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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红 - 40.我的名字叫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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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你们已经明白,像我这样的人,也就,以爱情、悲伤、快乐和苦痛为借口,维持着永恒孤独的忧郁之人,对我们而言,生命中没有大喜与大悲。我并不是说我们无法理解喜怒哀乐搞得神魂颠倒的其他灵魂,相反的,我们比他们更能理解这种感情。我们不解的是,在这些时刻,这股莫名的忧愁拉扯着我们的灵魂深陷其中。股无声的担忧蒙住了我们的心智,占据了我们心中替自己本该体验的真实悲喜所保留的那个位置。
  我已安葬了她的父亲,感谢真,从葬礼上跑回家,我拥抱了我的妻子谢库瑞,以示安慰。然而突然间,她崩痛哭,抱着孩子跌坐在一只大坐垫上,她的孩子愤恨地瞪视我,我一下子懵了。她的不幸带来了我的胜利。一下子,我娶了年轻时的梦中情人,逃离了看不起我的岳父,并成为了这间屋子的一家之主。谁会相信我的眼泪可是相信我,不是那样的。我真的很想痛哭一场,但做不到:一直以来,姨父待我就如同我的亲生父亲但是,因为主持姨父葬礼净身仪式的碎嘴阿訇一直啰哩啰唆地个没完,于是整场丧礼下来,关于我姨父离奇死亡的谣言便在邻居之间散开,我站在清真寺的庭院里时就已经感觉到了。我不希望自己哭不出来被解释成负面的意思;你们也知道,我内心的真实感受就是害怕被印上“铁石心肠”的标。
  你们知道有些富有同情心的姑婶们总会解释说“他心里面哭”,来保护像我这样的人不被赶出去。我确实是在心里面哭,并躲到了一个角落,避开多嘴邻居和远房亲戚,以及她们教人叹为观止的澎湃泪水。身为一家之主,我思索着是否该出来控制场面,但就在此时,大门传来了敲门声。我心里一下子慌了起来,是哈桑吗?但无论如何,我愿意不计代价拯救自己逃离这个眼泪浸泡的地狱。
  是一位皇室僮仆,召唤我入宫。我惊呆了。
  走出院子后,我在地上捡到了一枚沾满泥巴的银币。我害怕进宫吗?是的,我是害怕,但我也很高兴来到寒冷的户外,与马、狗、树和人们在一起。我想和僮仆交个朋友,就像那些可悲的天真伙,相信他们可以在临刑前软化世间的残酷,试图与地牢守卫轻松地闲话家常,谈生命的美妙、漂浮在池塘水面上的鸭子,或是天上某片形状奇特的云朵。可是,唉,这位阴郁、满脸痘子的年轻人却不爱说话。行经圣索菲亚清真寺时,我敬畏地望着修长的柏树优雅地向上延伸入薄雾迷蒙的天际。此时令我感到毛骨悚然的,并不是历经千辛万终于娶到谢库瑞后,却立即面临死亡;而是想到还没能与她躺在一张床上尽情做爱场,便要死在宫廷酷刑者的手中,这是多么的不公平。
  我们没有朝吓人的宣礼塔走,宣礼塔所在的中门后面,正是酷刑者与手脚利落的刽子手执行任务的场所,相反,我们走向了木工房。当我们穿过谷仓时,一只猫蹲在一匹马的两腿间,坐在泥巴里清理毛发,转过头来却看都不看我们。那匹栗色的马从鼻孔里喷着雾气。和我们一样,猫儿全神贯注于处理自己的脏污。
  谷仓后面有两个人,从他们绿紫色的制服中我分辨不出他们是谁的人,他们叫僮仆退下,把我锁进一栋小屋的一个黑暗房间。新鲜木材的气味告诉我房子很新我知道把人锁进黑暗房间的目的,是为了拷问前先激起恐惧。我心里一边希望他们从笞跖刑开始,脑中一边思考着可以编什么谎话来躲过这场灾难。隔壁房里大概有一群人,那里传出了很大的声响。
  看我说话显得愉快且充满嘲弄的语气,你们当中肯定有人会想这怎么一点都不像是出自一个即将面临严刑拷打的人。不过,难道我没有跟你们提过我相信自己是真主的幸运仆人之一吗?倘若经了多年的挫败后,这两天来降临到我头上的幸运之鸟还不足以证明的话,那么我在庭院大门外捡到的银币,必然也含某种暗示。
  等待拷问的时间里,银币让我心安不少,坚信它会保护我。我把它拿在手里,抚摸它,一再地亲吻这枚安拉送给我的幸运符。然而,过了不知多久,当他们把我移出暗室带进隔壁房里,我看见家侍卫队长和他的克罗地亚光头酷刑者时,那一刻,我才明白银币保不了我。我内心无情的声音说得一点也没错:我口袋里的银币并非真主所赐,而是两天前我撒向谢库瑞头顶的那些银币之一——被孩童们遗漏了。此刻,当他们把我交在酷刑者的手中时,我已经没有可以信赖的幻想,也没有赖以依靠的东西了。
  我甚至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掉眼泪了。我想哀求,但仿佛在梦中,我的嘴里吐不出半点声音。从战争、死亡、政治暗杀和拷打(曾经从远处目睹)中,我很清楚生命可以瞬间即逝,但从不曾如此身临其境。他们将如同剥掉我的衣服般,把我从这个世界剥离。
  他们脱下我的坎肩和衬衫。其中一个酷刑者坐上我的身体,双膝压住了我的肩膀。另一个人则以妇女准备食物般的熟练纤巧,往我头上套了一个笼子,接着开始从它前方慢慢扭紧。不,那是笼子,应该说是某种铁钳,逐渐从两边挤压我的头。
  我扯开喉咙放声厉叫。我哀求饶命,但每个字都含糊不清。我痛哭惨叫,因为我的勇气已经用尽。
  他们暂停一会儿,问道:“是你杀死了姨父大人吗?”
