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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猫 - 夏目漱石 我是猫——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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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咱(zá)家是猫。名字嘛……还没有。
  哪里出生?压根儿就搞不清!只恍惚记得好像在一个-阴-湿的地方咪咪叫。在那儿,咱家第一次看见了人。而且后来听说,他是一名寄人篱下的穷学生,属于人类 中最残暴的一伙。相传这名学生常常逮住我们炖肉吃。不过当时,咱家还不懂事。倒也没觉得怎么可怕。只是被他嗖的一下子高高举起,总觉得有点六神无主。
  咱家在学生的手心稍微稳住神儿,瞧了一眼学生的脸,这大约便是咱家平生第一次和所谓的“人”打个照面了。当时觉得这家伙可真是个怪物,其印象至今也还 记忆犹新。单说那张脸,本应用毫毛来妆点,却油光崭亮,活像个茶壶。其后咱家碰上的猫不算少,但是,像他这么不周正的脸,一次也未曾见过。况且,脸心儿鼓 得太高,还不时地从一对黑窟窿里咕嘟嘟地喷出烟来。太呛得慌,可真折服了。如今总算明白:原来这是人在吸烟哩。
  咱家在这名学生的掌心暂且舒适地趴着。可是,不大工夫,咱家竟以异常的快速旋转起来,弄不清是学生在动,还是咱家自己在动,反正迷糊得要命,直恶心。心想:这下子可完蛋喽!又咕咚一声,咱家被摔得两眼直冒金花。
  只记得这些。至于后事如何,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蓦地定睛一看,学生不在,众多的猫哥们儿也一个不见,连咱家的命根子——妈妈也不知去向。并且,这儿和咱家过去呆过的地方不同,贼拉拉地亮,几乎不敢睁眼睛。哎哟哟,一切都那么稀奇古怪。咱家试着慢慢往外爬,浑身疼得厉害,原来咱家被一下子从稻草堆上摔到竹林里了。
  好不容易爬出竹林,一瞧,对面有个大池塘。咱家蹲在池畔,思量着如何是好,却想不出个好主意。忽然想起:“若是再哭一鼻子,那名学生会不会再来迎 接?”于是,咱家咪咪地叫几声试试看,却没有一个人来。转眼间,寒风呼呼地掠过池面,眼看日落西山。肚子饿极了,哭都哭不出声来。没办法,只要能吃,什么 都行,咱家决心到有食物的地方走走。
  咱家神不知鬼不晓地绕到池塘的右侧。实在太艰苦。咬牙坚持,硬是往上爬。真是大喜,不知不觉已经爬到有人烟的地方。心想,若是爬进去,总会有点办法 的。于是,咱家从篱笆墙的窟窿穿过,窜到一户人家的院内。缘份这东西,真是不可思议。假如不是这道篱笆墙出了个洞,说不定咱家早已饿死在路旁了。常言说得 好:“前世修来的福”嘛!这墙根上的破洞,至今仍是咱家拜访邻猫小花妹的交通要道。
  且说,咱家虽然钻进了院内,却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才好。眨眼工夫,天黑了。肚子饿,身上冷,又下起雨来,情况十万火急。没法子,只得朝着亮堂些、暖和些的地方走去。走啊,走啊……今天回想起来,当时咱家已经钻进那户人家的宅子里了。
  在这儿,咱家又有机会与学生以外的人们谋面。首先碰上的是女仆。这位,比刚才见到的那名学生更蛮横。一见面就突然掐住咱家的脖子,将咱家摔出门外。咳,这下子没命喽!两眼一闭,一命交天吧!
