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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回唱 - 第九章(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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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老村子来说,是的。看这儿,有好多亩果树的……你们怎么说?……desvergers。”
  “果园。”
  “对。”她的手指在豪宅照片的周围比画着。“我真想弄清楚我们的老房子具体在哪儿,我知道它就在毒宫这一片。要是能弄清楚准确的地点,那就太好了。”
  她跟我讲起了新沙德巴格。它是座有模有样的小城镇,建在离老村旧址三公里远的地方,有学校、医院、商业区,甚至还有一家小旅馆。她带着翻译,到镇上找过她的异母弟弟。第一次和帕丽在电话里长谈时,她已经告诉过我了,镇上好像没有一个人认得伊克巴尔,帕丽最后碰到一个老头,他是伊克巴尔童年时代的朋友,曾经见过他和全家老小,住在老磨坊附近的一块荒地上。伊克巴尔告诉过这位老友,他在巴基斯坦的时候,一直都能收到他哥哥寄来的钱,他哥哥住在加州北部。我问,帕丽说,我问,伊克巴尔有没有告诉你他哥哥叫什么?那老头说,告诉过,叫阿卜杜拉。那么,alors⑩,这以后的事就不是那么困难了。我是说,找到你和你父亲就不难了。
  我问伊克巴尔的朋友,伊克巴尔现在在什么地方?帕丽说,我问,他出了什么事?那老头说他不知道。可他好像非常紧张,说话的时候都没有看我。所以我想,帕丽,我担心,伊克巴尔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她往后翻,给我看她孩子们的照片,阿兰、伊莎贝尔和蒂埃里,还有她孙子孙女们的生活小照,有的是在生日晚会上拍的,有的穿着游泳裤,在泳池边上摆着姿势。还有她在巴黎的公寓,浅蓝色的墙,白色的百叶窗向下拉到窗台上,成排的书架。她在大学里乱糟糟的办公室,在风湿病逼得她退休之前,她一直在大学里教数学。
  现在我来给相册翻页,她告诉我照片上的人都是谁。她的闺中密友科莱特,伊莎贝尔的丈夫阿尔贝,还有帕丽的丈夫埃里克。埃里克是个剧作家,1977年死于心脏病。我在他俩的一张照片上停下来,他们年轻得不可思议,肩并肩,坐在餐厅橘黄色的坐垫上,她穿白衬衫,埃里克穿圆领衫,他的头发又长又软,扎成了马尾辫。

  “我们就是那天晚上认识的。”帕丽说,“别人介绍的。”
  “他看上去人很好。”
  帕丽点点头。“是啊。我们结婚时,我想,噢,我们要在一起过很长时间。我心里想,最少也得三十年,也许四十年,如果我们有福气的话。为什么不呢?”她盯着这张照片,有点出神,过了一会儿才微微一笑。“可是时间啊,它就像美貌,你拥有的总是不如想的那么多。”她推开相册,喝了口咖啡。“你呢?你一直没结婚吗?”
  我耸耸肩,翻到了下一页。“有一次,千钧一发。”
  “对不起,‘千钧一发’?”
  “意思是差一点儿就结了。可我们没到戴戒指的阶段。”
  这不是实话。那件事既痛苦又让人心乱如麻。即使到了现在,一想起来,胸口还是会隐隐作痛。
  她把脑袋一低。“真对不起,我太冒昧了。”
  “不,没关系的。他找了别人,更漂亮,也……也没那么多的拖累,我猜的。说到漂亮,这是谁?”
  我指着一个引人注目的女人,长长的黑发,大大的眼睛。在照片上,她手里夹着一支香烟,似乎颇为厌倦,胳膊肘紧贴着身体一侧,头漫不经心地向后仰着,可她的目光非常犀利,充满了挑衅的味道。
  “这是妈芒。我的母亲,妮拉·瓦赫达提。也可以说我原以为她是我母亲。你知道的。”
  “她漂亮极了。”我说。
  “是很漂亮。她自杀了。1974年。”
  “对不起。”
  “不,不。不要紧。”她心不在焉地用大拇指的指肚蹭了蹭照片。“妈芒很优雅,也很有才华。她读了很多书,有很多非常大胆的观念,而且从来都是对别人直言相告。可她心里也深藏着悲伤。我这一辈子都觉得,她给了我一把铁锹,对我说:把我心里这些窟窿填上,帕丽。”