  我深吸一口气说:“不。”
  他们再度扭紧铁钳。疼极了。
  他们又问了一遍。
  “不。”
  “那么是谁?”
  “我不知道!”
  我心里开始想是不是应该干脆告诉他们是我杀的。但全世界在我头顶快活地旋转着。我中充满不甘。我问自己是否逐渐习了痛楚。我的酷刑者和我僵持了一会儿。我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恐惧。
  正当我根据口袋中的银币断定他们不会杀死我时,他们突然放开了我。他们拿下铁钳般的刑具,我的头其实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用膝盖压住我的酷刑者站起身来,不带半分歉。我穿上了我的衬衫和背心。
  房间里是一段很长时间的寂静。
  在房间的另一头,我看见了画坊总监奥斯先生。我走向他,亲吻了他的手。
  “不要担心,我的孩子。”他对我说,“他们只是在测试你。”
  当下我知道继姨父之后我又找了一位新的父亲。
  “苏丹陛下下令,你这一次不用接受拷问。”侍卫队长说,“他认为应该由你来协助画坊总监奥斯曼大师,找出是哪一个恶徒,杀害了他的细密画家及为他编辑手抄本的忠诚仆人。你们有三天的时间,可以质询细密画家研究他们完成的彩绘书页,找出狡猾的罪犯。君王听闻挑拨离间者散布关于他的细密画家和绘画手抄本的谣言,感到震怒。苏丹颁令,指派我与财务大臣哈泽姆老爷同协助你们寻找这个恶棍。你们其中一人与姨父大人是亲戚,听闻过他的讲述,因此知道夜里拜访他的细密画家们是如何干活的,也知道书本背后的故事。另一人是著名的师,对于工匠坊中每一位细密画家都了若指掌。三天内,若你们无法揪出那个人渣,并找回他偷走的失踪书页——关于这幅画的谣言满天飞——正直的苏丹陛下明确地指示,你,我的孩子黑先生,将第一个接受严刑拷问。接下来,毫无疑问地,也就轮到其余的细密画师了。”
  我察觉不出这两位老朋友之间有任何暗示的动作或表情。多年来他们分工合作:财务大臣哈泽姆老爷负责书籍绘画的委派,而画坊总监奥斯曼大师则通过他,从国库取得资金及材料。
  “大家都知道,任何时候,当苏丹陛统治下的任何一个部门、单位、组织发生了犯罪行为,全体成员都将被视为有罪的,直到其中真正的罪犯被揪出并逮捕。一个部门若指认不出部门里的凶手,它将视为‘凶杀部门’列入法院记录,即使部门首领或大师也无法避免。其中的成员将依此接受惩罚。”侍卫队长说,“因此,我们的画坊总监奥斯曼大师将会严厉监督,用他锐利的眼睛检查每一幅插画,揭露引诱无辜细密画家们自相残杀的种种邪恶、诡诈、祸端与教唆,并让罪犯在世界的庇护者苏丹陛的正义律法之下,接受制裁。如此,才能洗刷画坊的污名。为此目的,我们已颁布命令,无论奥斯曼大师有任何要求,众人都必须配合。我的手下此刻正前往各个细密画师居处,没收所有过去他们在家中暗地进行的手抄本书页。”
  家侍卫队长与财务大臣重申了一遍苏丹陛下的命令后,走了,房间里只剩下了我们俩。当然,黑被恐惧、哭喊与尝试性的问弄得筋疲力尽,伤心不已。他像个小男孩般沉默不语。我知道自己会慢慢喜欢他,因此并没有打扰他。
  我有三天的时间可以检视侍卫队长的手下从书法家和细密画师家中搜集来的书页,分辨谁画了哪些分。你们都很清楚,第一眼看到姨父大人的书本插图时,我厌恶至极。这些插图是黑为了洗脱自己的嫌疑才呈交给财务大臣哈泽姆老爷的。应当承认,书页中必有蹊跷,才会使得像我这种终生为艺术奉献细密画家,产生如此强烈的厌恶与仇恨;光是低劣的艺术无法激起这样的反应。因此,带着这种好奇,我开始重新审视已故的蠢蛋让夜晚到他家的细密画家所画的这九张书页。
  在一张白纸的中央,就像他制作的其他画一样,在可怜的高雅先生制作的镀金彩绘和他所绘制的边框中,我看见了一棵树。我努力地想像这棵树究竟出自于哪一个故事场景。如果我要求插画家画一棵树,亲爱的蝴蝶、聪慧的鹳鸟与机的橄榄会先根据某个故事构思这棵树,如此他们才能自信满满地把它画出来。之后,若我检视那棵树,将能从它的枝看出插画家心中所想的故事。然而,眼前的却是一棵悲哀、孤零零的树。图画的背景上,地平线的位置颇高,让人联想起设拉前辈大师的风格,借此强调孤立感。不过,地平线提高后创造出来的空间里,却空无一物。这幅画试图通过威尼斯大师的技法,单纯描绘一棵树的原貌,并借由波斯的世界观,由上往下看,结合两者,变成一幅既不像威尼斯也不像波斯的畸形图画。我想,大概只有长在世界尽的树才会是这副德行。为了结合两种不同的风格,我的细密画家和没大脑的已故小丑创造出一幅毫无技法可言的作品。实际上,激怒我的,并不是这幅画包皮含的两种相异的世界观,反倒是其中的缺乏技巧。

