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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我和她是朋友。至少对我来说,她是惟一具有可以称为朋友的可能性的人。她在我之外有一个相当不错的恋人。她在电话局工作,用电子计算机计算电话费。单位里的事我没有细问,她也没怎么谈起。但我猜想无非是按每个人的电话号码逐一统计电话费,开具通知单等等。因此,每月在信箱里发现电话费通知单时,我就觉得是收到了一封私人来信。
而她却不管这些,只是同我睡觉。每个月两回或三回,如此而已。在她心目中,我怕是月球人或什么人。“嗯,你不再返回月球了?”她一边哧哧笑着,一边赤条条地凑上身子,把乳房紧贴在我的腹侧。黎明前的时间里我们常常如此交谈。高速公路上的噪音时断时续。收音机中传出“人类联盟”的歌声。“人类联盟”,何等荒唐的名字!何苦取如此索然无味的名字呢?过去的人为乐队取名尽可能取得得体地道,诸如英佩利阿尔兹、施普利姆兹、弗拉明戈兹、法尔康兹、英普莱肖兹、杜阿兹、法-西津兹、“沙滩男孩”。
听我如此说,她笑了,说我这人不正常。我不晓得我哪里不正常,而以为自己思维最正常,人最正常。“人类联盟”。
“喜欢和你在一起,”她说,“有时候,恨不得马上见到你,比如在公司干活的时候。”
“唔。”
“是有时候,”她一字一板地强调,而后停顿了30秒钟。“人类联盟”的音乐播完,代之以一支陌生乐队演奏的乐曲。“问题就在这里,你的问题。”她继续说道,“我是非常喜欢这样你我两人在一起,但并不乐意从早到晚都守在一起。怎么回事呢?”
“唔。”
“不是说和你在一起感到心烦,只是恍惚觉得空气变得稀薄起来,简直像在月球上似的。”
“这不过是小小的一步……”
“我说,别当笑话好不好,”她坐起身子,死死盯视我的脸,“我这样说是为你好,除了我,可有说话是为你着想的人?嗯?可有说那种话的人,除我以外?”
“没有。”我老实回答。一个也没有。
她便重新躺下,乳房温柔地摩擦我的肋部。我用手轻轻抚摸她的脊背。
“反正我有时觉得空气变得像在月球上一样稀薄,和你在一起。”
“不是月球上空气稀薄,”我指出,“月球表面压根儿就没有空气。所以……”
“是稀薄,”她小声细气地说。不知她对我的话是没听进去,还是根本没听。但其声音之小却是让我心情紧张。至于为什么倒不清楚,总之其中含有一种令我紧张的东西。“是有时候变得稀薄。而且我觉得你呼吸的空气和我的截然两样,我是这样认为的。”
“数据不足。”我说。
“我大概对你还什么都不了解,是吧?”
“我本身对自己也不大了解,”我说,“不骗你。我这样说,不仅从哲学意义上,而且从实际意义上。整个数据不足。”
“可你不是都33岁了?”她问道。她26岁。
“34岁,”我纠正道,“34岁零两个月。”
她摇了摇头,然后爬下床,走到窗前,拉开帘布。窗外可以看见高速公路。公路上方漂浮着一弯白骨般的晓月。她披起我的睡袍。
“回到月亮上去,你!”她指着月亮说。
“冷吧?”我问。
“冷,月亮上?”
“不,你现在。”我说。时值2月。她站在窗前口吐白气。经我提醒,她才好像意识到寒意。
于是她赶紧回身上床。我一把将她搂在怀里,睡衣凉冰冰的。她把鼻尖顶在我脖颈上,鼻尖凉得很。“喜欢你。”她说。
我本想说点什么,终未顺利出口。我对她怀有好感,两人如此同床而卧,时间过得十分惬意。我喜欢温暖她的身体,喜欢静静爱抚她的秀发,喜欢听她睡着时轻微的喘息,喜欢早上送她上班,喜欢收取她计算的——我相信的——电话费通知单,喜欢看她穿我那件肥大的睡袍。但这些很难一下子表达得恰如其分。当然算不得爱,可也不单单是喜欢。
怎么说好呢?
最后我什么也未出口,根本想不起词来。同时我感到她在为我的沉默而暗自伤心。她竭力不想使我感觉出来,但我还是感觉到了。在隔着柔软的肌肤逐节触摸她脊骨的时候,我觉察到了这一点,清清楚楚地。我们默默地拥抱良久,默默地听着那不知名称的乐曲。
“去和月球上的女人结婚,生个神气活现的月球人儿子。”她温柔地说。
“那是再好不过。”
月亮从豁然敞开的窗口探过脸来。我抱着她,从她的肩头一动不动地望着月亮。高速公路上,不时有载着极重货物的长途卡车发出类似冰山开始崩溃般的不祥吼声疾驰而过。到底运载的是什么呢?我想。
“早饭有什么?”她问我。
“没什么新玩艺儿,老一套:火腿、鸡蛋、烤面包皮、昨天中午做的土豆色拉,还有咖啡。再给你热杯牛奶,来个牛奶咖啡。”我说。
“好!”她微微浅笑,“做个火腿蛋,烤面包皮要加咖啡,可以吗?”
“遵命。”
“你猜我最喜欢什么?”
“老实说,真猜不出来。”
“我最喜欢的么,怎么说好呢,”她看着我的眼睛,“就是,冬天寒冷的早晨实在懒得起床的时候,飘来咖啡味儿,阵阵扑鼻的火腿煎蛋味儿,传来切面包皮的嚓嚓声,闻着听着就忍不住了,霍的一声爬下床来——就是这个。”
“好,试试看。”我笑道。
我这人决没有什么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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