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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突击 - 第十一章 流水的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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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队是轧钢的车床,煅铁的大砧,可等你习惯了那股子刚硬,它也是一张能让人睡到大梦不觉的温床。
  五点半起床,五千米及其它,早餐,训练,视具体课目而定。午餐,午休,下午接碴训练或机械保养,自由活动,电视时间,睡前五千米及其它,睡觉,安安稳稳的。
  其它意指随时加练的体能项目:一百个俯卧撑,一百个贴墙深蹲,一百个引体向上或者加负重什么的。
  周二周四和周六洗澡,休息日小会餐,节日大会餐。
  有时开班务会,有时全连集合,照了连长的性子,七连的例会不定期,这都会带来意外或惊喜,条令范围内的意外和预先知道的惊喜,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有时就在野外埋锅造饭,说是当炊事项目练的,我们可当它是个娱乐,饭里和了泥土和硝烟,甚至都有一种别样的味道。
  这种生活大概任何非军人都要觉得无趣,其实就算有些前军人跟人回味起这种生活来,也要加上一个无趣的尾缀,他没有勇气承认他的乐在其中。
  并不是说你每天十二点睡觉,在下一个十二点起床才有自由,我后来那样试过,实际上那成了我人生中最潦倒的一段。
  那时候我忽然理解我的战友们在钢七连解散时的那种惶然,即使以混蛋自诩的白铁军,都知道这是为了整支军队的需要,可那是个抽象的概念,实际地说,被要求承担这个磨难的是你个人。
  对,一个人,你走,念出你的名字时你还在队列之中,你以为像以前那样,或好或坏,这是一个团体的事情,然后你离开了队列,对着渐行渐远的过去,你发现承载那些记忆,那些辛苦与快乐的只有你自己而已。
  因为你已经被要求离开队列。
  我后来非常后悔在班长走的时候和他生气,我过早地让那种离队的感觉降临到他身上,相比之下连长和六一做得远比我好,他们陪他到最后。
  没有可以分享的快乐,只有独自承担的磨难,现在的软弱也许正好证明,你曾经是那么坚强。
  微风拂动,钢七连那两幅招摇的连旗显得有些无力了。
  高城和洪兴国目送着带来坏消息的参谋长离开,洪兴国有些茫然地伸出一只手,高城会意地给了他一支烟,点火的时候却连打了四五次,都没有点上,
  洪兴国的嘴和手一直在抖,抖得很厉害。
  洪兴国将手上的烟揉成了一团,干脆扔了。
  明儿开个联欢会,我来操办。军纪和人心都得顾到。洪兴国说。高城只是嗯了一声。洪兴国说:三十多个人都得悄悄走,不能让送。一次送走了三分之一,非得乱了军心不可。
  高成不由委屈地喊了一声老洪!
  洪兴国说我是指导员,指导员不就是干这个的嘛?
  高城说我对不住你,我老压你。
  洪兴国说我是指导员,指导员是协助你工作的,你怎么压我了?
  高城说我打球犯规,下棋使损招,打牌我跟对家使眼神。他们都知道惹了指导员没事,惹了连长就得出事,都帮我捣鬼。洪兴国说你是连长嘛,钢七连的头一号,你不能输的。
  高城便狠狠地给了洪兴国一拳。
  七连炊事班的兵从车上拿下许多丰盛的鱼肉蔬菜,鸡蛋水果。司务长一声不吭地在一边指挥。路过的兵看得很羡慕,都说七连是真不赖,伙食也是盖全团第一。
  这时的司务长,早就没有心思吹点什么了,他只挥挥手,叫他们滚!然后提着两串香蕉走进食堂。有几个兵正在食堂里郁郁寡欢地在布置联欢会场。司务长一看就气愤了:
  死人啦?又不是殡仪馆!录音机打开!
  一边的录音机于是响了起来。
  会场上的横幅写着:
  “欢送战友怀念战友祝福战友”
  开饭了,操场上训练的各部队已经拉着吃饭的号子往食堂里去。白铁军和许三多却一直地坐在操场的边沿。白铁军说班代,开饭了。许三多说今天咱们晚点去。干什么?你不怕连长急呀?不会的。白铁军说班代你怎么啦?你说有事要跟我说,坐了半小时了你又老说车轱辘话。许三多说:我没有……我谢谢你。
  又来了又来了,你谢谢我什么呀?白铁军怎么也搞不懂。
  谢什么呢?许三多却说不知道,他说:我对不起你。
  白铁军骂了一声:我靠!
  这时,七连的一位班长,扶着一个哭得不成话的士兵,慢慢地向食堂走着。
  许三多忽然就站了起来,说咱们走吧。
  白铁军唠唠叨叨地跟许三多,也往食堂走去。
  一个连的人都在食堂里静静坐着,只有刚进来那几名兵轻轻的啜泣声。
  白铁军还在外边没有进来,嘴里就大声地嚷开了,他说班代,你明儿个可别这么搞怪啦!
  白铁军一进门,洪兴国和高城都给他站了起来。接着是一阵热烈的鼓掌。这是个信号,全连的鼓掌顿时热闹起来。
  掌声中,白铁军终于看清了横幅上的字。
  然而,他却像文盲一样,好像一个字都不认识。
  慢慢地,掌声落了下来。
  ………就……就这么快呀?
  白铁军装了一下,极力地笑了笑,但身子却突然地蹲了下去。
  所有的人,好像都在看着他。
  突然,白铁军咧开了嘴,肆无忌惮地嚎陶大哭。
  酒愁加离情,七连的欢送会最后发展成不分官阶,不分班排的胡乱拥抱。一名士兵拿着麦克风跳到了桌子上,嚎叫着我会想你们的!我保证我会想你们!没有等他喊完,人们就把他掀了下来了。
  在拥抱的人群中,哭声笑声和骂声,嗡成了一片,有的说:那一百块钱不要你还了!有的说:你要来看我,我给你管路费!有的说:咱们俩和啦,千错万错都是我错呀!另一个便给他回答,说你要是不给我写信,我咒你八辈子!
