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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夏
“你爸爸很了不起。”
阿德尔抬起头。原来是马拉拉伊老师弯下腰,在他耳边小声说了这么一句。她是个圆滚滚的中年妇人,肩膀上围着一条紫色披巾,上面缀了好多小珠子。她笑眯眯地看着他,眼睛都睁不开了。
“你是个幸运的孩子。”
“我知道。”他小声答道。
好。她张开嘴巴,不出声地说。
他们站在本镇新建女校的正门台阶上。这是一幢四四方方的淡绿色楼房,平平的楼顶,宽大的窗户。阿德尔的父亲,他的巴巴江,做了简短的祷告,随后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群众聚集在他们面前,有孩子,也有家长和老人,大约一百来号,在正午灼人的热浪包皮围下,眯缝着眼睛。他们都是当地人,家住小镇沙德巴盖瑙,也就是“新沙德巴格”。
“阿富汗是咱们所有人的母亲。”阿德尔的父亲说着,朝天竖起了粗大的食指,玛瑙戒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但是,咱们的母亲生了病,病了很长时间。这个时候,母亲需要儿子们帮她好起来,这毫无疑问,可母亲也需要女儿们,同样需要,也许更需要!”
这番话引发了热烈的掌声,还有几嗓子喝彩。阿德尔扫视了一下听众的面孔。他们心醉神迷地仰望着他父亲。巴巴江站在他们面前,高大,强壮,魁伟,两道黑黑的浓眉,满脸的大胡子,肩膀几乎和身后的楼门一样宽。
父亲继续讲话。阿德尔和卡比尔交换了一下眼神。卡比尔是巴巴江两个保镖中的一个,此时手拿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面无表情地站在巴巴江的另一侧。他戴着一副飞行眼镜,阿德尔可以从黑色镜片上看到人群的影子。卡比尔又矮又瘦,简直弱不禁风,一身西装颜色俗艳,淡紫,青绿,橙黄,可巴巴江说他是老鹰,谁要是小看他,可就犯了大错,等于自寻死路。
“所以我要对你们讲,阿富汗年轻的女儿们。”巴巴江开始总结,他伸出两条又粗又长的胳膊,做出了欢迎的手势。“你们现在肩负着庄严的使命,要好好学习,专心致志,学有所成,不仅要让你们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为你们骄傲,也要让咱们所有人共同的母亲感到自豪。她的未来在你们手里,而不在我手里。我请求你们,不要把这座学校当成我送给你们的礼物。这只不过是一座楼,楼里装着的才是真正的礼物,那就是你们。你们才是礼物,年轻的姐妹们,你们不仅是给我的礼物,不仅是给沙德巴盖瑙全体人民的礼物,最重要的是,你们是给阿富汗母亲的礼物!真主保佑你们。”
群众爆发出更热烈的掌声。有几个人喊了起来:“真主保佑你,指挥官!”巴巴江举起一只拳头,咧开大嘴笑着。因为骄傲,阿德尔差一点掉下眼泪。
马拉拉伊老师递给巴巴江一把剪刀。通往教室的楼门两边绑起了一块红布。群众想看得更清楚,越挤越近,卡比尔朝几个人示意,让他们后退,还推搡着其中两人的胸口。很多人高举手臂,拿着手机,给剪彩录像。巴巴江接过剪刀,迟疑了一下,然后转向阿德尔:“来,儿子,你来代劳。”他把剪刀递到阿德尔面前。
阿德尔眯起眼睛。“我?”
“去吧。”巴巴江说着,冲他使了个眼色。
阿德尔剪断了红布。掌声经久不息。他听到好几台相机按着快门,人们高呼“真主至大!”