  继续往下检视其他图画,我看见一匹完美的梦幻之马与一个粗脖子的女人,它们给了我同样的感觉。题材的选择也激怒我,不管是两个流浪苦行僧还是撒旦。显然,我的插画家把这些劣作偷偷夹入苏丹陛下的彩绘手抄本。崇高的安拉明智地在书本完成前取走了姨父的生命,他的判断力教我重新深感敬畏。不用说,我根本没有想完成这本书的欲望。
  有谁能不厌恶这条狗?尽管以俯视的角度呈现,但它却像是我们的兄弟一般,就在我们的鼻子底下盯着我们看。一方面,我震惊于这条狗的简单姿势、极为传神的斜眼恐吓、贴近地面的头部,以及森白的牙齿,简言之,这位画家的才华令我钦佩(我几乎可以准确地判断出都有谁参与了这幅画的绘制)。但另一方面,如此才华却受一个荒谬概念的可笑逻辑左右,我无法原谅。不管是因为想要模仿欧洲,还是借口说这本书是苏丹陛下委托制作来送给威尼斯总督的礼物,所以必须使用威尼斯人熟悉的技巧,这些都不是这些图画中曲意造作的充足理由。
  在一张热闹的图画中,我骇异地看见了狂热的红我一眼便认出画中物品各出自哪位细密画师之手,却无法指认是哪位艺术家为它涂上了这种独特的红色,这种红色渲染出了幽晦的氛围,逐渐吞没了画中的整个世界。我弯身在这幅拥挤的图画前看了很久,向黑指出我的一位细密画家画下了梧桐树(鹳鸟)、船只与房舍(橄榄),以及风筝和花朵(蝴蝶)。
  “像您这样一位伟大的细密画大师,担任细密画部门的总管多年,当然能分辨手下各个插画家的技艺、线条配置和笔触气质。”黑说,“然而,当一位像姨父那样的奇特爱书人,要求同样的插画家以崭新实验的技法作画,这时,您如何能这么有把握地断定哪些图案是出自哪位艺术?”
  我决定讲一个故事来回答:“很久以前,有一位君王统治着伊斯法罕。他是绘画书籍的爱好者,独自居在他的城堡里。他是一位伟大、强壮、有智慧但冷酷的沙皇,生平只爱两件事:他委托制作的手抄绘本,以及他的女儿。君王对自己的女儿钟爱有加,十分溺爱,他的敌人宣称他根本是爱上了她,这一点都不为过。因骄傲又善妒的君王,甚至向派遣者前来提亲的邻国王子与君主宣战自然,全世界没有任何男人配得上他女儿。他甚至把她监禁在一个房间,屋外以四十扇门牢牢锁住。因为依照伊斯法罕的一项风俗信仰,他相信如果自己的女儿被别男人看见,她的美貌将会消失。有一天,当他委托制作的一本《胡斯莱夫与席琳》以赫拉特风格绘画并抄写完成,一个谣言在伊斯法罕传了开来:书本里有一张热闹的图画,其中有一个肌肤若雪的美女,不是别人,正是善妒君王的女儿!甚至在听闻流言之前,君王便已经这幅神秘插画起疑,他颤抖着双手翻开书页,泪如雨下地看见女儿的美貌确实出现在画中。故事的发展,并不是被保护在四十扇门后的君王的女儿,某天夜里溜出去给人绘画,而是她的美貌像一个郁闷窒息的幽魂,透过镜子的层层反射,如一丝光线或一缕青烟,溜出门下的缝隙及钥匙孔,映入了位彻夜工作的插画家的眼中。技艺精湛的年轻细密画家忍不住把这位美得令他不敢直视的佳人,画入手边正在进行的图画之中。那幅画的场景描绘的是席琳在一次郊外游中,看见了胡斯莱夫的画像,因而坠入爱河。”
  “我挚爱的大师,我的阁下,这真是太巧了,”黑说,“我也非常喜爱《胡斯莱夫与席琳》的这个场景。”
  “这些并不是寓言,而是真实发生的事件。”我说,“听着,那位细密画家并非把君王的美丽女儿画成席琳,而是画成了一位弹乌德琴和准备餐桌的侍女,因为那是他当时正在描绘的人物。结果,站在旁边的绝女伶夺走了美貌席琳的光彩,因而破坏了整幅画的平衡。在画中看见自己的女儿后,君王就要找出画她的天才细密画家。然而,这位机巧的细密画家,因为害怕君王的怒火,舍弃了自己风格,转而采用种新技巧来描绘侍女和席琳,借此隐藏自己的身份。因为,同一幅画中还包皮括了其他许多细密画家的熟练笔触。”
  “君王最后如何找出了这位画他女儿的细密画家?”
  “从耳朵!”
  “谁的耳朵?女儿的还是肖像的耳朵?”
