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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猫 - 夏目漱石《我是猫》在线阅读——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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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壁龛前,一张棋盘摆在当央,迷亭和独仙相对而坐。
  “白玩可不干。谁输了要请客的。是吧?”
  经迷亭提醒,独仙依然捻着山羊胡说:“那样一来,难得的一次高尚游戏,可就弄得俗了。醉心于打赌之类,多没意思。只有将胜败置之度外,如同‘云无心以出岫①’,悠然自得地下完一局,才能品尝到其中奥蕴!”
  ①云无心以出岫:见陶潜《归去来辞》。
  “又来啦!棋逢如此仙骨,难免累杀人也,恰似《群仙列传》中的人物呢。”
  “弹天弦之素琴嘛。”
  “拍无线之电报吗?”
  “闲言少叙,来吧!”
  “你用白子儿?”
  “用什么都行。”
  “不愧是仙人,好大的气魄!你用白子儿,按自然顺序,我就用黑子儿喽。好,来吧,谁先走都行。”
  “黑子儿先走是规矩。”
  “不错。那么,让着你点儿。按规矩从这儿先走。”
  “按规矩,可没有这种走法呀!”
  “没有就没有。这是我新发明的规矩。”
  咱家阅历太浅,棋盘这玩艺儿是最近才见到的。越想越觉得这玩艺儿真怪。在一个不大的方盘上画了些小格,乱糟糟地摆了些黑白子儿,令人眼花缭乱。然后就输啦、赢啦、死啦、活啦的,下棋人流着臭汗,吵吵嚷嚷。那棋盘顶大不过一尺见方呗!就算用前爪一搭,就会扫它个稀哩花啦。不过,常言说:“结则草庐,解则荒原。”何必淘这份气!倒不如袖手旁观,逍遥自在得多。开头那三四十个子儿的摆法还不怎么刺眼,可是到了决定胜负的关键时刻,你瞧,唉呀呀,光景真惨哪!白棋子儿和黑棋子儿密密麻麻,几乎要从棋盘上摔下去,互相喊叫着:“挤死啦!”“挤死啦!”但又不能因为太挤,就让其它的棋子儿闪开;也没有权利因“阻挡”而喝令前边的棋子儿退下。个个棋子儿除了认命,纹丝不动地呆在那里,别无他策。
  发明棋盘的是人。假如是人类的癖好反映在棋盘上,那么,就不妨说,棋子儿进退维谷的命运正标志着人类的本性*。假如从棋子儿的命运可以推论人类的本性*,那么,便不能不断定:人,喜欢把海阔天高的世界用小刀零切碎割,划出自己的领域,并在其中画地为牢。只在固守立足之地,任何时候也不越雷池一步。一言以蔽之,说人类硬是要自寻烦恼,也不为过吧?
  自在逍遥的迷亭和神机妙算的独仙,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偏在今天从壁橱里拖出一个旧棋盘,开始干这种热得透不过气的游戏。的确是棋逢对手。一开始,双方都下得随随便便,棋盘上的白棋子儿和黑棋子儿自由地交互飞舞。但是,棋盘的大小是有限的。每填一个棋子儿,横竖格就要减少一个,因此,再怎么自在逍遥,再怎么神机妙算,也要陷于困窘,那是自然的。
  “迷亭君!你这盘棋下得太野蛮,哪有从那儿进子儿的规矩?”
  “也许出家人下棋没有这份规矩。但是,按‘本因坊’流派的下法,可就有这份规矩。有什么法子呢。”
  “不过,那是死路一条哟!”
  “臣死且不避,何况彘肩①乎?”
  ①臣死且不辞……:《史记·项羽本纪》樊哙在鸿门宴上要救沛公,项羽让他喝酒,吃猪肩生肉……樊哙说:“臣死且不避,危酒安足辞。”这里信口说的颠三倒四。
  “噢,来啦,好吧!‘熏风自南来,殿角生微凉。’①这样看住你,就没事了。”
  ①熏风自南来:唐文宗吟道:“人皆苦炎热,我爱夏日长。”柳公权接道:“熏风自南来,殿角生微凉。”见《唐诗纪事》卷四十。
  “呀,看得果然十分厉害!嗬,我还以为你没心看住呢。‘撞吧,八幡钟②’我这么走,你将奈何?”
  ②八幡钟:在深州富个岗八幡宫。民谣中说:“敲响吧,八幡钟,把我的情人叫醒。”日文“看子儿”与敲钟的“敲”字谐音,便借题发挥。
  “没什么奈何不奈何的。‘一剑倚天寒③’,……咦?麻烦啦!下决心,隔开它吧。”
  ③一剑倚天寒:出自无学禅师,形容杀头后,身如利剑刺向青天。将生死置之度外。
  “啊!危险,危险!这一隔,可就是死棋了。喂,别开玩笑,让我悔一步。”
  “不是早就对你声明了吗?这地方是不许进子儿的。”
  “进得失礼,失礼!喂,你把这个白子儿给我拿掉!”
  “那个子儿也悔?”
  “顺手把旁边那个白子儿也拿掉!”
  “喂,你脸皮太厚了。”
  “你看见那个黑子儿啦?唉,咱俩不是有交情嘛!别说那些见外的话,快给我拿掉!这可是生死关头。‘且慢,且慢!’救命人边喊边出场了。正是危急之秋。”
  “我可不听那一套!”
  “不听就不听。把那个子儿给我拿掉!”
  “你已经悔了六步棋啦。”
  “你这人记性*真好。以下将比过去加倍地悔棋呢。所以,叫你把那个子儿拿掉。你真够固执。既然坐禅,就应该超脱些嘛……”
  “不过,不吃掉这个子儿,我可就输了。”
  “你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一副拿输赢不在乎的架势吗?”
  “我是输赢不在乎。但是不高兴你赢。”
  “得道,了不起!到底是‘春风影里斩电光’!”
  “不是‘春风影里’,是‘电光影里’。你弄反了。”
  “哈哈哈,我还以为这时候差不多都颠颠倒倒的呢,不曾想还有正正经经。那么,无话可说,我认了。”
  “生死事大,转眼呜呼。你认了吧!”
  “阿—门—!”迷亭先生好像在毫不相干之处啪的投下一个子儿。
  迷亭和独仙正在佛龛前大赌输赢,寒月与东风挨肩坐在客厅门口。在寒月与东风身旁落坐的主人,如黄腊般端坐。寒月面前的床席上放着三条鱼干,赤条条排列得整整齐齐,煞是壮观。
  这鱼干出处是寒月的怀里,取出时还热哩,手心可以感到那赤条条的鱼身子温乎乎的。主人和东风却将出神的目光倾注在鱼干上。于是,寒月隔了一会儿说:
  “老实说:四天前我从故乡回来。因为有很多事要办,四处奔波,以至没能来府上拜访。”
  “不必急着来嘛!”主人照例说些不招人爱听的说。
  “急着来就对啦。不早点把这些礼品献上,不放心啊!”
  “这不是木松鱼干吗?”
  “嗳,我家乡的名产。”
  “名产?好像东京也有哇!”主人说着,拿起最大的一个,凑在鼻尖下闻闻。
  “鼻子是闻不出鱼干是好是坏的呀!”
  “个头稍大一点,这便是成为名产的理由吧?”
  “唉,你尝尝看。”
  “尝是总要尝的。可这条鱼怎么没鱼头呀?”
  “因此,不早些送来放心不下呀。”
  “为什么?”
  “为什么?那是被耗子吃了。”
  “这可危险。胡吃起来,会患霍乱症的呀!”
  “哪儿的话,没事!耗子只咬去那么一点点,不会中毒的。”
  “到底是在哪儿被耗子咬的?”
  “在船上。”
  “船上?怎么回事?”
  “因为没地方放,就和小提琴一块儿装进行李袋里,上船那天晚上就被耗子咬了。如果光是咬了木松鱼干那还没什么,偏偏耗子把小提琴的琴身当成了木松鱼干,也被咬了一点点呢。”
  “这耗子太冒失!一到船上,就那么不辨真假?”主人依然望着木松鱼干,说些没人能懂的话。
  “唉,耗子嘛,不管住在哪儿,也是冒失的。所以我把鱼干带到公寓,又被咬了。我看危险,夜里就搂着它睡了。”
  “未免不太干净吧!”
  “所以,吃它的时候,要洗一洗。”
  “仅仅洗一洗,是不可能干净的。”
  “那就泡在碱水里,咔咔搓它一通总行吧?”
  “那把小提琴,你是搂着它睡吗?”
  “小提琴太大,搂着睡是办不到的……”
  这一解释,远处迷亭先生也加入了这边厢的对话,高声说道:
  “你说什么,搂着小提琴睡觉?这可太风雅了。‘春又别人间。独抱琵琶重几许?意阑珊。’这是一首俳句。可是明治年代的秀才若不抱着提琴睡觉,就不能超越古人,我吟道:‘薄衫裹忧魂。漫漫长夜相厮守,小提琴。’怎么样?东风君,新体诗里可以写这种内容吗?”
  “新体诗与俳句不同,很难那么匆匆挥就的,但是,一旦写得成功,就会发出触及人们灵魂深处的妙音。”东风严肃地说。
  “是呀,这‘魂灵’①嘛,我还以为要焚烧麻杆迎接才行呢,原来作新体诗就能请得来呀!”迷亭又不顾下棋,嘲笑了一番。
  ①魂灵:日文与生灵同音,迷亭是在故意找茬。
  “你再贫嘴,还要输的。”主人警告迷亭。可是,迷亭满不在乎地说:
  “别管我要输还是要赢,反正对方已经成了釜中之鱼,手脚全都动不得了。我感到无聊,不得已才加入小提琴这一伙的。”
  他的棋友独仙先生语调有些激动,吵嚷着说:“现在该你走了。等着你哪!”
  “咦?你已经走啦!”
  “走啦。终于走啦。”
  “走到哪儿?”
  “在这儿斜着添了个白子儿。”
  “是啊!这个白子儿斜着这么一放,吾将休矣。那么,我……我……我日暮途穷了。怎么也想不出个好出路啦?喂,让你再下个子儿,随便放在哪儿都行。”
  “有那么下棋的吗?”
  “‘有那么下棋的吗?’若这么说,我可就下子儿啦……那么,拐个弯,在这个犄角放一个子儿。寒月君,你的小提琴太廉价,所以耗子都欺负,把它咬啦。长点志气,再买把好些的吧。我从意大利给你函购一把三百年前的古货好吗?”
  “那就费心啦。就手,付款的事也一并拜托。”
  “那种古董,顶用吗?”一切茫然的主人大喝一声,训斥了迷亭。
  “你是把人里的古董和小提琴里的古董混同了吧?即使人里的古董,不是还有金田者流,至今也还走运吗?至于小提琴,那是越旧越好……喂,独仙君,怎么样?快下呀!我倒不是演庆政的哪场戏:‘秋日短哟!’”①
  ①源于歌舞伎《恋女房染分手纲》中人物庆政的一句台词:“天黑了。秋日短哟!”
  “和你这样忙叨叨的人下棋可真是受罪。连动动脑筋的工夫都没有。没办法,在这儿放个子儿,填上个空吧!”
  “唉呀呀!到底让你把棋走活了。真可惜!我生怕你把子儿摆在那儿,才胡扯几句。用心良苦,终究枉然哪!”
  “当然。你不是下棋,是在蒙棋。”
  “这就是‘本因坊派’、‘金田派’、‘当代绅士派’……喂,苦沙弥先生!独仙君不愧到镰仓去顿顿吃咸菜,不为物欲所动哟!实在是佩服之至!别看棋下得不高明,胆子可够大的。”
  “所以,像你那号胆小鬼,就该向别人学着点。”
  主人背着脸刚一说,迷亭便伸出通红的长舌头,独仙仿佛毫不介意,还在催促迷亭:“喂,该你下啦!”
  “你是从什么时候学小提琴的?我也想学,可是,听说很难。”东风在问寒月。
  “嗯。不过,若是只求个一般水平,谁都能学会的。”
  “同样是艺术嘛。爱好诗歌的人,学起音乐来,一定会进步得快吧?所以,我自觉心中有数。怎么样?”
  “没问题嘛!你如果学,一定会精通的。”
  “你是几时学琴的?”
  “从高中时期。先生!我曾经向您介绍过我学小提琴的始末吧?”
  “哪里,未曾听说。”
  “高中时期是经老师教,才拉起小提琴的吗?”
  “哪里,没有老师,也没人指点,是自学。”
  “简直是天才!”
  “自学的人不一定都是天才!”寒月先生板着面孔说。被誉为天才还板着面孔,大概惟有寒月了。
  “这倒无所谓。你就说说怎样自学的,以便引以为戒。”
  “说说可以,先生!我就说说吧?”
  “啊,说吧!”
  “如今,一些年轻人拎着个提琴盒,不时地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可是那时候,高中学生几乎没有人搞西洋音乐。尤其我们那个学校,简直是乡下的乡下,简朴得连穿麻里草鞋的人都没有,至于学校,当然没有一个人拉小提琴……”
  “那边大概讲起趣闻了。独仙君!咱们这盘棋就适可而止吧!”
  “还有两三处没有摆好哩!”
  “没摆就没摆吧!无关紧要的地方都送给你好了。”
  “话是这么说,我也不能白拣呀!”
  “看你丁是丁、卯是卯的,简直不像个禅学家。那就一气呵成,下完这盘棋……寒月讲得太有趣儿了……就是那所高等中学吧?学生都光着脚上学……”
  “没有的事!”
  “可是,传说学生都光着脚做军操,向右转,因此把脚皮都磨得很厚很厚。”
  “新鲜!这是谁说的?”
  “管它是谁说的!你没听说吗?饭盒里装一个好大的饭团,像个袖子似的别在腰上,到时候就吃它。与其说是吃,莫如说是啃,啃到当央,就露出一个咸梅干。据说就是为了露出那个咸梅干,才聚精会神地将四周没有咸味的饭啃光。真是些生龙活虎的小家伙!独仙君,这故事好像中你的意吧?”
  “质朴刚健,实堪嘉奖的好风尚啊!”
