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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回唱 - 第四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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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什么事了?”
  “冬天,尊贵的太太。冬天作践这些村子,每年都要随随便便弄死一两个孩子。你只能希望它别进你家的门。”
  “真主啊。”她低声道。
  “说点高兴的吧,”我说,“我妹妹又怀上了。”
  到了村里,光脚板的孩子们照例蜂拥而上,追着车欢迎我们,可等妮拉一从后座上下来,小孩们马上变得鸦雀无声,直往后退,也许是怕她骂人。可是妮拉表现得非常耐心和友好。她跪下来,微笑着,和每个孩子讲话,握他们的手,摸他们的脏脸蛋,抚弄他们的脏头发。让我尴尬的是,村民们聚拢过来,围观妮拉。其中就有我的发小巴依吐拉,他和他兄弟们一起,蹲在房檐上往这边看,活像一排乌鸦,全都在嘴里嚼着纳斯瓦尔烟末子。他父亲谢基卜毛拉也在,和三个白胡子老头一起,坐在一堵墙下的阴凉里,漠然地捻着手里的念珠,眼珠子却不嫌老,紧盯住妮拉和她裸露的胳膊,一脸的不高兴。
  我把妮拉介绍给萨布尔,然后一块走向他和帕尔瓦娜的小土房,身后跟着一帮看热闹的。到了门口,尽管萨布尔告诉妮拉不必多礼,可她还是非要把鞋脱掉。大伙一进屋,我就看见帕尔瓦娜默默坐在角落里,紧绷绷地缩成了一个圆球。她向妮拉问了好,声音小得像蚊子一样。
  萨布尔朝阿卜杜拉扬扬眉毛。“上茶,儿子。”
  “噢,别麻烦了。”妮拉说着,一屁股坐到了帕尔瓦娜身边的地上。“不必了。”可是阿卜杜拉已经闪身进了隔壁,我知道那屋子既是厨房,又是他和帕丽睡觉的地方。门洞上钉着一块脏乎乎的塑料布,用来隔开我们待的这个房间。我坐下来,手里摆弄着车钥匙,后悔没机会提前和我妹妹说一声,告诉她有人要来串门,好让她有时间收拾收拾。煤烟熏黑了龟裂的土墙,妮拉坐的破床垫也沾了一层灰,屋里仅有的一个窗户上星星点点,全是苍蝇屎。

  “这地毯多漂亮啊。”妮拉快活地说,用手指摩挲着那张小毯子。它是大红色的,图案是大象的脚印。这是萨布尔和帕尔瓦娜拥有的惟一值钱的物什,可那年冬天一来,它就要被卖掉了。
  “原来是我父亲的。”萨布尔说。
  “是土库曼地毯吗?”
  “是。”
  “我特别喜欢他们用的羊毛。做工也好得难以置信。”
  萨布尔点了点头。哪怕和她说话的时候,他也没朝她的方向看过一眼。
  塑料布一掀,阿卜杜拉进来了,端着一只托盘,上面有几个茶杯。他把托盘放到妮拉身前的地上,给她倒了杯茶,便盘起腿,坐到她对面。妮拉和他拉话,问了他几个简单的问题,可阿卜杜拉只是点着他剃光的脑袋,吭哧出一两个字作答,之后便怯生生地看着妮拉。我跟这孩子讲话时留了个心眼,就算骂他失礼也要和颜悦色。我会采用一种友善的方式,因为我喜欢这孩子,他生性认真而且能干。
  “什么时候生?”妮拉问帕尔瓦娜。
  我妹妹低着头,说预产期在冬天。
  “你真幸运。”妮拉说,“马上就有宝宝了。而且还有这么一位懂事的继子。”她朝阿卜杜拉笑了笑,那孩子依旧面无表情。
  帕尔瓦娜嘟哝了一句什么,可能说的是“谢谢”。
  “还有个小姑娘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妮拉问,“帕丽?”
  “她在睡觉。”阿卜杜拉马上说。
  “噢。听说她好可爱。”
  “去把你妹妹抱来。”萨布尔说。

