人便又故意重提说,盼着她在街面上开一家漂亮的店铺、做个老板娘那兴高采烈的一天、背地里越发说些冷嘲热讽的话。她并不愿意说他们是卑劣的小人,然而事实上罗利欧夫妇对于古波遭遇的横祸,而致使热尔维丝不能在金滴街开设洗衣店,显出了情不自禁的喜悦。
就是她自己笑着表示甘心情愿付出她的金钱来换回丈夫的康复。每次当着罗利欧夫妇的面,从时钟的玻璃罩中取出存款本时,她便愉快地说:
“我这就去租我的店铺喽!”
她不愿意把钱一次都取出来。每次只取一百法郎,为的是不使柜子里堆那么多钱;她期待着奇迹的发生,使丈夫忽然康复,不至于花光全部款子。每次她从储蓄所取钱回来,总在一张纸条上计算还有多少钱存在账上。这不过为的是做事井井有条。存款在逐渐消逝,她仍然很有理智地怡然含笑,计算他们正在消耗殆尽的积蓄。在遭遇祸事之际,手头有钱,用在该花的地方,岂不是一种快慰吗?她丝毫也不懊悔,小心谨慎地又把那储金本子放在了玻璃罩中时钟的后面。
当古波养伤的时期,顾热母子对热尔维倾注了诚挚的热情。顾热大妈完全听任她的差遣。每次下楼必定问她要不要买糖、买盐、或奶油什么的;到了晚上,如果她家做清炖肉,她一定把肉汤端过来给古波。甚至有时看到热尔维丝忙不迭,便替她料理厨房,洗涤碗碟。每天早上,顾热将热尔维丝的水桶提下去,在鱼市街的水龙头上接一桶水送上楼来,替她省去两个铜币。晚饭后,如果古波的亲戚们不来骚扰,顾热母子必定来陪伴古波夫妇。从八点到十点,有两个小时的样子。顾热抽着烟斗,望着热尔维丝在病人的床边忙前忙后。晚间相聚时,他并不多说话,那张硕大的古铜色脸庞像是嵌在宽阔的肩膀上,他满脸感触地看到她把药水斟在杯中,不出声响地用茶匙搅动糖块。接着又看见她为古波整理被褥并用和婉的声音安抚他,顾热就越发感动了。他从来不曾见过这样温存体贴的女人。她的跛脚并无碍大局,尤其是她跛着脚,还一天到晚为丈夫不停地奔忙,越发显出她的不凡。没有什么好说的,除了坐下来吃饭的时间,她甚至不曾坐过一刻钟。她不停地跑到药房去。她什么脏活都干,卧房中无论怎样零乱,她总是尽力收拾得整整齐齐;尽管如此,却没有一句怨言,甚至夜里她疲倦极了,睁着眼睛站着都要人睡,她仍是那样温和。顾热在这间放满药品的房子里看到了妻子对丈夫炽热的爱心和她全身心的细心护理的一片深情,不觉对她产生了深深的敬佩。有一天,他对古波说:
“嘿!老朋友,你现在活过来了,我用不着为你担忧,你的妻子就是上帝!”
顾热也该结婚了。母亲替他找到了一个与他十分般配的姑娘,也是个织花边的女工,她非常希望他能娶她为妻。为了不使她伤心,他答应了,甚至婚期已经定在了9月上旬。成家所需的款子早已在储蓄所放了很久了。但是,当热尔维丝对他谈起这桩亲事的时候,他却摇摇头,用缓慢的语气说道:
“古波太太,世上的妇女不是个个都像您。如果女人个个都像您,我情愿多娶几个。”
两个月后,古波已经能起床了。但走不远,只能从床前走到窗口,而且还得要热尔维丝挽着他。他在窗前坐在罗利欧送的安乐椅上,把右腿搁在一张小凳子上。爱开玩笑的古波平日里笑那些结冰时节滑倒跌折了腿的人。而现在轮到他自己了,不由使他十分气恼。他的确少些涵养。在床上养伤的两个月只知道骂人,折磨人。整天躺在床上,用绳子绷着的腿竟像一根香肠。呀!天花板都被他看穿了!那屋角上的一道裂缝,他闭着眼睛都可以画出来!当他能坐安乐椅的时候,他又生出别的烦恼,难道就这样总是粘在椅子上,那跟木乃伊是什么两样!眼前的街道实在乏味,没有一个行人,整天都嗅到漂白水的异味。不行,确实,这会催他衰老,他宁可减寿十年,去换取使身体强健的方法。他常常激烈地抱怨自己命运不济,遭遇这场横祸真是冤枉,这灾祸不该落在他头上,因为他是个好工人,不懒惰,不贪酒。换了别人,倒还能理解。他说:
“我父亲喝醉了酒,坠楼而死。我没说他该死,然而那事总还有个原由……可我呢,空着肚子做工,肚子里可没有一滴烧酒;只是转身要向娜娜做一做笑脸,竟滚到了地上去!……你们不觉得这对我太不公平了吗?如果真有一个仁慈的上帝,他把人间世事安排得也未免太糟糕了!我永远也想不通这个理!”
