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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之犬 - 翅膀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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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在十二月的一个刮风的晚上,赛拉斯-哈默第一次听说了这个故事。那时,他和迪克-博罗刚从那位精神病专家——伯纳德-塞尔登的宴会上走回来。博罗跟往常很不一样,他一直沉默不语,赛拉斯-哈默带着好奇问他怎么了,博罗的回答很出乎意料。
  “我一直在想,今天晚上所有的人之中,只有两个可以宣称是快乐的。而且,这两个人,非常奇怪,就是你和我!”
  “奇怪”这个词语是恰当的,因为,再也没有两个人能像迪克-博罗与赛拉斯-哈默那么不同了,迪克-博罗是一个拼命工作的东方人,而赛拉斯。哈默则是一位优雅而满足的人,总觉得一百万英镑的钱也不过是小事一桩。
  “很奇怪,你知道,”博罗感慨地说道,“我相信,你是我所遇到的唯一感觉满足的富翁。”
  哈默沉默了一会儿,当他再次张口说话时,他的语调改变了。
  “我曾经是一个穷困潦倒的小报童。那时,我有很多欲望——这些欲望现在我都实现了!——金钱所能带来的舒适和奢华,而不是金钱的权力。我渴望金钱,不是把它作为一种权力来挥舞,而只是想无拘无束地花费它——花费在我自己身上!我对此非常但白,你是明白的,金钱不可以买回一切东西,他们这样说,这很正确。但是,金钱可以买回我希望得到的一切东西——因此,我很满足,我是一个物质主义者,博罗,非常彻底的物质主义者!”
  大街上到处闪耀的光芒使得这个信念更为坚定了。赛拉斯-哈默优雅的身影裹在厚厚的镶毛外套里,显得有点臃肿,白色的灯光更突出了他下巴底下一圈圈的肥肉。相反,走在他旁边的迪克-博罗,则长着一张消瘦的苦行僧的脸以及一双闪烁着狂热光芒的眼睛。
  “而你,”哈默强调道,“正是我不能理解的。”
  博罗笑了。
  “我生活在悲惨、欲望和饥饿——以及所有的肉体疾病之中!但是,一种不由自主的幻觉控制了我。要理解这些非常不容易,除非,你也相信幻觉,但是我猜想,你是不会的。”
  “我不相信,”赛拉斯-哈默冷静地说道,“我不相信任何我没有亲眼看到过、亲耳听说过和亲手触摸过的东西。”
  “确实那样,那就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不同。好了,再见,现在,就让大地把我吞没吧!”
  他们已经走到了灯火通明的地铁站门口,而那里就是博罗街边的家。
  哈默一个人继续往前走。他很高兴自己在今天晚上放弃了乘坐汽车,而选择了走路回家。晚上的空气刺骨般酷寒,他的触觉兴奋地感觉到了镶毛大衣里渐渐滋长出来的温暖。
  他在通过马路之前,在街边停了一会儿。一辆大巴士朝着他费力地开过来。哈默觉得有的是空闲时间,他站着那里等待着巴士开过去。如果他打算在巴士的前面穿过去的话,他就必须加紧脚步——但是,他讨厌加紧步伐。
  站在他身旁的,是一个歪歪斜斜的社会弃儿,突然,他像醉倒似地滚出了人行道。哈默惊叫了一声,巴士试图躲闪开,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带着慢慢苏醒过来的恐惧,呆呆地看着马路中间一堆柔软而毫无生机的肉体碎片。
  一大群人就像戏剧般地围聚了过来,人群的中间就是那位巴士司机和两个警察。但是,哈默的眼睛还是带着恐惧一直盯在那堆血肉模糊的东西上——这堆东西,曾经是人——一个活生生的跟他一样的人!他恐惧地颤抖起来。
  “这个该死的家伙肯定是瞎了眼,老大,”他旁边一个长相粗鲁的人说道,“你们不必再忙活了,无论如何,这家伙已经完了。”