  “还有比这更值得嘉奖的故事哩!听说那里的烟盘上没有烟灰盘。我的一位朋友在那里任职期间,出门想买一个带有“吐月峰”商标的烟盘,结果,不要说‘吐月峰’,根本就没有烟盘这种玩艺儿。他很奇怪,一打听,人家心平气和地说:烟盘啊,只要到后边的竹林里去砍竹子一节,谁都能够做。因此,没有必要买它。那么这也够得上质朴刚健风尚佳话之一了吧?嗯?独仙君。”
  “嗯。管它够不够的。这儿要补上个子儿才行。”
  “好吧!补,补,补。这回补齐了吧……我听了那番话,实在吃惊。在那种环境里自学小提琴,太令人景仰了。《楚辞》里说:‘既茕独①而不群兮。’寒月君简直就是日本明治时期的屈原!”
  ①茕独:茕音穷。无兄弟为茕,无子嗣为独。
  “我不想当屈原。”
  “那么,是二十世纪的维特①吧!什么?拿出棋子儿来数一数?你也太一本正经了,何须数,我输了,没错!”
  ①维特:德国作家歌德名著《少年维特的烦恼》中的主人公。
  “不过,难说呀……”
  “那,你就数吧!,我可不去数它。如果不听一代才子维特先生自学小提琴的轶事,那就对不起列祖列宗!失陪了。”说罢离席,蹭到寒月身边。
  独仙聚精会神地拿起白子儿,填满了白空,再拿起黑子儿,填满了黑空,口里不住地数着。而寒月却继续说:
  “地方风俗本就如此,故乡的人们又非常顽固。只要有一个人软弱一点儿,他们就说:这在其他县份的学生面前名声不好,便胡乱地从严惩处,可麻烦啦。”
  “提起你们故乡的学生来,真是没法说。不知为什么要穿那种青一色*的和服裤裙。首先,正因为这身打扮,倒很俏皮呢。其次,也许由于海风扑面的缘故,脸色*总是那么黝黝的,若是男子倒也无所谓,可是女人弄成那副样子,可够一瞧的吧?”
  只要迷亭一参言,中心话题就不知扯到哪儿去了。
  “女人也是那么黑啊!”
  “那,也有人要吗?”
  “可,家乡人全都那么黑,有什么办法!”
  “多么不幸!嗯?苦沙弥兄。”
  主人喟然叹曰:“还是黑脸好吧!若是脸白,一照镜子就孤芳自赏起来,那才糟糕。女人是很难缠的呀!”
  东风却问得有理。他说:“假如全乡下的人脸都是黑的,难道他们不会以黑为荣吗?”
  主人说:“总而言之,女人全是些要不得的东西!”
  迷亭边笑边警告主人说:“口出此言,回头嫂夫人会不高兴的呀!”
  “哪里,没事。”
  “她不在家吗?”
  “刚才带孩子出去了。”
  “怪不得觉得这么肃静。去哪儿啦?”
  “不知去哪儿,是一时高兴出去遛遛。”
  “然后再一时高兴随便地回来?”
  “是啊。你还是单身汉,多好啊!”
  这一说,东风有点不高兴,寒月却笑嘻嘻的。迷亭说:
  “一娶上老婆,都爱说这种话。是吧?独仙兄!你大概也属于‘娶上老婆愁事多’之流吧?”
  “咦?慢着!四六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以为不大个地方,可是有四十六个眼呢。本想再多赢你一些,可是排起来一看,才差十八个子儿。这是怎么搞的?”
  “我在说,你也是‘娶上老婆愁事多哪。’”
  “哈哈哈,倒也没什么愁的。因为我老婆从来都爱我。”
  “那么,恕我莽撞,独仙嘛,就是与众不同。”这时,寒月先生为天下妻子略尽辩护之劳,说:
  “岂止寒月一人,这样的例子多得很!”
  东风先生依然认真,面对迷亭先生说:
  “我也拥护寒月兄的看法。依我看,人要进入纯情境界,只有两条路:艺术和恋爱。因为夫妻之爱代表某一个方面,所以我想,人必须结婚,实现那种幸福,否则便是违背了天意……不是吗?迷亭先生!”
  “高论!像我这号人,毕竟是不可能进入纯情境界喽!”
  “一娶上老婆,就更进不去了。”主人哭丧着脸说。
  “总之,我们未婚青年必须接近艺术的灵性*,开拓向上的道路,否则,就不可能了解人生的意义。为此,我以为,首先必须从小提琴学起,所以刚才才清寒月君讲讲经验谈的。”
  “是呀,是呀!该听维特先生讲讲自学小提琴的故事。喂,讲啊!不再打搅你。”
  迷亭这才收敛锋芒。于是,独仙君煞有介事地对东风训戒式地说教了一通:
  “向上之路,不是自学小提琴所能开拓的。那种纯属游戏的事儿,若是能够认识宇宙真理,可就怪了。如果想认识个中奥秘,没有悬崖勒马、回头是岸的气魄是不行的。”
  训得倒是蛮够劲儿的。可惜东风连个禅字怎么写都不知道,所以看来,他丝毫都无动于衷。
  “咦?也许你说得对。但是我想,还是艺术才标志着人们渴慕的最高境界,因此,我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弃它。”
  寒月说:“如果不肯放弃,那就照你的希望,讲讲我学小提琴的经历给你听吧!像刚才说过的那样,我到开始学小提琴的时候,已经费了千辛万苦。首先,买提琴就很是发愁呢,先生!”
  “可以想象。在没有麻里草鞋的地方,不会有小提琴的。”
  “不,有倒是有。钱也早就留心攒够了,不成问题。但是,就是买不成。”
  “为什么?”
  “地面太小,如果买来,立刻就会被发现。一旦被发现,人们就会说:‘好神气呀!’要挨整的。”
  “自古以来天才都要受迫害哟!”东风先生深表同情。
  “又是天才!请千万别称我什么天才吧!后来呀,我天天散步。每当路过卖小提琴的商店门前时,没有一天心里不在嘀咕:‘买一把多好啊!’‘把小提琴抱在怀里时将是什么滋味?’‘啊,真想有一把!’”
  “可以理解呀!”这是迷亭先生的评语。
  “真是鬼迷心窍!”这是主人的质疑。
  “不愧是个天才!”这是东风先生的赞叹。
  只有独仙先生毫不介意地拈着胡须。
  “那么个小地方,怎么会有小提琴?这首先令人怀疑。但是想一想,就会明白这是理所当然。为什么?因为这里也有女子学校。作为课程,女学生必须天天练琴,因此,自然有小提琴。毋须说,没有好的,只是不得不称之为小提琴罢了。因此,商店也并不重视,将二三把琴绑在一起,吊在门市里。唉,我时常散步从店前走过,由于风吹或小伙伴用手碰过,嗬,有时候发出声音哩。一听到那种声音,我的心就像碎了似的,不知如何是好。”
  迷亭先生讥讽道:“危险!疯病种类繁多:山疯,水疯,人疯……你既然是维特,那就是‘提琴疯’了。”
  东风益发受感动地说:“不,如果感觉不是那么敏锐,就不可能成为艺术家,不愧是天才呀!”
  寒月说:“噢,实际上也许真的疯了。那音色*可够绝的呀!其后直到尔今,弹了这么久,但是,再也没有弹出过那么美妙的声音。是啊,怎么形容才好呢?毕竟是不可言喻的哟!”
  “那声音,是否琅琅然,锵锵然?”独仙搬出了这套艰深晦涩的字句,但是没有人理睬,怪可怜的。
  寒月接着说:“我天天散步时从店前走过,其间总算三次听到了那种妙音。第三次听到时,我心想,非买下这把小提琴不可。哪怕乡亲们谴责,哪怕外乡的人们予以轻蔑。唉,哪怕饱吃铁拳而绝命,犯个错误而被开除,这把小提琴我非买不可!”
  “这正是天才的本色*!如果不是天才,不会这么痴情的。太羡慕了。一年来我总盼着自己也能够激起那么炽烈的情感,但是,毕竟事与愿违。参加音乐会的时候,尽管以最大的热情倾听,但也总是兴味索然。”东风一直在拍马屁。
  寒月说:“如果兴味索然,那就幸运喽!如今好像在心平气和地做介绍,可在当时,那苦楚是难以想象的呀……后来么,先生,我发奋图强,终于买到手。”
  “嗯。怎么买的?”
  “那是十一月,刚好是天长节①的前夕,乡亲们全都到温泉去了,准备外宿,村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声称有病,那一天,连学都没上,在屋躺着。我躺在床上,一心想着一件事:趁村民们今夜出门,我要把梦寐以求的小提琴买到手。”
  ①天长节;明治元年制定,每年天皇诞生日为天长节。战后改称天皇诞生日。
  主人问:“你装起病来,连学都不上?”
  寒月说:“一点不错。”
  迷亭也有些诚惶诚恐的样子说:“不假,这才像点天才哩!”
  寒月接着说:“我从被窝里一露头,只见日影还高,等得不耐烦。没办法,只好把头缩进被窝,闭上眼睛等待。可还是受不住。我又露出头来一看,秋日烈焰洒满了六尺高的纸屏,火辣辣的。我勃然大怒。这时,只见纸屏上端有个细长的黑影,不时地在秋风中摇摇曳曳。”
  主人问:“那个细长的黑影是什么?”
  “原来是挂在屋檐下剥了皮晾晒的涩柿子。”
  “哼!后来呢。”
  “没办法,我跳下床,拉开纸屏,到了檐廊,拿了柿饼吃了。”
  “甜吗?”主人问得简直像个孩子。
  “那一带的柿子可甜啦。东京人毕竟是不解其味的哟!”
  东风先生又问:“柿子的事就压下不表吧。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我又钻进被窝,闭上眼睛,默默地向神佛祷告:‘快些黑天吧!’约觉过了三四个小时,心想差不多了吧?可是我一露头,谁料秋日烈焰依然洒在六尺高的纸屏上,火辣辣的。上端还是有个细长的黑影在摇摇曳曳。”
  “这一段听过了。”
  “有好几回哪。后来我下了床,拉开纸屏,吃了一个柿饼子,又钻进被窝默默对神佛祷告:‘快些黑天吧!’”
  主人说:“这不是重复了吗?”
  “唉,先生!别那么性*急,往下听啊!后来约三四个小时,我在被窝里忍着。以为这时可以了吧?我猛然探头,只见秋日烈焰依然洒在六尺高的纸屏上,上端有个细长的黑影在摇摇曳曳。”
  主人说:“说来说去还是那一套呀!”
  “然后我下了床,拉开纸屏,到了檐廊,吃了一个柿饼子……”
  “又吃柿饼子!你总去,总吃柿饼子,这不是没完没了吗?”
  “我也不耐烦啦!”
  “听的人比你更不耐烦!”
  “先生太性*急,故事就讲不下去,真发愁!”
  “听的人也有点发愁呢。”东风也暗暗地鸣起不平。
  寒月说:“各位既然那么发愁,没办法。那就讲个轮廓就结束吧!总之,我吃完了柿饼子就钻进被窝;钻进被窝以后又出来吃,终于把吊在屋檐下的柿饼子全都吃光了。”
  “既然全吃光,太阳该落了吧?”
  “并非如此。所以我吃了最后一个柿饼子,以为差不多了,探出头来一看,依然是秋日烈焰洒满了六尺高的纸屏……”
  “噢,饶命吧!说上一千遍也没完。”
  “连我自己说这话都厌烦死了。”
  迷亭也似乎有些不耐烦。他说:“不过,如果有那么大的恒心,万事都可以成功的。假如没人干扰,说到明天早晨,恐怕也还是那么几句话:秋日烈焰,火辣辣的。那么到底打算几时才买一把小提琴呀?”
  惟有独仙泰然安坐,哪怕你讲到明天早晨、后天早晨,管它秋日烈焰火辣辣的,也丝毫不为之所动。
  寒月又从容不迫地说:“问我几时去买吗?我想,一到晚上,立刻出去买下。遗憾的是:不管多久,只要探头一看,总是秋日烈焰,火辣辣的……唉,提起我当时的痛苦,毕竟不能和现在各位的焦急万状相提并论。我一看,吃完了最后一个柿饼子太阳依然不落,不由得啼泣涟涟了。东风君,我的确是感到可悲才落泪的呀!”
  “可能是的,艺术家本来就多愁善感。你落泪,我同情。不过,你的话也该快点说呀!”东风是个好人,应酬中总是严肃而又滑稽。
  “我倒非常渴望说得快些。可是,太阳怎么也不肯落,愁死个人。”
  主人终于忍无可忍,说:“太阳总不落,听众也难受,那就结束吧!”
  “如果结束,就更难受。以下眼看就要进入佳境了。”
  “那就听!你快点说‘太阳已落’,这不就行了吗?”
  “那么,虽然这个要求令人作难,但是,既然先生出口,就权当眼下已经黑天了吧!”
  独仙板着面孔说:“这就对了。”逗得大家不由地哈哈大笑。
  “渐渐夜深了。我总算放下心来,舒了口气,走出鞍悬村宿舍。因为咱家生来不喜欢喧嚣之地,才特意远离交通便利的市内,在人迹罕见的荒村结成蜗牛式的草庐……”
  主人提出抗议说:“说什么‘人迹罕见’,太过分了吧?”
  迷亭也抱怨地说:“‘蜗牛式的草庐’,也太夸张了。莫如说是个‘没有客室的四铺半草席的屋子’倒也逼真,还蛮有趣呢。”
  只有东风夸奖他:“事实如何不去管它,这语言倒是蛮有诗意,感觉还好。”
  独仙却绷着脸问:“住在那里,上学可够困难吧,几里路?”