当他的腿伤痊愈了之后,古波隐约地怨恨起自己的行为。整天像只猫一样沿着溢水檐爬来爬去,真是一种倒霉的职业。那些有钱人可真不傻!他们把我们送上死路,而他们自己却胆小得连梯子也不敢爬;只知道围着壁炉取暖,那管穷人的死活。最终他得出结论,谁住的房子就该由谁去盖屋顶。怎么不是呀!公道的说,如果不愿意被淋湿了身子,就该自己去盖好房子哟!后来,他又后悔自己没能学会另一种手艺,漂亮些,且危险少些的,比如做个木匠。唉,这也许是父亲的过错;做脑子笨拙的习性,总要遗传给孩子们一些。
又有两个月,古波还需拄着拐杖才能行走。他先是能下楼了,在门前抽起烟斗。接着能到外面的大马路上去,在阳光下溜溜腿脚,坐在路旁的长凳上休息几个小时。他渐渐地又快活起来,整天逍遥闲游使他爱说话的毛病越发严重了。他享受生活的乐趣,无所事事,四肢松弛,浑身筋骨在甜美的梦中渐渐懈怠了。养伤的日子使惰性慢慢地渗入了他的肌肤,倒使他体味到了无事可做的舒适。他并不知道这种生活方式为什么不能永久地延续下去。当他能够扔开双拐行走后,便到更远的地方去散步,到工地去看望朋友们,他抱着双臂面对那些正在兴建的房子,不时地发出冷笑,要不摇摇头,他嘲笑忙碌的工人们,伸出腿给他们看,证明辛苦的劳作会给身体带来什么样的恶果。他当着干活儿的人们发出嘲笑,借以发泄他对工作的怨恨。当然,将来他也不得不再去干活,但是他但愿,那一天来的越迟越好,嗨!也难怪他不发奋!他觉得偷懒的感觉是那样惬意!
每逢下午,古波感到无聊的时候,就奔罗利欧夫妇家而去。他们对他很是怜惜,热情地招待他。初结婚的几年中,古波受热尔维丝的影响,同他们疏远了许多,现在两口子笼络起他来,笑话他怕老婆,不像个男于汉。然而罗利欧夫妇也显得极有分寸,一面也赞扬热尔维丝的好处。古波并不与热尔维丝吵嘴,信誓旦旦他说他姐姐是真心爱他,劝妻子不要那样慢待姐姐。有一天晚上,小两口第一次吵起嘴来,是为了艾蒂安的事。古波在罗利欧夫妇家呆了一个下午。回家后,晚饭还没有预备好,孩子却嚷着要吃,于是他在艾蒂安的脑袋上重重地打了两巴掌。嘴里还喋喋不休地骂了他足有一个小时;这孩子原本不是他亲生的,不知自己为何容他住在家里;终于想要把他赶出家门去。以前,留下孩子,他并没有这许多怨言。第二天,他又说起这有关自己的体面。三天之后,竟不时地用脚踹孩子的屁股,吓得孩子一听见他上楼便逃进顾热家去,顾热太太留他在桌旁做功课。
热尔维丝早已重新去干活了。她已用不着再挪动那时钟的玻璃罩了,因为她积下的钱都已经用光了。眼下她不得不开始艰辛的劳作,因为,她一人要养活四张嘴哟。全家的衣食要她一人维持。当有人可怜她时,她忙不迭地为古波申辩。想想看!他久病在床,现在脾气是坏了些,可也怪不得他,将来身体恢复了,脾气也会好些的,当大家都说古波似乎已经复原,可以回到工地上去时,她便连声反对。不,不,还不行呢!她不愿意他再次躺到病床上去。她把医生对古波说的话记得很牢!她不让丈夫去干活,每天早上都耐心地劝他好好歇息,不必勉强。她甚至悄悄地把一个法郎放在他的衣袋里,古波自然接受了,并以为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他以种种身体不适为借口,好叫热尔维丝娇养他;六个月过去了,他仍在养着伤。他每天去看别人做工时,很情愿与朋友们去酒店喝上一杯酒。尽管泡在酒店里并不是一件好事,但是大家在那里说说笑话,坐上片刻,倒也惬意,也不至于辱没了谁。虚伪的人才忍着于渴在门口徘徊呢!以前人们嘲笑他是有道理的,一杯酒难道能置一个男人于死命吗!然而他拍拍胸脯,说他只想喝葡萄酒,始终只喝低度酒,绝不染指烧酒;葡萄酒能延年益寿,不使人难受,也不醉人。但是他天天无事可做,从这个工地逛到那个工地,从这家酒店走到那家酒店,待到回家时已有几分醉意了。热尔维丝遇上这些日子总是把门关了,慌称自己头痛,免得顾热母子听到古波醉后的胡言乱语。