  哈默盯了他一眼。非常诚实地,他从来没有想过那个人没准儿是可以救回来的。现在,他还是觉得那个想法很荒唐。如果他也那么愚蠢,他会在那一时刻……他的思路突然被打断了,他离开了人群。他感觉到,自己在为一种无法压制而又无法说出的恐惧而颤抖。他被迫承认,自己对死亡很害怕——非常害怕……死亡到来的迅速和毫不容情,对于有钱人和穷人是平等的……
  他飞快地走着,但是,这种新产生的恐惧仍然缠绕着他,把他吞没在它冰冷而无情的魔掌之中。
  他很怀疑他自己,因为,他知道从本质上来讲,他并不是一个怯懦的人。五年以前,他曾思索过,他是不会被这种恐惧击倒的。因为那时,生活还不是那么甜美……是的,就是那样;对生活的热爱就是打开那扇神秘之门的钥匙;生活向他展示了最大的乐趣,它只有一种威胁,那就是死亡。
  他离开了灯火通明的大街,转入了一条窄窄的人行道,小道的两旁都是高墙,这是一条捷径,它通往因为其丰富的艺术收藏而闻名的广场,而广场正是他家所在之处。
  大街上的吵闹,在他身后渐渐地远去且消失了,现在可以听到的,只有他自己轻轻的噼噼啪啪的脚步声。
  在他前面幽暗处,传来了另一种声音。一个男人靠墙而坐,正在吹奏着横笛。当然,他也是那些阵容强大的街头艺人中的一员,但是,为什么他选择了这么个特别的地方来吹奏呢?可以肯定的是,在晚上的这个时间里,警察很少——哈默的思索突然被打断了,他猛地意识到,这个男人没有了双腿,他旁边的墙上靠着一副拐杖。哈默现在才看见,他吹奏的不是横笛,而是另一种奇怪的乐器,它的音调比横笛要高得多,也清越得多。
  这个男人继续吹奏着,他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哈默的出现。他的脑袋使劲地向后扬着,好像是深深沉醉在演奏乐曲的欢乐之中。乐曲的旋律清越而又欢快地飘洒出来,音调越扬越高……
  那是一首奇怪的曲子——严格说来,它还不是一首完整的乐曲,而只是其中的一些片段,和里恩基演奏的悠扬的小提琴曲调有点相似。那些片段一直在重复着,一次又一次,从一个调转到另一个调,从一种谐声到另一种谐声,但是,它每次都不断地升高,直到一种更为强大的、也更加无拘无束的自由之中。
  它和哈默以前听过的任何乐曲都不相同,它的里面包含着的一些东西很令人奇怪,也给人灵感——而且振奋人心……它……他狂热地用双手抓着墙上的一个突出物。他只知道一件事情——就是他必须抑制住——要不惜任何代价抑制住……
  突然,他反应过来那音乐已经停止了。那个无腿的男人正伸手去拿他的拐杖,这里只有他。哈默,像个疯子似的抓着扶墙,只为了一个简单的理由,就是他脑海中那个无比荒谬的信念一一表面上是无比荒谬!——他从地面上飘了起来——那些音乐载着他往天上飞去……
  他笑了。全然是疯狂的音乐!当然,他的双脚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地面片刻,但是,那是多么奇怪的一种幻觉!木头拐杖迅速地敲在人行道上,那些啪哒啪哒声告诉他,那个瘸子已经走远了。他在后面一直看着,直到那个男人的身影被黑暗吞没。一个奇怪的家伙!
  他慢慢地继续走他的路,但是,他再也无法把那种大地在他的脚底下消失的奇怪感觉从脑海里抹去……
  然后,心念一动,他回转身,加快脚步朝着那个男人的方向追去,那个男人或许还没走远——很快他就会跟上他。
  一看到那个慢慢摇摆的残废身影时,他忍不住叫了出来。
  “嘿!请等会儿。”

  那个男人停了下来,毫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直到哈默来到他的面前。一盏街灯正好在他的头顶上方,使得他的容貌毕现无遗。哈默惊奇地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他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可以长出一张像这个男人这么漂亮的脸。他年纪不大;虽然他肯定不是孩子了,然而,年轻仍然是他的最大特征——年轻而且充满了朝气。
  哈默不知道怎样开口。
  “瞧,”他笨拙地说道,“我想知道,你刚才吹奏的是什么乐曲?”