  “事实上,都不是。凭着直觉,首先他摊开自己所有细密画家绘制的书本、书页与插图,审视其中所有的耳朵。他重新看清一件多年以前就已知晓的事实:无论才华高低,每一位细密画家所画的耳朵,风格都不同。无论他们描绘的面孔是谁,属于苏丹、孩童士兵,或者甚至,真主宽恕是我们崇高先知半掩的面孔,或者甚至,真主再次宽恕,是魔鬼的脸,这些都不重要。每一位细密画家在画每一个人物时,总会用同样的方式画耳朵,它就好像一个秘密签名。”
  “为什么?”
  “当大师们画一张脸时,们会致力于追求脸部的极致美善,着重形式样板的原则,强调人物的表情,或者注意它是否应该神似某个真实人物。不过当画耳朵的时候,他们非不会从别人那里偷取,模仿样板,更不会观察一只真的耳朵。对于耳朵,他们不思考,不重视,甚至不会停下来想想自己在做什么。他们只是任凭记忆引领自己的画笔。”
  “可是,伟大的画师们不也是凭借记忆创造出他们的经典作品,甚至不需要看见真的马匹、树或人吗?”黑说。
  “没错,”我说,“然而那些记忆来自于多年的思考、冥想与自省。花了一辈子时间看过无数真实或绘画中的马匹后,他们知道眼前最后一匹有血有肉的马,将只会玷污保在他们心中的完美马匹形象。一匹马被一位细密画师画了千万遍之后,终将接近真主眼中的形象,经验丰富的艺术家深知这一点。他不假思索凭着经验画出来的马,其实充满了画家的才华、努力和见识,如此产的一匹马,才最为接近安拉的马。不过,在一只手尚未累积任何知识之前,在艺术家没有深思熟虑其作所为之前,或者在不曾仔细观察君王女儿的耳朵之前,画家随手画下的耳朵,都只是某种瑕疵。正因为它是一个瑕疵或缺陷,所以会因细密画家而异。也就是说,它等于一种签名。”
  一阵骚动打断了我们。侍卫队长的手下把他们从细密画家和书法家居处搜集到的书页,拿进了老旧的画室。
  “更何况,耳朵的确是人类的缺陷。”我说,希望黑会微笑,“人人皆有,但人人皆异:它是丑陋的完美表。”
  “故事里,因为独特的耳朵绘画风格而被逮捕的细密画家,最后怎么了?”
  我忍住没说“他被刺瞎了”,以免黑更加沮丧。相反,我回答:“他了君王的女。而且从此后,许多拥有书本绘画工匠坊的大汗、君王及苏丹,都学会了这种辨认细密画家的方法,并称之为‘侍女法’。不仅如此,他们刻意保密,以日后如果有哪一位细密画家,画出了不敬的人物或隐含犯罪的图案却否认时,可以很快查该负起这一责任。想发掘这些小小的犯罪,必须搜寻无关乎图画重点的各种琐碎、不经思索、重复出现的细节,这细节可以是耳朵、手、草、树叶,或者甚至马的鬃毛、腿或蹄。但要留意,若插画家已经警觉图画的细节中含有自己的秘密签名,这个方法就不适用了。举例来说,胡须行不通,因为许多画家早已晓得胡须可以被自由地绘画,成为某种签名。不过眉毛就有可能:没有会特别留意。现在,我们来瞧瞧,究竟哪些年轻画师在已故姨父的插画上留下了笔墨痕迹。”
  于是,我们拿出两本手抄绘本的书页互相比较。这两本书,其中一本秘密进行,另一本公开编辑,两者各讲述不同的故事与题材,并以两种迥异的风格绘画。一本是已故姨父的书;一本则是由我监制的庆典叙事诗,描述王子的割礼仪式。黑和我认真观察,目光跟随我手里的放大镜四处移动:
  一、打开庆典叙事诗,我们首先注意到了一张狐狸毛皮张开的嘴。皮货工匠队伍中一身穿红长衫配紫腰带的大师,捧着这张狐皮,与队伍一起行经坐在特制包皮厢观看游行的苏丹陛下面前。毫无疑问,狐狸嘴里颗颗分明的牙齿,与姨父的“撒旦”像的牙齿,皆出于橄榄之手。那恐怖的撒旦,半人半兽的邪恶怪物,显然来自撒马尔罕。
  二、庆典期间某个特别欢乐的日子,一群落魄潦倒的前线士兵,一身褴褛地出现在苏丹陛下俯瞰整座竞技场的包皮厢下方。其中一人上前请愿:“崇高的苏丹陛下,我们,您英勇的士兵,在异教圣战中沦为俘虏,为了重获自由,我们留下一部分弟兄作为人质。言之,敌人放我们自由,好让我们回来准备赎金。然而,当我们返回伊斯坦布尔后,却发现物价如此昂贵,根本筹不出钱来拯救在异教徒囚禁下受苦受难的弟兄。我们仰赖您的仁慈援助。请陛下赐我们黄金或奴隶,让我们带去敌营换回弟兄的自由。”角落里有一条懒狗,睁着一只眼睛盯着苏丹陛下我们惨凄凉的士兵,以及竞技场里的波斯与鞑靼使臣。这条狗的指甲,显然是鹳鸟的作品。同样地,姨父书中一幅叙述“金币之旅”的图画,填充角落的那条狗的指甲,必定也是鹳鸟所绘。
  三、一群杂耍艺人在苏丹陛下面前表演翻筋斗和鸡蛋过桥的把戏,人群有一个光头男人,身穿紫色背心露出小腿,坐在边上一张红地毯上敲铃鼓。这个人拿乐器的姿势,与姨父书中“红”的画里一位手端大黄铜托盘的女人一模一样。无疑是橄榄的作品。