  洪兴国也被人不断地拥抱着,只有高城,散着双手靠边站着,显得有些难堪。
  白铁军好像看到了眼里,悄悄地就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连长!白铁军亲亲在叫了一声。
  高城一转身,便朝他张开双臂,可白铁军却不跟他拥抱,而是啪的一声,给他来了个三年军事生涯中最为像模像样的军礼。然后,跟别人拥抱去了。这时,洪兴国在后边暗暗地给了他一脚。洪兴国说七连长,你就别拉着架子了。然后给高城张开了自己的双臂。
  高城说了一声不太好吧,但人已经投入了洪兴国的拥抱里。
  第二天凌晨,天还未亮,白铁军就悄悄起床了,他悄悄地从床下够出收拾好的背包皮,悄悄地就往外摸去。一个屋的人似乎都在睡着。摸到门口时,白铁军回头看了一眼这住了三年的宿舍,他突然发现,全班的人,都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白铁军无声地他们挥挥手,就出门了。
  各班要走的兵都在各宿舍门前的走廊上等待着,直到洪兴国和高城,从指导员宿舍里轻手轻脚地出来,他们看了他们一眼,悄悄地向外边走去。
  七连的兵已经很默契了,一个个地跟在后边。
  洪兴国从连旗下经过时,将背包皮倒手给高城,珍而重之地对那旗敬礼。
  随后,所有的人都在连旗下停住,然后,一个一个地敬礼。
  这一切都是无声的。
  一辆车停在不远处的空地上,洪兴国带着他的兵,无声地爬上车后厢,车子慢慢地就开走了。
  原地站着的高城,一直等着洪兴国能回头看他一眼。
  一个兵忽然忍不住哭了。
  洪兴国将那兵的头忽地一揽,搂在自己的臂弯里,他把下边的高城给忘了。
  其实,从那时起,他们已都不再是兵了。
  高城孤单地往回走着,他的步子在空空落落的走廊里显得很重。
  终于,不知哪个班的宿舍里传来了第一声哭声,随后,哭声四起。
  其实,谁都想去送一送的。也是应该的。
  可是,钢七连的连长高城,却下了死命令:
  不许送,以维护军心。
  高城和他的部队,突然间就短了一大截了。看着眼前站着的部队,高城心里总有点怪怪的。天正下着雨,淅淅沥沥的,把每个人都湿透了。
  高城声嘶力竭地告诉他们:不管去了哪里,我要你们知道,都是去了打仗的部队!不管去了哪里,我要你们记住,你们的任务就是训练!训练!继续训练!!别当我说浑话,我姓高的有这个信心,说一声打起来,戳在这里的八十一个,还有走了的那三十六个,个顶个的都是英雄!就算是没打,咱们这一百一十七个,个个都对得起七连的祖宗!
  沉默的士兵们忽然就爆出一个声音:
  训练!训练!继续训练!!
  高城好像突然被感动了。他并没指望会有人接口。
  下面请……
  他想说,下面请指导员说话,可眼光转到洪兴国原来的位置时,已经看不到人了。高城顿时愣了很久。他的那八十个兵,比他愣了更久。
  于是,他只好喊道:目标射击场!距离五公里!出发!
  一连全副武装的兵,继续钻过操场,朝远处的雨雾里冲去。
  那些天,许三多的心情也相当的不好。他把七连的情况告诉给了成才,他希望成才给他一个答案。这是在三连的宿舍。成才也在闷闷地吸着烟,看着屋外的雨,有点发愣。
  他说:你想转志愿兵?
  许三多迟疑着,他说,我是说我不知道转不转志愿兵。
  成才说你不知道,那就是你想。他了解许三多的个性,他问他:你知道义务兵和志愿兵的区别吗?
  许三多说:志愿兵就是延长服役期,从士兵转为士官,也就是更加专业的士兵。
  成才说许三多,咱们都已经服了两年半的兵役了。我转了志愿兵,我很后悔,我往后的日子就得在荒漠里过了。你呢?如果我还在钢七连,我会说你自己看着办吧,因为你是我最要人命的对手。可现在没了,现在你不是我的对手了,所以我得说,你晕了头了。
  许三多苦笑着,他说我知道你的意思。
  钢七连以前是最有前途的,可现在成了全团最没落的连队。你们连的人一个个都是朝不保夕,你还要转志愿兵,这至少要再呆两年……
  可是,我还想当兵,我又干不好别的。
  成才哈哈地笑了,他说许三多,你早就不是原来那个三呆子了,你干什么都能干得好!
  可许三多说:可我已经不想干别的了。连长说,每个人都想过好日子,可我想要的是能用得上的兵。许三多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我特别爱听他这话,用得上的兵,听着给劲。
  成才目瞪口呆了,他说许三多,你还把自己当傻子呢?你高中课程学完了吧?
  ……学完了。
  知不知道,凭你的聪明凭你背书的能力,什么大学你都能考下来的,你知道吗?
  许三多说:我还没想过。
  别听你们那连长的。成才说:要说生存,他是为战争生存的,我们这些个小兵豆豆,那是为生存而战争的。再说了,你们那连长现在天天拉着你们狂练什么?他也是惶惶不可终日呀。
  他那不是惶惶不可终日。许三多说。
  成才只好摇头了,他说许三多,你别老这么天真好吗?你这样的话,我走都会不放心的!
  你什么时候走?去五班?
  成才说明天,我明天就走了。
  就在这时,甘小宁狂奔着找许三多来了,他说许三多,连长叫你马上去!他跟团部打起来啦!
  果然,钢七连的兵们一个个的都扎上了武装带,都撸着袖子,连那两杆连旗也扛了出来了。看见许三多跑来,高城二话没说就把大旗递了过去:
  许三多,你把这杆浴血先锋扛上!伍六一,你扛装甲之虎!
  伍六一二话没有,也把那旗扛上了肩。
  许三多不明原由,想问的话还没出口就被高城拍了回去。
  别劝我,现在犯蔫的兵就是逃兵!高城说。
  许三多无奈地扛上旗。
  高城带领着许三多和伍六一,三个人,两杆旗,从团部走廊上一路急行。值勤官从屋里冲出来,问高城:七连长,你干什么?高城头也没回,径直往前,推开了团报编辑室的房门。
  张干事和李梦,看着高城几个进来,一时感到惊讶。谁也没见过这样的架势。
  有,有什么事吗?张干事打量着高成。高城很沉得住气,先拿出一张团报抹平了放在桌上,再敬了个军礼,再接过许三多手里那杆“浴血先锋钢七连”,放在桌上,接着,便一字一句地问道:张干事,您这报上写着红三连打的孟良崮首战?张干事说是啊,怎么啦?高城说没怎么。那一仗钢七连打没了五十七个,也扛回了这杆旗,我就是跟您讨个说法。
  那就算你们打的首战行吗?张干事知道了他的来意了。
  高城的火气突然大了起来,他说五十七条汉子的生命,您说一句就算?张干事说:你要我怎么办?报纸都发出去了!张干事想耍着赖皮了。
  周围的人越聚越多,两个人的火也越来越大。一个是拉不下面子,一个是听不得对方轻描淡写的口气。

  我要求您在这期团报上公开道歉。高城最后喊道。
  您也可以不道歉。我这里有两个兵,想比什么,擒拿格斗、登山越野、徒手攀援,哪能是机枪对着突突,我们这一律奉陪。您要觉得玩粗的有失身份,咱们团局域网上文着辩,陆海空三军、装甲步兵战术,我陪着你辩。
  张干事哪里受过这个,说你这不是借题发挥吗?你们连解散又不是我的主意,找管事的吵吵去!