  然而,饥寒交迫,万般难耐;乘女仆不备,溜进厨房。不大工夫,咱家又被摔了出去。摔出去,就再爬进来;爬进来,又被摔出去。记得周而复始,大约四五个回合。当时咱家恨透了这个丫头。前几天偷了她的秋刀鱼,报了仇,才算出了这口闷气。
  当咱家最后一次眼看就要被她摔出手时,“何事吵嚷?”这家主人边说边走上前来。女仆倒提着咱家冲着主人说:“这只野猫崽子,三番五次摔它出去,可它还 是爬进厨房,烦死人啦!”主人捋着鼻下那两撇黑胡,将咱家这副尊容端详了一会儿说:“那就把它收留下吧!”说罢,回房去了。
  主人似乎是个言谈不多的人,女仆气哼哼地将咱家扔进厨房。于是,咱家便决定以主人之家为己家了。
  主人很少和咱家见上一面。职业嘛,据说是教师。他一从学校回来,就一头钻进书房里,几乎从不跨出门槛一步。家人都认为他是个了不起的读书郎。他自己也 装得很像刻苦读书的样儿。然而实际上,他并不像家人称道的那么好学。咱家常常蹑手蹑脚溜进他的书房偷偷瞧看,才知道他很贪睡午觉,不时地往刚刚翻过的书面 上流口水。他由于害胃病,皮肤有点发黄,呈现出死挺挺的缺乏弹性*的病态。可他偏偏又是个饕餮客,撑饱肚子就吃胃肠消化药,吃完药就翻书,读两三页就打盹 儿,口水流到书本上,这便是他夜夜雷同的课程表。
  咱家虽说是猫,却也经常思考问题。
  当教师的真够逍遥自在。咱家若生而为人,非当教师不可。如此昏睡便是工作,猫也干得来的。尽管如此,若叫主人说,似乎再也没有比教师更辛苦的了。每当朋友来访,他总要怨天尤人地牢骚一通。
  咱家在此刚刚落脚时,除了主人,都非常讨厌咱家。他们不论去哪儿,总是把咱家一脚踢开,不予理睬。他们是何等地不把咱家放在眼里!只要想想他们至今连 个名字都不给起,便可见一斑了。万般无奈,咱家只好尽量争取陪伴在收留我的主人身旁。清晨主人读报时,定要趴在他的后背。这倒不是由于咱家对主人格外钟 情,而是因为没人理睬,迫不得已嘛!
  其后几经阅历,咱家决定早晨睡在饭桶盖上,夜里睡在暖炉上,晴朗的中午睡在檐廊中。不过,最开心的是夜里钻进这家孩子们的被窝里,和他们一同入梦。所 谓“孩子们”,一个五岁,一个三岁。到了晚上,他们俩就住在一个屋,睡在一个铺。咱家总是在他们俩之间找个容身之地,千方百计地挤进去。若是倒霉,碰醒一 个孩子,就要惹下一场大祸。两个孩子,尤其那个小的,体性*最坏,哪怕是深更半夜,也高声号叫:“猫来啦,猫来啦!”于是,患神经性*消化不良的主人一定会被 吵醒,从隔壁跑来。真的,前几天他还用格尺狠狠地抽了咱家一顿屁股板子哪!
  咱家和人类同居,越观察越不得不断定:他们都是些任性*的家伙。尤其和他们同床共枕的孩提之辈,更是岂有此理!他们一高兴,就将咱家倒提起来,或是将布 袋套在咱家的头上,时而抛出,时而塞进灶膛。而且,咱家若是稍一还手,他们就全家出动,四处追击,进行迫害。就拿最近来说吧,只要咱家在床席上一磨爪,主 人的老婆便大发雷霆,从此,轻易不准进屋。即使咱家在厨房那间只铺地板的屋子里冻得浑身发抖,他们也全然无动于衷。
  咱家十分尊敬斜对过的白猫大嫂。她每次见面都说:“再也没有比人类更不通情达理的喽!”白嫂不久前生了四个白玉似的猫崽儿。听说就在第三天,那家寄居 的学生竟把四只猫崽儿拎到房后的池塘。一古脑儿扔进他水之中。白嫂流着泪一五一十地倾诉,然后说:“我们猫族为了捍卫亲子之爱、过上美满的家庭生活,非对 人类宣战不可。把他们统统消灭掉!”这番话句句在理。

  还有邻家猫杂毛哥说:“人类不懂什么叫所有权。”它越说越气愤。本来,在我们猫类当中,不管是干鱼头还是鲻鱼肚脐,一向是最先发现者享有取而食之的权 力。然而,人类却似乎毫无这种观念。我们发现的美味,定要遭到他们的掠夺。他们仗着胳膊粗、力气大,把该由我们享用的食物大模大洋地抢走,脸儿不红不白 的。
  白嫂住在一个军人家里,杂毛哥的主人是个律师。正因为我住在教师家,关于这类事,比起他俩来还算是个乐天派。只要一天天马马虎虎地打发日子就行。人类再怎么有能耐,也不会永远那么红火。唉!还是耐着性*子等待猫天下的到来最为上策吧!