  四、从苏丹陛下面前经过的厨师队伍,在推着的车厢里的炉子上放了一只大锅,炖煮包皮心菜洋葱肉卷。车厢旁手里拿着锅的大厨们,踩着粉红色的土地,把他们的炖锅放在蓝色的岩石上。同样地,姨父一幅名为“死亡”的插画中,有一个幽魂般的怪物漂浮在靛色地面和红色石块上方。两幅图画中的岩石出于同一位艺术家之手:一定是蝴蝶。
  五、靼快骑信差送来口信,波斯君王的军队又发动了一场新的战役,攻打奥斯曼人民。听说这个消息,人们愤而将波斯大使雕梁画栋的瞭望亭夷为平地,因为过去他一再花言巧语向苏丹陛——世界的庇护——誓言君王是苏丹的好友,对陛下只有兄弟般的情谊而绝异心。在这场狂怒和摧毁中,挑水夫忙跑出来平息竞技场漫天飞扬的尘土,另外还有一群人扛着装满亚麻籽油的皮袋,准备泼向随时要攻击使臣的暴民,希望借此使人群平静下来。挑水夫和扛亚麻籽油的人,他们奔跑时的抬脚动作,出自蝴蝶之手。同样地,“红”的图画中,士兵进攻时抬起脚的动作,也是蝴蝶的作品。
  最后一项并不是我的发现。虽然把放大镜从这幅画到那幅画左右移动,主导线索搜寻的人是我,然而,发现的却黑。他一眨也不眨地睁大眼睛,心中充满对酷刑的恐惧,只期望能回到在家中苦等的妻子身旁。利用“侍女法”,我们花了一整个下午,理清已故姨父留下的九绘画中,哪一位细密画家画了哪一幅画;之后,再分析我们得到的这些情况。
  黑的已故姨父并没有让任何一位细密画家画单独的一幅画,每一幅图画我的三位细密画师几乎都有参与,这也可以看出这些画在各个画家之间的传递极为频繁。除了我认得的笔触外,我发现第位艺术家的拙劣痕迹。看见这可耻凶手缺乏才华的作品,不禁让我恼火,不过就在这时候,黑从其小心谨慎的笔触判断它其实是姨父之作——省得我们走岔路。可怜的高雅先生为姨父的书所做的镀金纹饰,几乎和我们的庆典叙事诗上的一模一样(的确,这让我伤心不已),但我想,他也偶尔在画中的墙壁、树叶和云朵上画上了几笔。撇开他不谈,那么,很清楚的,只有我最优秀的三位细密画师参与了这些插画的制作。他们是我从学徒开始热情训练的爱徒,我挚爱的三位天才:橄榄、蝴蝶和鹳鸟。
  为了寻找我们需要的线索,必须探讨他的才华、技艺与气质,这样的讨论,也将不可避免地涉及到我自己的一生。
  橄榄的个人特质
  他的本名叫威利江,不知道他如果除了我为他取的名号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别名,因为我从没见过他在任何作品上签名。当他还是学徒时,每星期二早上会来我家接我前往画坊。他非常骄傲,因,如果他要自降身份作品署名,必定会让这签名清晰可辨,不会试图把它藏在任何角落。安拉极慷慨地赐予了他过人的能力。从镀金到描格,他都可以轻易上手,而且品质一流。画坊里最擅长创造木、动物及人脸的画家就属他。威利江的父亲,我想大概在他十岁时,带他来到了伊斯坦布尔,他的亲师从细亚兀——波斯君王的大布里士画坊中专精脸部描绘的一位著名插画家。他的师门背景可以追溯至蒙古时代的大师,因此如同一百五年前移居撒马尔罕、布哈拉与赫拉特的前辈大师,他们受到蒙古—中国风格的影响,笔下的爱侣都好像中国人,有着圆圆的月亮脸,威利江的画中人物也不例外。不管是在学徒期,或者当他成为大师之后,我始终无法引导这位固执的艺术家改变风格。蒙古、中国与赫拉特大师的风格和范已深驻于他的灵魂中,我多么希望他能够超越,或甚至把它们彻底忘掉。当我这么告诉他时,他回答说,自己就如许多时常在各个国家和画坊间游走的细画家一样,早已忘记了旧日的风格,甚至他根本不曾真正学到。虽然许多细密画家的价值,正来自于他们忆中根植的精美形式典范,但倘若威利江真的有办法遗忘,想必会是一位更伟大的插画家。尽管如此,在灵魂深处保存着前辈的教导,仍然有两个甚至连他也不自觉的优点,像是一对隐而不宣的罪行:一、对如此天赋异禀的细密画家而言,执着于旧的形式必然激发罪恶与疏离之感,这样的情绪将策励他的才华达到成熟;二、遭遇瓶颈时,他永远可以唤起宣称自己已经遗忘了的风格,这么一来,便能回头求助赫拉特的古老典范,成功地运用在任何新的题材、历史或场景上。有一双犀的眼睛,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把从前向塔赫玛斯普君王的前辈大师所学的旧形式运用到新的图画中,并追求彼此的和谐。赫拉特的绘画与伊斯坦布尔的细密画,在橄榄身上达到了巧妙的融合。