  高城却寸步不让,他说第一,钢七连还没有解散;第二,这事跟钢七连散不散没什么关系。
  其实谁都知道,高城的气确实又是从那里来的。
  张干事躲避高成目光,东张西望地寻找救援,终于看到了一位,便喊了过去:黄参谋,你说他们这是不是借题发挥?那黄参谋没好气,说:我瞧是你太不懂野战连队的那本经。李梦看看这样下去不是个道理,就说行了行了,你们回吧,会给个说法的。
  李梦说说也就罢了,错就错在他动手推人,而且推的是高城。高城根本没动,高城身后的伍六一手晃了晃,李梦一只手被捏住了,痛得身子都佝偻了下来。
  张干事一看急了,呵斥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高城垂下眼一看说:我们本来就没想磨嘴皮子。张干事终于发现,这根本就不是用团机关的威严就可以解决得了的,脸就有点发白了。高城也没有动手的意思,可他手上却乱抓了个东西,像是要自卫的样子,抓起的竟是一块印章石。
  围观的人忽然分开了,是团长走了进来,他皱着眉看了一会高城问:这里在干什么呢?高城还未说话,后边的黄参谋先说了,他说报告团长,咱们团报出了笔误,连队找上门来啦!团长说什么笔误?黄参谋说,说是红三连打的孟良崮首战……
  张干事也以为来了救星了,忙说是校稿时没看见,团长您说这不是无事生非吗?团长点着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伍六一已经放开了李梦,团长没瞧见一般,在几个人中间踱了两步,忽然狠狠一掌拍在桌上。
  孟良崮红三连打的头阵?你美国大片看多了是不是?
  团长怒吼着,用手点指桌子上的锦旗:你瞧见这旗上的字了吗?什么叫浴血先锋?五十七个人,十二个滚了地雷,七个垫了铁丝网,哪个拿到今天都是头号的好兵!你告我这是无事生非,我倒想问问啥事值得你惹事生非?
  团长突然拿了一块刻好的印看着:……这个吗?
  张干事提心吊胆地望着。
  团长明显是想砸的,看了看又放下来了,说:刻得倒是真好。不过你要到今天还搞不明白军人是怎么回事,没了你这人我不会可惜的。……黄参谋。
  黄参谋答应着:有!
  给张干事安排,去四连生活一个月。
  张干事脸顿时苦成了一团。
  团长踱到高城跟前,看着,高城半分不让地对视。团长微微地叹了口气,嘴里刚刚说出钢七连三个字,旁边的高城马上无声地敬了个礼。团长望着高成笔直的手势,他的奖章,他的帽檐,他的黑发……不由轻声问道:你们的荣誉感在血管里吗?
  在骨髓里。
  高城平淡地回答道。
  团长的眼眶一时有些湿润,他很想伸手碰碰这名不驯的部下。
  钢七连对团部还有什么要求吗?团长问。
  在团报上声明刊印错误,别的没有了。
  高城说。
  ……走了的兵,要走的兵,他们有什么要求吗?团长问。
  没有。
  高城说。
  有的话要跟我说。
  过了很久,高城才点了点头。
  对高城来说,那是他这连长的最后一次反抗,从此七连的命运就算是定了,一批批的名单下来,一批批的人走掉,他的连像是被一枝无形的枪瞄上了,一枪一个,绝不落空,他却不知道向哪里还击。高连长忽然体会到什么叫内疚。
  操场上的七连,已经缩短得不到一半的队列了,但仍然矗立着。
  高城如同一头困兽,他在亲自指导学员兵马小帅的队列姿势。
  挺胸!昂头!就算迎面射来的是子弹,也得这么挺胸昂头地挨着!说着他朝马小帅的眼眶狠狠砸过去两拳,每每在贴近马小帅眉毛时才收住。马小帅没有让他失望,马小帅的眼眨都没眨。高城满意地退开,示意许三多和伍六一持旗出列。
  钢七连那个古老的新兵仪式,今天将为新来的学员兵马小帅举行。
  钢七连的人可以越来越少,但钢七连的精神不能丢。
  马小帅,钢七连有多少人?做班长的许三多问。
  钢七连有五十三年的历史!在五十三的连史中,一共有五千人成为钢七连的一员!
  马小帅,你是钢七连的多少名士兵?
  我是钢七连的第五千名士兵!我为我自己骄傲!为我之前的四千九百九十九人骄傲!
  马小帅,你是否还记得为钢七连那些为国捐躯的前辈?
  我记得钢七连为国捐躯的一千一百零四名前辈!
  一辆三轮摩托的马达声暂时冲断了这个进行中的仪式。红三连的指导员驾驶着摩托车,飞奔而来。上边坐着的是成才,边上还着一堆行李。这是另一个要走的人,他将被送往荒漠中的五班看守输油管道,走前,他又想起了他的钢七连,上路了,他要过来再看一看,看一看他的钢七连……
  马达声一停,许三多和马小帅的问答又继续了:
  马小帅,当战斗到最后一人,你是否有勇气扛起这杆连旗?
  我是钢七连的第五千名士兵!我有扛起这杆旗的勇气!但我更有第一个战死的勇气!
  马小帅,你是否有勇气为你的战友而牺牲?
  他们是我的兄弟。我为我的兄弟而死。
  忽然,成才从车斗上站了起来,他哭了……
  他向着这个被他抛弃的连队高喊着:
  许三多!我走了!许三多!你好好混!许三多,你记得我!
  红三连指导员好像是知道闯了祸了,加快车速,瞬间带着成才和他的话尾飞出了视野。
  高城的队伍却纹丝不动。旗声猎猎。许三多继续着他们的仪式。
  马小帅,不论是谁,不论是将军、列兵,只要他曾是钢七连的一员,你就有权利要求他记住钢七连的先辈!
  我会要求他记住钢七连的前辈,我也会记住我今天说的每一句话。
  马小帅,现在跟我们一起背诵这首无曲的连歌,会唱这首歌的前辈已经全部牺牲了,只剩下钢七连的士兵在这里背诵歌词,但是我希望……
  许三多话没说完,高城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什么,他悄悄地靠近许三多,轻声地说:把眼泪擦了。那是许三多眼角的两条泪痕,那是成才刚才喊出来的。但是许三多一动不动,他说接着他的话:……但是我希望,你能听见五千个喉咙里吼出的歌声!