  既然是任情而思,那就讲讲我家主人由于任情而动的惨败故事吧。原来,我家主人没有一点比别人高明的地方,但他却凡事都爱插手。例如写俳句往《杜鹃》① 投稿啦,写新诗寄给《明星》②啦,写错乱不堪的英语文章啦;有时醉心于弓箭,学唱谣曲,有时还吱吱嘎嘎地拉小提琴。然而遗憾的是,样样都稀松平常。偏偏他 一干起这些事来,尽管害胃病,却也格外着迷,竟然在茅房里唱谣曲,因而邻里们给他起了个绰号——“茅先生”。可他满不介意,一向我行我素,依然反复吟道: “吾乃平家将宗盛③是也。”人们几乎笑出声来,说:“瞧呀,原来是宗盛将军驾到!”
  ①《杜鹃》:正冈子规一八九七年一月于松山创办的俳句刊物,后由俳人高滨虚子主持。《我是猫》第一章就发表在该刊一九○五年一月号。
  ②《明星》:与谢野铁干一九○○年四月创刊的诗刊,成为诗歌改革与浪漫主义派的中心阵地。
  ③宗盛:(一一四七——一一八五)即平宗盛。日本平安时代武将。
  这位主人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咱家定居一个月后,正是他发薪水那天,他拎着个大包皮,慌慌张张地回到家来。你猜他买了些什么?水彩画具、毛笔和图画纸,似 乎自今日起,放弃了谣曲和俳句,决心要学绘画了。果然从第二天起,他好长时间都在书房里不睡觉,只顾画画。然而,看他画出的那些玩艺儿,谁也鉴别不出究竟 画的是些什么。说不定他本人也觉得画得太不成样子,因此有一天,一位搞什么美学的朋友来访,只听他有过下述一番谈吐:
  “我怎么也画不好。看别人作画,好像没什么了不起,可是自己一动笔,才痛感此道甚难哪!”
  这便是主人的感慨。的确,此话不假。
  主人的朋友透过金边眼镜瞧着他的脸说:
  “是呀,不可能一开始就画得好嘛。首先,不可能单凭坐在屋子里空想就能够画出画来,从前意大利画家安德利亚①曾说:‘欲作画者,莫过于描绘大自然。天 有星辰,地有露华;飞者为禽,奔者为兽;池塘金鱼,枯木寒鸦。大自然乃一巨幅画册也。’怎么样?假如你也想画出像样的画来,画点写生画如何?”
  ①安德利亚:(一四八六——一五三○)意大利佛罗伦萨文艺复兴鼎盛期著名画家,壁画《圣餐图》最享盛誉。
  “咦,安德利亚说过这样的话?我还一点都不知道哩!不错,说得对,的确如此!”
  主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而他朋友的金边眼镜里,却流露出嘲奔的微笑。
  翌日,咱家照例去檐廊美美地睡个午觉。不料,主人破例踱出书房,在咱家身后不知干什么,没完没了。咱家蓦地醒了。为了查清主人在搞什么名堂,眼睛张开 一分宽的细缝。嗬!原来他一丝不苟地采纳了安德利亚的建议。见他这般模样,咱家不禁失声大笑。他被朋友奚落一番之后,竟然拿咱家开刀,画起咱家来了。咱家 已经睡足,要打呵欠,忍也忍不住。不过,姑念难得主人潜心于握管挥毫,怎能忍心动身?于是,强忍住呵欠,一动不动。眼下他刚刚画出咱家的轮廓,正给面部着 色*。坦率地说,身为一只猫,咱家并非仪表非凡,不论脊背、毛楂还是脸型,绝不敢奢望压倒群猫。然而,长相再怎么丑陋,也想不至于像主人笔下的那副德行。不 说别的,颜色*就不对。咱家的毛是像波斯猫,浅灰色*带点黄,有一身斑纹似漆的皮肤。这一点,我想,任凭谁看,也是不容置疑的事实。然而,且看主人涂抹的颜 色*,既不黄,也不黑;不是灰色*,也不是褐色*。照此说来,该是综合色*吧?也不。这种颜色*,只能说不得不算是一种颜色*罢了。除此之外,无法评说。更离奇的是竟 然没有眼睛。不错,这是一幅睡态写生画嘛,倒也没的可说。然而,连眼睛应该拥有的部位都没有,可就弄不清是睡猫还是瞎猫了。咱家暗自思忖:再怎么学安德利 亚,就凭这一手,也是个臭笔!然而,对主人的那股子热忱劲儿,却不能不佩服。咱家本想尽量纹丝不动,可是有尿,早就憋不住了。全身筋肉胀乎乎的,已经到了 刻不容缓的地步。不得已,只好失陪。咱家双腿用力朝前一伸,把脖子低低一抻,“啊”的打了一个好大的呵欠。且说这么一来,想文静些也没用。反正已经打乱主 人的构思,索性*趁机到房后去方便一下吧!于是,咱家慢条斯理地爬了出去。这时,主人失望夹杂着愤怒,在屋里骂道:“混帐东西!”