  那个男人笑了……在他的微笑中,世界似乎突然地充满了欢乐……
  “那是一首古老的曲调——一首非常古老的曲调……许多年了——有好几个世纪那么老了。”
  他用一种奇怪的纯洁而清楚的声调说着,每一个字母都用了同等的音阶。很显然,他不是英国人,哈默对他的国籍感到疑惑。
  “你不是英国人吧?你从哪儿来的?”
  又是那种带着无限欢乐的笑容。
  “从大海的那边来的,先生。我很早以前就来了——很早很早以前就来了。”
  “你肯定有一段不幸的过去。是最近的吗?”
  “不久以前,先生。”
  “失去双腿是多么不幸。”
  “这很好,”那个男人非常平静地说道。他用一种奇怪而严肃的眼神看着哈默:“它们是恶魔。”
  哈默把一先令放到他的手里,转身走了。他觉得很疑惑,并且微微有点不安。“它们是恶魔!”多么奇怪的讲法!显然,那是因为患了某种疾病才做的手术,但是——那听起来多么奇怪!
  哈默若有所思地回到了家。他试图把那件事从他脑海里抹掉,但是他做不到。躺在床上,那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侵袭他的时候,他听到了邻居家的闹钟敲了一下。非常响亮而且清楚的钟声,接着,又是无边的寂静——渐渐地,寂静被一种微弱而又熟悉的声音打破了……回忆跳动而来了,哈默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就是那个在人行道上吹奏的男人,在不远处的某个地方……
  乐曲欢快地飘扬起来,缓慢的旋律在欢乐地诉说着,反复回荡着同一个小片段……“真不可思议,”哈默喃喃说道,“真不可思议。它长着翅膀……”
  曲调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高昂——每一个音峰都越过前一个,并把他也往上推。这一次他不再挣扎了,他让自己飘上去……上去——上去……音峰带着他越飘越高……志得意满,毫无拘束,它们迅速地涌了过来。
  越来越高……现在他们已经超过人类声音的界线了,但是,他们还在继续——往上,继续往上……他们会到达最终的目的,到达音高的极致吗?
  往上……
  不知道什么东西在拉他——拉他下来,一些巨大、沉重而且固执的东西,它毫不容情地拉着他——拉他回来,往下……往下……
  他躺在床上盯着对面的窗户,然后,发出沉重而痛苦的呼吸声,他把一只胳膊伸到了床外,刚才的运动似乎给他造成了一种奇怪的妨害。柔软的床变成了一种压抑,同样压抑的还有召。厚厚的窗帘,它阻碍了光线,阻碍了空气,天花板似乎也压到他的身上,他感觉到郁闷和窒息。他在床单上轻轻地翻动着,而身体的重量似乎是最令他感到压抑的……
  2
  “我希望听听你的建议,塞尔登。”
  塞尔登把椅子从桌子边拉出一英寸左右,他一直在想着,什么是这个秘密晚餐的主题。自从冬天以来,他就很少见到哈默了,而且今天晚上,他意识到他朋友的身上发生了一些说不出的变化。
  “就是这些,”这位富翁说道:“我很担心我自己。”
  塞尔登隔着桌子笑了。
  “你看起来健康极了。”
  “不是那样,”哈默停了一会儿,然后,平静地补充道:“我恐怕自己快要发疯了。”
  这位精神病专家突然带着强烈的兴趣,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慢慢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波尔多酒,然后静静地,但是尖利地盯着对方说道:“是什么使得你产生这样的想法?”
  “我遇到了一些事情,一些很不可思议、难以置信的事情,它不可能是真的,所以,我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
  “别紧张,”塞尔登说道,“告诉我,是什么事情?”