  钢七连的士兵一起开始吼出他们那首无曲的歌词:
  一声霹雳一把剑,一群猛虎钢七连;
  钢铁的意志钢铁汉,铁血卫国保家园。
  杀声吓破敌人胆,百战百胜美名传。
  攻必克,守必坚,踏敌尸骨唱凯旋。
  许三多一边吼着这才一边擦去了眼角的眼泪。如果是第一年当兵,他会不管不顾地回应。如果是第二年当兵,他会因为成才破坏纪律生气,可现在是第三年,当了三年兵,他已经只想在大声的口令中吼出那分酸楚。
  暮色降临了。战车停泊在库里已经有一阵子没开出去了,可那也还得保养。许三多一个人在车库里忙着。他试图卸下战车上的某个部件,那又是个需要钢钎和铁锤的活,一个人做起来就很难。
  这时一个人走了进来,帮他抓住了钢钎。
  是伍六一。这可能是史今走后伍六一第一次对许三多示好。都不是多话的人,伍六一掌着钎,许三多挥着锤,很快完成了这点活计。
  第三批名单也下来了,二十七个。
  坐下来的时候伍六一沉着嗓门说道。
  许三多身子微震了一下,但不会再多了,这对七连来说已经是既定的命运。
  许三多,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伍六一转过身,眼睛里是满满当当的困惑和焦虑。
  ……什么?许三多下意识地问。
  解散。
  伍六一再也不肯避讳那个词,他喊了起来:钢七连戳在操场上呢,那哪是一个连?那是一个人啊!忽然就有个人拿把刀过来,今天卸条胳膊,明天下条腿。我们连喊都喊不出来,我们只能说立正!全连都有!保持队形!你掐掐我?我是不是作梦?我老掐自己,想把自己给掐醒来了!
  也许大家都希望这是一场梦。许三多也没有答案。
  ……连长说,这是新时期建设新军队的需要。许三多又在背着课本:连长说,钢七连的人去了更适合他们的地方,他们在哪里都是钢七连的兵,他们在发挥他们的效能。在钢七连基础上组建的部队也能更好地发挥效能……
  连长说连长说!连长自己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你告诉我为什么是我们?为什么是钢七连?我们是最好的,说什么都轮不到我们!
  许三多想了想:我想钢七连打仗是先锋,在这种事情上当然也是先锋。
  听到这个逻辑,伍六一愣在那儿:许三多,我讨厌你。也算是处很长时间了,就班长走那次你还像个人,你跟班长支气,可你像个人,别的时候你不是人,你啥都做得对。我们跟你没法比了,我们怎么着都还有个人的毛病,你没有,他们说是你心眼子活,我瞧你活活的就是个怪胎!
  ……我知道什么是对的,怎么还能照错里去做?许三多不像在为自己辩解,倒像是在坚持着某种信念。
  你是啥都对,可你到底懂不懂人的感情?
  ……我懂的。
  伍六一让这不愠不火的一句戳了下似的,泄了气坐下。
  许三多,别以为我没看见,钢七连的人不要命也得要强,弄得连里特多对头,这十来天却让得跟什么似的,多大的事也不提了,多大的对头也和了,因为谁都知道不定哪天就走了,要有个后悔可就是一辈子……许三多,我是来跟你和的。
  许三多意外得甚至有了些笑意:我们本来就是老乡……
  伍六一摇摇头:别说那个。许三多,我也要走了,我去机步一连,还是三班,三班班长。
  这是又一个意外,许三多怔了,脸上的笑意也没了。
  反正机步一连很近……许三多喃喃着。
  伍六一忍不住要弄醒面前这个人:许三多,所以我觉得你从来不是个聪明人。你就不知道,开始的时候谁都怕名单里有自己,现在大家都盼名单里有自己,到现在名单里还没有的人会是什么结果?只能是打背包皮回家了。
  许三多强撑着:……不会的。
  这批名单里谁都有了,就是没有你,也没有连长。伍六一终于说了出来。
  看得出许三多信了,他无意识地反复擦着手上那个部件,回家即使他的忍耐力也难以接受。
  伍六一看着,这个好勇斗狠的家伙终于不再掩饰心里的同情:我天天在做包皮打听。我不喜欢你,可我真不希望你走。你没错,许三多,咱们是老乡,可我不喜欢我的老乡,老家的人太笨了,笨得就知道埋头苦干,苦干。我知道你我都是凭着这股笨劲才干到今天,可当了几年兵,我已经把这股劲扔得干干净净了。你还有,我嫉妒你,许三多。
  许三多却心不在焉,他说我苯,笨有什么好嫉妒的?
  因为我们以前都很笨,现在我们变了。变太多的人都会怀念从前的。说着说着伍六一的面色柔和了下来。
  ……现在我已经很怀念天天被你和班长训的那个时候了。许三多说。
  伍六一苦笑着:班长,班长。你知道我为什么从一开始对你就没好脸吗?
  因为我拖后腿。
  不是。是因为班长太疼你了。我呢,个子很大,心眼很小,总觉得班长只能是伍六一的,因为就像许三多是被班长带出来的一样……伍六一也是这么长大的。
  人受了太多刺激反而就平静,伍六一今天告诉了许三多太多的事情,许三多静静地看着。
  伍六一伸出只手,很勉强地和许三多轻触了一下,对他来说,这算一种和解。
  ……不管怎么样,别记得我的坏处。伍六一又苦笑了:知道班长为什么从来不和你一起洗澡吗?因为被你砸出来的伤从来就没有好过。这话不该说的,可我就要走了,如果你也走了的话,记得一个人的好处,总强似记得一个人的坏处吧?
  伍六一说完就离开了。
  许三多愣愣地看着伍六一离去的背影。
  他想哭。
  零落的三班,仅有的几个士兵正在收拾自己的行装,这回是几乎所有人都要走光了。
  许三多的进来使所有人停止了手上的事情,马小帅第一个把脚下的包皮偷偷往床下踢了踢,然后除伍六一外,所有人都做了这个动作。
  因为,只有许三多一个人,是没有去处的。
  许三多很温和地笑了笑:你们先接着忙,忙完了咱们开班务会。可能是咱们最后一次班务会。
  没有人动弹。

  许三多摊摊手,说抓紧时间,给你们五分钟。我在这等你们。
  这等于是命令,几个兵又开始收拾。
  ……又得选先进个人了。往常三班没做过一件出格的事情,这回我想做一件。这回的先进个人不用你们提名,我自己来提,我想选你们所有人。对,我就这么往连里送,因为我这班代觉得你们每一个人都很好。我这样可能有点做作,可我这班代……想不出别的办法来给你们送行了。
  许三多今天是有些反常了,他从来不是一个这么多话的人。
  伍六一狠狠将最后一件东西塞进包皮里,将包皮塞进储物柜,将柜门狠狠关上。
  烈日炎炎,一减再减的七连仍站成了一个散列的方队,站在操场上。
  分属各团各连的几辆车停在远处操场的空地上,那是来接兵的。
  高城站在七连的门口,大声地念出手上最后一份名单:王雷,A团机步七连;陈浩,C团榴二连;彭小东,B团机步七连;伍六一,B团机步一连;马小帅,C团机步三连;刘建,C团坦五连;李烨,炮团工兵连……
  每个兵的脚下都放着一个包皮,每个被念到名字的兵,都有微微的轻松,然后是浓浓的伤感。
  高城终于合上了手上的名册:这批名单就是这些了。
  他抬起了手,也抬高了声音:我想说……
  他看着眼前那些强挺着的年青士兵,从第一行看到最后一行,他突然说不出话来。
  解散!他干脆喊道。
  这支队列就无声无息地散了,一直在旁边等待的各连连长和指导员插进了队列中,带走属于自己的兵。没有什么言语,只是轻轻一拍那个兵的肩膀,那个兵便跟在他们身后走开。
  高城看着被瓜分的这支军队,一动不动地站着。
  机步一连的连长和红三连的指导员,于心不忍地凑了上来,一个掏出烟,另一个也掏出烟,红三连指导员紧张得拍烟的时候,把半盒烟撒在了地上。
  高城强带着笑意,他想开个什么玩笑,但嘴上的烟却抖得不成个话,他只好狠狠地咬着烟嘴,不让它落到地上。
  高城说:手指头,心尖肉,你们是在分我的肉呀。
  红三连指导员和机步一连连长只好苦笑,他们能说什么?
