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我要。。。
轻松的小说阅读环境
我和我的土匪奶奶 - 第二章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我们驻扎的这座山叫狗娃山,这也是他们把我叫狗娃的原因。我知道我真正的名字叫文娃,我爹我娘都这么叫我。我还有个官名叫孟文魁,我们那里的人把带姓氏的正式名字叫“官名”,似乎只有做了官才能用这个名字。我爹是我们村学里的先生,我娘在家养鸡养猪养狗养一切能够养活的东西。我识字,跟我爹学的。我爹打定主意让我长大以后能用上官名,所以从我刚开始咿呀学语的时候就开始教我认字,每天认三个,记不住就打手板子、罚站,把他在私塾里对付学生的那一套原封不动地移植到我的身上,一直到他死了为止。我爹是饿死的,本来他不应该饿死,可是他舍不得吃我娘杀的活物,让我娘把杀掉的活物都给我吃,结果他自己就饿死了。我娘也是饿死的,本来她也不应该饿死,可是她把她养活的活物都杀掉给我吃了,等到她需要靠那些活物活命的时候,活物已经没有了,结果她自己就饿死了。
  那一年的年馑真吓死人,三年干旱,颗粒无收,用书本上的话说就是赤地千里,哀鸿遍野,处处饿殍。能动弹的人都跑出去逃难了,动弹不了的人就只能等死。我爹我娘属于能动弹的人,我怎么也想不通他们为什么不早早地跑出去逃难,等到他们发现自己已经陷入困境,想逃难的时候,已经没了足够的体能。我爹背着我刚刚走了两天,离村子不出三十里路,就一脑袋nang在地上死了。我爹死了我娘没有哭,连着几年的年馑我们家的亲戚朋友邻居熟人几乎都死光了,死人已经成了引不起人悲伤的家常便饭,什么事情经多了人都会麻木,包皮括死人。
  我娘背起我继续前进。我爹的尸首就那么扔在野地里,保持着他刚刚跌倒的姿势,面朝土地背朝天,四肢很不自然地扭成了正常人做不出来的那种姿势。我哭了,趴在我娘的背上,尽管这是一个爱揍人的爹,可是也是一个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下给我吃的爹,如果人肉能吃,我又敢吃人肉,我敢肯定我爹会把自己杀了,然后命令我娘把他炖了给我吃。
  我娘背着我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我挣扎着想下来,我舍不得把爹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荒草萋萋的野路上。我娘不说话,紧紧地抓住我的屁股蛋。我那时已经非常虚弱,挣了几下就没劲了。娘索性用她的大襟衣服把我绑到了她的背上。我再大了一些之后,才懂得娘为什么要扔下我爹的尸首头也不回地一个劲往前走,她是为了节省体力,怕自己也会像我爹那样倒在地上再也醒不过来,那样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她希望趁自己还能迈动步子的时候,多走一步是一步,似乎多走一步我活下去的希望就大一些。娘不吃不喝走了两天,终于也倒了下来。她先是跪到了地上,然后就挣扎着站起来,像一匹濒于死亡的老马,剧烈地喘息着,拼命地挣扎着,似乎只要她能站起来就能继续活下去就能继续朝前走。她再次跪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她就四脚着地拼命挣扎着朝前爬……她的挣扎彻底消耗了残存的体力,她跌倒了,双手仍然紧紧地把着我的屁股蛋子,保持着背负我前进的姿势。我从她后背上出溜下来。她搂住了我。我看见她哭了,眼泪顺着眼角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在被尘土染成灰黄色的面颊上冲出了青白的沟渠。我知道她也要死了,非常恐惧,紧紧偎进她的怀里,她用力抱紧我,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苦涩的气息吹拂着我的耳朵。我听清了,她在说:“文娃他爹,我不成了,我实在不成了,文娃他爹……”