  阿卜杜拉磨蹭着,看看父亲,又看了看妮拉,这才满脸不情愿地起身,去抱妹妹。
  即使到了现在,如果我有心推卸责任,也会说,阿卜杜拉和他妹妹之间不过是一般的兄妹关系。可这不是真的。除了真主,没人知道他俩为什么选择了彼此。这是个谜。我从未见过两个人之间能有这样的亲和力。实际上,阿卜杜拉更像帕丽的父亲,而不仅仅是兄长。当她还是个婴儿,还在半夜里哭闹的时候,正是阿卜杜拉从睡觉的小床上爬起来,走到她身边。是他承担起了给她换尿布,包皮好襁褓,哄她睡觉的责任。他对帕丽的耐心是无限的。他抱着她满村转,到处显摆,仿佛她是全天下最让人渴望得到的奖杯。
  等他把迷迷糊糊的帕丽抱进房间,妮拉便要求抱她一下。阿卜杜拉板着脸,不放心地递过妹妹,好像心里已经出于本能,拉响了警报。
  “噢,她真是个小可爱。”妮拉叫出声来,笨手笨脚地晃荡着,暴露出她对怎么带孩子一窍不通。帕丽困惑地看看她,再看看阿卜杜拉,然后开哭。阿卜杜拉一把将她从妮拉手里抱了回来。
  “瞧她的眼睛!”妮拉说,“噢,还有那小脸蛋!多可爱啊,是不是,纳比?”
  “就是,尊贵的太太。”我说。
  “名字也取得这么好听:帕丽。她可真漂亮,真像小仙女似的。”
  阿卜杜拉搂着帕丽,摇晃着她,同时看着妮拉,脸色越来越难看。
  回喀布尔的路上,妮拉无力地坐在后座上,头倚着车窗,很久都没说一个字。后来,她突然哭了。
  我把车停到路边。
  她很长时间都不讲话,只是用两手捂着脸,肩膀抖动着,呜呜咽咽。最后,她拿手帕擤了鼻子。“谢谢你,纳比。”她说。

  “谢我什么,尊贵的太太?”
  “谢你带我去那儿。见到你家人真是我的福分。”
  “是他们的福分才对。也是我的。我们很荣幸。”
  “你妹妹的孩子真漂亮。”她摘下太阳镜,轻轻擦着眼睛。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最好还是先把嘴巴闭上。可是刚才她当着我的面哭了鼻子,这么不见外,我总该有些言语上的表示才对。我轻声说道:“您也会有的,尊贵的太太。托靠安拉。真主一定会看在眼里。您只需等待。”
  “我想真主不会的。真主看不到这些。”
  “当然会。真主会看到的,尊贵的太太。您这么年轻。如果真主希望如此,您就一定会有的。”
  “你不明白。”她疲倦地说。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疲惫不堪,这样无精打采。“已经没了。在印度就被整个拿掉了。我身子里是空的。”
  这一番话让我无言以对。我真想爬到后座上,揽她入怀,用不停的亲吻来抚慰她。没等我弄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我的手已经伸到了后面,抓住了她的一只手。我本以为她会抽回去,可她带着感激,紧紧握住我的手,于是我们便坐在车里,不看对方,只是望着身边的原野,满目的灰黄,无尽的枯萎,只被干涸的灌渠划破,丛生的灌木与散落的岩石之外,偶有星星点点的生命微澜。我手中有妮拉的手,眼中是群山和电线杆,目光跟随着一辆运货的卡车,它在远方缓慢行进,车后尘土漫卷,哪怕就这样坐到天黑,我也是幸福的。
  “带我回家。”她最后说,松开了我的手,“今晚我得早点休息。”
  “是,尊贵的太太。”我清了清嗓子,伸出微麻的手,挂上了一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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