  依照我对所有细密画家的惯例,我曾有一次未经知会就突然造访他家。不像我或其他许多细密画大师们的工作场,他的房里凌乱肮脏地塞满了颜料、画笔、海贝壳研光板、画桌和各种物品。我实在搞不懂,但他却一点也不觉得难堪。他也没有为了赚外快而在外面干私活。听见我描述的情况后,黑说,对于已故姨父崇尚的法兰克大师风格,最热衷也最能接受的人正是橄榄。我明白这样的赞美来自于已故的蠢蛋,我也明白这是错误的看法。我不敢断橄榄是否比外表看起来为深刻而隐晦地臣服于赫拉特风格——这点可以回溯到他父亲的师父细亚兀叙,以及他的导师穆沙非,甚至远溯到毕萨德与前辈大师的时代——不过,我总怀疑橄榄心中是否另外蕴藏着其他的喜好。我所有的细密画家中,他最沉默敏感,但也最背信忘义,更是目前为止最离经叛道的一位(我很顺口地这么说)。当我想到侍卫队长的刑讯室时,脑中第一个浮现的人就是他我既希望又不希望他被拷打)。他拥有邪灵般的眼睛,他什么都能看到,也什么都能发现,包皮括我的缺点。尽管如此,带着流亡者随时因应环境整自己的谨慎,他从不开口指出我们的错误。他很乖巧,没错,但我不认为他是杀人凶手(我没这么告诉黑)。因为橄榄不信任何东西。他连金钱也不相信,虽然他也会紧张地把钱存起来。然而,和一般认知刚好相反,所有的杀人凶手都是极端虔诚的信徒,而非没有信仰的人。手抄本彩绘的结果是挑战绘画,绘画的结果,真主宽恕,便是挑战安拉。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因此,从缺乏信仰这一点来评判,橄榄是个真正的画家。话虽如此,但我相信他的才华不及蝴蝶,甚至比不上鹳鸟。我一直希望橄榄就是我的儿子。我故意这么说,想引黑嫉妒,他的反应却只是张大了眼睛,以孩童般的好奇看着我。接着我又说橄榄最专精的是用黑墨水绘画,最擅长处理的题材包皮括战士、狩猎场景、处处可见鹳与鹤的中国式风景、一群漂亮男孩聚集在树下吟诗弹乌德琴。他最拿手的是描绘传奇恋人的悲伤、持剑君王的怒火,以及英雄躲恶龙攻击时脸上的惊惶恐惧。
  “或许姨父要橄榄画最后一幅画,用欧洲人的风格,细腻地呈现苏丹陛下的面孔和坐姿。”黑说。
  他是在给我出脑筋急转弯的题吗?
  “假如真是这样,那么,杀了姨父之后,橄榄何必拿走他早已熟知的图画?”我说,“或者,他何必为了看那幅画而杀死姨父?”
  我们同时针对这些问题思索了一会儿。
  “因为那幅画中少了什么。”黑说,“或者因为他后悔自己画了某样东西,感到惶恐不已。或者……”他想了一想,“或者,会不会是他杀掉姨父后,想拿这幅来作恶,或把它当作一个纪念,或者甚至根本无需理由就把画拿走了?毕竟橄榄是一位伟大的插画家,自然而然地崇敬美丽的绘画。”
  “我们已经讨论过橄榄在哪方面算是一位伟大的插画家。”我说,怒气渐升,“但是姨父的插画没有一张称得上美丽。”
  “我们还没有看过最后一幅画。”黑大胆地说。
  蝴蝶的个人特质
  他的本名是哈桑·却勒比,来自火药工厂区,但对我而言,他永远“蝴蝶”。这个名总让我回想起他童和少年时期的俊美:他漂亮到让所有看见他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想要再看一遍。不仅如此,他的才华更是与美貌不相上下,如此奇迹的化身终令我惊异不已。他是色彩的大师,颜色是他的强项。他热情地绘画,洋溢着上色的欢乐。但我黑留意,蝴这个人轻浮随便、漫无目标又犹豫不决。这么说有失公允,于是我连忙补充:他是一位发自内心绘画的真诚画家。如果细画的目的不是为了充实智慧、与我们内心的野兽对话或满足苏丹的骄傲,也就是说,如果细密画的目的只是一场视觉的盛宴,那么蝴蝶的确是一位真正的细密画家。他创造出开阔、轻松而欢悦的曲线,仿佛他四十年前曾经师从加兹温的大师们。他自信满满地涂上鲜艳、纯粹的色,绘画构图中总隐藏着某种温和的圆环状。不过,是我把他培养出来的,而非辞世多年的加兹温的大师们。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所以我爱他如子,不,爱他比爱我儿子还要更甚,但我对他从来不曾感到任何敬畏。就像对所有学徒一样,当他童年和青少时,我时常用笔杆、尺,甚至木条打他,但这不表示我不尊重他。因为同样地,尽管我经常用尺子打鹳鸟,但我仍然很尊重他。一般人可能认为,师父的责打将消灭年轻学徒内心的才华邪灵与魔鬼,然而事实完全相反,责打只会暂时压制它们而已。如果责打得适当正确,之后,邪灵与魔鬼将再升起,激励成长中的细密画家致力于绘画。至于我加诸在蝴蝶身上的责打,塑造他成为了一位满足而驯服的艺术家。
