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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回唱 - 第六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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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带她回到急诊室,转过拐角。“三床。我很快就把出院手续拿过来。”
  帕丽谢了他,走到母亲床边。
  “嗨,妈芒。”
  妈芒疲倦地笑了笑。她头发乱糟糟的,袜子一样一只,额头用绷带包皮扎过了,左腕上连着静脉注射管,无色的液体滴落。她身上的病号服穿得不对,没有系好,前襟敞着口,帕丽能看到一小段母亲剖腹产后留下的疤,一条纵向的粗线,颜色很深。几年前她问过母亲,为什么她这道疤与惯例不同,不是横切出来的,妈芒解释说,大夫当时说是某种技术上的原因,可她想不起来了。重要的是,她说,他们把你掏出来了。
  “我毁掉了你的夜晚。”妈芒低声说。
  “因为你出事了。我来接你回家。”
  “我可以睡上一个星期。”
  她慢慢合上了眼,不过仍然在用一种倦怠、困顿的声音说着话。“我坐着看电视来着。我饿了。我进了厨房,想找点面包皮,橘子酱。我滑倒了。我不清楚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踩到什么了,可我摔倒的时候,头打到了烤箱的门把手。我想我昏迷了一分钟,也许两分钟吧。坐下,帕丽。你像个鬼影。”
  帕丽坐下了。“医生说你喝了酒。”
  妈芒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虽然频繁光顾医院,可她对医生的反感有增无减。“那个小屁孩?小流氓。他懂什么?嘴里还留着他母亲的奶头味儿。”
  “你老开玩笑。只要我一提这事。”
  “我累了,帕丽。换个时间再骂我吧。老虎凳想跑也跑不掉。”
  她很快就睡着了。打着呼噜,毫无魅力可言,她只有烂醉之后才这样。
  帕丽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等着德劳内大夫,想像着于连坐在灯光昏暗的桌边,菜单拿在手里,向波尔多高脚杯对面的克里斯蒂安和奥雷莉解释着这场危机。他刚才提出要陪她来医院,可这话说得更像是敷衍,只不过是出于礼节。不管怎么说,让他来这儿都不是个好主意。如果德劳内大夫觉得在此之前,他已经见识了戏剧化……尽管如此,就算他不能陪她过来,帕丽也希望他不要自顾自地去吃晚饭。可他去了。她现在仍然觉得有点惊讶。他满可以跟克里斯蒂安和奥雷莉解释一下。大家可以另挑一个晚上,换一下订座的时间。可于连去了。这不只是粗心的问题。不。这样做是怀着恶意的,是存心的,是拿刀子伤人。他有这能力。帕丽可不是才明白过来。最近她很想知道,他是不是还有这方面的偏好。
  妈芒第一次遇见于连,也是在急诊室,跟这一间可不一样。那是十年前了,是1963年,帕丽十四岁的时候。他开车送一个偏头疼发作的同事过来。妈芒领着帕丽。那一次帕丽是病人,在学校的体操课上,她扭伤了脚踝,伤得很厉害。帕丽躺在轮床上,于连拉了把椅子进房间,便和妈芒聊上了。帕丽现在想不起来他们俩当时都谈了什么。她只记得于连说:“帕丽——那不就是巴黎吗?”③然后是妈芒那百说不厌的回答:“不,没那个s。波斯语里是‘仙女’的意思。”

  那个星期晚些时候,一个雨夜,他们约了于连吃晚餐,地点是圣日耳曼大街边上的一间小酒馆。此前在家里,妈芒演示了一番什么才叫磨磨蹭蹭。她拿不定主意要穿什么,最后终于决定下来,崧蓝色的裙子,配紧身围腰,戴晚装长手套,尖头的细高跟鞋。甚至进了电梯,她还在问帕丽:“没那么杰姬④对吧?你觉得呢?”
  大家饭前先抽烟,三个人都抽,妈芒和于连还拿特大号的磨砂玻璃杯喝啤酒。等两人都喝完,于连又要了两大杯,还有第三轮呢。于连穿着白衬衫,打领带,方格子的晚装西服,一个有教养的男人,彬彬有礼,收放自如,时而轻松微笑,时而放声大笑。此前在急诊室昏暗的灯光下,帕丽都不曾注意,他只在鬓角有少许花白,她估计他的年纪和妈芒不相上下。他通晓时事,津津乐道于戴高乐对英国加入欧洲共同市场的否决。出乎帕丽的意料,这些话题在他讲来倒也不失有趣。妈芒问到了,他才交底,说他已经开始在索邦教经济学了。
  “做教授?非常迷人。”
  “噢,才没有呢。”他说,“改天你来听听课,马上就能把这种看法扳过来。”
  “没准儿我真去。”
  帕丽能看出来,妈芒已经喝高了。
  “没准儿哪天我偷偷溜进去,看你育人。”
  “育人?你可真没忘我是教经济理论的,妮拉。你要真来的话,就会发现学生们拿我当笨蛋。”
  “呃,这我可不信。”
  帕丽也不信。她猜测,肯定有大把的学生想和于连睡觉。在餐桌上,她小心翼翼,免得让人发现她在看他。他有一张典型的黑色电影里的脸,一张最适合拍黑白片的脸,活动百叶窗把一条条平行的暗影铺在他脸上,香烟一缕,从他脸旁袅袅而上。还有一缕头发,像个圆括号,精准地搭落在他的眉梢,非常优雅——也许过于优雅了。虽然这缕头发实际上只是未经计算掉下来的,可帕丽注意到,他就是不肯抬抬手,把它整理妥帖。
  他问起妈芒开的小书店。它位于塞纳河对岸,阿尔科勒桥的另一头。