巴巴江此后站到门口,学生们排好队,一个接一个地走进教室。她们都是小姑娘,年龄在八到十五岁之间,包皮着白头巾,穿黑灰相间的条纹校服,这是巴巴江送给她们的。阿德尔看到,每个学生进来的时候,都会腼腆地向巴巴江报上自己的名字。巴巴江亲切地微笑着,轻轻拍拍她们的头,说上一两句鼓励的话。“祝你成功,玛丽亚姆小姐。好好学习,霍梅拉小姐。给我们长脸,伊尔哈姆小姐。”
后来在那辆黑色的丰田陆地巡洋舰边上,阿德尔站在父亲身旁,热得直冒汗,看着他和当地人握手。巴巴江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捻着念珠,身体微微前倾,皱着眉,点着头,对每个人都很专注,耐心地听着男男女女向他道谢,祝福,表达尊敬,很多人借这个机会求他帮忙。有位母亲,孩子病了,需要去喀布尔看医生;有个男人想借钱,开个修鞋铺;还有个机修工想要一套新工具。
司令官,请您行行好……
我实在没办法了,司令官……
阿德尔从来没听到过直系亲属以外的任何人,用任何不是“司令官”的字眼称呼过巴巴江,哪怕现在俄国人已经走了很长时间,哪怕巴巴江已经有十年,甚至更长的年头,一枪都没开过。在家里,客厅的墙上挂满了巴巴江参加“圣战”时期的照片,每一张阿德尔都牢记在心:一辆满是灰尘的老吉普,父亲倚靠着挡泥板;一辆烧焦的坦克,他蹲在炮塔上;他们击落的一架直升机,旁边是他和手下人摆着姿势,意气风发,子弹链横捆在他胸前。还有一张是他穿着马甲,背着子弹袋,跪在沙漠里,脑门触地,正在做礼拜。阿德尔的父亲那时比现在要瘦得多,而且在这些照片上,他身后总是荒凉一片,只有沙漠和群山。
打仗的时候,巴巴江两次吃了俄国人的子弹。他给阿德尔看过伤疤,一处位于胸腔的左下方,他说这一枪打烂了脾脏,另一处离肚脐眼只有一个大拇指的距离。他说不管怎么看,自己都很走运。有的战友失去了胳膊,腿,眼睛,还有战友烧伤了脸。他们这样做是为自己的国家,巴巴江说,他们这样做也是为了真主。他说,这就是圣战的意义。牺牲。你牺牲掉你的手脚,你的视力,甚至你的生命,可你牺牲也欢喜。他说,圣战也可以给你带来某些权利,让你获得特权,因为真主一定会让那些做出牺牲的人得到最公正的回报。
此生如此,来生也一样。巴巴江说着,伸出粗粗的指头,先朝下,再朝上。
看照片的时候,阿德尔真希望自己也打过圣战,在那些比现在还要危险的日子里,和父亲并肩战斗。他喜欢想像自己和巴巴江一起,朝俄国人的直升机射击,炸掉坦克,躲避炮火,住在山上,睡在洞里。父子英雄,战地佳话。
还有一张装裱过的大照片,巴巴江微笑着,和卡尔扎伊总统肩并着肩,拍摄地点是阿尔格堡,喀布尔的总统府。这张照片是最近在一个小型颁奖仪式上拍的,巴巴江因为在沙德巴盖瑙的人道主义工作获得了表彰,他完全配得上这个奖。新女校只是他最近一个项目。阿德尔知道,过去镇上经常有女人在生孩子的时候死掉。但在现在不会了,因为他父亲开了一家很大的诊所,有两个医生和三个助产士,他们的薪水由父亲自掏腰包皮。在诊所里,镇上所有人都可以得到免费治疗;沙德巴盖瑙的所有孩子都接种了疫苗。巴巴江派了工程队,确定了全镇的取水点,打了井。也是在巴巴江的帮助下,沙德巴盖瑙接通了全天候的电力。至少有十几家生意是靠他的借款做起来的,阿德尔从卡比尔那儿了解到,这些钱如果不是全部有去无回的话,也绝大多数都没有归还。
此前和老师讲话时,阿德尔所言不虚。他知道,身为这样一个人的儿子,他确实是幸运的。
就在一轮又一轮的握手即将结束的时候,阿德尔发现有个瘦小的男人正在向他父亲靠近。他戴着一副圆圆的窄框眼镜,留着短短的花白胡子,牙也小小的,像烧过的火柴头。他身后跟着个男孩,岁数和阿德尔差不多,穿着一双破了洞的运动鞋,两个大脚趾头顶在外面。头发趴在他脑门上,像一丛茂密的、纹丝不动的乱草。他的牛仔裤上沾满了泥土,而且太短了,短袖衫却正好相反,几乎耷拉到了膝盖。