  主人有个习惯,骂人时肯定要骂声“混帐东西”,因为除此之外他再也不知道还有些什么骂人的脏话,有什么办法!不过,他丝毫也不理解人家一直克制自己的 心情,竟然信口骂声“混帐东西”,这太不像话。假如平时咱家爬上他的后背,他能有一副好脸子,倒也甘愿忍受这番辱骂。可是,对咱家方便的事,没有一次他能 痛痛快快地去做。人家撒尿,也骂声混蛋,嘴有多损!原来人哪,对于自己的能量过于自信,无不妄自尊大。如果没有比人类更强大的动物出现,来收拾他们一通, 真不知今后他们的嚣张气焰将发展到何等地步!
  假如人类的恣意妄为不过如此,也就忍了吧!然而,关于人类的缺德事,咱家还听到不少不知比这更凄惨多少倍的传闻哪。这家房后,有个一丈见方的茶园,虽 然不大,却是个幽静宜人的向阳之地。每当这家孩子吵得太凶、难以美美地睡个午觉,或是百无聊赖、心绪不宁时,咱家总是去那里,养吾浩然之气,这已成为惯 例。
  那是个十月小阳春的晴和之日,下午两点钟左右,咱家用罢午餐,美美地睡了一觉,然后做室外运动,顺脚来到茶园。咱家在树根上一棵棵地嗅着,来到西侧的 杉树篱笆墙时,只见一只大黑猫,硬是压倒枯菊而酣然沉睡。它似乎一直没有察觉咱家已经走近;又仿佛已经察觉却满不在乎,依然响着浓重的鼾声,长拖拖地安然 入梦。有猫擅自闯进院落,居然还能睡得那么安闲,这不能不使咱家对它的非凡胆量暗暗吃惊。它是一只纯种黑猫。刚刚过午的阳光,将透明的光线洒在它的身上, 那晶莹的茸毛之中,仿佛燃起了肉眼看不见的火焰。他有一副魁伟的体魄,块头足足大我一倍,堪称猫中大王。咱家出于赞赏之意、好奇之心,竟然忘乎所以,站在 它面前,凝神将它打量。不料,十月静悄悄的风,将从杉树篱笆探出头来的梧桐枝轻轻摇动,两三片叶儿纷纷飘落在枯菊的花丛上。猫大王忽地圆眼怒睁。至今也还 记得,它那双眼睛远比世人所珍爱的琥珀更加绚丽多彩。它身不动、膀不摇,发自双眸深处的炯炯目光,全部集中在咱家这窄小的脑门上,说:“你他妈的是什么东 西!”

  身为猫中大王,嘴里还不干不净的!怎奈它语声里充满着力量,狗也会吓破胆的。咱家很有点战战兢兢。如不赔礼,可就小命难保,因而尽力故作镇静,冷冷地回答说:
  “咱家是猫。名字嘛……还没有。”
  不过此刻,咱家的心房确实比平时跳动得剧烈。
  猫大王以极端蔑视的腔调说:
  “什么?你是猫?听说你是猫,可真吃惊。你究竟住在哪儿?”他说话简直旁若无人。
  “咱家住在这里一位教师的家中。”
  “料你也不过如此!有点太瘦了吧?”
  大王嘛,说话总要盛气凌人的。听口气,它不像个良家之猫。不过,看它那一身肥膘,倒像吃的是珍馐美味,过的是优裕生活。咱家不得不反问一句:
  “请问,你发此狂言,究竟是干什么的?”
  它竟傲慢地说:“俺是车夫家的大黑!”
  车夫家的大黑,在这一带是家喻户晓的凶猫。不过,正因为它住在车夫家,才光有力气而毫无教养,因此,谁都不和它交往,并且还连成一气对它敬而远之。咱家一听它的名字,真有点替它脸红,并且萌发几丝轻蔑之意。
  首先要测验一下他何等无知,对话如下:
  “车夫和教师,到底谁了不起?”
  “肯定是车夫了不起呀!瞧你家主人,简直瘦得皮包皮骨啦。”
  “大概就因为你是车夫家的猫,才这么健壮哪。看样子,在车夫家口福不浅吧?”