  我们就那样躺在通向希望却永远没有希望的野路上,我躺在垂死的娘怀里竟然睡着了。后来奶奶告诉我,那时候我并不是睡着了,而是饿昏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我并没有躺在娘怀里,而是躺在一个穿着大氅的女人怀里,她盘腿坐在路旁。我迷糊了,我不知道刚才躺在娘怀里是做梦,还是现在躺在这个陌生女人的怀里是做梦。她见我醒来就把一个葫芦嘴儿塞到我的嘴里。我本能地吮了起来,里面装着热辣辣的液体,从口腔一直辣到了心里。那是烧酒,爹过去喝的时候常常会用筷子头儿蘸着这种好喝却又辛辣的液体往我嘴里喂。每到这时候娘就会骂他,他就嘻嘻嘿嘿地笑。我又渴又饿,顾不得辣,咕咚咕咚地喝了一气,她就不让我喝了,从怀里掏出一个杂面饼子给了我。我实在记不起我上一次吃这种杂面饼子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很长很长时间我们吃的都是一种叫苦苦菜的野草和叫观音土的黏土搅和成的糊汤。我狼吞虎咽地咀嚼着那硬邦邦的杂面饼子,噎住了她就给我灌一口烧酒。
  人其实就是一只炉子,添上煤才有活泛劲,炉膛是空的,炉子就是死的。那块杂面饼子和那一壶烧酒让我恢复了活力,我的脑子也有了思维能力。我忽然想起了娘,这个女人肯定不是我娘,我娘没有她年龄大,也没有她好看。我从她怀里爬了起来,四处寻找我娘。我娘踪影全无,似乎只在我的记忆中存在过。可是我身边的那个破破烂烂的包皮袱却告诉我,我娘刚才就跟我在一起,那个包皮袱刚才还挂在她的脖子上。
  “娘!娘……”我嘶声叫喊着,眼睛四下里寻找着。这时候我发现有几个黑影子默默地站立在四周,我跑过去一看是几个穿得破破烂烂却都背着枪的男人。
  “来,娃娃,你娘在这呢。”
  那个女人扯了我来到一个土堆前面,指着土堆告诉我:“你娘死了,埋在这里头了,给你娘磕几个头。”
  我相信她的话,我也早就知道人死了都要埋到土堆下面,这两年我给埋着死人的土堆磕的头太多了,可是这一回不同,这里面埋的是我娘。我扑了过去,用手拼命扒着土堆,哭着喊着叫我娘。女人过来一把把我拎起来,冷冷地说:“哭够了,要活命就跟我们走,不想活命就留下来陪你娘。”
  她拽我的时候,腰里硬邦邦的铁器磕了我的头。我看见了她腰里的枪,我吓坏了,不知道我不顺从她她会不会就地把我毙了。我就跟上他们走了。他们一路上问了我许多话,包皮括我叫什么名字,我心情恶劣到了极点,思念着我爹我娘,没心情搭理他们。他们其中的一个就说这娃娃没名字就叫他狗娃吧。女人立刻赞成,说我们住在狗娃山,这娃娃命苦得很,名字叫贱些好养活。从那以后他们就都叫我狗娃,我也就习惯了这个名字,可是我在心里牢牢地记住了我的名字叫文娃,我还有个官名叫孟文魁。

  我们走了好多好多天,才回到了他们叫做狗娃山的地方。路上他们一直给我吃那种硬邦邦的杂面饼子,他们自己也吃那种饼子,那种饼子在我心目中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品,我怎么吃也吃不够。可是他们每天只给我吃三块,他们自己也跟我一样每天只吃三块。后来到了一个镇店,他们到一家饭铺子里要了羊汤泡馍。那个个子最高的人长出一口气说:“可算过来了,我就怕我们也饿死在这山西地界里。”
  我这才知道我们已经从灾区出来了。那一天他们要的羊汤美极了,薄薄的饼子泡在油腻腻香味扑鼻的羊汤里,让人恨不得一头栽进去用羊汤把自己淹死。