  我点点头,感觉自己听懂了什么。
  “可我做不到。后来呢,我也不想做。我干了些不负责任的事。不顾后果的事。”她靠到椅子背上,肩膀塌下来,把两只又白又细的手放到腿上。她思考了一分钟,才开口说道:“J'auraisdêtreplusgentille——我真该对她好点。人永远都不会后悔这样做。等你老了,你永远都不会对自己说:噢,真希望我过去对某某人不好。你永远不会那样想的。”有一阵儿,她露出了一副深受打击的表情,看上去就像个无助的小女生。“那样做本来也没那么困难。”她疲倦地说,“我真该对她好点。我真该向你学习。”
  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合上了相册。稍停片刻,她又高高兴兴地说:“噢,好了。现在我想问你点事情。”
  “当然可以。”
  “能给我看看你的画吗?”
  我们俩相视一笑。
  帕丽跟巴巴和我待了一个月。早晨我俩一起下厨,弄早餐。黑咖啡和吐司是帕丽的,我喝酸奶,煎蛋和面包皮给巴巴,从去年开始,他就喜欢上了这一口。吃这么多的鸡蛋,我担心会让他的胆固醇增高,所以有一次巴巴去看病的时候,我问了巴希里大夫。他还是老样子,冲我抿嘴一笑,说:哦,我可不担心。这句话打消了我的疑虑,至少暂时如此,可是过了一会儿,在帮巴巴扣好安全带的时候,我才想到,也许巴希里大夫的本意是:我们已经过了那个阶段。
  吃完早餐,我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其实就是我的卧室。我工作时,帕丽陪着巴巴。应她的要求,我给她写了巴巴喜欢看的电视节目表:什么时候让他吃上午的药,他喜欢哪种零食,一般什么时间吃。是她让我把这些都写下来的。

  你进来问就行了。我说。
  我不想打扰你。她说,我也想了解。我想了解他。
  我没告诉她,她永远也没办法按自己希望的方式了解他了。不过,我还是跟她讲了一些小窍门。比如说,如果巴巴开始焦虑不安,要想让他平静下来,我通常——不是次次如此——会马上递给他一本免费送来的家庭购物目录,或是一份卖家具的广告折页。这两样东西我总是有充足的备货。
  如果你想让他小睡一会儿,就换到天气频道,任何跟高尔夫有关的节目也成。千万别让他看烹饪节目。
  为什么不能?
  不知道怎么搞的,他一看就激动。
  吃完午饭,我们便出门散步,时间不长,因为他俩都撑不下来——巴巴很快就累了,而帕丽有关节炎。巴巴的目光中带着警惕,心神不宁地沿着人行道,一步三晃地走在我和帕丽中间。他戴着一顶旧前进帽,身穿开襟羊毛衫,脚上是一双翻毛软皮鞋。街区周围有一座中学,校内有块足球场,草皮修剪得很烂,对面就是我常带巴巴去的小运动场。我们总能看见一两个年轻的母亲,婴儿车停在她们身边,小宝宝在沙坑里东倒西歪,偶尔有一对十几岁大的孩子,旷了课,抽着烟,吊儿郎当地晃来晃去。这些半大孩子啊,他们从来不拿正眼瞧巴巴,就算看一眼,也是无动于衷,甚至带着隐隐的蔑视,好像我父亲的年老力衰纯属活该。
  有一天,我放下手头正在听写的录音,去厨房添咖啡。我发现他们俩正在看一部电影。巴巴靠在躺椅上,从披巾底下伸出两只便鞋,脑袋前倾,嘴巴微张,眉毛皱在一起,不知道是专心还是困惑。帕丽坐在他身边,两只手夹在膝盖中间,双脚交迭。
  “这是谁呀?”巴巴问。
  “这是拉蒂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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