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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流年 - 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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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件事情发生了。这事情的发生,使死亡的脚步很快地风驰到了老村长杜家的门前。
  老村长总是在初冬时候一早起床,吃一碗儿媳司马桃花端到床前的荷包皮蛋,踏着半睡半醒的村落,独自到村后的阳坡地里晒着暖儿翻他的中药书,那儿避风朝阳,日头如火坑一样暧,他只要在那坐上一阵,司马笑笑或蓝百岁们就会跟去陪着他。这一天,他闻着昨夜儿一个村落的男狂女欢的奶白气息到阳坡坐了一大响,还不见有人来陪他晒暧儿,他就知道昨夜村里的男人是一个一个如何地乏累了,于是,他独自翻着药书,并不真的能看进一页,只是让当归、黄莲、桔皮之类的名字,极为熟悉地从眼前滑过去,让温暖的记忆就从他眼前季节样轮换着走过来,那年初的事情,就在日光里春暧花开了。
  那一年他的媳妇死去了。他刚成家才二年,头胎孩娃刚起名儿叫杜岩,媳妇的肚子第二次鼓起了六个月,夜晚把手放在她的小肚手,能摸到肚子里虫子破壳样的弹动声,有天半夜她就对他说,我的喉咙疼了哩。三个月后的一个夜晚他的媳妇就果真死去了。
  他爬在媳妇的肚子上哭得死去活来,哭着哭着他就不哭了。他听见媳妇肚子里的弹动还依旧蹦蹦跳跳。然后他就背了一斗粮食跑了五十里去请接生婆。天将亮时,他牵着毛驴,把接生婆请到村里后,他媳妇已经被抬在了大门外的草铺上。
  接生婆说,人呢?
  他指了指草铺,说在那。
  接生婆没有下驴就调转驴头又走了。
  走了时接生婆只说了一句话,说你们三姓村没有一个大夫,就得死的要比生的多。那一年他刚好二十岁,死了媳妇,守了二年空床,忽然在一天就从村里不见了。他的哥嫂妹妹天黑时不见人回来,就在梁顶崖头唤得嗓子流血水,连夜照着马灯在摔死过牛羊的沟里崖里找。一夜之后一家人沮丧在村中央的石头上,就知道他离开村落了,走离耙楼山脉了。十三年后,他背着一包皮袱从村外回来时,把包皮袱放在村中的十字路口上,吃着妹妹端来的捞面条。妹妹说哥嫂都死了,都死在前年的腊月里,你孩娃杜岩十七了,能犁地、扶耧、扬场了,该成家立业啦。他端着面条碗,手在半空怔了怔,村那头就有了姑娘司马桃花的尖叫声,说她哥司马笑笑进城卖皮子还没有回来呢,可嫂子要生娃儿哩,生了一天没有生出来,现在死在床上啦。这时候,他起身到了司马笑笑的家里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差人把司马笑笑的女人抬屋中央的亮光里,放在搁死人一样的门板上,看了一眼说,笑笑媳妇是我们杜家的姑娘呀,然后就在她的人中上掐了掐,爬在她的嘴上吹吸一阵子,待她哇啦一声醒过来,他就找了六床被子,在门板头上迭三床,中间砌两床,脚头迭一床,使那门板上有了一个大斜坡。他让司马笑笑的女人躺在斜坡上,嘴里咬着刷锅的刷子把,把他的包皮袱打开了。