  “狗娃儿,今天敞开吃,管够。”
  我那天吃得太多了,撑得我不敢弯腰,不敢说话,因为我一弯腰一说话胃里的羊汤泡馍似乎就会喷发出来。
  那个大个子,后来我知道他有一个非常逗的外号,叫胡小个子,吃饭的时候对那个女人说:“奶奶,你干脆把这个娃儿认个儿子算了,我看你跟这娃儿有缘分哩。”
  女人眼睁睁地看着我说:“狗娃儿,叫娘。”
  我知道她不是我娘,虽然她救了我的命,可是她不是我娘。我也知道,啥不叫也不行,人家救了我,今后还得靠人家继续救我,可是我这个人天生嘴硬,怎么也没办法对着明明不是我娘的女人叫娘,我就叫了她一声:“婶婶。”
  她的脸立刻变冷了,好像刚刚烧红了的铁板淬了火,灰灰地僵硬无比:“什么婶婶,叫我奶奶。”
  从那以后我就把她叫奶奶,后来我才知道,伙里的人都把她叫奶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喜欢别人把她叫奶奶,也不知道为什么别人都把她叫奶奶。奶奶应该是那种头发灰白,脸上沟渠纵横,弯腰弓背喋喋不休还经常咳嗽吐痰的老太太,可是她却很年轻,起码在我眼里她很年轻,虽然她看上去好像比我娘年纪大了些,却比我娘好看。脸是那种瓜子形的。眼睛细长细长的。嘴唇薄薄的经常抿成窄窄的一条缝。头发也是一丝不苟,随时都梳得光溜溜的,在脑后绾成一个大大的髻。虽然她比娘好看,可是我仍然不愿意给她做儿子,我有些怕她,别人也都有些怕她。再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我们伙里大掌柜的媳妇,大掌柜也怕她,跟我爹我娘不一样,我爹就从来不怕我娘,我也不怕。
  后来她常常说,那一年她出去“做活”,杀了一个财东,得了一千块大洋,还捡了一个娃娃,那个娃娃就是我。我们伙里把外出打家劫舍、杀人越货叫“做活”。据奶奶说她捡我的时候我跟我娘紧紧搂抱着躺在路中央,我的身上裹着一件大人的破褂子,破褂子上满是虱子虮子:“你当时要不是哼唧了几声,我还以为是一大一小两个路倒呢。我都已经走过了,听到你哼哼唧唧的反回身来才知道你还是个活物,就从你娘的怀里把你拾了回来。唉,你娘当时已经死得硬邦邦了,我们就把她埋了。”
  我长大了一些之后,经过分析判断,我才想到,我在奶奶怀里醒过来的时候,可能并不是我印象中刚刚跟娘睡了一会儿,也许我们已经睡了好几天,因为没有人路过我就那么在我死去的娘怀里一直睡着,如果没有碰上奶奶,我就真的跟娘一起成了两个路倒。路倒就是那个年月逃难的人因为体力不支,走着走着就倒下死了,比如我爹跟我娘就都是路倒。我娘碰上了奶奶,总算入土为安,我爹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至今我也不知道我爹的尸身在哪里,也许野狗野狼的肚腹就是他的葬身之地。那一年我七岁,现在过了十三岁,我跟奶奶他们在一起已经六年多了。
  我们沿着草丛里隐隐约约可以看出来的小路一直朝后山攀爬。这条路很隐秘,很少有人走,不知道底细的人根本看不出来在杂草丛生的山峁上还隐藏着这样一条崎岖蜿蜒的小路。这条小路是我们的活命之路,我们很少靠这条路逃生。我们的人不多,总共才三十来个人,枪也不好,杂七杂八的啥样都有,子弹也不多,每人都有一把匕首或者马刀,用冷兵器来补充火力的不足。这种装备出去抢老财、绑肉票还行,要是保安团来找麻烦我们没办法跟他们正面对抗,三十六计走为上一跑了之。好在保安团也怕我们,我们闹得厉害了,他们就进山来清剿,老远就把枪鸣得震天价响,像是通知我们。我们就转到后山去躲一阵子,等他们走了我们再回来。我们之所以守着这座狗娃山,就是因为这座山易守难攻,山势庞大,大有周旋的余地。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山下面的老百姓许多都是我们的眼线,只要有生人进山,不管是不是官兵,眼线都会及时报告。这一回不知道出了啥鬼事情,这么多保安团摸到了鼻子底下,我们竟然一无所知。