  “什么?俺大黑不论到哪个地面上,吃吃喝喝是不犯愁的。尔等之辈也不要只在茶园里转来转去。何不跟上俺大黑?用不上一个月,保你肥嘟噜的,叫人认不出。”
  “这个嘛,以后全靠您成全啦!不过,论房子,住在教师家可比住在车夫家宽敞哟!”
  “混帐!房子再大,能填饱肚子吗?”
  他十分恼火。两只像紫竹削成的耳朵不住地扇动着,大摇大摆地走了。
  咱家和车夫家的大黑成为知己,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其后,咱家常常和大黑邂逅相逢。每次见面,他都替车夫大肆吹捧。前文提到的“人类的缺德事”,老实说,就是听大黑讲的。
  一天,咱家和大黑照例躺在茶园里天南海北地闲聊。他又把自己老掉牙的“光荣史”当成新闻,翻来覆去地大吹大擂。然后,对咱家提出如下质问:
  “你小子至今捉了几只老鼠?”
  论知识,咱家不是吹,远比大黑开化得多。至于动力气、比胆量,毕竟不是他的对手。咱家虽然心里明白,可叫他这么一问,还真有点臊得慌呢。不过,事实毕竟是事实,不该说谎,咱家便回答说:
  “说真的,一直想抓,可还没有动手哩!”
  大黑那从鼻尖上兀自翘起的长须哗啦啦的乱颤,哈哈笑起来。
  原来大黑由于傲慢,难免有些弱点。只要在他的威风面前表示心悦诚服,喉咙里呼噜噜地打响,表示洗耳恭听,他就成了个最好摆弄的猫。自从和他混熟以来, 咱家立刻掌握了这个诀窍。像现在这种场合,倘若硬是为自己辩护,形势将越弄越僵,那可太蠢。莫如索性*任他大说而特讲自己的光荣史,暂且敷衍它几句。就是这 个主意!于是,咱家用软话挑逗他说:
  “老兄德高望重,一定捉过很多老鼠吧?”
  果然,他在墙洞中呐喊道:“不算多,总有三四十只吧!”
  这便是他得意忘形的回答。他还继续宣称:“有那么一二百只老鼠,俺大黑单枪匹马,保证随时将它消灭光!不过,黄鼠狼那玩艺儿,可不好对付哟!我曾一度和黄鼠狼较量,倒血霉啦!”
  “咦?是吗?”咱家只好顺风打旗。而大黑却瞪起眼睛说:
  “那是去年大扫除的时候,我家主人搬起一袋子石灰,一跨进廊下仓库,好家伙,一只大个的黄鼠狼吓得窜了出来。”
  “哦?”咱家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
  “黄鼠狼这东西,其实只比耗子大不丁点儿。俺断喝一声:你这个畜牲!乘胜追击,终于把它赶到脏水沟里去了。”
  “干得漂亮!”咱家为他喝彩。
  “可是,你听呀!到了紧急关头,那家伙放他妈的毒烟屁!臭不臭?这么说吧,从此以后觅食的时候,一见黄鼠狼就恶心哟!”
  说到这里,他仿佛又闻到了去年的狐骚味。伸长前爪,将鼻尖擦了两三下。咱家也多少感到他怪可怜的,想给他打打气。
  “不过,老鼠嘛,只要仁兄瞪它一眼,它就小命玩完。您捕鼠可是个大大的名家,就因为净吃老鼠,才胖得那么满面红光的吧?”
  这本是奉承大黑,不料效果却适得其反。大黑喟然叹曰:
  “唉,思量起来,怪没趣的。再怎么卖力气捉老鼠,能像人那样吃得肥嘟噜的猫,毕竟是举世罕见哟!人们把猫捉的老鼠都抢了去送给警察。警察哪里知道是谁 抓的?不是说送一只老鼠五分钱吗?多亏我,我家主人已经赚了差不多一元五角钱呢。可他轻易不给我改善伙食。哎呀呀,人哪,全是些体面的小偷哟!”