  伍六一最后看了眼七连的宿舍,头也不回地跟着机步一连连长迈开步子。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只有掠过钻天杨之间的风声。
  高城茫然地看着,他大概没有想过显赫一时的钢七连解散时竟会如此寂静吧。
  高城佝偻着回来,脸上的茫然大概只有更甚,嘴上的烟已经被咬得差不多,终于断去。
  高城忽然愣住,他看见烈日炎炎的空地上,站着一个许三多,一个以最严格的立正姿势站着的许三多。
  高城甚至有点惊喜:……还给我留下了一个?许三多?
  高城有些手忙脚乱地开始翻名册。
  ……是没有你。这么说就咱们两个人了?我本来是打算一个人留守的,这么说还给我留了个伴?
  许三多笔挺地站着。高城慢慢也不再高兴,而是悲哀了。
  ……可怎么会是你?你不是尖子吗?你要是傲气一点的话,你就是个兵王。
  许三多一如平常:报告连长,我仍在队列之中!
  一个人的队列?高城的语气里充满了嘲弄:好了,解散!
  许三多放松了一些,那也就是说他换了个稍息姿势而已。
  高城看看这个人,又看看了地上两个短短的影子。他转过神儿来,开始狂躁,愤怒和咆哮:你现在可以开始了。
  ……开始什么?许三多问。
  高城狠狠地盯着他,目光似乎能把人射穿了。
  哭啊。你不想哭吗?
  我哭不出来。
  哭吧,你只管哭,别忍着。兴许我能陪你一起哭。
  报告连长,我哭不出来!
  为什么?你不在乎钢七连?不在乎你的三班?不在乎你的战友吗?
  报告连长,我真哭不出来!
  为什么?!
  报告连长,我已经哭不出来了!
  操场上,两个人都喊得声嘶力竭,那反倒像哭了。许三多在声嘶力竭的报告声中又下意识地回复了立正姿势。
  高城终于冷静了一些:许三多,我们这支军队叫万岁军!全世界只有两支部队敢叫万岁军!一队是以闪击战横扫了菲律宾的日本人!一支是用游击攻坚打遍了朝鲜半岛的我们!
  报告连长,我知道!
  每一场打出“万岁”呼声的战役都有钢七连!
  报告连长,我知道!
  我相信,你和我都觉得钢七连像是一个人,有时候我觉得他就站在这操场上,比这房子还高,跟那棵白杨树一样高。
  报告连长,我知道!
  除了钢七连,没哪个连的旗子敢有这么大,除了钢七连,没哪个连够种把入伍誓词树在自己眼前。
  报告连长,我知道!
  这屋里挂满了钢七连历年来得的那些锦旗和奖牌,那是钢七连的骨血,是钢七连的精气神。
  报告连长,我知道!
  可是肉呢?
  报告连长,肉就是人!
  人走了,肉也被分光了!现在我不敢进这宿舍!你还不哭吗?
  许三多突然地放低了声音:报告连长,我觉得您必须进去。
  你命令我?高城一直在咬牙切齿地说每一句话。
  许三多看着钢七连的大门:这是任务!不管里面是什么,不管里面让您想起什么,我们守护的就是这个!
  高城点了点头,这解不了他心中那种悻悻,又用手指点点许三多:好,好,你跟我讲军规军纪。他仅凭着那股子不顾一切的怒气,踏进了钢七连的大门,回头看着许三多,说:我进来了,你还有什么命令?
  许三多一丝不苟地回答他:报告连长,不论将军列兵,只要他曾是钢七连的一员,钢七连的士兵就有责任提醒他记得本连的荣誉。
  高城算是气炸了,掉头便进了宿舍。
  许三多看着门洞深处交错的那两杆连旗,眼中是种比任何哭泣都更深切的悲哀。
  一个十二人的房间,只剩下了十一张空空的铺板,就像欢流了几百年的河流忽然裸出了河床。许三多默默地清理着储物柜,清理士兵们遗留下来的一些东西。
  每个储物柜里都有张明信片,上边写满一个士兵能想起的对班长的祝福。
  许三多默默地把它们迭拢了,归入自己柜中的一大摞家信中。
  伍六一的那一张是这样写的:
  如果你告诉班长钢七连解散了,我们再见面时也做不了朋友。
  外面传来一阵卡车声,一名尉官带着几名士兵走进七连的宿舍。
  他们来找七连连长高成,高城一听说找人,就咆哮着:走光了!
  那尉官说:我们是炮营的,团部让我们来接收物资!
  想啥拿啥!清单在活动室的柜子里!高城还是一样的口气。
  许三多在屋里听到后忙走了过来,把他们带到了活动室。
  很快,除了墙上的锦旗和奖牌,他们把七连的东西都搬光了。
  就连那台二十九寸电视,也没有留下。
  最后,尉官说,还有八张高低床,我们打算明天搬。
  临走的时候,尉官还很内疚地说:我们并不想拿,真的,团里下的命令。
  许三多只好苦笑。
  外边的空地上,停了三辆卡车。
  各连各营的兵,将各种想得到想不到的家什,不停地搬到了卡车上。那样的情景,看上去真是有些凄惶。
  夜里,许三多先是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写完,又给班长史今写了起来:
  班长,一切都好。六一去军里参加比赛,咱们班又来了个叫马小帅的兵,他是钢七连的第5000个兵,为此,我们举行了很隆重的仪式……
  写着写着,许三多发现自己尽是在撒谎,最后就又撕掉了。
  看着空空的房间,许三多最后就着走廊上昏暗的灯光往外走去。
  高城的房门仍是虚掩着,看起来就没有动过。
  许三多在门前犹豫了一会,他听到屋里有一种很古怪的声音,像是一个溺死者从喉头里挤出来的一样。许三多试探着喊了一声连长?