  “距学校不过四五百米。原来学校是在乡村的……”
  “那么,学生大多数在那儿住宿吧?”独仙决不放过。
  “是啊,一般家庭都住一两名学生。”
  “那怎么说得上‘人迹罕见’呢?”独仙给他当头一棒。
  “唉,假如没有学校,那就杳无足迹了……说起当夜的服装,穿的是家织布的棉袄,外加铜钮扣的学生大衣。我格外小心,用大衣领子将头蒙住,以便尽可能不被人发觉。正是柿子树落叶时节。从我家走到南乡大街,一路上铺满了树叶。每迈出一步,都发出沙沙的声响,使我忐忑不安。身后总像有人跟着。扭头一看,东岭寺的森林格外-阴-沉,是在黑雾中映着漆黑的影子。这东岭寺本是松平氏的家庙,位于庚申山麓,距我居室只有百米左右,是个十分幽静的古刹。林木上方,是月明星稀的浩渺夜空,天河斜身躺在长濑川上,尾巴……是呀,天河的尾巴大约流到夏威夷去了……”
  “夏威夷?太离奇了。”迷亭说。
  “我在南乡街的大路上走了二百来米,从鹰台街进入市内,再跨过古城街,拐过仙石街,越过喰代街,依次穿过长街的一段、二段、三段,然后穿过尾张街,名古屋街、鲸鉾街、蒲鉾街……”
  “何必走那么多的街?关键是到底买到小提琴没有?”主人不耐烦地问。
  “卖乐器的商店,主人是金善,也就是金子善兵卫先生,所以,距买到手还远着哪。”
  “远就远,你就快些买吧!”
  “遵命!于是我来到金善商店一瞧,火油灯亮得火辣辣的……”
  这回迷亭布下了防线。他说:“又是火辣辣的。看来你的火辣辣,一两次是说不完的。这可麻烦啦!”
  寒月说:“哪里,这回的火辣辣,仅仅火辣辣那么一回,请别太担心。我在灯影里默默一瞧,只见那小提琴微微映着秋夜灯火,依次排列的图形琴身泛着瑟瑟寒光,只有绷得紧紧的一部分丝弦白亮亮地映入眼帘……”
  东风赞美道:“多么美的叙述啊!”
  “就是它!就是那把小提琴!我这么一转念,突然激动得两腿颤抖,站不稳了。”
  “哼!”独仙暗笑道。
  “我不禁闯了进去,从衣袋里掏出钱包皮,从钱包皮里拿出两张五圆的票子……”
  “终于买下了?”主人问道。
  “本想买,可是且慢,这可是关键时刻,万一莽撞就要失败的。唉,算了。于是,在关键时刻,又改变了主意。”
  “怎么?还没买?不过是买一把小提琴么,也太拖拉了。”
  “倒不是拖拉,一直还没买嘛,有什么办法!”
  “为什么?”
  “为什么?刚刚黑天,还有很多人来来往往嘛。”
  主人气哼哼地说:“即使有二百人、三百人来来往往,又有什么关系?你这人太怪啦。”
  “如果是一般人,二千人、三千人也无所谓。可是有学生挽着袖子、拄着好大的文明杖在徘徊哪,这就轻易下不得手。其中有的号称‘渣滓党’,永远留级,还很高兴。但是论摔跤,没有比他们更拿手的了。我决不能草率地去动小提琴,因为不知会惹出什么样的麻烦来。我肯定是盼着小提琴到手的。可是,不管怎么,还是惜命的哟!与其拉小提琴而被杀,莫如不拉琴活着好受些。”
  主人催问道:“那么,到底没买就收场了?”
  “不,买了。”
  “你这人真能磨蹭!要买不早些买,若不买就不买,快些决定就对啦。”
  “啊,哈哈哈,人世间的事哪有那么痛痛快快的!”寒月说着,镇静地把朝日牌香烟燃着,喷吐起云雾来。
  主人有些厌烦,突然站起,进了书房,拿出一本不知什么名的外国旧书,扑通一声趴在床席上开读。独仙不知什么工夫跑到神龛前独自下棋,自己和自己决战。
  虽是难得入耳的趣话,但因过于冗长,以至听众减少一名,又一名,剩下的只有忠于艺术的东风和从来不怕冗长的迷亭先生。
  寒月咕嘟嘟地向人世毫不客气地喷着长长的烟缕,不多时,又以原有的节奏继续他的谈话:
  “东风君,当时我是这么想的:夜幕乍垂时分,毕竟是不行的,话又说回来,如果是深夜,金善老板就入了梦乡,那更不行,不论如何,一定要趁学生们散步归去而金善老板尚未安眠之前去买!否则,苦心安排的计划就要化为泡影。然而,掐准这个时间,可不那么容易哟。”
  “的确,是不容易。”
  “我把那个时间预定在十点钟左右。那么,从现在到十点钟,必须找个地方混过光-阴-。回家一趟再回来吧?那太累。到朋友家去谈谈?又有点心中不安。没意思。没办法我便在街里闲遛了很长时间。不过,若是平常,两三个小时逛来逛去的,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可是惟有那天晚上,时间过得非常慢。那句话怎么说啦…… ‘一日三秋’,大概指的就是这种滋味,我算亲自尝到了。”
  寒月说得如临其境,还特意瞧着迷亭。
  迷亭说:“古人有云:暖炉待其主,谁知相思苦。又说:等待最难捱,不见玉人来。我想,那吊在檐下的小提琴一定急死了。但是,你像个漫无目标的侦探一般惊魂不定地荡来荡去,那苦头一定更甚于小提琴的,怏怏焉如丧家犬。噢,真的,再也没有无家可归的狗更可怜的了。”
  “把我比作狗,这太刻薄。从来还没有人拿我比作狗呢。”
  东风慰藉寒月说:“听你讲故事,仿佛读古人传记,不胜同情。至于将你比作狗,那是迷亭先生的一句玩笑,希你切莫介意,快快讲下去吧!”
  即使东风不予慰藉,寒月也自然要接着讲下去的。
  “然后,从徒街穿过百骑街、从两替街来到鹰匠街,在县衙门前数罢枯柳,又在医院旁算过窗灯,在染房桥上吸了两支烟,这时一看表……”
  “到了十点钟没有?”
  “遗憾得很,还不到。我渡过染房桥,沿河向东,有三人在按摩。并且有狗汪汪地叫呢,先生!”
  “‘漫漫秋夜,在岸边听到寒犬远吠。’还真有点戏剧性*哩,你是个逃犯的角色*吧?”
  “我干过什么坏事吗?”
  “你是今后想干的。”
  “可叹!假如买小提琴是干坏事,音乐学校的学生就都是罪人了。”
  “只要别人不同情,即使干了,天大的好事也是个罪人。因此,人世上再也没有比‘罪人’更难以预防的了。耶稣如果活在那种世道,也便是个罪人。好汉寒月先生如果是在那种地方买小提琴,也就是个罪人了。”
  “那么,我服输,就算是个罪人吧!当个罪人倒没什么,可是到不了十点钟,真够人受的。”
  迷亭说:“不妨再计算一遍街名呀!假如时间还多,就再一次‘秋日烈焰火辣辣的’呀!假如还有时间,再吃它三打涩柿子饼呀!你讲到什么时候我都听,一连讲到十点钟吧!”
  寒月听了,眯眯地笑。“你抢先都给我说破了,我只好告饶。那么一步跨越,就算到了十点钟吧!且说,到了预定的十点钟,我来到金善商店一瞧,由于正是寒夜时分,就连繁华的两替街都几乎不见人影,连迎面响来的木屐声都显得凄凉。金善商店已经关了大门。只留下个小脚门。当我从脚门进去时,不知怎么,总觉得被狗跟上,有点发瘆……”
  这时,主人从那本脏里脏气的书本上抬起头来问道:“喂,买到小提琴了吗?”
  “就要买啦。”东风回答说。
  “还没买?时间太长了。”主人像说梦话似的,说完又看起书来。
  独仙仍在沉默,白子儿和黑子儿已经摆满了半盘棋。
  “我心一横。闯了进去,说:‘卖给我一把小提琴!’这时,火炉旁有四五个小伙计和小崽子在说话。他们惊惶之余,不约而同地朝我看来。我不由得抬起右手,将大衣帽子往前一拉,又喊了一声:‘喂,卖给我一把小提琴!’坐在最前边盯着我看的那个小伙计有气无力地说:‘嗳!’他站起来,将吊在店头的三四把小提琴一下了全都择下来。我问他多少钱,他说:‘五圆二角钱一把!’……”
  “喂,有那么便宜的小提琴吗?怕是玩具吧?”
  “我问他:‘都一个价吗?’他说:‘嗳,全是一个价。’他还说都做得没问题。我便从钱包皮里掏出五圆的一张票子,用准备好了的一个大包皮袱皮将小提琴包皮了起来。这当儿,店伙计不吭声,死死地盯着我的脸。我的脸因为用大衣帽子裹着,他是不可能看清的,但是,总觉得心慌意乱,恨不得立刻窜到大街,总算将包皮袱放在大衣里边,走出了店门,掌柜们这才齐声大喊:“谢谢您光顾!”来到大街上四周一瞧,幸而没人。但是走了一百米,对面走来两三个人,边走边吟诗,声音几乎传到市内。我心想,这下子可糟了。我便从金善商店的路口往西拐,从河边走到药王路,从榛木村到了庚申山麓,好歹回到住处。到家一看,已经是下半夜两点前十分……”
  “真是彻夜漫步。”东风同情地说。
  迷亭长出一口气:“总算买了。哎呀呀,这可是长途跋涉,终获大捷呀!”
  “以下才值得一听呢。说过的那些,不过是序幕罢了。”
  “还有?这可不简单!一般人碰上你,都会坚持不住的。”
  “坚持不坚持的,暂且不提。假如就此收场,那等于修了佛像却忘了给它注入灵魂。我就再说几句吧!”
  “说不说随你,反正我是要听的。”
  “怎么样,苦沙弥先生也听听吧?寒月已经买下了小提琴,喂,先生!”
  主人说:“那么,又该卖小提琴了吗?那就不必听了。”
  “还不到卖的时候呢。”
  “那就更不值得一听。”
  “啊,糟糕!东风君,热心听的只有你一个,真有点扫兴!啊,没办法,那就草草讲完算了。”
  “何必草草?慢慢讲好了,非常有趣!”
  “好不容易把小提琴买到手,尔今第一难题是没有地方放。我的宿舍常有人来玩,如果在一般地方挂起来或是撮着,立刻就露馅儿。挖个坑埋起来吧,又怕费事。”
  “的确。那么,是不是藏在天棚里了?”东风说得倒怪轻松。
  “哪里有天棚,那是农户。”
  “太愁人啦。那么,你放在哪儿啦?”
  “你猜放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是放在雨窗的护板里了吗?”
  “不对。”
  “裹在被里,放进了壁橱?”
  “不对。”
  当东风与寒月就小提琴的藏处进行如此回答之时,主人和迷亭也在不住地谈论着什么。
  “这怎么念?”主人问。
  “哪儿?”
  “这两行。”
  “什么?Quid aliud est mulier nisi amiticiae inimica……①这么,喂,不是拉丁文吗?”
  ①英国作家托马斯·纳西(一五六七——一六○一)所著《蠢动的分析》中的句子,意为“妻子如果不是友谊的仇故,又是什么……”
  “我知道是拉丁文,怎么念?”
  迷亭觉得大势不妙,慌忙撤退:“你平时不是说会拉丁文吗?”
  “当然会。会念倒是会念,可是不知道这几行念什么。”
  “‘会念倒是会念,可是不知道这几行念什么。’这叫什么话?好厉害!”
  “随便你说吧!暂且用英文翻译一下给我听。”
  “‘给我听’?这口气太大。我简直成了勤务兵。”
  “勤务兵就勤务兵吧!怎么念?”
  “唉,拉丁文之类,暂且压下不表,还是敬听寒月兄的高论吧!现在正是高|潮,眼见到了会不会被发现的千钧一发之际,是吧,寒月兄,后来怎样了?”迷亭突然来了兴致,又加入“话说小提琴”一伙,抛下主人孤零零的一个。寒月先生气势大振,便说起小提琴的藏处。
  “终于藏在一个旧藤箱里了。这个藤箱是我离开家乡时祖母送给我的,听说是祖母出阁时的嫁妆。”
  “这可是一件古董,似乎和小提琴不大协调。是吧?东风先生!”
  “是啊,有点不大协调。”
  “如果放在天棚里,岂不也不大协调吗?”寒月回敬了东风一句。
  迷亭说:“虽然不协调,却可以吟成诗,放心吧!‘寂寞清秋,提琴箱中收。’怎么样?二位!”
  东风说:“迷亭先生今天很会作俳句呀!”
  “岂止今天!我任何时候都是心里满腹诗情。提起我做俳句的造诣,就连已故的正冈子规①先生都赞不绝口哪!”
  ①正冈子规:(一八六七——一九○二)俳人,歌人。本名常现,号獭祭等。因致力于俳句改革,名声大噪。
  “迷亭先生,你和子规先生有过交往吗?”坦率的东风君问得斩钉截铁。
  “唉,即使没有交往,也始终通过无线电报肝胆相照的嘛。”
  迷亭先生在胡诌八扯,东风君有些厌烦,便沉默不语。寒月却笑着接下来说:
  “那么,藏小提琴的地方倒是有了,可是现在怎么往外拿?这又难住了。如果单纯是拿出来,只要背着人们的眼目,打开看看,倒也不是干不来。然而,只是看看又有什么意思?不弹响它是没用的。弹则发声,声发则被发现。刚好只隔一道木槿篱笆,南邻便住着渣滓党的头目,多险哪!”
  东风同情地随和:“糟糕!”
  迷亭说:“的确,真糟糕。空口无凭,有据为证,当年只因发出了声音,小督局①才败露了。如果是‘偷嘴’或‘伪造假|币’,那还不难遮掩;然而奏乐,那是瞒不了人的呀。”
  ①小督局:日本第八十代天皇——高仓天皇的爱妃,善弹筝。皇后之见平清盛妒恨她,将她藏于嵯峨野。源仲国奉御旨,凭《思夫叹》的琴音发现小督局,遂带回。后为平清盛所捕,削发为尼。故事见《平家物语》谣曲《小督》。
  寒月说:“只要不出声,总还好说。不过……”
  迷亭说:“且慢,说什么只要不出声……有时候不出声也瞒不住。从前我们在小石川的庙里自己起伙时,有个人叫铃木藤,此公非常喜欢喝白酒。他用啤酒瓶子买来白酒,便乐呵呵地自斟自饮。有一天藤先生出去散步,真是不应该,苦沙弥偷了一口白酒喝……”
  主人突然大声说:“我何尝偷过铃木的白酒?偷酒喝的不是你吗?”