  枪声渐渐离我们远了,奶奶的步子也慢了下来。当我们走到晒阳阳坡的时候,奶奶止步不前并且坐了下来。我们都知道她在等大掌柜,等他回来会上我们以后再决定走或者不走。我们都原地坐下,二娘远远地坐在一块岩石上,胡小个子爬到坡上望风。其他人懒洋洋地坐在太阳下面养神,还有的哈欠连天,那是大烟瘾犯了。我断定他们昨天夜里肯定彻夜未眠,他们的最大乐趣就是彻夜不眠地聚在一起推牛九。那是一种瘦长瘦长的纸牌,玩法很简单,可以用来赌钱。他们就是用这种上面印着黑坨坨的纸牌赌钱。他们没有钱,我知道他们跟我一样穷,有钱谁还会来当土匪?当了土匪也不会有钱,因为土匪没有稳定的收入。我们唯一的财富就是无法无天,在我们眼里财富没有你我之分,法律、伦理、道德还有传统这一切的一切都保护不了财富,唯一能保护财富的手段就是武力。我们的观念是:你的财富就是我的,我的财富也可能在下一刻变成别人的,财富就像跳蚤,总是从一个人的身上蹦到另一个人的身上。我们的生活目的就是把别人的财富变成自己的,这一点跟商人、小偷一样。不同的是,商人靠骗,小偷靠偷,我们靠抢,追求的结果一样:用别人的钱财充实自己的荷包皮。当然,我们也不总是只用硬抢这一套手段来获得钱财,对外我们最常用的办法就是抢掠、勒索、恐吓。对内我们最常用的方法就是赌博,用那种脏兮兮的纸牌,有时候干脆就猜大猜小,用拳头、用石头、用一切可以区分大小正反上下高低的东西来赌。晚上熬夜,白天昏睡,这是我们的生活习性,跟山里的野狼差不多。保安团可能正是摸透了我们的毛病才对症下药,趁早上我们的人都在睡梦中偷偷摸了上来。想到这里,我不由打了一个激灵,一股子寒气从我的心底蹿到了顶门上,这说明这一伙保安团绝对不是以往那样假模假式朝天放上几枪然后回去应付上司的过场子,这一回他们是认真的。

  我想把我的想法告诉奶奶,可是看到她的脸绷得像一块木板,就没吭声。胡小个子弓下腰朝我们喊:“掌柜的回来了。”
  奶奶站起来仰着脑袋问他:“人全不全?”
  胡小个子把手搭在额头上张望了一阵才说:“好像没有少谁,都全乎着呢。”
  奶奶又坐了下来,两根眉毛在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胡小个子从坡上出溜下来朝我们的来路迎了过去,过了一阵就听到掌柜的大嗓门:“没啥?事情,不知道从哪里过来这一股子生瓜蛋蛋,趴在山坡下头不敢动弹,狗日的,我们骂了一阵子,又甩了一排子枪,狗日的硬是乌龟缩头呢,不往上走,我们就回来哩。没事情,我们到后山上转一转他们就退了。”
  说着就过来坐到了二娘身边,二娘急忙把水烟袋递给他,他就从怀里摸出纸煤子点水烟。其他人也都懒散地坐在四周,有的掏出旱烟点火,有的索性在地上画上格子跳起了五子棋。
  奶奶腾地站起:“快走,苗头不对哩。”
  掌柜的鼻子嘴里一起往外冒烟,硕大的脑袋烟雾缭绕活像正在烧烤的猪头,漫不经心地说:“没事情,我们就在这歇歇,狗日的们一时半会儿就走了。”
  奶奶说:“人家不上来不是怕我们哩,是等他们的人往上围呢,他们要是来耍混混的,就不会半夜跑路这个时候到,事情大着呢。”耍混混就是说并不是认真的要干什么,而是做样子混饭吃。
  掌柜的烟瘾还没有过足,替自己找借口:“我亲眼见的还能假?狗日的们还是来耍混混的。就算不是耍混混的等他们上来了再走也不迟。”
  掌柜的话还没有说完,东面山峁上就响起了一阵密集的枪声,子弹噼里啪啦落在我们身边,尘土碎石崩了起来,有人哎哟哟惨叫,显然已经中弹了。我们本能地趴在地上,脑袋上面子弹嘶鸣着像是一群群受惊的麻雀扑棱棱地乱窜。西面山头上也有人朝我们吼叫:“狗娃山的弟兄们投降吧,你们被包皮围了。投降吧,一条枪换十块银元。”