  我立即觉得有必要向黑赞美他。“蝴蝶的艺术作品,”我说,“具体地证明了一喜乐之画,诚如诗人在美斯奈维体诗中思考的,必须通过天赋神赐的色彩感受力与灵活运用,才有可能达到。当我察觉这一点时,同时也明白了蝴蝶缺少的是什么:他还不懂什么是扎米在诗中提及的所谓‘灵魂的黑暗之夜’,他身上没有此种失去信仰的短暂时刻。他始终带着天堂般的狂喜作画,自信满满,热情充沛,相信自己能创作出一幅喜乐之画,而他实也成功了。我们的军队围攻多皮欧城堡、匈牙利使节亲吻苏丹陛下的脚、我们的先知骑马登上七重天,这些当然原本就是欢乐的场景,然而在蝴蝶的笔下,它们却成为栩栩如生的喜庆。在我让人画的插画中,如果死亡的黑暗或宫廷会议的严肃过于沉重,我会告诉蝴蝶‘照你的意思上色’。接下来,原本像是被撒了一层园泥土的凝重服饰、叶、旗帜和海洋,忽然间,开始在微风中波动起来。有时候我会想,也许安拉希望世界看起来就像蝴蝶笔下的模样,也许‘他’希望生命充满欢乐。的确,蝴蝶笔下的世界,各种色彩和谐地互相吟诵美妙的抒情诗歇,在那里,时间不会流逝,魔鬼也从未涉足。”

  然而,就连蝴蝶自己明白这样不够。某个人必然曾经正确地——是的,不可否认——小声告诉他,尽管他的作品洋溢着节庆的欣喜,但是缺乏深度。年幼的王和年老力衰、来日无多的后宫嫔妃,很喜爱他的图画;但是,被迫对抗邪恶以求生存的人们却毫不感兴趣。深知这些批评的蝴蝶,可怜的人,有时候会嫉妒起某些平凡的细密画家,仅仅只是为了表示自身拥有邪恶与邪灵的气质。只不过,他认为是邪恶与邪灵气质的东西,其实常常是肤浅的邪恶与妒意。
  我常常生他的气,是因为他作画时,不会忘我地投入画中的美妙世界,臣服于绘画的狂喜;只有在想像自己的作品取悦于别人时,他才会达到那样的境界。他激怒我的原因,在于满脑子只想着自己能赚多少钱。这又是一人生的反讽:许多才华远不及蝴蝶的艺术家,却比他更能够对艺术奉献心力。
  为了弥补自己的这些短处,蝴蝶一心一意想证明他自己贡献给了艺术。他效法那些没脑子的细密画家们,在指甲和米粒上描绘肉眼几乎无法辨的图画,也全心投入这种精雕细琢的手工艺。有一次我问他,之所以致力于这种让许多插画家年纪轻轻就失明的追求,是不是因为觉得安拉赐予他过多才华,令他引以为耻?只有无能的细密画家,才会在一粒米上画出一棵树的每一片叶子,借此求得虚浮的名声,骗取驽钝赞助人的重视。
  蝴蝶作画的原因是为了取悦别人,而不是为了自己的喜悦。他忍不住渴望取悦别人,这种倾向,使得他跟其他人相比更加热衷于别人的恭维。如此发展下去,胆小的蝴蝶,就想借当上画坊总监来确保自己的地位。这个话题是由黑提出来的。
  “是的。”我说,“我知道他一直谋划着等我死继承总监之位。”
  “你认为他有没有可能为此谋杀自己的细密画家弟兄?”
  “有可能。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大师,但他自己却不明白这一点。就算他绘画时,也还是放不下外在的世界。”
  话才说完,我突然意识到,其实,我也希望蝴蝶能继我之后领导画坊。我不信任橄榄,而鹳鸟到最后一定会不知不觉地臣服于威尼斯风格。蝴蝶对于赞美的渴求——想到他可能会夺去一条人命,我感到很沮丧——将是管理画坊和应付苏丹的关键。惟有蝴蝶的敏锐,以及他对色的信念,才有能与威尼斯的艺术概相抗衡。那些异教画家们透过描绘真实本身而非意象来愚弄观者,在画中表现出所有细节:包皮含了有阴影的红衣主教、桥、小船、烛台、教堂和厩、牛只和马车车轮,仿佛这些事物在安拉眼中同等重要。
  “你是否也曾经像拜访其他画家一样,临时造访过他家?”
  “任何人只要见过蝴蝶的作品,都会立刻感觉到,这位画家熟知爱情的美好,也曾经体验过衷心的喜悦和悲伤。但就像所有热爱色彩的人一样,他被自己的情绪牵着走,善变而不专。由于我太热爱他的天赐异彩,以及对色彩的敏锐,从他年少起就特别留意他,也知道他所有的一切。当然,如此一来,很快便引起其他细密画家的嫉妒,造成我们的师徒关系紧张而受损。蝴蝶曾经有过许多爱情的片段,但他并不怕别人的闲言闲语。最近,自从他娶了街区小贩的漂亮儿后,我就没有特别想去见他的念头,也没有机会。”
  “谣说他与艾尔祖鲁姆教长的追随者结盟。”黑说,“人们说他借此从中获利,如果教长他的信徒宣称某些作品抵触宗教,因此禁止我们的书——里面描述战争、武器、血腥场面和例行庆典,更别提游行的队伍里包皮括了贩夫走卒,从厨师到魔术师,苦行僧到男童舞者,锁匠到卖烤肉串的——并限制我们必须遵循波斯前辈大师的题材和形式。”
  “就算我们巧妙而成功地回归到帖木儿时代的精妙绘画,就算我们分毫不差地回归到当时的生活细节——聪慧的鹳鸟将是继我之后最有可能达到的——到头来,还是一样,一切都会被遗。”我冷酷地说,“因为每个人都将会想要像法兰克人那样来作画。”
  我自己真的相信这些该受诅咒的话吗?