渐渐地,热尔维丝犯起愁来。她每天早晚都到金滴街去看那家店铺,那店铺仍在招贴出租。但她总是躲躲闪闪,像是一个成人在做孩子们的把戏那样满不自在。这店铺又重新搅乱了她的脑筋;夜里熄灯之后,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幻想着那得不到手的快乐。她又重新做起她的预算:房租二百五十法郎,装修和工具一百五十法郎,还要预备半个月的生活费一百法郎,至少也需要五百法郎。她之所以没有经常唠叨此事,生怕流露出对那笔被古波养伤用尽的储蓄的后悔和懊丧。她常常脸色苍白,险些说出她的苦衷。但是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觉得不该有这种不正当的想法。现在嘛,还需要再努力于四五年的活儿,才能积得这样一笔不小的款子。她却恨不得立刻把店办起来:开了店就能供养一家子的生活,不必依靠古波的工作了,好叫他放心休养,然后他会重新鼓起对工作的热情和信心;如能这样,她也能静下心来营造未来,不再为时时而来的烦心事提心吊胆了;当她看到古波快活地哼着歌回转来,说他请“靴子”喝了一瓶烧酒,还讲述“靴子”在酒店里闹的种种笑话,她的心不禁抽紧了。
有天晚上,热尔维丝独自在家,顾热走了进来,他不像平日那样坐一会儿就走。他端坐着,抽着烟斗望着她。像是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说,却在思忖,在度量,似乎找不到合适的口吻讲出来。静默了许久之后,才拿定了主意,他从嘴里抽出烟斗,说出一句简短的话:
“热尔维丝太太,您肯容许我借钱给您吗?”
她正低头在横柜的一个抽屉中找一些破布,听了他的话,便抬起头来,满脸通红。她这才明白今天早上她呆立在那店铺门前近十分钟的情形被顾热看到了。她难为情地微笑着,他的话像是刺痛了她。她连忙拒绝;说她不知道何时才能还钱,也决不肯向人告贷。再说:这确实是一笔数目不小的款子。他都执意要借给她,不觉有些下不了台,她终于嚷出了声:
“那么您的婚事呢?我绝不能要您办婚事的钱呀!”
“呃!这您不必有顾虑,”他说着,脸都红了,“我不结婚了。请您相信,我另有打算……这是真的,我更愿意把钱借给您。”
于是,两人都低下了头。他们心中有一种不可言喻的温馨。热尔维丝终于接受了顾热的请求。他也与母亲说了此事。他们俩儿穿过梯道,立即去见她。顾热太太神色严峻,显出几分悲哀,她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正俯在绣花绷子上,她不愿意违背儿子的主张,然而并不赞成热尔维丝的计划。她直言不讳地说出了其中原由:古波学坏了。将来会把她的店铺吃光的。尤其令她不能原谅的是,在古波养伤期间,顾热愿意教他识字读书,他竟拒绝了这个好意,还诅咒知识会使人类消瘦。为此使两人几乎伤了和气,从此彼此的事都不多问了。然而,顾热太太看到儿子哀求的眼神,也只能对热尔维丝和言悦色了。借钱之事就这样敲走了。顾热借给古波夫妇五百法郎,他们每月还他二十法郎,直到还清为止。
古波知道事情来由后,笑着对妻子说:
“小心,那铁匠可在打你的主意呀!嗨!我倒是挺放心,他这人是笨了些……我一定能还清他的钱。说真的,要是遇上骗子,他准上当不可。”
第二天,古波夫妇就租下了那家店。热尔维丝整天从新街到金滴街来回奔忙不下数十次。区里的人们看见她春风满面,步态轻盈,竟看不出她是个跛脚,于是人们又传说她被医生施了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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