  我趴在奶奶的身旁。奶奶对大掌柜说:“我咋说的?我们让人家包皮了,你狗日的还当人家跟你耍呢。”
  掌柜的说:“快撒腿子,还愣啥哩?小个子,你带上人跟奶奶跑,我跟大个子留在这里顶一阵子。”说着就朝东面山峁上甩了一梭子。伙计们也乱纷纷地朝山上打枪,有的朝东面山峁上打,有的朝西面山峁上打。对方也开始还击,一时间枪声汇成了暴雨。奶奶扯了我一把,又对胡小个子喊:“跟上我,往后山跑。”说罢,奶奶便连滚带爬地朝后面的坡洼奔去。我们也顾不得冰雹一样的枪子,同样连滚带爬地跟在奶奶的身后朝坡洼逃。大掌柜跟剩下的人便拼命地朝山上开枪,吸引对方的火力,掩护我们逃跑。这种阵势我还是头一回遇上,当时并没有觉得特别害怕,只是本能地跟着别人拼命跑,身边不时有人惨叫,我听到了二娘的哭喊声:“我的腿、我的腿……”
  我的脑子里掠过一个念头:二娘的腿中弹了。这是最可怕的事情,逃跑全靠两条腿,腿让人打中了,结果只有一个字:死。即便当时没死让人活捉了也是个死。官府捉到我们从来没有留过活口,都是绑到城门口一刀了事。女的就会更惨,不等挨刀就已经被糟踏死了。可是我顾不上她,我即便想救她也救不了,我还太小,没那个本事。我拼命跑到了坡上头的坑洼洼里,趴到地上躲枪子儿。这是个死角,子弹飞不进来,只能远远地在头顶上掠过。我扭头找奶奶,却见她又从地上爬了起来,反身奔了回去。我不知道是我傻了,还是她疯了,这个时候往回跑等于送死去了。我爬到洼沿上,顾不得脑袋上面横飞的枪弹,关注着奶奶的去向。奶奶抡起那根她出外从不离身的麻绳子,然后将绳子的一头甩了出去,她则跟着绳子像鸟儿一样轻盈地飘落到山坡下面二娘的身旁,然后把绳子绑到了二娘腰上,绳子的另一头绑到了自己的身上,双手握着绳子拼命抡了起来,奇迹发生了,二娘竟然被她抡得飞了起来,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二娘就朝山坡上飞了过来,奶奶随后也跟着飞了上来。这一切都是一眨眼间发生的,我一点也没有夸张。在我的感觉里她们就是一先一后飞上来的,因为我真的没看到她们一步一步地朝山坡上爬,就那么忽悠一下都回到了山坡上的坑洼洼里。
  东面西面的枪声突然间都停歇了,显然敌人也被奶奶惊呆了。奶奶的头发披散了下来,气喘吁吁地解开二娘身上的绳子对胡小个子说:“把这个骚狐狸背上快跑。”

  二娘昏迷不醒,可能是让刚才的场面吓晕了,也可能是流血过多昏过去了。胡小个子身高力大,二话不说把二娘扛在肩上就朝后山跑了下去。奶奶对其他人吼道:“都滚,还等死哩?”
  伙计们跟在胡小个子后面也朝后山跑去。奶奶则趴在洼沿上朝东面打几枪,朝西面打几枪。我没有跑,我不能离开奶奶,离开了她我就成了没有依靠的羊羔子,跟着她哪怕在枪林弹雨中我也觉着像是躲在窑洞里避雨。奶奶在百忙中踹了我一脚,正踹在我的膝盖上,我的膝盖像是被铁锤敲了一下,疼得我忍不住叫了起来。
  “还不滚,等死呢?快跟上他们走。”
  “我不走,我要跟你走呢。”
  敌人的火力被奶奶吸引了过来,这个位置是个死角,枪弹对我们威胁不大。奶奶顾不上搭理我,又朝东面山坡上打了两枪,有人惨叫,有人咒骂,估计有人被奶奶打中了。这时候大掌柜跟剩下的伙计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一头栽倒喘了几口气翻身爬过来又开始朝敌人开枪。奶奶则拉着我朝后山跑了下去。
  跑上一道山梁,胡小个子他们都趴在山梁上。这道山梁比刚才的山坡高,能影影绰绰地看到东面西面山坡上敌人正在朝掌柜的他们冲击。奶奶骂道:“狗日的干趴着看热闹哩?咋不打?”