  “噢,我以为你在看书。胡诌两句也没事。不曾想,你还是听见了。你这人,不防着点不行啊。所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指的就是你。不假,说起来,我也喝了。我喝了,这一点儿也不含糊。但是发现有酒的可是你。你们两位听着!苦沙弥先生本来不会喝酒。但是,他觉得是别人的酒,就痛饮一气,所以呀,荷,满脸通红。唉呀呀,那副样子,不忍再看他一眼……”
  “住口!连拉丁文都不会念,还……”
  “哈哈哈……后来藤先生回来,晃了晃啤酒瓶,发现少了一大半,他说一定是有人喝了。四周一察看,只见这位‘大老爷’蜷缩在墙角,活像用红土捏成的泥像……”
  三人不由地哄堂大笑。主人也边看书边格格地笑。惟有独仙,似乎由于过分地巧用机关,有些累了,所以伏在棋盘上,不知什么工夫已经酣然入梦。
  寒月又说:“不出声也曾被发现过。我从前去姥子温泉,和一位老头住在一起。据说他是东京一家布疋商店的退休老板。反正是同宿,管他是布疋商还是估衣商的。然而,有一件事可伤脑筋。那是因为我到姥子温泉以后第三天,我的烟抽光了。诸位大概也都清楚,那个姥子温泉不过是山里的一幢房,很不方便,除了洗澡、吃饭就什么也买不到。在这里断了烟,那可是一场大难。越是缺什么,就越想什么。我刚刚想到没有烟啦,就突然想吸。其实,平日井没有那么大的烟瘾。偏偏倒霉,那个老头包皮了一大包皮烟叶来登山,他拿出一点烟来,盘腿大坐,吱吱地吸起来,仿佛在问:‘不想吸一口吗?’他光吸,还可以忍受,后来竟吐起烟圈,又竖着吐,横着吐,甚至躺在黄粱一梦的枕上倒过脸来吐;还像变戏法似的从鼻孔吸入鼻洞,再从洞里喷出来。一句话,直‘晃嘴’呀!”
  “什么?‘晃嘴’是怎么回事?”
  “形容炫耀服装家具叫做‘晃眼’,那么,炫耀吸烟,只好叫做‘晃嘴’了。”
  “唉,与其这么煞费心机,何不要来一点儿抽?”
  “这,不能要。我是个男子汉嘛。”
  “咦?男子汉就要不得吗?”
  “也许要得。但是,我没要。”
  “那怎么办?”
  “不是要,而是偷!”
  “唉呀呀!”
  “我看那老头儿拎着条毛巾洗澡去了,心想:要吸,就趁现在!我便不顾一切地大口猛吸起来。啊,真过瘾。不大一会儿,纸屏哗的一声开了。我一惊,回头一看,来者正是烟草的主人。”
  寒月问道:“他没有去洗澡吗?”
  迷亭说:“他刚想洗,忽然想起忘了拿钱褡子,才从走廊折了回来。谁稀罕偷他的钱褡子?首先,这是对我的冒犯!”
  寒月说:“看你偷烟的手段,还有什么好说的?”
  “哈哈哈,那老头儿真有眼力,钱褡子的事暂且不提。单说他拉开纸屏一看,我已断烟两天,而现在那浓浓的烟雾却弥漫在整个房间。常言道:‘坏事传千里!’一下子事情败露了。”
  “老头儿说什么了?”
  “到底是年高有德!他什么也没说,将用白纸卷好了的五六十支烟递给我说:‘对不起,如果这粗劣烟叶您不嫌弃,就请吸吧!’说完,他又到浴池去了。”
  “这就是所谓的‘江户风趣’吧?”
  “谁知道是‘江户风趣’还是‘布疋商风趣’,总之,从此我和老头儿极其肝胆相照,逗留两个星期回来。非常愉快。”
  “这两个星期,烟卷都是老头儿请客吧?”
  “嗳,大致如此。”
  主人终于合上书本,边起身边求饶地说:“小提琴完事了吧?”
  寒月说:“没有。以下才热闹呢。正是故事高|潮,你就听下去吧!顺便提醒一句在棋盘上睡大觉的那位,叫什么啦?对呀,独仙先生……那么,独仙先生也请听听吧!如何?你那种睡法对身体是有害的。叫起他来好吗?”
  迷亭喊道:“喂,独仙兄,起来,起来!讲有趣的故事。起来吧!人家说,你那种睡法对身体有害!说您太太会担心的。”
  “嗯?”独仙哼了一声抬起头来,顺着他那山羊胡流下一串长长的口水,像蜗牛爬过似的,那口水闪闪发光。“啊,好睏!‘山上白云闲,恰似我偷眠’,啊,睡得真香!”
  “你睡啦,这已经公认。你快起来如何?”
  “起来也好吧!有什么趣闻吗?”
  “紧接着就要把小提琴……怎么回事啦?苦沙弥兄!”
  “怎么回事?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东风说:“马上就该拉琴啦。”
  迷亭说:“马上就要拉琴啦。到这儿来,你听呀!”
  独仙说:“还是小提琴?真受不了!”
  迷亭说:“你是拉‘无弦之素琴’的人,没什么受不了的。而寒月兄恐怕要拉得吱吱哇哇,声震三邻五舍,那才大大受不住呢。”
  独仙说:“是吗?寒月兄难道不懂操琴却不惊邻的方法吗?”
  寒月说:“不懂。如果有这样的方法,倒要请教。”
  “何须请教!只要看一眼圣地白牛①,就会立见分晓。”独仙说得玄虚莫测。寒月断定这是独仙睡眼朦胧中信口胡诌的奇谈,便故意不理他,接着话碴儿说:
  ①圣地白牛:见日本的《碧岩录》,以进入清净境界的无垢白牛,形容佛门圣洁。
  “好歹想出了个妙计。第二天是天长节,从早到晚我都在家,把藤箱开了关,关了开,一整天都在心慌意乱中度过。终于天黑了。当藤箱下蟋蟀嘶鸣时,横下心,将那把小提琴和琴弓取了出来。”
  东风说:“总算露面啦。”
  迷亭却警告说:“率尔操琴,那可危险哟!”
  寒月说:“我先拿起琴弓,从弓尖到弓把都检查一遍……”
  迷亭讥讽道:“那不会是劣等刀工的产品吧?”
  寒月说:“当我想到这便是我的灵魂时,心情正像武士在深夜灯影中将磨得锋利的宝剑拔出刀鞘。我手握琴弓,不禁瑟瑟发抖。”
  东风说:“真是个天才!”紧接着迷亭说:“真是个疯子!”主人说:“快拉琴就对了!”独仙却流露出一副莫可奈何的表情。
  寒月说:“谢天谢地,琴弓平安无恙。接着又把小提琴也拿到油灯旁,里里外外全面检查。这过程大约五分钟。您要记住:藤箱下蟋蟀一直在嘶鸣……”
  迷事说:“一切都替你记着呢,你就放心地拉琴好了。”
  寒月说:“这时我还没有拉。幸亏小提琴完整无缺。这就放心了。我猛然站起……”
  迷亭问:“要去哪儿?”
  寒月说:“还是闭上你的嘴,光用耳朵听吧!像你这样一句一打岔,可就没法讲故事啦……”
  迷亭喊道:“喂,列位!叫你们闭上嘴哪!嘘——嘘——”
  寒月说:“多嘴的只有你一个!”
  迷亭说:“是吗?对不起。我洗耳恭听,洗耳恭听!”
  寒月说:“我将小提琴挟在腋下,穿着草鞋穿过草门,跨出二三步。啊,且慢……”
  迷亭说:“嗬,你总算出去了。说不定又是什么地方停电了吧?”
  主人说:“即使回去,也没有柿饼子了。”
  寒月说:“诸公这么七嘴八舌的,实在是憾甚,憾甚。我只好对东风一个人讲了……好吧,东风。我迈了两三步,又折了回去,把离开家乡时花三圆两角钱买的红毛巾蒙在头上,噗的一声吹灭了油灯。唉,我对你说呀,这下子眼前漆黑。连草鞋在哪儿都看不见了。”
  “你到底想去哪儿?”主人问。
  “咳,你就听着吧!好不容易才找到草鞋,出去一看,正是:‘月夜星空柿叶落;红头巾下,抱着一把小提琴。’向右,向右!沿着慢坡路登上庚申山。这时,东岭寺的钟声沿着我的头巾,通过我的耳鼓,响彻我的头颅。你猜,此刻已是什么时辰?”
  “不知道啊!”
  “九点啦。其后,在那漫漫的黑夜,我独自走了八百多米山路,登上大平岭。若在平时,我本来胆子很小,一定会被吓昏的。然而,一旦精神高度集中,实在神奇。当时我心里压根儿没有考虑,怕呢还是不怕,满心想着的只有一件事——要拉小提琴,多有意思。那个大平岭位于庚申山的南侧。晴朗之日凭临远眺,可以从红松林的缝隙间俯瞰山下的城市,实为观光绝佳的平地。是啊,宽约六十丈见方,中间一块石板,大约八张席那么大。北侧是叫做‘鹈沼’的一片池塘,池塘周围遍是三搂粗的樟树。因为是山上,有人烟的地方只有采樟脑的一间小屋。池塘近处即使白天也不是个赏心悦目的好地方。幸而工兵为了演习开辟了一条路,攀登并不吃力。我总算来到那块大石板,铺好毯子。暂且落坐了。这么晚登山,还是第一次。我坐在石板上,稍微平静些,四周的静寂便渐次袭上心头。此时此刻,乱了方寸的只有恐怖感。如能除却这种恐怖感,余下的全是皎皎清洌的空灵之气了。我呆呆地坐了二十多分钟,仿佛在水晶宫里孑然索居。而且我那孑然索居的身躯,不,包皮括心地与神魂全像用凉粉制成的,十分透明,这太神奇了。我几乎弄不清是自己住在水晶宫里?还是水晶宫住在我的心中……”
  “越说越离奇了!”迷亭一本正经地奚落道。随后,独仙深受感动地说:“进入玄妙佳境喽!”
  寒月说:“假如这种精神状态持续下去,说不定直到明天早晨,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小提琴都拉不成,一直茫然地在磐石上打坐哩……”
  东风问道:“那里有狐狸吗?”
  寒月说:“在这种情况下,我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连是死是活都不清楚。就在这时,突然听到身后的古池里‘啊’地发出一声尖叫……”
  “终于露头啦!”
  “那叫声远远引起反响,伴同着强劲的秋风,掠过遍山的林梢。这时我才苏醒……”
  迷亭装作抚胸定神的样子说:“总算一块石头落体了!”
  独仙挤眉弄眼地说:“这叫做‘心神一死天地新’啊!”
  寒月又说:“后来,我苏醒过来,四周一看,庚申山一片静悄!连雨滴那么点声音都没有。唉,我心想:刚才那是什么声音呢?若说是人语吧,太尖厉;若说是鸟叫吧,又太高亢;若说猿猴在啼吧……这一带又不会有猿猴。到底是什么声音呢?头脑中一旦泛起疑团,便总想解开这个谜。于是,至今寂寂无为的万千神经便纷然杂沓、熙熙攘攘,在头脑中翻腾起来,宛如京城人士欢迎英国的康诺特爵士①时一样的疯狂和混乱。这当儿,全身的毛孔突然张开,就像多毛腿喷上了烧酒似的,毛孔中号称什么勇气、胆量、智谋、沉着等等贵客,统通不知去向,一颗心在肋骨下跳起了抓鼻舞。②两条腿像风筝的响笛似地颤抖起来。这可吃不消!我突然将毛毯蒙在头上,将小提琴挟在腋下,飘飘摇摇地从磐石上跳了下去,从崎岖小路向山下一溜烟似地跑了下去。回到住处,便蒙头大睡了。东风君,即使今天回忆起来,再也没有那么叫人毛骨悚然的了。”
  ①康诺特爵十:英国贵族,明治三十九年英国皇帝派他到日本赠给日本天皇勋章。
  ②抓鼻舞:用手捏鼻像要扔掉似的舞蹈。
  “后来呢?”
  “到此结束!”
  “没拉小提琴吗?”
  “想拉也拉不成呀!不是嘎地惨叫一声吗?纵然是你,也一定拉不成的。”
  “唉,总觉得你这个故事讲得不太过瘾。”
  “随便你怎么‘觉得’,事实如此呀!怎么样?各位!”寒月巡视全场,神气十足。
  “哈哈哈,你真有两下子!把故事编到这么个程度,大概已经煞费苦心了吧?我还以为是男桑德拉·贝罗尼①在东方的君子国出场了呢,因此,我一直虔诚地洗耳恭听哪!”迷亭料想会有人让他解释一下桑德拉·贝罗尼是怎么回事,但是很意外,别人什么也没有问,便不得不自做讲解了。“桑德拉·贝罗尼在月下弹起竖琴,在森林中唱起意大利情调的歌曲。这和你抱着小提琴登上庚申山,真可谓‘同曲异工’啊!遗憾的是,人家震惊了月里嫦娥,老兄却怕透了池中怪狸。正是:人生紧要处,出现了崇高与滑稽的巨大逆差。一定是很遗憾的喽。”
  ①桑德拉·贝罗尼:英国小说家乔治·海瑞狄斯(一八二八——一九○九)同名小说中的女主人公。

  寒月却意外地冷静:“倒也并不怎么遗憾。”
  接着,主人严肃地评说道:“本来你想到山上去拉小提琴,这太洋气啦,因此才吓唬你哪!”
  独仙叹息道:“好人竟在魔窟里鬼混!可惜呀!”
  独仙说过的一切话语,寒月都一句也不懂。不仅寒月,恐怕任何人也无从分晓吧!
  隔了一会儿,迷亭将话锋一转,说:“这件事就这样吧!你近来还到学校去只顾磨玻璃球吗?”
  “不,前此我因归乡省亲,暂时中止。磨玻璃球的事我已经有点厌倦。老实说,我正在想是否算了。”
  “可是,你若不磨玻璃球,就当不上博士呀!”主人眉峰微蹙地说。
  寒月自己却意外地轻松:“博士嘛,嘿嘿……当不成也无妨喽。”
  “但是,拖延婚期,双方都要烦恼的吧?”
  “结婚?谁?”
  “你呀。”
  “我和谁结婚?”
  “和金田小姐呀!”