  “你有爵士乐的书吗?”
  “有啊。”妈芒说。
  屋外雨声高亢,小酒馆也愈发喧闹。跑堂的给他们端来奶酪泡芙和火腿烤串,妈芒和于连随即展开了冗长的讨论,涉及巴德·鲍威尔、桑尼·斯蒂特、迪齐·吉莱斯皮,以及于连深以为爱的查理·帕克。妈芒告诉于连,她更喜欢切特·巴克和迈尔斯·戴维斯的西岸爵士,他听过《几分蓝调》⑤吗?帕丽没想到妈芒这样喜欢爵士,对这么多不同风格的音乐家如此熟悉。她受到了打击,这可不是第一次了,她既感到像小孩子一样对妈芒的崇拜,同时也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因为她对自己的母亲并没有完全了解。有一件事倒不让人吃惊,那就是妈芒对于连既轻松随意,又技艺精湛的引诱。妈芒干起来得心应手。在吸引男人的注意力上,她向来不会觉得力不从心。对男人们,她总是狼吞虎咽。
  帕丽看着妈芒,看她娇声低语,被于连的笑话逗得咯咯直乐,看她歪起脑袋,心不在焉地捻着一缕头发。她又一次感到惊奇,全因妈芒如此年轻,如此美丽。虽说她身为母亲,却只比她大二十岁。她长长的黑发,饱满的胸,摄人魂魄的眼睛,脸上散发出古典王族迫人的辉光。更让帕丽惊奇的是,她和妈芒的相似之处竟然如此之少,自己长了一双严肃而无神的眼睛,长长的鼻子,笑起来就看得见齿缝,还有这对小乳房。但凡她也有美貌可言,也只是最朴素、最凡尘的那种美。待在妈芒身边,帕丽总会想到,自己这副模样只配得上普普通通的布衣。偶尔,是妈芒让她产生这样的想法,尽管那层意思总是隐藏在恭维之辞的特洛伊木马里。
  她会说,你很幸运,帕丽。你不必太努力工作,就能让男人们认真地对待你。他们一定会重视你的。太漂亮,只会把事情搞砸。她大笑起来。噢,听我说。这可不是我的经验之谈。当然不是了。只是观察。
  你在说我不漂亮。
  我在说你别老想着漂亮。再说了,你蛮可爱的,这就够好的了。我向你保证,亲爱的。甚至更好。
  帕丽相信,她也不太像父亲。他是个高个子,面容严肃,大脑门,尖下巴,薄嘴唇。在自己的房间里,帕丽留了几张父亲的照片,出自她在喀布尔家里度过的童年时代。1955年,也就是妈芒和她搬到巴黎的时候,父亲病倒,没过多久就死了。帕丽常常看着父亲的旧照,特别是他们俩——她和父亲的那张黑白合影,他们站在一辆老式美国汽车前,父亲靠着汽车的挡泥板,把她搂在怀里,两个人都在微笑。她记得有一次和父亲坐在一起,他往衣橱上画长颈鹿和长尾巴猴子。父亲让她给一只猴子涂颜色,抓着她的手,一笔一画,耐心地教她。

  看着照片上父亲的脸,一直以来都存在的那种感觉在帕丽心头再度升起。从记事的时候起,她一直都有这种感觉,这种在她的生活中,某种东西或某个人缺失的感觉,对她自身的存在来说,缺失的东西或人又是不可或缺的。有时候,这种感觉朦朦胧胧,像一个信号,穿越了晦暗的小径和浩瀚的荒野,化作收音机里一声细弱的呼叫,遥远而飘忽不定。还有些时候,这种缺失的感觉却是那样清晰,那样亲密,仿佛触手可及,让她的心猛然沉落下去。比如两年前在普罗旺斯,帕丽看到农屋前有棵大橡树的时候。还有一次是在杜伊勒里公园,她看到有个年轻的母亲拉着红色的玩具车,车里坐着她儿子。帕丽想不明白。她曾经读到过一篇报道,说的是一个土耳其中年男子突然陷入了深度抑郁,而就在此时,他完全不知道有过的双胞胎兄弟正划着独木舟,在亚马逊雨林中漂流,致命的心脏病突然发作。要想清晰地反映她的感受,这件事是最接近的。
  她曾和妈芒谈过。
  好了,我亲爱的,这没什么神秘的。妈芒说。你想你父亲了。他从你的生活中消失了。你有这种感觉也很自然。肯定是这么回事。到这儿来。亲妈芒一下。
  妈芒的回答完全合理,可还是不能令人满意。帕丽的确相信,如果父亲还活着,还和她在一起,她会感觉更加充实。可她明明记得,就算她小时候,和父母一起住在喀布尔的大宅子里,她已经有这种感觉了。
  吃完菜不久,妈芒暂时告退,去了酒馆的洗手间,于是帕丽有了几分钟的时间,单独和于连在一起。他们谈起了帕丽一星期前看过的一部电影,让娜·莫罗在片中扮演赌徒,他们还谈了谈学校和音乐。她讲话的时候,他把胳膊肘放到餐桌上,朝她凑近了一些,全神贯注地听着,又是微笑,又是皱眉,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她。这是表演,帕丽告诉自己,全都是他装出来的。油滑的行为,他专门做给女人看的,现在就在做,当场就做了,想和她调调情,拿她找乐子。然而,在他不屈不挠的注视下,她难以自禁地脉搏加快,小腹一阵紧似一阵。她发现自己正在用一种矫揉造作,假装世故的可笑腔调讲话,一点也不像她正常说话的样子。她知道自己正在这样做,却停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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