  胡小个子说:“等你哩,怕伤了你。”
  奶奶说:“现在伤不着了。快打,掩护他们退下来。”
  于是伙计们就又开始朝正在冲击的敌人开火。我们这帮伙计有个长处,个个枪法都好,这阵占据了有利地形,趴稳了打枪,敌人立刻有了死伤,起身朝大掌柜他们冲击的敌人纷纷倒地,剩下的像受惊的骡马蹦蹦跳跳地跑回了他们的阵地。大掌柜他们趁机朝我们跑了过来,越过了山洼洼跑到了山梁上。他们一跑上来我们就开始撤离。胡小个子又背起了二娘。奶奶领头朝山下面跑。我紧紧跟在她的后面。其他人也都跟了上来。前面又是一座高山,奶奶没有爬山,却沿着山腰的一条小路绕进了丛林之中。丛林非常绵密,行走在里头不时有树枝藤蔓扫在人脸上像刀割一样疼痛。我们默不作声,一直朝山林深处钻行。胡小个子终于背不动了,把二娘从背上卸下来骂道:“这婆娘看着不胖嘛,分量咋这重?换个人。”
  奶奶冷冷地说:“让黑骡子自己背上。”
  大掌柜尴尬地过去扶住软耷耷的二娘。二娘的血顺着裤腿流了下来,在地上洇成了一摊殷红。奶奶过去扯开她的裤子。胡小个子他们凑过来看伤口。掌柜的骂他们:“狗日的,看啥哩?回去看你老娘去。”
  “就是个腿嘛,看一看还能没了?这骚狐狸的腿倒是白得很,不知道给多少人看过了,再多几个看看也没啥。”奶奶边说边将二娘的裤腿撕了下来,问我要她的烟枪。我把烟枪递给她。她从烟枪里刮出一些烟油子,涂在二娘的伤口上,然后用裤腿牢牢扎了起来。
  “谁带着水呢?”
  我们面面相觑,大家都是匆匆忙忙跑出来的,谁也没有带水,奶奶命令我:“狗娃儿,把牛牛掏出来给这骚狐狸喂些尿。”牛牛是我们这里对童年男性生殖器的昵称,大男人的那个东西就没有人这么称呼了。
  我已经十三岁了,虽然还不懂男女间的事情,却已经知道羞臊了,也知道我的牛牛不能胡乱让人家看。奶奶这道命令让我非常为难,我既害臊,又惭愧,惭愧的是我没有一点尿意。
  “狗日的怕啥哩?这是救人命呢。快些,掏牛牛。”
  我狼狈地说:“我没有尿。”
  “快些。”奶奶毫不留情地扒了我的裤子,扒拉着我的牛牛说:“挣一些,多多少少挣一些。”然后就开始“嘘嘘……嘘……”地给我催尿。我记得我小时候我娘给我把尿的时候就经常这样“嘘嘘”。
  旁边的伙计都嘻嘻嘿嘿地笑了起来。李大个子还说:“那还是个酸枣嘛,能装多少尿?我有哩,要不要?”李大个子就是个骚驴子,那一回让我摸奶奶就是他,结果让奶奶差点把他给骟了,这家伙就是那种记吃不记打的货色,这个时候了他还敢耍笑我。
  奶奶骂他:“你就是个坏?,耍笑啥哩?你那个东西撒出来的都是驴尿水,狗娃的是童子尿,治百病,快滚远些。”骂过了又对我说:“好狗娃哩,挣,用力挣,对准这骚狐狸的嘴,嘘嘘嘘……”
  我只好用牛牛对准二娘那红艳艳的嘴用力往外挣尿。也许刚才逃跑过于紧张,有尿也忘了,这阵松活了一阵身体机能恢复了正常;也许是奶奶的嘘嘘触动了我的反射神经,过了一阵我真的感到有了尿意,我终于开始尿了。奶奶急忙掰开二娘的嘴巴。我便扎扎实实地朝二娘的嘴巴尿了一大泡。二娘虽然仍然昏迷着,却本能地咕咚咕咚把我的尿都咽了下去。神了,也许童子尿真的像奶奶说的能治百病。刚刚喝完尿不久,二娘就呻吟着醒了过来,醒过来之后吧嗒着嘴头一句话竟然是:“这水的味道咋怪怪的?”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二娘懵懵懂懂地问掌柜的:“你们笑啥呢?”