卡比尔挡在老头和巴巴江中间。“我已经告诉过你了,这会儿不行。”他说。
“我就跟司令官说几句话。”老汉说。
巴巴江伸出胳膊,搂过阿德尔,温柔地把他扶上陆地巡洋舰的后座。“咱们走,孩子。你妈等你呢。”他也爬进车里,坐到阿德尔身边,关上了门。
阿德尔坐在车里,茶色玻璃窗升上来的时候,他看见卡比尔对老汉说了句什么。阿德尔听不见。随后,卡比尔从SUV前面绕过来,坐进司机位置,将冲锋枪放到副座上,发动了汽车。
“什么事?”阿德尔问。
“没什么要紧的。”卡比尔说。
他们拐到路上。有些孩子从人群里跑出来,追了一会儿,直到陆地巡洋舰加速开走。卡比尔开着车,穿过沙德巴盖瑙拥挤的主干道,它将小镇一分为二。碰到有人挡路,他得时不时按响喇叭。人人都会避让。有些还挥手致意。阿德尔望向两边拥挤的人行道,一幅幅熟悉的画面让他的目光断断续续地停留:死畜挂在肉铺的钩子上;铁匠摇着木轮,用手摇泵的风箱鼓风;水果贩子守着葡萄和樱桃,拿扇子轰苍蝇;还有街头理发师,正用挂在藤椅上的皮带磨着剃刀。他们经过了好几家茶叶行,烤肉馆,一个汽车修理厂,一座清真寺。卡比尔把车拐进了镇上的公共大广场。广场中央有座蓝色的喷泉,一尊高过两米七的黑色石雕像,这是个圣战游击队员,面朝东方,脑袋包皮着头巾,肩扛火箭筒。巴巴江亲自从喀布尔找了位雕塑家,建起了这尊雕像。
公路北面有几片住宅区,大部分都只有狭窄的街道,路面未曾铺过,平顶小屋刷成了或白,或黄,或蓝的颜色。有几户人家的房顶上立着卫星天线,许多窗口松松垮垮地挂出了阿富汗国旗。巴巴江告诉过阿德尔,沙德巴盖瑙的大部分房屋和商户,都是最近十五年里盖起来的。他对许多建筑伸出过援手。这里的大多数居民都把他看成沙德巴盖瑙的建立者。阿德尔还知道,镇里的长者们曾经提议,用巴巴江的名字为本镇命名,但他拒绝了这份荣誉。
由此出发,沿公路北行,三公里开外,便是沙德巴盖库赫纳,旧沙德巴格。阿德尔从未见过老村几十年前的面貌。巴巴江让他和他母亲从喀布尔搬到沙德巴格时,村庄几乎已经完全毁弃。所有人家都没了。往日的遗迹只剩下一座风蚀的磨坊。到了沙德巴盖库赫纳,卡比尔左转,下了公路,拐上一条没有铺过的宽阔岔道,它大约四百米长,从公路通往阿德尔和父母住的大院,院外建有厚厚的围墙,高达三米七。如果不算老磨坊,那么这就是现在沙德巴盖库赫纳惟一没有倒掉的建筑了。此时,SUV在小路上跋涉着,颠簸着,阿德尔可以看到白色的围墙,墙头拉着一圈圈的铁丝网。
一个穿制服的卫兵敬了礼,开了大门,他总是站在这儿,守卫着院门。卡比尔把SUV开进院内,沿着碎石路,开向家里的大宅。
房子三层高,刷成了亮粉和松石绿。它有高大的柱子,突出的房檐,还有玻璃外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屋外建有胸墙,游廊镶嵌着亮闪闪的马赛克,阳台宽大,配有熟铁制成的弯花护栏。房子里有九间卧室,七个洗手间,阿德尔和巴巴江玩捉迷藏的时候,他有时要转悠一个小时,甚至更长时间,才能把父亲捉到。洗手间和厨房里的所有台子,都是花岗岩和大理石做的。近来很让阿德尔开心的是,巴巴江一直在说要在地窖里修个游泳池。
卡比尔驶入正门外的环形车道。他关掉了引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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