  “我是不相信超自然的东西的,”哈默开始说道,“我从来不相信。但是这件事……好吧,我最好把这个故事从头告诉你。那是去年冬天的一天晚上,在我和你吃完晚餐后,故事就开始了。”
  然后,他简明扼要地把他走路回家的经过以及奇怪的结局叙述了一遍。
  “这就是这件事的全部开始。我不能确切地给你解释——那种感觉,我是说——但是,它非常美妙!和我以前感觉过的和梦到的任何东西都不同。嗯,从那以后它继续出现,不是每天晚上,只是不时的。那些音乐,那种振奋的感觉,还有迎风飞扬……然后,就是可怕的拽拉,拉回到地面上,接着还有痛苦,清醒过来后肉体上的真实的痛苦,就像是从一座高山上掉下来——你知道掉下来时那种耳朵所受到的痛苦吗?那好,就是那种感觉,但是,比它还要强烈——同时还伴随着刀”种可怕的重压——就是一种被包围、被压抑的感觉……”
  他突然停了下来,顿了一会儿。
  “人们都认为我已经发疯了。我不能忍受天花板和墙壁——我已经在房子的上面安排了一处地方,没有钥匙,没有家具和地毯,没有任何使人压抑的东西……但是,甚至那样做了,周围房子给我的感觉还是很坏。我希望的是那种空旷的郊野,就是人在里面可以自由呼吸的地方……”他直直地看着塞尔登。“嗯,你说什么?你可以解释它吗?”
  “嗯,”塞尔登说道,“这有很多种解释。你产生了幻觉;或者你对自己施了催眠术;你的神经出了毛病;或者,那只是一个梦。”
  哈默摇摇头:“这些解释都不对。”
  “那还有其他的,”塞尔登慢慢说道,“但是,它们都不被大家承认。”
  “你准备承认它们?”
  “从整体来说,是这样!有一种高深的观点我们无法理解,也无法从正常角度来作出解释,我们还有许多东西需要发现,而且就个人而言,我就认为要保持精神的空旷。”
  “那你认为我应该做些什么呢?”哈默静静地想了一会儿,问道。
  塞尔登兴致勃勃地向前倾着说:“可以做许多事情。其中之一就是离开伦敦,去寻找你的‘空旷郊野’,找到那个地方,梦也就停止了。”
  “我不能这样做,”哈默飞快地说道,“现在都成了这个样子,我不能没有它们,我不想失去它们。”
  “啊!我猜想也是这样。还有一种方法,就是找到那个家伙,那个瘸子。现在,你认为他拥有了一切超自然的特征,跟他说,打破那个咒语。”
  哈默再次摇摇头。
  “为什么不?”
  “我害怕。”哈默简单地说道。
  塞尔登做了个很不耐烦的手势:“不要那么盲目地相信它!那首曲调,就是灵媒婆最初弹奏的曲调,是什么样子的?”
  哈默哼了出来,塞尔登疑惑地皱着眉毛听着。
  “真有点像里恩基的序曲。里面有些令人振奋的东西——它有翅膀。但是,我没被带离地面!可是,你每次的翱翔都相同吗?”
  “不,不,”哈默热切地向前倾着,“它们是不断发展的,每次,我都能看到更多的内容。这很难解释,你知道,我一直觉得我要到达某个特定的地方——那些音乐会带领我到达那里——不是直接的,但是,那连续不断的音峰,每次都可以比前一次到达一个更高的地方,直到一个再也不能往上的最高地点。我停留在那里直到我被拉回来。那不是一个地方,而更像是一种状态。嗯,最初我还不理解,但是,不久以后,我就慢慢理解到,周围还有别的东西在等待着我,直到我可以感知它们。想想那些小猫,它们有眼睛,但是最初,它们不能用眼睛来看东西,它们还是一个瞎子,必须学习看东西。嗯,对我来说就是那样,人类的眼睛和耳朵对我毫无用处,但是,与它们相对应的东西还没有发展出来——那些根本就不是肉体上的东西。它慢慢地生长着……有光的感觉……然后是声音……然后是颜色……都很模糊很不明确。确切他说,生成出来的更像是对于事物的知识,而不是看见和听到它们的能力。最初是光线,光线渐渐加强和变得清晰……然后是沙滩,大片的红色的沙滩……而且到处是长长的像是运河的笔直水道——”

  塞尔登深深地吸了口气:“运河!真有趣,继续讲。”
  “但是,这些事情还不是最重要的——它们没有什么价值。真正重要的事物我还没能看见——但是,我听到了它们……那像是翅膀直冲云霄的声音……总之,我不能解释为什么,它无比美妙!这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和它相比。接着,又是另一个壮观景致——我看到了它们…一那些翅膀!噢,塞尔登,那些翅膀!”
  “但是,它们是什么?是人——是天使——还是鸟?”