  屋里砰的一声,像是什么被碰倒了。
  许三多推开房门便冲了进去。
  屋里黑乎乎的,把灯拉亮之后,许三多看到连长的房间里,是一地的烟头,脱下的军装,摔在桌上的帽子,乱得已经不像个军营的宿舍了。
  高城躺在床上哭着。
  他的哭是从枕头里传出来的。
  他的头死死地挤在枕头里。
  许三多愣了很长一会才喊道:
  ……连长?
  接着又喊了几声,高城才慢慢地坐了起来。
  他说没事。
  他说:我就是……胃不舒服。
  许三多又是一愣,他好像没有听说过。
  他呢喃了一句:连长,你胃不好?
  高成指了指胸口,他说:胃痛,胃痛。
  话没说完,许三多一来就揪着他的手往背上拖。
  高城说你干什么?
  许三多说我背您去医务室!
  高城说不用不用!
  高城一边说一边拼命地挣开,从许三多的背上挣脱了下来。
  但高城的哭没有停下来,停下来的只是他的声音。
  许三多看见连长的眼睛在一直不停地流着。
  许三多愣了一会,惴惴不安地退了出去。走没多远,他又回来给他把门轻轻带上。
  许三多回到屋里没有多久,高城就扛着自己的被褥来到了许三多的宿舍里。
  他说我想在你们班找个铺睡觉。
  当时的许三多正在忙着扫地,他先是一愣,接着就伸手去接连长的被褥。高城却不给,他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来。你接着忙你的。听连长这么一说,许三多便继续扫地。高城就铺在许三多的对面床,铺好之后,他轻轻地吐了口气,说:好久没在士兵的宿舍睡过了。
  说完,他便轻松地躺下了。
  扫完地,许三多在连长的床前一直地站着,好像在等着连长的什么命令。
  高城看了看许三多,说你也睡吧。该熄灯了。
  远远的,果然就响起了熄灯号的声响。
  七连惟一亮着的灯,跟着整个军营一起灭去了,屋里黑了下来。但月光很好,许三多在月光下慢慢地爬到自己的床。他看了看对面的连长,他看到连长的床上在闪着一点火光,他知道,那是连长在吸烟。
  连长并没有说睡就睡。
  许三多,你睡觉不翻身吗?高城问道。
  报告连长,我没有睡着。
  你不说报告可以吗?
  许三多想了想,半天后才回答道:可以。
  我想找个人聊聊,只要是钢七连的人,聊什么都行。许三多,你乐意跟我聊吗?许三多,你还从来没跟我聊过呢?
  ……行。
  高城长长地吁一口气,他说我不撑了,我刚才哭过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干嘛不说话?
  ……我没想过连长会哭。
  你把我当什么呢?不,是我自个把自个当什么呢?许三多,我跟你说,我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我说那么多,就是存了个要你哭的心思。你哭了,我就好哭了,没曾想你小子不上当,我输了。……你干嘛还是不说话?
  ……我觉得做连长真难。
  做兵也不容易啊。许三多,我跟你说我吧,我跟别人从没说过,我是人家叫作将门之后的那类人,可我从没靠过我那牛皮哄哄的老爸,我从军校干到连长,靠的全是我自己,就为我老爸说高城你个二五眼的时候,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一声:你儿子高城从没做过二五眼的事情!
  ……我明白。
  ……你明白吗?可我们根本是两种人啊。许三多,我一直在琢磨你,从你忽然变成全连最牛的兵我就琢磨,你到底是哪种兵?你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可班长说我,许三多,其实你没有变,你只是在成长。
  高城笑了,几天来他第一次由衷地笑了,他说对对对,其实我们都没有变,我们只是越长越像自己了。
  我不哭了,因为我想我得尽量少哭了,我在成长。
  高城说对,我们都在成长。
  成长就是离别。当兵不当兵都一样。许三多突然地来了这么一句。高城听后哑然了一会,他说你又让我意外了,许三多,你跟你外表不一样,你是个很有主意的人。你帮我拿个主意吧?我已经拿了一晚上主意了。
  人不能靠别人拿主意。许三多说。
  我命令你帮我拿。我二十六了,我在军队大院就是孩子王,后来我当了连长,我牛皮二十六年了,这好像不太够,太不够。这不行啊,我不能留守,留守的下一步准定就是转业了。我还想继续牛皮呢许三多,你说我要不要找我老爸帮忙说一声?
  走了的班长说,您有抱负,有理想,有水准,有文化,有思想……
  我就是问你,我要不要走走后门,你说那么些干什么?
  不要。许三多脱口而出。
  什么不要?
  不要走后门,那是二五眼。
  高城沉默了很长时间,长叹了口气,说许三多啊,老子一世英名算是毁在你一句话上了。
  您可以不靠我拿主意。许三多说。
  高城越想越恼,最后说睡了睡了!他重重地翻了个身,似乎睡去。

  许三多听了听什么,不再听到,也只好睡去。
  清晨,睡在三班宿舍的高城眼没睁开,就听到许三多正在床边扫去他昨天扔下的烟头。班宿舍是不让抽烟的,这不是件光彩事情,高城只好装睡。但许三多弄出的声音,还是把他弄醒了,他睁眼一看,是许三多在忙活着往自己的身上扎沙绑腿,穿沙背心。
  高城说许三多,你搞什么?
  报告连长……
  高城一骨碌坐了起来:不说不报告了吗?
  许三多说:我定计划,每天跑一万米。
  高城像是有点蒙了,他说许三多,现在钢七连只有我们两个人。
  是啊。
  许三多的回答令高城恼怒不堪:我不会查你内务,不会管你风纪,不会考你的军事技能,因为只有我们两个人。没人管我们了,我们只要看住屋里的这些东西,这就叫留守,你懂吗?
  许三多试图说点什么,但不知如何开口。
  如果明天我就转业,你就复员,你还这样干吗?高城质问着。
  许三多答不上来,但高城从那神情也瞧出来了,他说就算我今天转业,你今天复员,你也会这样,是吧?为什么?……因为钢七连的荣誉?
  ……也因为我觉得这样比较好。
  比较好?
  穿着军装,还是做军人做的事情比较好。
  高城愣了,他似乎被人揪住了什么一样,他看了看昨天随意扔在床上的军帽。
  连长,没事我就跑步去了?
  高城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许三多几个高抬腿动作后就跑了出去。
  高城忽然觉得有种难受,他猛地一拳砸在床杠上。他说不清是愤怒还是自责。
  许三多已跑得满头的大汗,但他一直没有停下,他还在不停地跑着。
  突然,他发现有一个人从他的身前超了过去,那人和他一样,穿着沙背心,打着沙绑腿。许三多知道那是他的连长高城。他加了一把劲,就追上去了。
  高城说:许三多,我跟你膘上了。
  许三多没有听懂,他问什么?
  跑步,内务,军规军纪,一切照旧,全都按着钢七连都在的时候来!我再也不在宿舍里抽烟了,因为我原来不抽!我不找人托关系了,因为我原来不会托关系!老高今年二十六岁了,老高的牛皮就是一辈子没做过二五眼的事情!