  “咦?”
  “咦什么?不是约定了吗?”
  “约定个毬!至于把这件事到处宣扬,那是对方的自由。”
  主人说:“这就太胡闹了。嗯?迷亭君,那件事你也知道吧?”
  “那件事,指的是‘鼻子’夫人吗?如果是,那就不只是你我知道,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而天下周知了。如今,总有人纠缠不休地找我来问:几时才能光荣地在《万朝报》等报刊上,以‘新郎、新娘’的标题刊载男女双方的照片呀?东风君早在三个月前就已经做好了长篇大作——《鸳鸯歌》。只因寒月还没有当上博士,那呕心沥血的杰作才非常担心会不会黄金变成粪土。喂,东风君,是吧?”
  东风说:“总还不到担心的程度吧?反正希望把那篇充溢着满腹情思的作品公之于世的。”
  迷亭说:“瞧!你到底能不能当上博士,这影响已经波及了四面八方,你就加把劲儿,去磨玻璃球吧!”
  寒月说:“嘿嘿。多蒙挂心了,对不起。不过,我已经不当博士也无妨的。”
  “为什么?”
  “为什么?我已经有个名媒正娶的老婆。”
  迷亭说:“呀,这一招厉害!你是什么工夫秘密结婚的呀?这种年月可含糊不得哟!苦沙弥兄,你已经听见,寒月君说他已经有老婆了。”
  寒月说:“还没有孩子哪!结婚不到一个月就生孩子,那就成问题了。”
  主人活像个预审的法官,问道:“到底是何时、何地结婚的呀?”
  “何时?我回到家乡的时候,她早已在我家一直等着我哪。今天给苦沙弥先生带来的木松鱼,就是婚礼上亲友们送给的。”
  迷亭说:“只送三条鱼干贺喜?够吝啬的!”
  寒月说:“哪里!在一大堆里只拿了这三条。”
  “那么,你家乡的姑娘,也是脸色*漆黑吧?”
  “是呀,漆黑漆黑的,和我很般配。”
  “那么,对于金田家,你打算怎么办?”
  “没想怎么办?”
  “那可有点儿说不过去。是吧?迷亭兄!”
  “没什么。嫁给别人还不是一样。反正所谓夫妻,不过是摸黑撞头罢了。一句话,本来用不着撞头,却偏要瞎撞,真是多此一举。既是多此一举,管他谁和谁相撞,都无所谓。只是作《鸳鸯歌》的东风君可怜哪!”
  “唉,鸳鸯歌么,看情况,转让给我也行啊!待金田小姐结婚时,我再另做一首。”
  “不愧为诗人,多么落落大方。”
  主人还是挂牵着金田小姐:“对金田家谢绝了吗?”
  “没有。没有谢绝的必要。我从未向对方求婚,或是表示要娶她,所以,默不作声就蛮好……真的,默不作声就蛮好。即使现在,也有十名二十名密探盯着,会把我们的谈话一五一十全给告密的。”
  主人一听密探二字,刷的板起面孔宣布:“哼!那就住口!”
  主人似乎余意未尽,便又针对密探,煞有介事地大发议论:
  “乘人不备,探囊取物者小绺也。乘人不备,巧窃心曲者密探也;神不知鬼不觉,撬门开窗拿走他人什物者盗贼也。神不知鬼不觉,诱人失言以窥其心境者密探也;将砍刀插在席上,硬是勒索他人钱财者强盗也;罗织恐吓言词强||奸他人意志者密探也。因此,密探和小偷、盗贼、强盗本是一家,毕竟顶风臭出四十里。若是听他们的,就惯坏了他们。决不能服软。”
  寒月说:“唉,即使有一个两千名密探在上风头列队进攻,也没什么可怕。我可是磨玻璃球的著名理学士水岛寒月哟!”
  迷亭说:“听啊,听啊!实在佩服!到底是新婚的学士,真个是神采奕奕!不过,苦沙弥兄,既然密探和小偷、盗贼、强盗都是一伙,那么,雇用密探的金田家是和什么人一伙呢!”
  主人说:“不外乎熊坂长范之流吧!”
  “比作熊坂,太妙了。戏词①不是说么:‘只见一个长范,却成了两个,原来是身首异处。’像对面胡同的那个‘长范’,靠着放阎王债起家,贪得无厌,物欲横流,活一千年也不会毙命的。叫那些家伙抓住可是报应喽!一辈子要倒霉的。寒月,可要当心哟!”
  ①戏词:日本谣曲《乌帽子折》的最后一句唱词。
  寒月泰然自若,模仿‘宝生派’①的腔调气焰万丈地说:
  ①宝生派:日本能乐唱腔五派之一。
  “怎么?好吧!戏词中还说‘唉呀呀,你这凶恶的强盗!老子刀法,谅你早已知晓。如此还不知趣,胆敢破门而入,管叫你大祸临头喽!’”
  独仙毕竟与众不同,他提出了一个与时局无关的比较超脱的问题:
  “提起密探来,二十世纪的人,似乎大多数有成为密探的趋势。这是什么缘故?”
  寒月回答说:“是由于物价上涨吧?”
  东风回答说:“是由于不懂艺术情趣吧?”
  迷亭回答说:“是由于人们长了文明角,像芝麻糖似的,麻麻癫癫的。”
  轮到主人发言了。他装腔作势地开始发起如下的议论:
  “这一点,我曾煞费思索。依我之见,现代人的密探化倾向,全怪个人自觉意识太强。我所说的自觉意识,绝不是独仙君所说的什么‘修炼成佛’、‘与天地浑然一体’等等悟道之类……”
  迷亭说:“唉呀,越说越玄虚了。苦沙弥兄,既然连你都鼓簧弄舌地讲那套大理论,迷亭在此,也不揣冒昧,接下来将对现代文明的不满,堂堂正正地议论上一番喽!”
  主人说:“请便。你有什么可说的!”
  “有。多得很。你们前此敬刑警如鬼神,而今日又把密探比作小偷和盗贼,这变化简直是前后矛盾。至于我嘛,从打没出娘胎,直到现在,始终一贯,不曾改变过自己的学说。”
  主人说:“刑警是刑警,密探是密探;前此是前此,今日是今日。不改变自己的学说,这便是不发展的铁证。《论语》中说:‘下愚不可移①’指的就是你。”
  ①下愚不可移:《论语》《阳货篇》:“子曰,唯上智与下愚不可移。”
  “好厉害!密探如果这样正面进攻,倒也还有可爱之处。”
  “我是密探?”
  “正因为你不是密探,我才说你坦率得招人喜欢。别吵,别吵!喂,且听你那番宏论的下文吧!”
  “所谓现代人的自觉意识,指的是对于人际间存在着截然不同的利害鸿沟了解得过细。并且,这种自觉意识伴随着文明进步,一天天变得更加敏锐,最终连一举手、一投足都要失去天真与自然了。西方有个人叫亨利①,他批评史蒂文生说:‘他走进悬挂着玻璃镜的房间,每当从镜前走过,如不照一下自己的身影便不舒服。他就是这样一个刹那间也不肯忘记自我的人。’这番话生动地描绘了今日世界的趋势。睡时不忘我,醒时不忘我,我字无处不缠身,弄得举止言行,无不矫揉造作,作茧自缚,使人间充满了辛酸,不得不以男女对相对看时的那种忐忑心情捱过晨昏。什么‘悠然自得’、‘从容不迫’等等字样,变得徒有其名,毫无意义了。从这一点来说,现代人都密探化了,盗贼化了。密探干的是掩人耳目、只顾个人行乐的营生,势必加强个人意识。而盗贼,他们念念不忘是否会被捕或被发现,势必个人意识强。因为现代人不论是醒来还是梦中,都在不断地盘算着怎样对自己有利或不利,自然不得不像密探和盗贼一样加强个人意识。他们整天贼目鼠眼,胆战心惊,直到进入坟墓,片刻不得安宁,这便是现代人,这便是文明发出的诅咒。简直是愚蠢透顶!”
  ①亨利:(一八四九——一九○三)英国诗人,批评家。一条腿。史蒂文生的小试《金银岛》的主人公,就是以他身残志坚为模特的。
  独仙开口了:“解释得十分有趣。”碰上这样问题,独仙是决不肯自甘落后的。“苦沙弥兄的解释深得我意。古人是敬人忘我的,尔今,是教育人们不要忘我,完全翻了过来。一天二十四小时,全被我字占据了。因此,一天二十四小时没有片刻太平,永远是水深火热的地狱。若问天下的良药是什么?再也没有比‘忘我’更奏效的了。所谓‘三更月下入无我’,①就是吟咏这种最高境界。而今人,即使对人亲热,也有欠自然。连英国自吹的‘绅士’行为,也意外地强化个人意识。听说英国国王去印度旅游时,曾和印度的皇族同席共餐。那些皇族没有意识到天子在场,以至拿出本国吃法,将手伸到盘子里去抓马铃薯吃。后来他们满脸涨红,羞愧难当。而英王却佯装不知,也伸出两个指头在盘子里抓马铃薯吃……”
  ①三更月下入无我:中国禅僧偃溪广闻的诗句:三更月下入无何。无何,即乌有乡,意为无心心境。
  寒月问道:“这便是英国情趣吗?”
  “我听过这样一个故事,”主人补充说,“也是英国,有一个大兵营,团部士官曾多人宴请一名下士。餐毕,端来了玻璃瓶装的洗指水。那名下士似乎对宴会生疏,竟嘴对嘴地喝干了瓶中水。于是,团长边祝福下士身体健康,边将洗指钵里的水一饮而尽。据说同桌的士官也都争先恐后地举起洗指钵祝福下士官的健康哩。”
  “还有这样的笑话呢。”不甘寂寞的迷亭说:“卡莱尔①第一次谒见英国女王时,由于这位先生是个不谙宫廷礼节的怪物,突然说了声:‘可以吗?’便噗嗵一声在椅子上落坐了。这时,站在女皇身后的众多待从和宫女都嗤嗤地笑起来。不,不是笑了,是禁不住要笑。于是,女王对身后的人们嘀咕了几句,众多待从和宫女转眼也都在椅子上落坐,卡莱尔才没有丢面子。竟有这样无微不至的关怀!”
  ①卡莱尔:(一七九五——一八八一)英国作家、历史家、哲学家。
  寒月简评曰:“既然是卡莱尔,即使众人都垂手而立,说不定他也满不在乎呢。”
  “关怀人者的个人意识倒是可敬。”独仙进一步说:“不过,正因为是个人意识,想关怀别人也很吃力呢。可怜!常人说:随着文明进步,杀机就会消失,个人之间的交往就会变得斯文,这就大错而特错了。自我意识这么强,怎么会平安无事呢?不错,冷眼看来,很像甚是平安无事的样子,然而,相互之间却极其痛苦。大概很像摔跤人在擂台上双方扭成一团,一动不动的样子吧?从旁看来,多么平平安安,但是,双方的内心里岂不怦怦在跳吗?”
  讲话轮到迷亭的头上了。“就说打架吧!从前打架是以暴力进行压迫,反而不犯罪;迩来变得非常巧妙,这更是由于个人意识增强了的缘故。培根①说过:‘顺从大自然的力量,才能战胜大自然。’今日争斗,正是遵循培根格言的产物,这可有点奇怪,恰如柔道一样:想的是利用敌人的力量消灭敌人……”
  ①培根:(一五六一——一六二六)英国哲学家,英国唯物主义和整个现代实验科学的真正始祖。
  “还和水力发电一样。顺着水力,发挥巨大的作用……”寒月一开口,独仙立刻接下来说:
  “所以呀,‘贫为锁,富为链,忧为网,喜为绊。’才子死于才,智者败于智。像苦沙弥这样脾气暴躁的人,只要利用你的暴躁,你立刻就会窜出去,中了敌人的奸计……”
  “对呀。对呀!”迷亭拍手叫好时,苦沙弥先生笑嘻嘻地回答说:“不过,人们不会那么如愿以偿吧?”全场人听了,一同大笑起来。
  迷亭问:“不过,像金田老板那种人,会因何而亡呢?”
  独仙说:“老婆因鼻子而毙命,老板因罪孽而丧生,下人因充当密探而消亡。”
  “小姐呢?”
  “小姐嘛,我没有见过,无从说起……不过,不外乎穿得捂死,吃得撑死,或是喝死之类吧!总不至于因恋爱而死的。弄不好,说不定会像坐过墓碑的小野小町那样死于路旁哩。”
  “那可太惨了。”东风因为献上过新体诗,立刻提出抗议。
  独仙仿佛众人皆醉我独醒似的,不住口地说:“所以,‘处处不失善良心’这句话很了不起。不入这种境界,人是苦不堪言的哟!”
  迷亭说:“你别那么神气!像你这号人,说不定在电光影里两脚朝天而丧命呢。”
  主人说:“总之,在这文明日益昌盛的今天,我是活腻了。”
  迷亭立刻一语道破:“死吧!不必客气。”
  主人混犟犟的说:“死,更不情愿。”
  寒月说了一句冷冰冰的格言:“生来时,无人深思熟虑而后生;临死时却无人不烦恼。”
  这时节,惟有迷亭才能应答如流:“这就像借债时漫不经心地把钱借到手,到了还钱的时候却心疼起钱来。”
  独仙却以飘飘欲仙的姿态说:“如同借债不想还钱的人才幸福,同样,视死如归的人也是幸福的。”
  迷亭说:“照此说来,干脆,厚颜无耻便是悟了道?”
  独仙道:“是呀!这就是禅语中所说:‘铁牛面者铁牛心;牛铁面者牛铁心。’”
  迷亭问:“那么,你就是这号人的标本?”
  “倒也不是。不过,以死为苦,这是人类发明了‘神经衰弱’以后的事。”
  “的确。像你吧,怎么看怎么像出现神经衰弱症以前的天民。”
  迷亭和独仙言来语去,不断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这时,主人却对寒月和东风频频抨击文明。
  “怎样才能借钱不还了事,这是个问题!”