  咱家一听,就连一向不学无术的大黑都懂得这么高深的哲理,不禁满面愠色*,脊毛倒竖。由于心头不快,便见机行事,应酬几句,回家去了。
  从此,咱家决心不捉老鼠,但也不当大黑的爪牙,未曾为猎取老鼠以外的食物而奔波。与其吃得香,莫如睡得甜。由于住在教师家,猫也似乎沾染了教师的习气,不当心点儿,说不定早早晚晚也要害胃病的。
  提起教师,我家主人直到最近,似乎终于醒悟,自己在水彩画方面也没有希望。十二月一日的日记中写了这么一段话:
  今天开会,才第一次遇见了××。都说此公放荡不羁,果然一副风月老手风度。与其说此公招女人喜欢才放荡,莫如说他非放荡不可更确切。听说他老婆是个艺 妓,叫人羡慕。原来,谩骂风流鬼的人,大多没有风流的资格;自命风流的人,也大多没有资格风流。这号人,本来不是非风流不可,却硬要走这条路,宛如我画水 彩画,终于没有希望毕业,却又不顾一切地硬是装作唯我精通的架势。喝喝饭店的酒,或是逛逛艺妓茶馆,就能够成为花柳行家吗?假如这个理论站得住,那么,我 也有理由说我能够成为一名出人头地的画家喽!我的水彩画莫如干脆弃笔的好。同样,与其做个糊涂的行家,远不如当一名刚进城的乡巴佬。

  这番“行家论”,咱家有点不敢苟同。并且羡慕别人的老婆是艺妓云云,作为一名教师来说,也是碍难出口的卑劣念头,但唯独他对自己水彩画的批判,却很准确。主人尽管有如此自知之明,而孤芳自赏的心理却仍难除却。隔了两天,到了十二月四日,日记中又叙述了如下情节:
  昨夜做了个梦:我觉得画水彩画毕竟不成器,便将画弃了。但不知是谁把那幅画镶在漂亮的匾额里,挂在横楣。这一来,连我自己都觉得那幅画变成了佳作。我万分高兴,这太棒了。我呆呆地欣赏,不觉天已破晓。睁眼一看,那幅画粗劣如旧,简直像旭日昭昭,一切都那么明明白白。
  主人连在梦中漫步,似乎都对水彩画情意依依,自命不凡。看来,不要说水彩画家,按其气质,就连他所谓的风月老手,也是当不成的。
  主人梦见水彩画的第二天,常来的那位戴金边眼镜的美学家,久别之后,又来造访。他刚一落座,劈头便问:
  “绘画怎么样?”
  主人神色*自若地说:“听从您的忠告,正在努力画写生画。的确,一画写生,从前未曾留心的物体形状及其色*彩的精微变化,似乎都能辨认得清晰。这令人想到,西方画就因为自古强调写生,才有今日的发展。好一个了不起的安德利亚!”
  他若无其事地说着,只字不提日记里的话,却再一次赞佩安德利亚。
  美学家边笑边搔头:“老实说,我那是胡说八道。”
  “什么?”主人还没有醒悟到他正在受人捉弄。
  “什么?就是你一再推崇的安德利亚的那番话,是我一时胡诌的。不曾想,你竟然那么信以为真。哈哈哈……”
  美学家笑得前仰后合。咱家在檐廊下听了这段对话,不能不设想主人今天的日记又将写些什么。
  这位美学家竟把信口开河捉弄人当成唯一的乐趣。他丝毫不顾及安德利亚事件会给主人的情绪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得意忘形之余,又讲了下述一段故事:
  “噢,常常是几句玩笑人们就当真,这能极大地激发起滑稽的美感,很有意思。不久前我对学生说:尼古拉斯·尼克尔贝①忠告吉本②不要用法语写他毕生的巨 著《法国革命》③,要用英文出版。那个学生记忆力又非常好,竟在日本文学讨论会上认真地原原本本复述了我的这一段话,多么滑稽。然而,当时的听众大约一百 人,竟然无不凝神倾听。
  ①尼古拉斯·尼克尔贝(Nicholas Nickleby):英国小说家狄更斯(Charles Dickens,一八一二——一八七○)一八三四年完成的长篇小说《尼古拉斯·尼克尔贝》中的主人公名字。
  ②吉本:(Edward Gibbon,一七三七——一七九四)英国历史学家,著《罗马帝国衰亡史》六卷,但未曾著《法国革命》。
  ③《法国革命》:为英国十九世纪的卡莱尔所著。这几句表明胡诌八扯以捉弄人。
  接下来,还有更逗趣的故事哪。不久前,在一个某某文学家莅席的会议上,谈起了哈里森①的历史小说《塞奥伐洛》,我评论说:‘这部作品是历史小说中的白 眉,尤其女主人公临死那一段,写得真是鬼气森森。’坐在我对面的那位‘万事通’先生说:‘是呀!是呀!那一段的确是妙笔生花。’于是,我知道,那位先生和 我一样,还未曾读过这篇小说哩!”
  ①哈里森:(一八三一——一九二三)英国法学家、文学家、哲学家。
  患神经性*胃炎的主人瞪大了眼睛问道:“你如此妖言惑众,假如对方真的读过,那可怎么得了?”