  “我的姨父也是这么相信。”黑悄声说,“不同的是,他觉得这是好事。”
  鹳鸟的个人特质
  我看过他签自己的名字:罪人画家穆斯塔法·却勒比。他才不在乎自己是否拥有个人风格,是否应该用签名来标示它,还是该学前辈大师那样保持匿名,或者自己是否该以谦卑的态度署名。他会大方地面带微笑,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他勇敢地沿着我给他的道路走了下去,在纸上创造出前人画不出来的作品。和我一样,他仔细观察每一件事物,比如说,吹玻璃师转动手里的棍子,把被高热融化的玻璃吹制成蓝水罐和绿瓶子;鞋匠弯着腰,聚精会神地用皮革、针线和木头模子制作鞋子及长靴;节日庆典上,秋千画着优雅的弧线;一台把种子挤出的压榨机;我们朝敌人发射的炮弹的爆炸;枪支的螺钉和枪管。他观察一切,把它们画下来,不管帖木儿时的前辈大师或者大布里士和加兹温的著名画家从来都不曾降低身份画这些琐事。他是第一个为了准备日后绘画《胜利之书》,刻意前往战场并平安归来的穆斯林细密画家。在战场上,他热情研究敌人的堡垒、大炮、军队、皮开肉绽的伤马、挣扎求生的伤兵,以及尸体——一切全为了绘画。
  比起他的风格,绘画主题更能凸显他的独特;比起他的绘画主题,他对微小细节的关注更能让人认出他的作品。我可以绝对安心地托付他处理一幅的各个层面,从页面的安排到构图以至最琐碎的上色,他都游刃有余。从这一点来看,他有权继任我的职位。然而,他太有野心,也太自负,对待其他画家更是盛气凌,因此绝对没办法管理那么多人,到最后一定会让所有的人都走光的。事上,在他看来,以他超乎常人的勤勉努力,画坊所有的绘画工作都应该由他一个人来做。如果他想做的话,他是可以办到的。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大师,深谙自己的技艺,崇拜自己。这是多么的幸福。
  有一次我事先没有通知就去造访他家,正好他在工作。折迭桌、书桌和坐垫上全部摆满了他正在绘画的纸张:有为苏丹陛下的书籍画的图画;有替我画的;有的是替一些看不起我们的愚蠢欧洲游画的,信手挥洒,用在可悲的服饰之书里;还有一张属于一幅三折屏风画,特别为一位极看重他的帕夏所绘;几张贴在画册里的图案;自己画着玩的图,其中甚至还有一张婬秽的春宫图。高瘦的鹳鸟像花丛间的蜜蜂一样,从这一张图飞掠到下一张。他一边哼着歌谣,不时拧一把正在调颜料学徒的脸颊,偶尔朝面前的图画加上神来一笔,最后再沾沾自喜地笑着展示给我们看。不像我其他细密画家,看见我到访时,他并没有刻意停下工作,仪式性地表示尊敬。相反的他开心地表演他的快手绘画,一项惟有靠天赋和经验才可能练就的技能(他可以同时做七八个细密画家的工作)。此刻,我察觉自己正暗想着,如果邪恶的凶手是我的三位细密画师之一,我向真主祈祷他是鹳鸟。在他学徒时期,每个星期五早晨当他来到我的门口时,我并不会像看见蝴蝶那样欣喜。
  既然他对每一个小细节都同等注意,不带任何歧视地细腻呈现它们,因此他与威斯大师的美学手法颇为类似,但又不他们,在野心勃勃的鹳鸟眼中和笔下,人面孔从来不会是独一无二或与众不同的。我想这是因为他公开或暗中瞧不起任何人,所以觉得面孔并不重要。我确信辞世的姨父没有指派他描绘苏丹陛下的脸。
  就算画一个至为重要的主题,也会忍不住在画面的某个角落安排一只多疑的狗,或者加上一个碍眼的乞丐,用来讥嘲一场仪式的浩大奢华。过人的自负让他敢于讽刺自己创作的所有图画,包皮括题材和他自己。
  “听说高雅生的凶案,杀人手法很类似约瑟夫的兄弟,他们因为嫉妒,把他抛入了井中。”黑说,“而我姨父的死,则很像胡斯莱夫的意外被杀,被爱上自己妻子的儿子所杀。大家都说鸟特别喜爱描绘血腥的战争场景和可怖的死亡情节。”
  “任何人,如果以为一位画家就像他绘画的主题,那么想必不了解我或我的细密画师。暴露我们的不是主题,它们是别人委托我们做的,而且总是大同小异。真正揭露我们的,是当我们在呈现主题时,融入图画之中的隐秘情感:一丝从图画深处发散的光芒,一种犹豫或愤怒的气氛,蕴含于人物、马匹和树木的构图关系中,一棵迎向天际的柏树弥漫的渴望与哀愁,以及当我们冒着失明的危险热情地纹饰墙壁瓷砖时,注入画中的虔敬与耐……是的,这些才是我们隐藏的痕迹,而非那些整齐划一的马匹。一位画家,当他呈现马匹的狂暴与速度时,并不是描绘自己的狂暴与速度;透过试图创造一匹完美的马,他所揭示的,是自己对这丰沛世界及其创造者的景仰,笔下的斑斓色彩,展现的是对生的无比热爱,仅此而已,别无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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