  “不成问题。借钱非还不可。”
  “喂,讨论嘛,别吭声,听着。正如怎样才能借钱不还了事一样,怎样才能长生不死,也是个问题,不,已经成了问题。发明炼金术,正是为了这个,一切炼金术都失败了。无论如何人总是要死的,这已经清楚了。”
  “远在发明炼金术以前,这一点就清楚了。”
  “喂喂,讨论嘛,别吭声,你听着。懂吗?当明确了无论如何也非死不可时,又出现了第二个问题。”
  “咦?”
  “反正得死,怎样死才好呢?这就是第二个问题。‘自杀俱乐部’,就是命运注定将和这第二个问题同时诞生。”
  “的确。”
  “死,是痛苦的,然而。死不成,却更痛苦。神经衰弱的国民活着比死亡更加痛苦万分,从而,为死而受苦。并非怕死才以死为苦,而是忧虑怎样死才最好。只是一般人因智力不足,便在听天由命的过程中惨遭社会的杀戮。然而,有点个性*的人,不会满足于社会上那种零刀碎割式的残杀,必然要对于死亡方式进行种种探讨之后,提出一个崭新的妙计。因此,未来世界的趋势,必然是自杀者不断增加,自杀者无不依照独家发明的方式辞别人间。”
  “那可够热闹的了。”
  “会的。一定会的。亨利·阿瑟·琼斯①写的剧本里,就有一个一贯主张自杀的哲学家……”
  ①亨利·阿瑟·琼斯:(一八五一——一九二九)英国戏剧家。作品有《马尔加及其失去的天使》、《说谎者》等。
  “他自杀了吗?”
  “遗憾得很,他并没有自杀。不过,今后再过一千年,一定会全都采取自杀方式的。万年以后,提到死,人们就会想到,除了自杀,是不存在死亡的。”
  “那还了得!”
  “会的,一定会的。这样一来,对于自杀积累了大量的研究成果,成为一门科学。诸如落云馆那样的中学,就会讲授自杀学,作为一门正课代替伦理学。”
  “妙极了。我几乎想去旁听哪!迷亭先生,苦沙弥先生的高论,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到了那时,落云馆的伦理学教师会这样说吧:‘诸君,不许墨守所谓公德这种野蛮作风。作为世界青年,诸君首先要重视的义务是自杀。这等于说:己为所欲,施之于人。因此,为了扩大自杀效益,还可以进行他杀。尤其眼前那个穷酸臭的珍野苦沙弥先生,只见他活得十分痛苦,要争取早一天杀了他,这便是诸君的义务。诚然,与往昔不同,尔今乃是开明时期,因此,不能再干那种舞刀弄枪或飞箭投矢等卑鄙手段,只能凭着高尚的讽刺技巧开开玩笑而置人于死地,这既对本人修好积德,也是诸君的荣誉。’……”
  “讲演实在太动人了。”
  “还有比这更动人的哩。现代警察是以保护人民的生命财产为首要目的。但是,将来到了那一天,巡警就会抡起打狗的棍棒,到处打杀天下公民……”
  “为什么?”
  “为什么?如令的人珍惜生命,所以靠警察来保护;到了那时,因为国民活得痛苦,警察以慈悲为怀,才予以格杀的。当然,心眼快当些的人大多都已经自杀;要警察动手杀死的家伙们只有优柔寡断的人、缺乏自杀能力的白痴,或是残废。并且那些自愿被杀头的人都在门口贴上一张纸条。唉,只要写清:‘有男(或女)自愿被杀’,贴在门口,警察在适当的时候巡逻到此,就会立刻应约处理的。尸体吗?照例由巡警拉车去拾掇。还有更有趣的事哪……”
  东风非常激动地说:“先生的笑谈,说起来就没个完喽!”
  独仙又捻着他那缕山羊胡慢条斯理地分辩道:“若说笑谈,也算是笑谈;不过,若说是预言,也许就是预言。不彻底掌握真理的人,总是被眼前的表面现象所束缚,爱把泡沫般的梦幻认定是永恒的真实;而稍微说得超脱些,便立刻被认为是笑谈。”
  寒月肃然起敬道:“就是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吧?”
  独仙的神色*仿佛在说:“正是如此。”又接着说:“从前西班牙有个地方叫作柯尔道巴……”
  “今天还存在吗?”
  “也许存在。暂且不管它的今昔吧!按那里的风俗,寺院一敲响晚钟,家家户户的女人都要出去跳进河里游泳……①”
  ①见法国作家梅里美的小说《卡尔门》第二章开头。
  “冬天也游泳吗?”
  “这一点了解得不大确切。总之,没有老少尊卑之别,都要跳进河里。但是,男人一个也不参加,只是远远地眺望。但见暮色*苍茫的浪波上,白花花的肌体在朦胧中跃动……”
  东风只要听说有倮体出现,就往前挪动身子。
  “多么富于诗意呀!可以写成一首新诗呢!那是个什么地方?”
  “柯尔道巴呀!那里当地的小伙子们不能和女人一同游泳,可又不许远远看清女人们的身姿。小伙子们觉得很遗憾,便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迷亭一听开了个玩笑,非常高兴,说:“咦?耍的什么花样?”
  “他们对寺院里的敲钟人行贿,将日落敲钟的规矩提前了一个小时。女人们都很浅薄:‘哟,钟响了’。纷纷聚集在岸边,只穿着小背心、短裤衩,劈哩噗嗵跳进水里。水里倒是跳了进去,但是,和往常不同,天还没黑。”
  “又是‘秋日烈焰火辣辣’?”
  “她们往桥上一看,许多男人正站在那里瞧看。虽然害羞,也莫可奈何。据说臊得脸通红呢。”
  “这……”
  “这嘛,说明人只被眼前习俗所迷惑,忘却了根本原理。不当心些可不行哟!”
  迷亭说:“深蒙教益,三生有幸。关于被眼前习俗所迷惑的故事,我也讲一个吧?最近阅读某某刊物,有一篇小说写了这样一个骗子手。假定我在这儿开了个书画古董店。门市里陈列着大家的书画、名人的遗物。当然没有赝品,全是地道的真货,不折不扣的上品。既然是上品,自然要卖高价。一个好奇的顾客走来,问道: ‘元信①的这幅画多少钱?’我说:‘标价六百元,那就六百元吧!’顾客说:‘买倒是想买,只是手头没带那么多钱,很遗憾,只好作罢。’”
  ①元信:狩野元信(一四七六——一五五九),日本室町时代的大画家,在水墨画的基础上注入了浓彩技法,巢新风之大成。
  主人照例不擅于逢场作戏,问道:“能肯定他是这么说的吗?”
  迷亭佯作不知。“是啊!这是小说,我这么说,你就这么听。当时我说:‘唉,钱算得了什么。如果您中意,就请拿去吧!’顾客说:‘这怎么行?’他有些犹豫。我十分慷慨地说:‘那就按月付款吧!这样可以细水长流,反正今后您是我们的主顾……唉,您一点儿不用客气。每月付十圆怎么样?如果不便,每月付五圆也行。’后来我和顾客经三两个回合的磋商,结局以六百元的价格将法眼①狩野元信那一幅画卖给他,但是分期付款,每月十圆。”
  ①法眼:僧侣的级别之一。
  寒月说:“简直像读《泰晤士百科全书》呢。”
  迷亭说:“《泰晤士百科全书》很精确,而我说的可太不确切了。以下慢慢儿就开始进行巧妙的欺骗了。你好好听着!六百圆,每月十元,你算算,要多少年才能还清?寒月!”
  “当然是五年吧?”
  “当然是五年。不过,独仙君,你认为五年岁月,是长?还是短?”
  “一梦千年,千年一梦。又短,又长啊。”
  “说些什么?是道歌吗?真是缺乏常识的道歌。且说五年当中每月付十元,当然,对方要付款六十次才行。然而,这里有个可怕的习惯势力问题。假如同一件事情月月进行,重复六十次,那么,第六十一次也还想照例付款十元。第六十二次也还想付款十圆。六十二次,六十三次……重复的次数越多,到期就非付款十圆不可。人,似乎聪明。但是有个很大的弱点,就是泥于旧习,忘却了根本。利用这种弱点,我将无数次月月捡到十圆钱的便宜。”
  “哈哈哈,是么!总不至于那么健忘吧?”
  寒月一笑,主人有点严肃地说:
  “唉,那种事真的就有。我就曾月月不算帐,寄款偿还大学时期欠下的债,以至最后对方谢绝再收。”他是把自己的丢人事当成千万人共有的丑闻来宣布。
  “瞧,这种人就在场,可见是千真万确的呀!所以,对我刚才说过的‘未来文明记’,笑它是开玩笑的人,正是认为六十次可以还清的分月付款要毕生都付才对的家伙们。尤其是寒月、东风这样缺乏经验的诸位青年,必须牢记我的话,不要上当受骗!”
  寒月说:“记下了。分月付款一定限于六十次。”
  “噢,寒月君,这番话好像是开玩笑,实际上足以发人深省哟!”
  独仙冲着寒月说:“比如现在苦沙弥兄或是迷亭兄忠告你说:‘你擅自和别人结婚,这有欠稳妥,快到金田家去请罪!’不知尊意如何?有心去请罪吗?”
  寒月说:“请罪一事休提!如果是对方向我赔礼,那就另当别论。至于我嘛,没有这个意思。”
  独仙又问:“假如警察要你去请罪,怎么办?”
  寒月说:“更是对不起!”
  “如果是大臣、贵族的命令,如何?”
  “那就愈发地碍难从命了。”
  独仙说:“瞧啊!过去的人和现代人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过去是单凭官衙权势便可以恣意妄为的时代;继之而来的却是个纵然皇家也不能为所欲为的时代了。今日世界,管他是多么非凡的殿下或将军,想超限度地凌辱人格是办不到的。说得严重些,如今,压迫者的权势越大,被压迫者就越感到烦恼,要进行反抗。因此今非昔比,竟然出现了这样的新气象:正因为是权势显赫的官府,才落得莫可奈何。如今,若依古人看来,几乎不敢相信的事情竟然无可非议地通行。世态人情真是变幻莫测!迷亭君的《未来记》若说是笑谈,倒也算是笑谈;但是,假如说它有所启示,岂不确也韵味隽永吗?”
  迷亭说:“既然有了这么好的知音,我就非把《未来记》的续篇讲下去不可了。如同独仙所说,在今日世界,如果还有人靠着官衙权势耀武扬威,仗着二三百条竹枪横行霸道,这犹如坐上轿子却急忙要和火车赛跑,是一些时代落伍者中的顽固家伙。不,是最大的糊涂虫!是放阎王债的长范先生!对这帮家伙,只要静观其变也就是了……”
  “不过,我的《未来记》却并非权宜之计的小事一桩,而是与人类命运攸关的社会现象。不妨仔细透视目前的文明倾向。预卜未来的发展趋势,便可知结婚将成为不可能。不要惊慌!我说‘结婚将成为不可能’,理由如下:如上所述,尔今是以个性*为中心的世界。从前是家长代表全家,郡守代表一郡,领主代表一国。那时,代表以外的人们几乎毫无人格。纵使有,也不被承认,如今则大变。人人都强调起个性*来,个个都表现得心里有句潜台词:‘你是你,我是我!’如果二人路上相遇,会各自在内心吵嚷道:‘你小子是人,我也是个人!’在对骂中擦肩而过。个性*已经强化到了这种程度。”
  “因为个性*普遍地增强,所以实质上等于个性*普遍地减弱。别人已经不那么容易贻害于我,从这一点来看,个人的确是强大了。然而,对别人不得任意干预,从这一点来看,个人的力量又明显地比以前弱了。强大起来都高兴;软弱下来人人扫兴。于是,一边固守强处:‘不许他人动我一根毫毛!’一边却又硬要扩大弱点: ‘哪怕动他人半根毫毛也好。’这样一来,人与人之间就失却了空间,活得窘迫了,人们都尽可能地自我膨胀;直到胀得破裂,只得在痛苦中生存。剧痛之余,想出的第一个方案便是老少分居制。在日本,请您到山沟里去瞧瞧。一户一个门口,全家人都挤在一所房子里。他们没有值得强调的个性*;即使有个性*,也并不强调,如此也就一顺百顺了。但是,对于文明人来说,即使亲子之间,如不任其自我扩张,都觉得吃亏。因此,为了保证双方的安生,势必分居。欧洲由于文明发达,比起日本更早地实行了这一制度。即使百里挑一,有的人家二世同堂,儿子跟老子借钱也要纳利,像陌生人一样付给房租。正因为老子承认和尊重儿子的个性*,才出现了如此良好风气。这种良好风气早晚也一定要传到日本的。”
  “亲戚早已分手,老少今日别居,一直被压抑的个性*得到发展,以至随着个性*发展而受到的尊敬将无限地扩展下去。因此,再不分居,就不会舒心了。然而,在父子、兄弟都已分居的今天,再也没有什么人需要分手,于是,最后的方案是夫妻分居。按现代人的观点,男女同居便是夫妻,但这是极大的判断失误,要想同居,必须在足够的程度上性*情相投才行。假如是从前,那倒毋须赘言。当时讲什么‘异体同心’,看起来好像是夫妻二人,实质上不过是一人罢了。因此才宣称什么‘偕老同穴’,就是说,死了也变成一穴之狐。够野蛮的了。”

  “今天这一套就行不通。因为丈夫永远是丈夫,不管怎么说,妻子也还是妻子。为人妻者,都是在学校里穿着没有裆的和服裙裤,练就了坚强的个性*,梳着西式发型嫁进门来的,毕竟不能对丈夫百依百顺。而且,如果是对丈夫百依百顺的妻子,那就不算是妻子,而是泥偶了。越是贤慧夫人,个性*就越是发展得楞角更大;楞角越大就越是和丈夫合不来;合不来,自然要和丈夫发生冲突。因此,既然名之曰贤慧夫人,一定要从早到晚和丈夫别扭。这诚然是无可厚非的事;但越是娶了个贤慧夫人,双方的苦处就越是增多。夫妻之间就像水和油,格格不入,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铜墙铁壁。”
  “假如不出大事,那墙壁保持在一定的水平线上还要好些。但是,因为这水和油是双相发动的,家庭里就会像大地震一般颠得七上八下。于是,夫妻同床异梦,对于双方都不利这个道理,才逐渐地被人们所认识……”
  寒月说:“如此说来,夫妻都要分手?真令人担心啊!”