  这番感慨仿佛在说:骗人倒也无妨,只是一旦被剥掉画皮,岂不糟糕?
  那位美学家不动声色*地说:“咳,到时候一口咬定,是和别的书弄混啦,或是胡扯一通,也就完事嘛!”说着,他哈哈大笑。这位美学家别看戴着一副金边眼镜,但其性*情,与车夫家的大黑颇有相似之处。
  主人吸着“日出”牌香烟,喷吐着烟圈,嘴不说心想:“我可没有那么大的胆量。”而美学家那副眼神,似乎在说:“所以嘛,你即使画画,也照例完蛋。”他 说:“不过,笑话归笑话。画画的确不是件容易事。据说,达·芬奇①曾经叫他的弟子画寺庙墙上的污痕。真的,假如走进茅房,专心致志地观察漏雨的墙壁,不难 画出绝妙的图案画哟!你不妨留点心,画它一幅试试,一定会画出妙趣横生的好画来。”
  ①达·芬奇:(一四五二——一五一九)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美术家、自然科学家、工程师。
  “又是骗人吧?”
  “哪里,这可是千真万确哟!难道这不是精辟的名言吗?达·芬奇会这么说呢。”
  “不错,的确很精辟。”
  主人已经大半服输。但他似乎还不肯在茅房里画写生画!
  车夫家的大黑,后来变成了瘸猫。他那油光锃亮的绒毛也逐渐地褪色*,脱落。咱家曾经夸奖过的那一对比琥珀还美的眼睛,已经堆满了眼屎。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意气消沉,体质羸弱。咱家和他在常去的那个茶园最后见面那天,问他一向可好?他说:
  “黄鼠狼的勾魂屁和鱼贩子的大扁担,可把俺坑苦喽。”
  枫叶曾为松林妆点过二三朱红,如今已经谢了,宛如一支古老的梦;在“洗指钵”旁落英缤纷的红白二色*山茶花,也已飘零殆尽。两丈多长的檐廊虽然朝南,但冬日的阳光转眼西斜。寒风不起的日子已经不多,而咱家昼寝的时光料也无几了。
  主人天天去学校,归来便闷坐书房;一有人来,却依然唠叨:“教师当够了,够了……”水彩画已经不大画了,胃药也不见功效,已经不再吃。孩子们还好,天天上幼儿园,一回到家里就唱歌,不时地揪住咱家的尾巴,将咱家倒提起来。
  咱家因吃不到美味,没有怎么发胖。不过,还算健康,没有变成瘸猫,一天天地虚掷韶光。
  咱家决不捉老鼠。女仆还是那么烦人。依然没有给咱家起上名字。但是,那又何妨。欲|望无止境嘛!但愿住在这位教师的家,以无名一猫而了此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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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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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夏洛蒂和传记作者告诉我们,爱米丽生性*独立、豁达、纯真、刚毅、热情而又内向。她颇有男儿气概,酷爱自己生长其间的荒原,平素在离群索居中,除去手足情谊,最喜与大自然为友,从她的诗和一生行为,都可见她天人合一宇宙观与人生观的表现,有人因此而将她视为神秘主义者。 [点击阅读]
命案目睹记
作者:佚名
章节:27 人气:0
摘要:在月台上,麦克吉利克蒂太太跟着那个替她担箱子的脚夫气喘吁吁地走着。她这人又矮又胖;那个脚夫很高,从容不迫,大踏步,只顾往前走。不但如此,麦克吉利克蒂太太还有大包小包的东西,非常累赘。那是一整天采购的圣诞礼物。因此,他们两个人的竟走速度是非常悬殊的。那个脚夫在月台尽头转弯的时候,麦克吉利克蒂太太仍在月台上一直往前赶呢。当时第一号月台上的人不挤,本来没什么不对。 [点击阅读]
哑证人
作者:佚名
章节:31 人气:0
摘要:埃米莉-阿伦德尔——小绿房子的女主人。威廉明娜-劳森(明尼)——阿伦德尔小姐的随身女侍。贝拉-比格斯——阿伦德尔小姐的外甥女,塔尼奥斯夫人。雅各布-塔尼奥斯医生——贝拉的丈夫。特里萨-阿伦德尔——阿伦德尔小姐的侄女。查尔斯-阿伦德尔——阿伦德尔小姐的侄子。约翰-莱弗顿-阿伦德尔——阿伦德尔小姐的父亲(已去世)。卡罗琳-皮博迪——阿伦德尔小姐的女友。雷克斯-唐纳森医生——特里萨的未婚夫。 [点击阅读]
哭泣的遗骨
作者:佚名
章节:9 人气:0
摘要:初、高中的同班同学——现在长门市市政府下属的社会教育科工作的古川麻里那儿得知了这一消息。麻里在电话里说:“哎,我是昨天在赤崎神社的南条舞蹈节上突然遇到她的,她好像在白谷宾馆上班呢。”关于南条舞蹈的来历,有这么一段典故,据说战国时期,吉川元春将军在伯老的羽衣石城攻打南条元续时,吉川让手下的土兵数十人装扮成跳舞的混进城,顺利击败了南条军。 [点击阅读]