  高城边跑边说。但许三多一声不吭。
  你不信?高城没听到任何回音,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
  许三多说话了,他说跑步的时候不应该说话。
  你很正确!可你说说你自己的想法好不好?
  我……觉得跟您说话时候还是喊报告比较好。您是连长,军队必须有上下级。没有上下级观念的军队等于秋后的蚂蚱,您自己说的。
  高城明显是又被哽了一下子:行,你喊报告,立正敬礼!咱们俩就是一支军队!再这么着,以后咱们的饭归六连管了,咱们双人成列,三人成行,排着队去,拉歌唱拉,口令照喊!倒看谁先泄了这口气!你爽了吧?
  ……不是爽不爽,是应该的。
  高城哽得说不出话来,带着口火气跑开。许三多不疾也不缓,跟在他身边保持一个双人成列的队形。
  许三多从宿舍里出来,有意在等待,高城终于出来,许三多跟在他身边,间距一尺,保持平行。高城很有些难堪,说实话双人成列三人成行是为士兵定的规矩,军官们不守那个,何况这是一个上尉和一个三年兵双人成行。
  路边几个兵别过脸去忍住了讪笑。
  高城尴尬地回避着:喂,许三多,……这双人成列是我说错了。
  报告连长,您说得对!
  高城只好别了脸,想不经意间错过这个队形,偏偏许三多几年来已把队列适应得极好,稍赶一步两人就又成了同出左脚,同出右脚。
  连队食堂里,歌声和口令声此起彼伏地一路响过来,过六连时却一下断了,由不得大家目光不住这边扫。这当然是七连的位子。高城和许三多一官一兵孤零零在旁边立正,那叫蹭饭也得蹭出个志气,可这也集中了各连近百分之百的回头率。
  六连长瞧得难受,轻声劝道:七连长,要不你俩先进去?
  高城哽着脖子:没那事。七连番号没撤,那就得排在六连后边。
  他不由看了许三多一眼,不想,许三多以为是唱歌的暗示,一挥手竟唱起来:
  我有一个连队我有一杆枪,预备唱!
  然后就自己唱开了。在众多的合唱中一个独声显得孤单而独特,高城想阻止早就来不及了,只好张合着嘴干跟着。
  六连长顿时就笑,他说老七,快停吧,您就别自虐了。
  高城一下子冒了火,声音吼得比许三多的还响。
  六连长只好不再说话,讪笑着和他的兵尽量把头别往一边。
  众多的合唱中,两个人的歌声格外孤苦零仃,最要命的是七连的歌起得比别人晚了至少半曲,几个连队都停了歌声,他两人还在唱着。
  六连唱完歌就进去了。看着高城,六连长再也笑不出来了,他回到高城身边,吩咐道:兄弟,别唱了,我求你进去。
  高城没理那碴,直着脖子吼得更凶,一直到把歌唱完。
  然后:立正!稍息!齐步走!两人正步地迈进食堂。
  六连的人几乎都在等着,等着这两个为面子耽误发吃饭的人。
  高城和许三多几乎没勇气去看旁人的目光,仍认为旁的目光是讪笑和责难。两人径直走到专为他们预备小桌坐下。六连指导员大声喊到:通讯员,把七连长他们的餐具拿过来!
  高城说不行,你们那桌是连排长专用的。
  六连指导员的声音大,整个食堂都在回应,他说该着的!我抓十次军人风纪还比不上你这一首歌唱得透!
  高城这才注意到旁边那士兵的目光,那摆明是种尊敬,因为两人刚做的是别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六连长亲自动手,把高城和许三多的餐具都拿了过去。
  他对高城说:兄弟,真服了你了,两个人就把我们一个连比下去了!许三多,你也过来,老早就想听你说说训练的经了。
  两个人只好老老实实地和他们坐在一起。
  这一餐,他们聊了很久,一直聊到兵们都吃好了饭,走了。
  最后两个兵走出食堂之后,指导员回过头来,他说七连长,咱们是比不上七连的,可也不想太输给七连。高城苦笑着,打扫完最后一口菜,摇摇头,没有说话。
  六连长说老七,你别犯愁。换别人留守我就说没戏了,可你们俩,一个军校优等生,两届优秀连长;一个全能尖兵,奖旗拿了半幅墙,团里肯定是另有深意。
  高城说我不要什么深意,我的兵能回来吗?他有点要火了。
  六连长捅了高城一下:我就跟你说一句,许三多,是你的事。
  许三多在一群干部中坐着很不适应。
  六连长自顾分析着:许三多,你可是我们几个连打破脑袋想要过来的兵,可最后团里来了个不了了之,你说这正常吗?老七,你也依此类推,一个连不是白撤的,必须要有大变动……
  有了一个分务员,在门口问话,说请问钢七连连长高城在吗?
  高城回过说:我是。
  公务兵说:团部紧急通知,叫你马上去团长办公室!
  上边命令,高城升调担任师属装甲侦察营副营长。
  高城在团长的办公室里看不出喜色,也看不出别的什么。团长盯着,没听到高城异议,他就算是满意了。两人默默地打量一会,团长最先开口了,他说你有什么话要说?高城果然很平静地回答说:我服从命令。
  团长笑了笑,说好像还是有些情绪?因为钢七连?
  高城说:这两天我刚明白了一个道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刚才我又明白一个道理,无业即业,无图即图。团长说什么意思?高城道:最重要的是先做好手上的事情,这是一位士兵让我明白的道理。
  是许三多?
  您还记得他?
  你们是钢七连剩下的最后两个人。
  我有一个要求,我想带几个骨干去装甲侦察营。
  团长随即笑了:说说你的人选。
  第一个,许三多。
  团长又是笑笑,说门都没有。七连还有物资,许三多归团部管理,看守物资。
  他根本不该做这种事的,您一定有别的意图。
  团长笑笑,不置可否。
  高城说那么,我要伍六一。
  那也是个狠角。团长想了想:走了你也罢,还要顺走我一个好兵?想都别想。还有什么事吗?高城说没有了。团长说那就好自为之吧。三年军校,一年排长,三年连长,我希望你对得住这七年。高城只好走了,到门口又忍不住回过头来。团长正看着桌上的战车模型出神。高城最后说出自己的担心,他说如果我再走了,钢七连就剩下许三多一个人了。团长点点头,他说我知道。高城便什么都不能再说了,他只有悄声地把房门带上。
  高城回来的时候,许三多正在打扫着七连的走廊,这种平常由值日轮做的事情,现在只能他一人做。高城径直奔许三多过来,看得出,这可能是他对钢七连最挂怀的一桩心事了,他说许三多,我调任师部装甲侦察营副营长,这就得走。他的身后跟着好几个兵,是来帮他搬东西的。
  听了高城这话,许三多惊喜得有点失态。
  他说:连班长都说你有抱负有想法有志气!