  “我也不知道,我不能看——还不能看,但是,我能感觉到它们的颜色!翅膀的颜色——在我们的世界里是没有这种颜色的——它非常美妙。”
  “翅膀的颜色?”塞尔登重复说道,“它会是怎么样的呢?”
  哈默不耐烦地挥动着他的手。“我该怎么对你说呢?简直就像是对一个瞎子解释什么是蓝色!那是一种你从来没有见过的颜色——是翅膀的颜色!”
  “是吗?”
  “是的,就那么多,那是我所能到达的最远的地方了。但是,每一次坠落回来时的感觉都比前一次更糟糕——更痛苦。我不能理解这种情形,我确信自己的身体并没有离开床。在我到达的那个地方,我确信自己已经没有了任何肉体上的存在。那么,为什么它会给我造成这么痛苦的伤害呢?”
  塞尔登默默无语地摇着头。
  “有些事情是挺残酷的——就是每次的归来,那种拉拽——然后是痛苦,每一部分肢体和每一根神经都充满了痛苦,而我耳朵的感觉就像是爆炸似的。接着,所有的东西都压了过来,所有的重量,就是那种可怕的被禁锢的感觉。我希望得到阳光,得到空气和空间——而最重要的是得到可以呼吸的空间!我希望得到自由!”
  “那么其他事物中,”塞尔登问道,“什么曾经是对你最为重要的?”
  “那种情形最坏了。我还像以前那样在意它们,而且,如果有的话,我还会更在意。这些事物就是:舒适、奢华、欢乐,看起来,它们把我拉向一个与那些翅膀相反的方向。我一直在这两者中间挣扎着——而且我不知道,它会走到什么样的结局。”
  塞尔登静静地坐着,说句老实话,听到的这个奇怪的故事确实充满了梦幻色彩,难道它会只是一个梦?或者是一种狂热的幻觉吗?——万一它是真实的呢?而且,如果真的是那样,为什么这么多人之中,只有哈默……?可以肯定,哈默是一个物质主义者,是那种热爱肉体而否定精神的人,所以,他应该是最后一个看到另一个世界景致的人。
  哈默从桌子对面热切地盯着他。
  “我猜想,”塞尔登慢慢说道,“你只能等待,等待并且观看事态的发展变化。”
  “我不能那样!我告诉你,我不能那样!你的说法证明你还没有理解我。它正在不断地把我撕裂成两部分,那种可怕的挣扎——那种杀人般的冗长的翻天覆地的挣扎,就在中间——中间——”他犹豫着。
  “在肉体和精神的中间?”塞尔登暗示道。
  哈默郁闷地盯着他。“我猜想有人会这样定义它的,不管怎样,它非常难以忍受……我不能得到自由……”
  塞尔登再次摇摇头,他实在无法说明,他只有再给哈默一个暗示。
  “如果我是你,”他建议道,“我会抓住那个瘸子的。”
  但是,当他回到家的时候,他喃喃说着:“运河——我怀疑。”
  3
  第二天早上,赛拉斯-哈默带着一个新的决定走出了家门。他已经决定采纳塞尔登的建议,去找那个没有了双腿的男人。然而,在内心里面,他确信自己的寻找会毫无结果的,那个男人就像被大地吞没了似的,完全消失了。
  两旁幽暗的建筑物把阳光都反射出去了,人行道显得更幽暗和神秘,只有一个地方,在路的中间,墙上有一个缺口,一束金光从那个缺口漏了进来,照在一个坐在地上的人的身上。一个人——没错,就是那个男人!
  那根管子般的乐器,斜靠在他拐杖旁边的墙上,而他正用彩色的粉笔,在铺路石上画着什么。有两幅已经完成了,画的是森林里壮观迷人的优美景致,有随风摇摆的树木,还有欢快流畅的小溪,都画得栩栩如生。
  哈默再一次被迷惑了,难道这个男人只是一个纯粹的街头艺人?或者,他是什么别的……
  突然,这位富翁的自我控制被打破了,他狂乱而生气地尖叫起来:“你是谁?看在上帝的份上,你究竟是谁?”
  那个男人看着他,微笑着。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说话,喂,说话!”