  迷亭说:“要分手。一定要分手。天下夫妻都要分手。从前是同床共枕才是夫妻;今后,世人会把那些同床共枕的人看成没有做夫妻的资格。”
  寒月在关键时刻暴露了自己的情肠:“照此说来,我这号人就该打进没有资格的一伙喽!”
  迷亭说:“生在明治时代是幸运的哟!像我呀,就因为写《未来记》,头脑比当前形势先迈了一两步,所以,现在就干脆过起独身生活了。有些人七言八语他说我这是失恋的结果等等,然而,近视眼的目光真是浅薄得可怜!这且不提,还是接下来谈《未来记》吧!”
  “那时,一位哲学家从天而降,宣传破天荒第一次发现的真理。其说曰:人是具有个性*的动物。消灭个性*,其结果便是消灭人类。为了实现人生真正的意义,必须不惜任何代价保持并发展自己的个性*。那种囿于陋习、并非两厢情愿的婚姻,实在是违背自然法则的野蛮风习。姑且不谈个性*不发达的蒙昧时期,即使在文明昌盛的今日,却依然沉沦于如此陋习,恬然不以为耻,这未免荒谬绝伦了。”
  “在文明开化已经登峰造极的今日世界,两种个性*不会有任何理由以不寻常的亲密感情联结在一起。尽管原因十分显而易见,而一些没有受过教育的男女青年都在一时卑劣感情的驱使下,擅自举行新婚合卺之礼,其行径,实属悖德犯伦之极。吾等为了人道,为了文明,为了保护那些青年的个性*,不能不全力抵制这种野蛮之风……”
  “迷亭先生,这种学说我彻底反对!”东风君这时啪地一声用手心拍着膝盖,以破釜沉舟的语调说,“依我看,世界上什么最珍贵?再也没有比得上爱与美了。多亏这二者,才使我们有了慰藉,生活美好,得到了幸福。多亏这二者,才使我们情操优美,品格圣洁,同情心纯净。因此,我们不论生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不能忘记这二者。二者一旦降临人间,爱就化身为夫妻关系,美就分身为诗歌与音乐。因此我想,只要人类还生存在地球上,夫妻与艺术便决不会消亡。”
  “如果不至于消亡那当然很好;然而,现在按哲学家所说,都要彻底消亡的,又有什么办法?只好绝望啦。什么艺术?艺术也将落得和夫妻命运相同了。所谓个性*发展,就是个性*自由的意思吧?至于艺术嘛,岂不没有存在的可能了吗?所谓繁荣艺术,是因为艺术家和欣赏者之间个性*上有些共同点吧?不管你是多么了不起的新诗诗人,不管你怎样咬牙坚持,假如读你的诗没有一个人觉得津津有味,尽管令人同情,但是你的新体诗毕竟除了你自己,再也不会有人欣赏了吧?任凭你作了多少篇《鸳鸯歌》也无济于事,幸而你生在明治时期,才普天之下都爱读你的诗吧?不过……”
  “哪里,差得远哩!”
  “假如现在就差得远,那么,到了文明的未来,就是说到了一位大哲学家出世,提倡‘非婚论’时,可就没人看了。不,并非因为是你写的才没人看,而是因为人人都有自己独特的个性*,对别人的诗文压根儿不感兴趣。眼下在英国等等,这种倾向,已经表现得十足。你读读梅瑞狄斯的小说!读读詹姆斯①的小说!他们在今日英国小说家中最善于把人物性*格鲜明地反映在作品当中。然而,读者不是少得可怜吗?难怪要少的。那种作品,如果不是那种富有个性*的人读,是不会感兴趣的,有什么办法。这种倾向日渐发展,到了认为结婚不道德的时候,艺术也就彻底消亡了。是吧?你写的诗文我不懂,我写的诗文你不懂。到了那一天,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艺术可言呢!”
  ①詹姆斯:(一八四三——一九一六)原是美国小说家,后居伦敦,晚年入英国籍,是心理主义文学的先驱。小说多写上层社会,追求形式,著有《一个妇女的画像》、《鸽翼》、《大使们》等。
  东风说:“说得倒是有理。不过,凭我的直感,总是不以为然。”
  迷亭说:“你是凭着直感不以为然;而我是凭着曲感颇以为然。”
  “迷亭君也许用的是曲感。”现在独仙开口了。“总而言之,越是放宽个性*自由,人与人之间就越是紧迫,这是肯定的。尼采之所以抛出超人哲学,就是因为这种紧迫感无处排遣,不得已才化身于哲学的。乍一听来,这仿佛是尼采的理想,但那不是理想,而是不平。喘息在个性*得到发展的十九世纪,连对邻居都轻易不敢放心大胆地睡个好觉,因此,那位老兄才豁了出去,胡说八道起来。读那部著作,与其说痛快,莫如说可怜。那不是奋勇前进的呼喊,总觉得是深恶痛绝的声音。这也难怪。从前是‘圣人出,天下翕然汇于旗下。’真痛快!既有如此快事成为现实,又有什么必要像尼采那样靠着纸笔的力量写在书本上呢?所以,不论是荷马①,还是契维·柴斯②,同样是写超人性*格,但给人的印象却截然不同,写得很明朗,很快活。这是因为有快活的事。把这些快活的事写在纸上、也就没有苦涩味。到了尼采的时代,可就做不到这一点了。没有一个英雄问世。即使有,也没有人推崇他是英雄。从前只有一个孔子,因此孔子也很有权威;尔今却有多少个孔子,说不定天下人都是孔子。因此,尽管你神气十足地说:‘我是孔子!’但也威名难振。于是,牢骚满腹。有牢骚才一味地在书本上卖弄超人哲学。”
  ①荷马:(约公元前九至八世纪),古希腊诗人,行吟的盲歌者,相传著史诗《伊丽亚特》和《奥德赛》。
  ②契维·柴斯:以英格兰与苏格兰边境丘陵为背景的英国古民谣。
  “我等盼望自由,也得到了自由;得到了自由的结果,却又感到不自由,因而烦恼。因此,西方文明似乎好些,但归根结底还是靠不住的。与此相反,东方自古讲求精神修养,还是这样正确。试看个性*发展的结果,全都害了神经衰弱症,弄得不可收拾。这时,才能发现‘王者之民荡荡焉’这句话的真正价值,才能醒悟到 ‘无为而治’这句话不可轻侮。但是,到了那时,纵然醒悟,已经毫无办法,宛如酒精中毒以后才明白:‘啊,若是不喝酒多好!’”
  寒月说:“各位说的,大部分似乎是厌世哲学。但是我这个人真怪,装了满耳朵,却没有半点反应。这是怎么回事?”
  迷亭立刻对他说明:“那是因为你娶了老婆嘛。”
  这时,主人突然说起这么一番话:“娶了老婆,就认为女人真好,这是天大的错误。为了供你们参考,我念几句有趣的文字给你们听。都好好听着!”说着,他拿起早已从书房带来的一本古书,说:“这是一本古书,但是从那个年月起,就对女人的恶德了若指掌。”
  寒月一听,说:“啊,惊人!那是什么时候的书?”
  “作者名叫托马斯·纳西,是十六世纪的著作。”
  “越说越惊人了。那时候就已经有人咒骂我的老婆啦?”
  “咒骂了各种女人,其中也一定包皮括你的妻子。所以,你就听下去吧!”
  “我听!太幸运了。”
  “书中说:首先,应该介绍一下自古以来贤人哲士们的女性*观。注意!都在听吗?”
  东风说:“都在听哪!连我这个光棍也在听哪!”
  主人读道:
  “亚里士多德说:‘既然女子为尤物,则娶大女不如娶小女,因小尤物总比大尤物为患少也……’”
  迷亭问:“寒月君的妻子是大女?还是小女?”
  “属于大尤物之类哟!”
  迷亭笑起来:“哈哈哈,这本书有意思。喂,往下念!”
  “有人问:‘何为最大奇迹?’贤者答曰:‘贞妇……’”
  “所谓贤者是准?”
  “没有署名。”
  “反正一定是个被女人甩了的贤者。”
  “其次,出来个戴欧格涅斯①有人问:‘应何时娶妻?’他回答说:‘青年还早,老年则迟。’”
  ①戴欧格涅斯:古希腊大儒学派哲学家,生于锡诺帕(今属土耳其)。布衣粗食,放浪形骸,传说住在一个大酒桶里。
  “这位先生是在酒桶里思索的吧?”
  “毕达哥拉斯①说:‘天下可畏者三,曰火,曰水,曰女人。’”
  ①毕达哥拉斯:古希腊数学家,唯心主义哲学家。首先提出勾股弦定理。他迷信灵魂转世,提出“肉体是(灵魂的)坟墓”之说。
  “希腊的哲学家们竟然出乎意料他说了些豁达的话呢。依我说:天下一切都不足惧。入火而不焚,落水而不溺……”独仙只说到这里便词穷了。
  迷亭充当援兵,给他补充说:
  “见色*而不迷。”
  主人迅速接着谈下去:
  “苏格拉底说:‘驾御女人,人间最大之难事也。’德莫斯塞尼斯①说:‘欲困其敌,其上策莫过于赠之以女,可使其日以继夜,疲于家庭纠纷,一蹶不振。’ 寒涅卡②将妇女与无知看成全世界的二大灾难;马卡斯·奥莱里阿斯③说:‘女子之难以驾御处,恰似船舶。’贝罗塔④说:‘女人爱穿绫罗绸缎,以饰其天赋之丑,实为下策。’巴莱拉斯⑤曾赠书于某友,嘱咐说:‘天下一切事,无不偷偷地干得出。但愿皇天垂怜,勿使君堕入女人圈套。’又说:‘女子者何也?岂非友爱之敌乎?无计避免之苦痛乎?必然之灾害乎?自然之诱惑乎?似蜜实毒乎?假如摈弃女人为非德,则不能不说不摈弃女人尤为可谴。’……”
  ①德莫斯塞尼斯:古希腊诡辩派哲学家。
  ②寒涅卡:古罗马斯多噶学派哲学家,皇帝之师。因被疑谋反,自杀。遗著有悲剧九篇。
  ③马卡斯·奥莱里阿斯:(一二一——一八○)罗马皇帝,斯多噶派哲学家。
  ④贝罗塔:罗马喜剧诗人。
  ⑤巴莱拉斯:一世纪末罗马通俗史家。
  寒月说:“够了!先生。恭听这么多咒骂我老婆的话,已经很不过意了。”
  主人说:“还有四五页,接着听下去,如何?”
  迷亭开玩笑说:“大致念念算啦,已经是夫人快回来的时辰了。”
  这时,忽听夫人在饭厅里呼喊女仆:“阿清!阿清!”
  迷亭说:“这下子坏了!喂,夫人在家哪!”
  “嘿嘿嘿……”主人笑着说,“管她呢!”
  “嫂夫人!嫂夫人!什么工夫回来的?”
  饭厅里悄然无声,没人答话。
  “夫人,刚才念的文章你听见了吗?嗯?”
  依然没人答话。
  “刚才念的不是你那口子的想法,是十六世纪纳西的学说,你放心好了。”
  “不懂啊!”夫人远远地回答,冷冰冰的。寒月格格地笑着。
  迷亭也无所顾忌地笑了起来:“我也不懂。对不起喽!啊,哈哈哈……”
  这时,房门哗啦一声拉开,有人既不知会一声,也不客气,就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接着把客厅的纸门粗暴地一开,原来是多多良三平的一张脸在门口出现。
  三平君今日不同往常,身穿洁白的衬衫、崭新的礼服,这已经令人有几分另眼相待,何况他右手还沉甸甸地拎着用绳绑的四瓶啤酒,往木松鱼旁一放,并不打招呼,噗通一声坐下,而且两腿伸开,简直一副非凡的武士风度。
  “先生近来胃病好些吗?这样总是闷在家里,行吗?”三平说。
  “看不出是好是坏。”主人说。
  “我虽然没说,可是面色*不佳呀!老师的脸色*发黄哪。近来正好钓鱼。从品川租一条小船呐……上个星期天我曾去过。”
  “钓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钓上来。”
  “钓不上来也还有意思吗?”
  三平毫不客气地指着在场所有的人说:
  “告诉你吧,养吾浩然之气呀!怎么样?你去钓过鱼吗?钓鱼可太有意思喽。在广阔的海面上,驾一叶扁舟,四处飘荡……”
  迷亭搭话说:“而我,很想在小小的海面上驾起一条大船自由漂荡呢。”
  寒月说:“既然垂钓,不钓上些鲸鱼或是人鱼,那就没意思了。”
  三平说:“能钓上哪些东西吗?文学家!缺乏常识哟!”
  “我可不是文学家。”
  “是吗?那,你是干什么的?像我这样的实业家,最重要的是常识。老师,近来我的常识极大地丰富起来了。还得说在那个地方,‘近朱者赤’,自然而然地就被熏陶成这样。”
  “成了什么样?”
  “就拿抽烟来说吧!抽‘朝日牌’‘敷岛牌’香烟,哪就掉价了。”说着,他抽出一支金纸烟嘴的埃及香烟,美美地吸了起来。
  主人问:“你有那么多钱胡花吗?”
  三平说:“钱倒是没有,不过,立刻就会有的。一抽上这种烟,信誉可就大大提高了。”
  “比起寒月君磨破玻璃球来,信誉来得更舒服,更便当,不费多大劲儿,堪称‘轻便信誉’喽!”
  迷亭对寒月说罢,寒月一时无言以对。这当儿,三平说:
  “您就是寒月先生吗?到底没有当上博士吗?因为您没有当上博士,所以,我就要了。”
  “指的是博士?”
  “不,是金田家的小姐。说真的,我觉得很不好意思。不是,对方一再求我娶了她吧,娶了她吧,终于这才下决心要她。不过,我觉得对不起寒月先生,正心里不安呢。”
  “请不必介意!”寒月说。
  主人的回答很暧昧:“你想娶,就娶她好了。”
  迷亭照例又说得十分起劲儿:“这可是大喜事!所以说,不论养了个什么样的姑娘,也不必发愁。谁要?刚才我就说过不必发愁,这不是有了一位英俊的绅士要做佳婿了吗?东风君,有了新体诗的素材了,赶快写呀!”