  大掌柜说:“笑你的嘴成了尿壶了。”
  除了二娘,还有两个伙计也挂了彩,一个胳膊上让枪弹穿了一个洞,好在没有伤到骨头。另一个屁股蛋子让子弹横着犁了一道沟渠,跟屁股沟刚好构成个十字形,屁股蛋看上去像个被划成四瓣的南瓜。奶奶一边往他的伤口上涂大烟油子,一边啧啧赞叹:“别人的沟子都是两瓣,你这成了四瓣子了。”从那以后我们大家就都叫他“四瓣子”。四瓣子跺着脚赌咒发誓今后抓住保安团要让保安团都变成四瓣子。奶奶又给四瓣子和那个伤了胳膊的伙计包皮扎了伤口。我们不敢久留,大掌柜打头从小路上岔进了一道山沟,沿着山沟又走了半天就来到了我们称为“兔儿洞”的隐蔽处。
或许您还会喜欢:
哲理小品文(中国卷)
作者:佚名
章节:195 人气:2
摘要:○席慕蓉一电话里,T告诉我,他为了一件忍无可忍的事,终于发脾气骂了人。我问他,发了脾气以后,会后悔吗?他说:“我要学着不后悔。就好像在摔了一个茶杯之后又百般设法要再粘起来的那种后悔,我不要。”我静静聆听着朋友低沉的声音,心里忽然有种怅惘的感觉。 [点击阅读]
城门开
作者:佚名
章节:43 人气:2
摘要:光与影一二○○一年年底,我重返阔别十三年的故乡。飞机降落时,万家灯火涌进舷窗,滴溜溜儿转。我着实吃了一惊:北京就像一个被放大了的灯光足球场。那是隆冬的晚上。出了海关,三个陌生人举着“赵先生”牌子迎候我。他们高矮胖瘦不一,却彼此相像,在弧光灯反衬下,有如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影子。欢迎仪式简短而沉默,直到坐进一辆黑色轿车,他们才开始说话,很难分辨是客套还是威胁,灯光如潮让我分神。 [点击阅读]
尘埃落定
作者:佚名
章节:48 人气:2
摘要:那是个下雪的早晨,我躺在床上,听见一群野画眉在窗子外边声声叫唤。母亲正在铜盆中洗手,她把一双白净修长的手浸泡在温暖的牛奶里,嘘嘘地喘着气,好像使双手漂亮是件十分累人的事情。她用手指叩叩铜盆边沿,随着一声响亮,盆中的牛奶上荡起细密的波纹,鼓荡起嗡嗡的回音在屋子里飞翔。然后,她叫了一声桑吉卓玛。侍女桑吉卓玛应声端着另一个铜盆走了进来。那盆牛奶给放到地上。母亲软软地叫道:"来呀,多多。 [点击阅读]
山楂树之恋
作者:佚名
章节:63 人气:2
摘要:等爱变成习惯◎小左从不回忆与你一起的往事,从不念起你的现在,只是记得,你在心里。我用了一晚上看完了《山楂树之恋》被称为史上最干净的爱情。是先在网上看到这样的评论,好奇心作祟,究竟是怎样纯洁的爱情呢?我是很少看这样的言情小说或是电视剧的,但是看过的一些,总是要被其中的主人公种种的灾难与不幸所感染,并且会在心里设定自己期望的结果,然后就期待结局就是自己安排的这样。 [点击阅读]
张承志散文集
作者:佚名
章节:31 人气:2
摘要:离开沙沟和西吉滩,离开了头戴六角帽的哲合忍耶回民的黄土山庄,在大雪纷扬中,我们穿过了一片片斑驳错落的村寨,来到了单家集。但那弹洞累累的清真寺和闻之已久的红军遗迹并没有留住我们,一罐茶只喝了一口,我们便又穿过杨茂、姚杜,在暮色中的好水川旁冻硬的土道上,急急地前进了。 [点击阅读]
有种你爱我
作者:佚名
章节:47 人气:2