  然后他注意到,那个男人以一种很不可思议的速度在一块光滑的石板上画起来。哈默的眼睛跟随着那个男人的手移动……粗粗的几笔,一棵大树就被勾勒出来了,然后,坐在一块大鹅卵石上……一个男人……正在吹奏着一个管子似的乐器,那个男人长着一张异常漂亮的脸——还有两条山羊的腿……
  瘸子的手在飞快地移动着,那个男人仍然坐在石头上,但是,山羊的腿没有了。他再一次看着哈默。
  “它们是恶魔。”他说道。
  哈默盯着那些画,沉思着。他面对着那些画面,但是,它们非常奇怪、不可思议的美丽……它们被净化了,只剩下对生命强大而剧烈的喜悦。
  哈默转过身去,而且,几乎是逃跑似地离开了人行道,逃进阳光里,不断地对自己重复着:“这不可能!不可能……我发疯了——我在做梦!”但是,那张脸还在他眼前晃动——那张牧羊神的脸……
  他走进公园,坐在一张椅子上。那是游人罕至的时间,树底下有几个保姆在推着她们的婴儿,点缀在一片绿茵之下,就像是大海中的岛屿。斜靠着的一些人……
  “不幸的漂泊者”这个词语对于哈默来说是悲惨的缩影。但是,突然今天,他很羡慕他们……
  在他看来,只有他们才是自由的人,大地为床,天空为被,自由地在世界上游荡……他们不会被禁锢,不会被束缚。
  心头灵光一闪,他突然明白了,一直在毫不容情地束缚他的,就是那些他在别人面前感到自豪和崇拜的东西一一财富!他一直觉得,它们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有用的东西,而现在,他被禁锢在金钱的魔掌之中了,他看到了他话语中的真理,就是他的财富,把他束缚起来的……

  但是,是它吗?真的是它吗?有没有什么更深刻和更精确的真理他没有看见?它是指金钱还是指他对金钱的热爱呢?他被锁在自己选择的脚链上;不是金钱本身,而是他对于金钱的热爱,才是真正的锁链。
  现在,他清楚地明白了,有两种力量在用力拉扯着他:一种是紧紧包围他、抓住他的由物质合成的温暖的力量;而另一种,刚好相反,就是那清晰的无法躲避的召唤——在内心,他把它称为翅膀的召唤。
  而且,当其中一种力量在争斗和坚持不懈的时候,另一种却蔑视这场争斗,不愿意屈尊参与进去。它只是在召唤——不断地召唤……他是那样清楚地聆听到它,就像听到了它在诉说。
  “你不能跟我妥协。”它似乎在说。
  “因为我比其他一切东西都重要。如果你跟随我的召唤,你必须放弃其他一切东西,割断束缚你的那些力量。因为,只有自由的人才可以跟随我走到那个地方……”
  “我不能,”哈默喊道,“我不能……”
  几个人转过身来,看这个坐在那里自言自语的强壮男人。
  因此,他必须付出供品,而这些供品,正是他最宝贵的东西,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想起了那个没有了双腿的男人……
  4
  “是什么幸运之神把你带到这里来的?”博罗问道。
  其实对于哈默来说,东区是一个非常陌生的地方。
  “我已经听了一大堆的布道,”这位富翁说道,“所有的都是在说,如果你们这些人有资金了,你们要做些什么?我来就是要告诉你们:‘你们可以得到资金了。’”
  “你真是太好了。”博罗带着某些目的问道:“是一大笔捐助,对吗?”
  哈默冷漠地笑着:“可以这么说,是我所拥有的每一个便士。”
  “什么?”
  哈默突然用简洁的商业口吻详细地交代了一切,博罗的头脑乱成了一团。
  “你——你是说,你决定把你所有的财产捐出来救助东区的穷人,而且,指定我为这些财产的管理人?”