  高城说:以后钢七连只剩你一个人了,许三多,当兵的,再苦都是一齐苦,就算死都是抱成一团死,可一个人……你知道一个人代表什么吗?高城有些悲悯许三多了。
  许三多愣了,他当然明白那代表什么。
  一名师部参谋已经在后边跟了过来。
  高城说我不知道团长怎么想,但我打算找我爸帮帮你。
  不用。许三多的回答很简单。
  高城说如果我爸知道有这么个士兵,一定很愿意帮忙的。
  后边的参谋急了,他说副营长,咱们得赶紧回师部报到。您的行李在哪?许三多赶忙替他推开高城的房门,说在这里。高城还想劝他两句,他却对着他连连地摇着头。
  高城的行李主要是书。许三多两三下帮他捆好,扛到车上,高城的行李就算搬完了。
  高城就这样走了。
  钢七连眨眼间就要只剩许三多一个了。
  高城的手一直搭在后车门上,他很想说点什么,对着许三多却真找不到词了。看惯了高城的雷厉风行,参谋有些奇怪,他说副营长,咱们赶紧了吧?许三多帮高城拉开了车门,让高城快点上车。高城却总迟疑着。
  最后说:许三多……我看错你了,看错好了几次。
  许三多说:连长……副营长,您该走了。走吧。
  你叫我连长吧。你不是还叫史今班长吗?你就叫我连长。
  连长,走吧。
  许三多,这三年我做了你连长,这一辈子我是你哥们。
  他在许三多胸上狠狠砸了一拳,为了掩饰自己的留恋,简直是手忙脚乱地上了车。司机很是军人风范,车立刻就发动了,将一个许三多和钢七连扔在了后边。
  暮色浸满了七连的宿舍。
  许三多拄着拖把,呆呆地在看着一间间空空荡荡的宿舍。
  他抓着高低铺做了会引体向上,抓着床杠翻到了上铺,呆呆地躺在空铺板上。
  他把一个个马扎排成方队队形,又一个个打开空空的储物柜,然后他拿一个水杯当麦克风唱了首歌,没唱完又到走廊上翻了十来个筋斗,最后又回到屋里在桌上拿大顶。
  这就叫自由,往常做这任何的一件事,他都能想得到什么下场,其实就现在这会,他也在盼望那个被人喝斥的下场。
  可无人喝斥。
  连长离开的时候,许三多并没觉得太难受,至少不像班长走时那么难受,只是忽然觉得屋子一下大了几万倍似的,让他非得去做一些以前绝不会做的事情。
  后来他知道,这叫空虚。
  晚上月光很好。
  月夜的军营万籁俱寂。
  许三多默默地躺在地上。躺够了,他就往回走,扶着墙,从走廊上一边摸着一边走。周围黑漆漆的。摸到三班虚掩的房门时,直挺挺地摔了进去。
  他让自己倒在地上,而且久久地躺着不动,好久好久,才爬到了床上。那不是他的床,那是一张光板床。他好像听到高城在黑暗的什么地方点数:……马镇宇!吴一兵!史今!伍六一!东方式!白铁军!甘小宁!马小帅!许三多!……
  有!
  许三多在床上跳了下来。
  ……刘亮!何铁虎!成才!铁铮!李寰!杨小翼!
  许三多寂寮地推开房门,走向空空的走廊。
  ……李苑!明志宇!候若英!杜海!陈志超!浦迅!海辉!
  许三多一个屋一个屋地帮他们把房门推开,把灯打开……
  夜巡的两名警侦连士兵,看到了,他们过来用手电照住他。
  他们对他说:熄灯号早吹过了,你没听到吗?
  许三多失神地看了看他们,然后说:
  我发现……有一只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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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生死疲劳》叙述了1950年到2000年中国农村50年的历史,围绕土地这个沉重的话题,阐释了农民与土地的种种关系,并透过生死轮回的艺术图像,展示了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农民的生活和他们顽强、乐观、坚韧的精神。小说的叙述者,是土地改革时被枪毙的一个地主,他认为自己虽有财富,并无罪恶,因此在阴间里他为自己喊冤。 [点击阅读]
莫言《良心作证》
作者:莫言
章节:16 人气:0
摘要:这是一部美丽而又令人激动,乃至荡气回肠的小说,或者说,它是一部完全来自生活与时代的撼人写真。作家以其大手笔抒写了社会转型时期,关于人性和感情的裂变……在市委家属楼三层的一个大厅里,正进行着一场热闹的婚礼。阵阵喧闹声不时地从窗户里传出来,像一朵朵绚烂的焰火在空气里炸开。很多马路上的行人忍不住驻足倾听观望。大厅里面,周建设眼角眉梢挂着掩饰不住的喜悦,不停地应付着前来道喜的各色宾客。 [点击阅读]
莫言《透明的红萝卜》
作者:莫言
章节:6 人气:0
摘要:秋天的一个早晨,潮气很重,杂草上,瓦片上都凝结着一层透明的露水。槐树上已经有了浅黄色的叶片,挂在槐树上的红锈斑斑的铁钟也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队长披着夹袄,一手里拤着一块高粱面饼子,一手里捏着一棵剥皮的大葱,慢吞吞地朝着钟下走。走到钟下时,手里的东西全没了,只有两个腮帮子象秋田里搬运粮草的老田鼠一样饱满地鼓着。他拉动钟绳,钟锤撞击钟壁,"嘡嘡嘡"响成一片。 [点击阅读]
莫言《酒国》
作者:莫言
章节:20 人气:0
摘要:一省人民检察院的特级侦察员丁钩儿搭乘一辆拉煤的解放牌卡车到市郊的罗山煤矿进行一项特别调查。沿途,由于激烈思索,脑袋膨胀,那顶本来晃晃荡荡的五十八号咖啡色鸭舌帽竟紧紧地箍住了头颅。他很不舒服,把帽子揪下来,看到帽圈上沾着透亮的汗珠,嗅到帽子里散出来的热烘烘的油腻气味里混合着另外一种生冷气味。这气味很陌生,使他轻微恶心。他抬起手,捏住了喉头。临近煤矿时,黑色的路面坑坑洼洼,疾驰的卡车不得不把速度放慢。 [点击阅读]
许地山文集
作者:佚名
章节:74 人气:0
摘要:许地山(1893~1941)现代作家、学者。名赞堃,字地山,笔名落花生。祖籍广东揭阳,生于台湾台南一个爱国志士的家庭。回大陆后落籍福建龙溪。1917年考入燕京大学,曾积极参加五四运动,合办《新社会》旬刊。1920年毕业时获文学学士学位,翌年参与发起成立文学研究会。1922年又毕业于燕大宗教学院。1923~1926年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和英国牛津大学研究宗教史、哲学、民俗学等。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