  村人就都见了,那包皮袱里有一本线装的中药书,就是那本后来世传的《黄帝内经》,另外就是一些闪光发亮的钳子、剪子、镊子和红、紫药水的小瓶儿。那些医疗器械在门口闪着光亮,把村人们的目光,刺得不停歇地眨。二十八岁的拐子杜桑,就在众人的目光里,用床单把司马笑笑媳妇盖在斜坡被子上,让她的双腿分开露在床单外,自己兜着那包皮叮哩叮铛钻进不断床单里,不慌不忙把医疗器械弄得响声不断,血水、羊水像河流一样从床单下面浸出来。吃半顿饭的功夫,村人们在屋门口听到冰冷的器械相碰的声音没有了。看见他把剪子、钳子、镊子等红淋淋的扔到门板下,然后自己大汗淋漓地从床单下面钻出来,手里像提了一只剥过皮的兔子样提着一个孩娃儿。
  这就是司马蓝的大哥司马森。
  从城里卖完腿皮的司马笑笑回来就做主把十六岁的妹妹许给了他的孩娃杜岩了。
  妹妹说,我才十六哩。
  做哥的司马笑笑说,他爹是大夫,村里人谁活不过四十他也要让你活过四十哩。十六岁的司马桃花欢天喜地就嫁了。因为他会接生,能把那本脆黄的中药书上的字满山野地念下来,他知道耙耧山外的许多村人从未闻过的新奇事,他就成了村落中的一个人物哩。他说该种小麦了,村人们就找着耧耙播种了。他说小麦黄了哩,村人就往地里挑肥去,他说你家孩娃肚里有虫了,开个处方,到镇上药店抓一剂药,孩娃吃了准能打下一堆虫。他指着怀孕的女人说,你胎位不正哩,晚上左侧睡,肚子下边垫个枕头,那女人到生孩娃时就顺利利生产了。
  村里没有人不重他这外出了十三年又回村的瘸子哩。他说世道都不一样啦,外面的村里都有村长啦,村里人就都觉得村长非他莫属了。他当了村长说:没别的法,三姓村要想人丁兴旺,就得生得比死得快,就得让女人生娃儿和猪下崽儿样。于是,几年来村里的孩娃就和蘑菇样满街满巷跑。可是,他没想到他这次在喉填症降临之后,他又让女人铺天盖地生娃时,女人把死像端进一盆菜送到他面前。
  他一如往常样坐在那面北坡上,日光在他周转的草地发出一丝一丝的响声来,听着那细微的日光声,中药书在他的膝盖上仿佛敞开的两扇老木门。这时候他听到了面前有了脚步声,以为是有男人走来了,抬起头却是三个女人如一股风、一团火样刮过来,见了村长,她们就喝天吆地,说村长,我们就知道你是在这儿,我们来没有别的事,问你一句昨儿夜男人们疯天疯地是你指派的不是,说男人们都说是你说只要女人生娃儿和猪下嵬儿一样勤,就不怕村人活不过四十岁?是你说女人生娃儿和猪嵬儿一样,多生的反而身子结实,是不是?女人们说,你说得这么好,你咋就爱你的儿媳呢?她怎就生了一男一女歇窝呢,夜里各家都床响一夜不歇,你孩娃杜岩的床咋就咔叽几下就不声响了?

  女人说我们去过镇上,也去过城里,没见过天下有你这样的村长哩,除了要女人们生娃儿,就再没有也能耐了。女人们说没有能耐你就别当这个村长呀,你当村长是让男人受活女人受罪哩。
  来说这话的是蓝百岁的女人梅梅和新嫁往杜姓的司马叶,还有一个是蓝家嫁给司马姓的豁嘴儿。这是三个昨夜哭了通宵的女人,相约而来,把话说得理直气壮,仿佛要把昨儿的一夜委屈兜头泼在他的头上。
  村长说,你们真的不怕村里断子绝孙,不怕三姓村在世上丢掉呀。
  你让你的儿媳妇生呀,豁嘴儿媳妇说,怕了让你儿媳妇生,我生了五胎,生老四、老五时难产差了一丁点儿要死掉,可司马桃花为啥儿生完竹翠就歇窝儿呢?