摘要:有种你爱我作者:暗夜行路内容简介:此文献给大洋彼岸的ANGI同学:D1今天是小满,要吃扁豆焖面。越小满去了几个就近的饭馆,都没有卖那个东西的,只有一家有打卤面,用豆角做的卤。越小满记得陈奶奶还活着的时候,他吃过的,过程他都记得,先把豆角放进去,炒啊炒,然后放佐料,加水,要漠过豆角,然后把切面放进去,盖上盖,中间翻一次面,最后,抄底儿,盛在碗里,放点醋,就着蒜瓣,吃的要多香有多香!这个过程, [点击阅读]
林徽因诗选
作者:佚名
章节:33 人气:2
摘要:认得这透明体,智慧的叶子掉在人间?消沉,慈净——那一天一闪冷焰,一叶无声的坠地,仅证明了智慧寂寞孤零的终会死在风前!昨天又昨天,美还逃不出时间的威严;相信这里睡眠着最美丽的骸骨,一丝魂魄月边留念,——…………菩提树下清荫则是去年! [点击阅读]
林海雪原
作者:佚名
章节:38 人气:2
摘要:晚秋的拂晓,白霜蒙地,寒气砭骨,干冷干冷。军号悠扬,划过长空,冲破黎明的寂静。练兵场上,哨声、口令声、步伐声、劈刺的杀声,响成一片,雄壮嘹亮,杂而不乱,十分庄严威武。团参谋长少剑波,军容整洁,腰间的橙色皮带上,佩一支玲珑的枪,更显锝这位二十二岁的青年军官精悍俏爽,健美英俊。彵快步向一营练兵场走去。 [点击阅读]
林语堂《京华烟云》
作者:林语堂
章节:54 人气:2
摘要:我站在这个地位很难写书评,女儿批评父亲的书,似乎从来未听见过。那又何必写呢?因为好像话藏在肚子里非说不可。可不要说我替父亲吹牛,也不用骂我何以如此胆大,因为我要用极客观的态度来批评,虽然情感也不可无。我知道父亲每晨著作总是起来走走吃吃水果,当他写完红玉之死,父亲取出手帕擦擦眼睛而笑道:“古今至文皆血泪所写成,今流泪,必至文也。”有情感又何妨。 [点击阅读]
梦里花落知多少
作者:佚名
章节:53 人气:2
摘要:一闻婧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正在床上睡得格外欢畅,左翻右跳地穷伸懒腰,觉得我的床就是全世界。其实我的床也的确很大。我只有两个爱好,看电影和睡觉,如果有人在我累得要死的时候还不让我睡觉那还不如一刀砍死我,那样我一定心存感激。所以我理所当然地把床弄得往死里舒服,我曾经告诉我妈我哪天嫁人了我也得把这床给背过去。所以闻婧的电话让我觉得特郁闷。 [点击阅读]
水知道答案
作者:佚名
章节:18 人气:2
摘要:从我开始拍摄水结晶,以全新的方法与水相识、相知至今,转眼便已8年。在此之前,我一直用波动测定法进行与水相关的研究。当我知道水还有结晶这种独特的"容颜"之后,才发现,水实际上还有着它的风情万种,甚至还通过它的结晶,向我们传递着各种信息。我在研究中看见,与自来水相比,各种各样的天然水结晶可谓美丽至极;水听到了好听的音乐时所呈现的结晶,更是美不胜收。 [点击阅读]
江南三部曲
作者:佚名
章节:141 人气:2
摘要:父亲从楼上下来了。他手里提着一只白藤箱,胳膊上挂着枣木手杖,顺着阁楼的石阶,一步步走到院中。正是麦收时分,庭院闲寂。寒食时插在门上的杨柳和松枝,已经被太阳晒得干瘪。石山边的一簇西府海棠,也已花败叶茂,落地的残花久未洒扫,被风吹得满地都是。秀米手里捏着一条衬裤,本想偷偷拿到后院来晒,一时撞见父亲,不知如何是好。她已经是第二次看见衬裤上的血迹了,一个人伏在井边搓洗了半天。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