  “是那样。”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
  “我不能解释,”哈默慢慢说道,“还记得去年二月份的时候,我们谈论过的梦想吗?嗯,我也有了一个梦想了。”
  “那太好了!”博罗向前倾着,眼睛闪闪发光。
  “那没有什么好的,”哈默冷冷地说道,“我一点也不关心住在东区的穷人,他们需要的东西只是骨气!我也够可怜的了——我放弃了财富。但是,我不得不放弃这些金钱,而那些笨蛋社团不会使用它们。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是你,你可以用这些钱来维持肉体或者精神——最好是用在前者上。我已经很饿了,但是,你可以做任何你喜欢做的事情。”
  “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博罗结结巴巴地说道。
  “这件事已经结束了,”哈默继续说道,“律师已经把它最后整理好了,而我也已经签署了所有的文件。我可以告诉你,这两个星期以来,我一直忙着这件事,要处理掉一笔财产和集聚它一样费劲。”
  “但是,你——你为自己保留什么了吗?,,
  “一个便士也没有留下,”哈默快乐地说道,。‘至少——这不大正确。我的口袋里刚好有两便士。”他笑了。
  朝他迷惑的朋友说了声再见,他走出了教堂,来到了一条狭窄的、散发着恶臭的小街上。他刚才快乐地说出去的话带着一种遗失的痛苦朝他卷来。“一个便士也没有了!”在他庞大的财产里他什么也没给自己留下,现在,他感到害怕了——害怕贫困、饥饿,还有寒冷,这种供品对于他来说一点也不甜美。
  然而,在那些害怕的背后,他意识到,那些重压和威胁已经移走了,他不再会受到禁锢和束缚,那条断掉的锁链在灼烧和撕裂着他,但是,对自由的梦想还在那里不断地给他力量。他对物质的需求可能会使得那些召唤变得微弱,但是,它们不会毁灭它,因为他知道,这些召唤是一种永远不会死亡、不会毁灭的东西。
  空气里已经有了秋天的气息,吹过来的风夹带冷意。他感觉到了寒冷并颤抖起来,然后,他还很饿——他已经忘记了,他还没有吃午饭,前途摆到了他的面前。很不可思议,他竞能放弃了一切:悠然、舒适、温暖!他的身体无力地叫喊起来……然后,那种欢乐和振奋的自由感觉再一次席卷了他。
  哈默犹豫了一下,他正在地铁站附近,在口袋里他还有两便士。他的脑海里产生了一个想法,就是用这两便士坐地铁到那个公园去,那个两星期以前,他在那里看到了那些懒散的无业游民。除了这个一时的兴致以外,他再没有考虑什么将来了。现在,他确实相信自己是发疯了——神智清醒的人是不会像他这样做的。然而,如果是那样,发疯也是一件美妙和令人疑惑的事情。
  是的,现在他就要到公园里空旷的草地去,但是,乘坐地铁到达那里,他觉得有一种特别的意味。因为对于他来说,地铁就代表了那种被埋葬的恐惧和隐居的生活……他可以从以前那种被禁锢的感觉里解脱出来,他要到开阔的绿草和树木中去,在那里可以没有房子的压抑和威胁。
  电梯很快就让他感到无聊,他很不情愿地往下走着,空气既沉重又毫无生机。他站在月台的最前沿,远远地离开人群。在他的左边,是火车开来的隧道口,像蛇似的,火车很快就要来了,他感觉到这里整个就像是充满阴谋的地狱似的。他旁边没什么人,只有一个年轻人蹲在椅子上,无力地坐着,好像是醉得不省人事了。
  远处传来了火车微弱的威胁似的吼叫声。那个年轻人从椅子上滚了下来,并在哈默的旁边踉踉跄跄地走着,站在月台的边缘凝视着隧道。
  接着——一切都发生得那样飞快,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他一失足,掉了下去……
  几乎是同时,几百个想法冲到了哈默的脑海里,他似乎看到了一群人围住了一辆巴士,并且听到了一个声音在说:“难道你不该责备你自己吗?老大,你没救了。”随之而来的想法就是:这条生命可以挽救回来,如果它被挽救了,那就只能是由他来做,旁边没有其他人,而且火车就来了……这些都电光火石般地掠过他的脑海,他经历了一种奇怪而又平静的神智清明的思考。
  他只有短短的几秒时间去决定,而且那时他知道,他对死亡的恐惧丝毫没减弱,他非常害怕。接着火车在弯弯曲曲的隧道里呼啸而来,时间已无法拉住了。
  哈默迅速地抓住那个年轻人的手臂,并没有什么天生的英勇冲动在支撑着他,他的身体颤抖着,但是,他强迫自己接受另一个精神世界的命令,它召唤着他去牺牲。用最后一点力量,他把那个年轻人抛上了月台,而他自己却掉了下去……
  然后,突然他的恐惧消失了,物质世界不再束缚他了,他从羁绊中解脱了出来。他觉得在那一段时间里,自己听到了牧羊神欢快的笛声。接着——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亮——把别的东西都淹没了一数不清的翅膀欢快地拍打着,直冲云霄……包裹着他围绕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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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每个俱乐部都有个烦人的家伙,“加冕俱乐部”也不例外。尽管外面正有敌机来袭击,俱乐部里的气氛却一如既往。曾经远渡重洋到过印度的波特少校扯扯手上的报纸,清清喉咙。大家都赶快躲开他的眼光,可是没有用。“《泰晤士报》上登了戈登-柯罗穗的讣闻,”他说,“当然说得很含蓄——‘十月五日死于空袭’。连地址都没写。老实说吧,那地方就在寒舍转角,坎普顿山丘上那些大宅子之一。 [点击阅读]