  三平说:“您就是东风君吗?我结婚时,你不给写点什么吗?我很快就去铅印,向八方散发,但愿也能投到《太阳》杂志社去。”
  “好,那就写点什么吧!您几时用?”
  “几时都行。从现成的诗里选一篇也行。有报酬,举行婚礼的时候请你去喝喜酒。请你喝香槟。你喝过香摈吗?香槟很甜哟……苦沙弥先生,举行婚礼时您打算请乐队来吗?将东风君的诗作谱成曲演奏如何?”
  “随你的便!”
  “老师,您不能给谱出曲来吗?”
  “胡说!”
  “列位当中有人会谱曲吗?”
  迷亭说:“落榜的快婿候选人寒月君可是个小提琴高手哟!好好求求他!不过,只是香摈,恐怕他不会答应的。”
  “虽说都是香摈,四五圆钱一瓶的不好喝。我请人喝的可不是那种便宜货。您就给我谱一曲行吗?”
  寒月说:“好的,谱吧!即使给我喝两角钱一瓶的,我也谱。如果不便,白谱也行!”
  “不能白白地求你,会报答你的。如果不喜欢香摈,这玩艺儿行吗?”三平说着,从上衣暗兜里掏出七八张照片,纷纷扔在床席上。有的是半身像,有的是全身像;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穿着和服裙裤,有的穿着长袖和服,有的挽着高岛田式发髻;全是些妙龄女郎。
  迷亭说:“先生,有这么多候选人!喂,为了表达谢意,不久我可以给寒月和东风君各介绍一名。这样如何?”说着扔给寒月一张照片。
  寒月说:“多美呀!求您一定费心周旋。”
  “这个也美吧?”三平又扔过去一张。
  “这个也美,请一定代为周旋。”
  “哪一个?”
  “哪一个都行。”
  “你可真多情,先生!这位是博士的侄女呀!”
  “是吗?”
  三平自言自语:“这一位性*格特别温柔。年龄也好,现在才十六八岁……如果娶她,有上千元的陪嫁金哪……这一位是县长的小姐。”
  寒月说:“我都娶到家,不行吗?”
  三平说:“都要?这可太贪了。你是一夫多妻主义吗?”
  “那倒不是。可我是个肉食论者。”
  主人大声申斥道:“爱什么主义就什么主义!把你那一套赶快收起来不好吗?”
  三平说:“那么,一个也不要?”他边催问,边将照片一张张地装进衣袋里。
  主人问:“那啤酒是怎么回事?”
  三平说:“是我带来的礼品!为了提前祝贺,我在路口的酒馆买来的。请干一杯吧?”
  主人拍拍手,叫来了女仆,启了瓶塞。主人、迷亭、独仙、寒月、东风,这五位毕恭毕敬地捧起酒杯,祝贺三平君的艳福。
  三平似乎非常高兴地说:
  “我邀请今天在场的各位都参加我的婚礼。都肯赏光吗?我想,会赏光的吧?”
  主人立刻回答说:“我免啦。”
  “为什么?这可是我一生当中只有一次的大礼呀!你不去吗?有点不通人情哟!”
  “不是不通人情,可我不去!”
  “没有衣服吗?短褂、裙裤总还是有的吧?先生,偶尔见见世面还是好的呀!给你介绍些名家。”
  “碍难从命!”
  “那会治好胃病的呀!”
  “胃病不好也没关系。”
  “既然如此顽固,也就不能勉强。您怎么样?肯赏光吗?”
  迷亭说:“我呀,一定去。如果可能,还巴不得当个媒人呢。‘香摈九巡闹春宵’……怎么?媒人是铃木藤?不错,我心想也会是他的。这太遗憾了,但也没有办法。若有两个媒人,太多了吧?就算是个小人物,也要出席的嘛。”
  “您意下如何?”
  独仙说:“我呀,‘一竿风月闲生计,人钓白苹红蓼间。’”①
  ①套用陆游诗:一竿风月老南湖。
  “说些什么?是唐诗选里的吗?”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不知道?难缠!寒月君会赏光的吧?老交情嘛!”
  “一定出席。如果错过良机听不到乐队演奏我作的曲子。那太遗憾了。”
  “就是嘛!东风君,你呢?”
  “我呀,很想出席,在你夫妻面前朗诵我的新诗。”
  “那太高兴了。先生,我有生以来也没有这么高兴过。所以,再喝一杯啤酒。”
  于是他把自己买来的啤酒咕嘟嘟喝了起来。喝得满脸通红。
  秋日短,转眼天黑了。看一眼横七竖八乱扔些烟蒂的火炉,才发现炉火早已熄灭。就连逍遥自在的诸公也似乎有些兴尽。独仙首先说:“太晚了,该走啦!”接连着也都说:“我也回去!”于是,客厅里像杂耍散场似的,变得冷冷清清。
  主人晚餐后进了书房。夫人觉得冷飕飕的,紧了紧衬衫的领子,在缝补一件洗褪了色*的便服。孩子们并枕而眠。女仆沐浴去了。
  人们似乎悠闲,但叩其内心深处,总是发出悲凉的声音。
  独仙好像已经得道,但是两脚依然没有离开大地;迷亭也许自在逍遥,但是人间并非画中美景;寒月不再磨玻璃球,终于从家乡领来了太太。这是正常的。然而,正常生活过得太久,也会感到无聊的吧!东风再过十年,也会懊悔今日胡乱献诗的勾当吧!至于三平,就难说他将钻进山,还是混进水。他只要平生能够请人喝几盅三鞭酒,牛哄哄的,也就满足了。而铃木藤先生会闯江湖的,闯来闯去,就沾了污泥。尽管沾了污泥,也比不去闯荡的人神气!
  咱家托生为猫而来到人间,转眼已经两年多了。自以为比得上咱家这么见多识广的人还不曾有过。然而前此,有个叫卡提·莫尔①的素不相识的同胞,突然高谈阔论起来,咱家有点吃惊。仔细一打听,据说它原来一百多年前就已经死亡,由于一时的好奇心,特意变成幽灵。为了吓唬咱家才从遥远的冥土赶来。还听说这只猫曾经叼着一条鱼,作为母子相逢时的见面礼。可是它半路上终于馋得受不住,竟自己享用了。这么个不孝的猫!可是另一面,它又才华横溢,不亚于人类,有时还曾作诗,使主人惊诧不已。既然如此豪杰早已出现在一个世纪之前,像咱家这样的废物,莫如速速辞别人间,回到虚无之乡去,倒也好些呢。
  ①卡提·莫尔:德国小说家霍夫曼的小说《女猫莫尔的人生观》里的主人公名。
  主人早晚要因胃病而身亡。金田老板已经因贪得无厌而丧命了。
  秋叶几乎全已凋零。死亡是万物的归宿,活着也没有什么大用,说不定只好尽早瞑目才算聪明。照几位先生的说法,人的命运,可以归结为自杀。如不提防些,咱家也非投胎到束缚太多的人世上去不可。可怕呀!心里总有些闷闷不乐,还是喝点三平先生的啤酒,提提神吧!
  我转到厨房。秋风敲打着屋门,只见从缝隙处钻了进去。不知什么时候油灯灭了。大约是个月明之夜,从窗子洒进了清辉。茶盘上并排放着三个玻璃杯,两只杯里还残留着半杯茶色*的水。放在玻璃杯里的,即使是开水,也令人觉得冰冷,更何况那液体在寒宵冷月下,静悄悄地挨着一个灭火罐,不等沾唇,已经觉得发冷,不想喝了。然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三平喝了那种水,满脸通红,呼吸热呼呼的。猫若是喝了它,也不会不快活的吧!反正这条命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死的。万事都要趁着有这口气体验一下。不要等死了以后躺在坟墓下懊悔:“啊,遗憾!”但是,追悔莫及,那也是枉然。咱家横下一条心,喝点尝尝!便鼓起劲来,伸进舌头去,吧嗒吧嗒舔了几下,不禁大吃一惊,舌尖像针扎似的,麻酥酥的。真不知人们由于何等怪癖要喝这种臭烘烘的玩艺儿。猫是无论如何也喝不下去的。再怎么说,猫与啤酒没有缘分。这可受不了!咱家曾一度将舌头缩了回来。但是,又一想,人们常说:“良药苦口”。每当害了风寒,便皱着眉头喝那些莫名其妙的苦水。至今还纳闷儿:到底是喝了它才好病?还是为了好病才喝它?真幸运,就用啤酒来解这个谜吧!假如喝下以后五脏六腑都发苦,也就罢了;假如像三平那样快活得忘乎所以,那便是空前的一大收获,可以对邻近的猫们传授一番了。唉,管它去呢!一命交天,决心干了,便又伸出舌头。睁着眼睛喝不舒服,便死死地闭上眼睛,又吧嗒吧嗒地舔起来。
  咱家最大限度地耐着性*子,终于喝干了一瓶啤酒。这时,出现一种奇怪的现象。最初舌头麻酥酥的,嘴里像从外部受到了压力,好苦!不过,喝着喝着,逐渐舒服起来。当喝光头一杯酒时,已经不怎么难受。没事儿!于是,第二杯又轻而易举地干了。顺便又把洒在盘子里的啤酒也舔进肚里,盘子像擦洗过一般。
  后来,片刻之间,我为了视察自身变化,纹丝不动地蹲着。逐渐的身子发热,眼圈发红,耳朵发烧,很想唱歌。“咱家是猫,咱家是猫”。很想跳舞。想大骂一声主人、迷亭和独仙:“胡扯鸡|巴蛋!”想挠金田老头,咬掉金田老婆的鼻子。咱家什么都干得出。最后,踉踉跄跄地站起来。站起来又想摇摇晃晃地走。这太有意思了。我想出门!出得门来,想招呼一声:“月亮大姐,晚上好!”太高兴了。
  我心想:所谓“怡然自得”,大概就是这种滋味吧!我漫无目标,到处乱走,像似散步,又不大像,就怀着这样的心情胡乱地移动着软绵绵的双腿。怎么搞的!总是打瞌睡。简直搞不清我是在睡觉,还是在走路。我想睁开眼睛,但是眼皮重得很。这下子算完蛋了。管它高山大海,什么都不怕,只管迈着软颤颤的前爪。突然扑嗵一声。猛然一惊,糟了!究竟怎么糟了。连思索的工夫都没有。只是刚刚意识到糟糕,后事便一片模糊了。
  清醒时,咱家已经漂在水上。太难受,用爪乱挠一气;但是挠到的只有水。咱家一挠,立刻就钻进水里。没办法,又用后爪往上窜,用前爪挠。这时,微微听到咕嘟一声,好歹露出头来。咱家想了解一下这是个什么地方。四周一看,原来掉进一个大缸里。这口大缸,直到夏末,密麻麻地长着一种水草,叫作“莼菜”。后来,不祥的乌鸦飞来,啄光了莼菜,就用这口缸洗澡。乌鸦洗澡,水就浅了,水浅,乌鸦就不再来。不久前咱家还在想:“水太浅,乌鸦不见了。”万万想不到,如今咱家代替乌鸦在这里洗起澡来。
  水面距缸沿大约四寸多。咱家伸出爪也够不到缸沿,跳也跳不出去。满不在乎吧,只有沉底。挣扎吧,只有脚爪挠缸壁的声音格吱吱地响。挠到缸壁时,身子好像浮起了些,但是爪一滑,立刻又扎了个猛子。扎猛子太难受,便又咯吱吱地挠。不久,身子就累了。尽管焦急,脚却又不怎么受使。终于,自己也弄不清是为了下沉而挠缸,还是由于挠缸而下沉。
  这时,咱家边痛苦边想:遭到如此厄运,全怪我一心盼着从水缸里逃出命去。若能逃命,那是一万个求之不得。但是逃不出去,这是明摆着的。咱家腿不盈三寸。好吧!就算浮上水面,可是从浮出水面处尽最大努力伸出腿去,也无法搭在还有五寸多高的缸沿。既然无法将爪搭上缸沿,管你怎么乱挠啊,焦急啊,花上一百年粉身碎骨啊,也不可能逃出去的。明明知道逃不出去,却还幻想逃出去,这未免太勉强。勉强硬干,因此才痛苦。无聊!自寻烦恼,自找折磨,真糊涂!
  算啦!听之任之好了,再也不挠得咯吱吱响,去它的吧!于是,不论前脚、后脚还是头、尾,全都随其自然,不再抵抗了。
  逐渐地变得舒服。说不清这是痛苦,还是欢快,也弄不清是在水中,还是在客室。爱在哪里就在哪里,都无妨了。只觉得舒服。不,就连是否舒服也失去了知觉。日月陨落、天地粉齑!咱家进入了不可思议的太平世界。咱家死了,死后才得到太平,太平是非死得不到的。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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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1细雨无声湿佛颔,恍觉春至奈良坡。——会津八一人们把位于奈良县和京都府交界即古时的大和国与山城国交界处的连绵起伏的丘陵地带称为平城山。从前在女子学校广泛传唱的一首歌中有过这样的歌词:“思恋何等苦,直叫人神伤黯然,踟蹰情难诉,不觉竟至平城山,心中悲情何以堪。”这首歌曲的歌名就叫平城山。翻过平城山往来于奈良与京都之间的道路被称作奈良坡。 [点击阅读]
老处女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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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在五十年代的老纽约,屈指可数的几家人在单纯和富有方面居统治地位,其中就有罗尔斯顿家。强健的英国人和面色红润、身体笨拙的荷兰人合为一体创造出一个繁荣谨慎,却又挥金如土的社会。“办事要办得漂亮”一直是这个谨小慎微的世界上的一项基本原则。这个世界全是由银行家,与印度做生意的商人、造船厂家和船具商的财富建造起来的。 [点击阅读]
老母塔之夜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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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下午,当我和我的随从们听到一个情况后,便决定在将要参加的审判会上采取强硬的态度。我们动身去“法庭”的时候,天色已晚,只见路上人很多。这些人在院子里找不到座位,只好站着,以便能看见我们走过来。我们刚刚走进院子,大门就关了起来。对我们来说,这可不是好兆头。看起来,穆巴拉克施加了影响,而且产生了效果。我们从人群中挤到听众广场上。那里本来只有一张椅子,现在增加了一条长板凳,笞刑刑具还放在那里。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