哲理散文(外国卷)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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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威廉·赫兹里特随着年岁的增多,我们越来越深切地感到时间的宝贵。确实,世上任何别的东西,都没有时间重要。对待时间,我们也变得吝啬起来。我们企图阻挡时间老人的最后的蹒跚脚步,让他在墓穴的边缘多停留片刻。不息的生命长河怎么竟会干涸?我们百思不得其解。 [点击阅读]
喧哗与骚动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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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威廉·福克纳(WilliamFaulkner,1897-1962)是美国现代最重要的小说家之一。他出生在南方一个没落的庄园主家庭。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参加过加拿大皇家空军。复员后,上了一年大学,以后做过各种工作,同时业余从事写作。他最早的两本小说是当时流行的文学潮流影响下的作品,本身没有太多的特点。 [点击阅读]
嘉利妹妹
作者:佚名
章节:47 人气:0
摘要:当嘉洛林.米贝登上下午开往芝加哥的火车时,她的全部行装包皮括一个小箱子,一个廉价的仿鳄鱼皮挎包皮,一小纸盒午餐和一个黄皮弹簧钱包皮,里面装着她的车票,一张写有她姐姐在凡.布仑街地址的小纸条,还有四块现钱.那是!”889年8月.她才!”8岁,聪明,胆怯,由于无知和年轻,充满着种种幻想.尽管她在离家时依依不舍,家乡可没有什么好处让她难以割舍. [点击阅读]
四大魔头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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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我曾经遇见过以渡过海峡为乐的人,他们心平气和地坐在甲板的凳子上,船到港口时,他们静静地等船泊好,然后,不慌不忙地收好东西上岸。我这个人就做不到这样。从上船那一刹那开始,我就觉得时间太短,没有办法定下心来做事。我把我的手提箱移来移去。如果我下去饮食部用餐,我总是囫囵吞枣,生怕我在下面时,轮船忽地就到达了。我这种心理也许是战争时假期短暂的后遗症。 [点击阅读]
回忆录系列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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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银色马一天早晨,我们一起用早餐,福尔摩斯说道:“华生,恐怕我只好去一次了。”“去一次?!上哪儿?”“到达特穆尔,去金斯皮兰。”我听了并不惊奇。老实说,我本来感到奇怪的是,目前在英国各地到处都在谈论着一件离奇古怪的案件,可是福尔摩斯却没有过问。他整日里紧皱双眉,低头沉思,在屋内走来走去,装上一斗又一斗的烈性烟叶,吸个没完,对我提出的问题和议论,完全置之不理。 [点击阅读]
园丁集
作者:佚名
章节:9 人气:0
摘要:1仆人请对您的仆人开恩吧,我的女王!女王集会已经开过,我的仆人们都走了。你为什么来得这么晚呢?仆人您同别人谈过以后,就是我的时间了。我来问有什么剩余的工作,好让您的最末一个仆人去做。女王在这么晚的时间你还想做什么呢?仆人让我做您花园里的园丁吧。女王这是什么傻想头呢?仆人我要搁下别的工作。我把我的剑矛扔在尘土里。不要差遣我去遥远的宫廷;不要命令我做新的征讨。只求您让我做花园里的园丁。 [点击阅读]
国王鞠躬,国王杀人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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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每一句话语都坐着别的眼睛我小时候,村里人使用的语言,词语就住在它们表述的事物表面。所有名称与事物贴切契合,事物和自己的名字如出一辙,二者像缔结了永久的契约。对多数人而言,词语和事物之间没有缝隙,无法穿越它望向虚无,正如我们无法滑出皮肤,落进空洞。日常生活的机巧都是依赖于直觉、无须语言的熟练劳动,大脑既不与它们同行,也没有另辟蹊径。脑袋的存在只是为了携带眼睛和耳朵,供人们在劳作中使用。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