清洁女工之死
作者:佚名
章节:27 人气:0
摘要:赫尔克里-波洛从维拉饭店出来,迈步朝索霍区走去。他竖起大衣领护住他的脖子,他这样做,与其说是一种需要,不如说是处于谨慎,因为这时的夜晚并不太冷。“不过,在我这种年龄,一个人还是别冒什么风险的好。”波洛习惯这样说。他心情愉快,两眼睡意朦胧。维拉饭店的蜗牛实在是美味极了,真是一个好地方,这个地道的小餐馆,这次总算是找对了。 [点击阅读]
游思集
作者:佚名
章节:10 人气:0
摘要:1你无影无踪地向前奔涌,永恒的游思,哪里有你无形的冲击,哪里死水般的空间便会荡起粼粼的波光。是不是你的心儿神往着那在不可估量的寂寞里向你呼唤的爱人?你缠结的发辫散落,飘扬成暴风雨般的纷乱;你前行的路上火珠滚滚,犹如碎裂的项链落下串串火星,这是不是就因为你心情急迫,步履匆促?你疾行的步履把世界的尘土吻得甜美芬芳,把腐朽之物扫荡殆尽;你舞蹈的四肢是暴风雨的中心,把死亡的圣霖哗哗地摇落到生命之上, [点击阅读]
漂亮朋友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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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莫泊桑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短篇小说大师,他在长篇小说创作上的成就往往因此而被湮没。其实,他在长篇小说创作上颇有建树:他继承了巴尔扎克、司汤达、福楼拜的现实主义传统,在心理描写上又开拓出新路。《漂亮朋友》就是前者的一部代表性*作品。莫泊桑从事长篇创作是在写作短篇小说之后,其时他并不满足于短篇小说所取得的成就。随着他声誉鹊起,他经常涉足上流社会,开阔了眼界,便想到从更广阔的背景上去反映社会现实。 [点击阅读]
演讲与访谈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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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在北大附中讲演(全文)人民网日本版9月11日讯:应中国社会科学院邀请访中的日本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中国社会科学院名誉研究员大江健三郎,10日上午来到北大附中作了题为“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的讲演。其演讲全文如下:我是一个已经步入老境的日本小说家,我从内心里感到欣慰,能够有机会面对北大附中的同学们发表讲话。 [点击阅读]
火花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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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你这个白痴!”他老婆说着就把她的牌甩了下去。我急忙扭过头去,避免看见海利·德莱恩的脸;不过为什么我想避免看见那张脸,我可不能告诉你,就更不可能告诉你为什么我竟然会料想到(如果我真的料想到的话)像他这样年纪的一个显要人物会注意到我这样一个完全无足轻重的小青年遇到的事了。 [点击阅读]
灿烂千阳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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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五岁那年,玛丽雅姆第一次听到“哈拉米”这个词。那天是星期四。肯定是的,因为玛丽雅姆记得那天她坐立不安、心不在焉;她只有在星期四才会这样,星期四是扎里勒到泥屋来看望她的日子。等到终于见到扎里勒的时候,玛丽雅姆将会挥舞着手臂,跑过空地上那片齐膝高的杂草;而这一刻到来之前,为了消磨时间,她爬上一张椅子,搬下她母亲的中国茶具。玛丽雅姆的母亲叫娜娜,娜娜的母亲在她两岁的时候便去世了,只给她留下这么一套茶具。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