  杜桑的脸砰啪一声暗下来,那本如砖的药书就在他手里合上了。
  他说,弟妹,别忘了你是杜娃的闺女哩,你也算我的妹妹哩。
  我算你的啥儿妹妹哟,豁嘴媳妇把手卡在腰上,说几年前你让全村女人怀孕生娃儿,你亲妹难产死了你不是也没掉一滴泪,我这妹出了五辈你还知道我是你妹呀。
  老村长便不言不语了,脖子的喉结踢踏着上下动几下,似乎想说啥,终是没能说出来。这时候司马叶就往前站了两步,刺枝四散的枣树样扎在他面前,叫了一声拐子叔,说你是村长哩,三十九岁了,立马就是四十岁,全村人老几辈没人活到四十岁还识文断字,能看病抓药,无论如何你是村里知书达理的人,知书达理你竞能把一个一个男人都叫到家里,说让他们夜里回家抓紧弄女人。说你知道我这几天啥样吗?我坐完月子每天下身都流血,又黑又稠血和浓一样,流起来哗哗啦啦像是一条河,白天烧饭洗衣,忙一天下身都湿着,棉花碎布用半筐还擦不干净哩,我家满院子都是女人红烂烂的血臊味;睡一夜,第二天还下雨样沥沥拉拉滴。全村人都知道我得了下身不会干的病,都知道我男人缺个心眼儿,身体壮得和牛一模样,你知道他昨夜把我咋样了?我哭着求了他,他还把我用麻绳捆在床架上弄,弄得我死过去重又活过来,床上地下流的血像泼出去的洗脸水,我男人说你对他说,平均每个女人不生四个孩娃儿,村子就慢慢没有村子了。她说杜村长,你看看我的手脖儿,看看那肉头是咋样打了我又把捆在床上的。

  司马叶就手腕伸到村长面前了。
  日光在北山坡上,金水般洒下一地。初冬的潮气,在日光中噼噼剥剥化散着,微小的声息像升腾的水蒸汽。司马叶撸起红夹袄,把白嫩的胳膊猛地一下就甩在村长面前,手腕上捆绑过的绳痕,叽叽哇哇跳出来,又青又紫蛇样爬进了村长的眼睛里。
  司马叶说,你看不看我的下身呀,我的下半身烂得和坏桃坏梨一模样。
  村长没说啥儿,他从地上站起来,咳了一下,像含着一口痰样,从女人们身边回家了。
  司马叶追着他说,你别走呀村长。
  豁嘴媳妇唤说,拐子哥,你没让村人活过四十岁的能耐,你就把村长的位置让出来,光让女人生娃算啥儿本事呀。
  杜桑哥,这时候半天不说话的蓝百岁的女人梅梅说话了,他说我已经生过六胎啦,再生我都要死了哩,多男人百岁就听你的话,求你给他说一句,别让他夜里缠我行不行?我通霄怕他都躲在墙角不敢睡觉呀。
  往家里走着的村长听到梅梅的话,把步子淡下了,淡下了豁嘴女人和司马叶就都往前追过去,一齐说你别走呀村长,你做村长的心要公,别单单护着你家儿媳妇,像儿媳妇是你床上的人一样,生两胎就让歇窝了,可我们四胎、五胎还不能歇身子,村长杜桑立在村后的胡同口,脸色霜白,双唇绷成一条紫青的线,仿佛稍微一松会有一口东西从他嘴里流出来。看见他的儿媳妇司马桃花这时从胡同走将出来了,她是听见了吵骂走来的,走到公公身边,她淡下步子,听了几句女人们的骂,就忽然朝公公身后的三个女人跪下来。妹们嫂子们,她说不是公爹护我呀,是我男人杜岩没能耐,他是吃了爹上百副中药才让我怀上了柏娃和翠呢,要是你们硬逼我生,我就得去村里借别的男人哩。
  三个女人立在村长身后哑然不动了
  坡下的胡同口就静得如枯井口儿一模样。
  村长杜桑望着下跪的儿媳司马桃花,忽然低下头,有一口污血从他嘴里流将出来了,顿时,山坡上和村头漫满了血腥气,死就像汗湿的衣裳样贴在了村长的前胸后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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