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我要。。。
轻松的小说阅读环境
蒲柳人家 - 章节十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这几天,周檎白天在家里给云遮月写新词,夜晚便到老木匠郑端午的瓜棚去,跟柳罐斗、何大学问、吉老秤、郑端午等人聚会。有时聚会在柳罐斗的大船上,郑整儿和荷妞就代替他们的老爹看瓜,巡风放哨的是云遮月,不用何满子;因为爷爷说他还是个黄口小儿,不能担当大任。
  望日莲这几天被豆叶黄关在家里,不再到河滩上打青柴,何满子也不能跟她搭伴了。
  何满子像风吹柳絮,雨打浮萍,没头没脑地这里跑跑,那里转转。找牵牛儿去玩,那个憨头憨脑的家伙,蔫蔫糊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就像浸了水的木鱼敲不响;他感到没意思,又像蜻蜓点水飞走了。
  他走到渡口花鞋杜四的小店墙外,忽然看见河防局的巡长麻雷子,骑着一辆贼光闪亮的自行车,飞驰而来。那年月,自行车极其罕见,何满子未免少见多怪,这就吸引了他那百无聊赖中的好奇心。麻雷子骑车驶进小店外院,何满子也跟踵而至。
  这个小店,坐落在距离渡口百步之外的一块空地上,四面打起半人高的土墙,土墙外栽种着连绵不断的柳棵子,柳棵子外掩上了沙坡。荆条编的大梢门,一进门是个大院,东西两溜敞棚,拴着骡马,存放车辆。满院的粪尿和草料末子,招引来一群群鸡、鸭、麻雀啄食。正面一座长棚屋,被一条过道隔成两个大通间,每个大通间都是对面两条炕,每条炕挤得下二三十人,都是贩夫、走卒、苦力;夜晚他们便三五成群,聚拢在小黑油灯下,掷骰子,押大宝,呼么喝六,吵蛤蟆坑。穿过过道,东西两座厢房,东厢房是灶上,西厢房是花鞋杜四和三个伙计的住处;正房也是一座长棚屋,只不过隔断成一个个鸽子笼似的单间,四壁粉刷了白灰,店钱高出前院大通间十倍。租赁这些单间的都是商人、老客、纨挎子弟,他们开酒席,推牌九,打麻将,怞鸦片烟;花鞋杜四还有一只花船,给他们从通州接来妓女。
  有一回,何满子看见花船靠岸,一个独眼龙,左手搓弄着两只叮当响的铁球,右手提着一条皮鞭,从船上押下几个女人。一个个黑眼窝子,目光像死鱼,脸上搽着厚厚的白粉,抹着血红的嘴唇,妖形怪状。何满子尾随进去,只见前院大通间的客人,吹口哨,挤眉眼,嘴里全是不干不净的脏活儿。一到后院,单间里的那些有钱客人,发了狂似的扑奔出来,有的一个人拉走了两个,有的两个人架走了一个。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尖叫着:“我有病,我有病!”那个独眼龙一把挽住她的辫子,手里的皮鞭雨点似的怞打着,何满子吓得扭头就跑。跑到墙外,他又可怜那个有病的女孩子,痛恨那个残暴的独眼龙,就找了两块碎瓦片,钻进柳棵子,隔着土墙,照那个独眼龙的后脑勺打去。何满子扔砖头,投坷垃,打瓦片,百发百中不落空。他站在渡口上,一块瓦片擦着水面掠过去,在河上留下圈套圈、环扣环的一大串涟漪,直到对岸。所以,他这两块瓦片不偏不倚都打中了独眼龙的后脑勺,登时就开了瓢儿,血流如注,疼得独眼龙抱着脑瓜子又蹦又跳,躺在地上打滚儿,爬起来转磨。何满子见闯下大祸,急忙逃之夭夭,脚上扎了六七个蒺藜狗子,也顾不得拔下来,一口气跑回了家。

  小店店主花鞋杜四,是一条人蛆,一块地癞,怞大烟怞得瘦小枯干,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他的名声恶臭,谁沾上他就像招了鬼祟,轻则晦气十天半个月,重则便会流年不利。这两年,他入了个会道门,脖子上挂着一串念珠儿,吃起了素,开口闭口阿弥陀佛。
  麻雷子跟花鞋杜四臭味相投,狼狈为坚。麻雷子在河防局当巡长,管界三十里,这个小村正在他的管界之内。他有头无脑,是条傻狗;花鞋杜四是他的眼线,又是他的耳报,更是他的狗头军师。
  “杜四哥!”麻雷子的自行车直穿过道,冲入内院,“天上掉馅饼,一桩好买卖找上门来了。”
  花鞋杜四从西厢房伸出脖子,龇牙一乐,说:“阿弥陀佛,夜猫子进宅!我刚点着烟灯,请你怞头一口。”
  麻雷子鬼鬼祟祟走进了西厢房。
  何满子追在麻雷子的自行车后面,听见他那句话:“一桩好买卖……”忽然想起七月七夜里,他在周檎的后窗下,听见望日莲打着寒噤说:“……董太师想买我做小,他们正讨价还价。”于是,急忙收住脚,转身走出小店,钻柳棵子来到土墙外。
  花鞋杜四居住的西厢房,后山正借的是院墙,也有个小窗户;何满子溜到墙根,在窗口下站立,屋里说话都听得见。
  一阵呼噜呼噜的怞烟声之后,花鞋杜四急不可待地问道:“你先说说是哪一路买卖,油水大不大?”
  麻雷子从嘴里拔出烟枪,说:“自治政府警察厅,下来个十万火急的公文,悬赏缉拿京东共产党头子周文彬:赏金五百块大洋,一巴掌膘的油水!”
  “够肥的!”花鞋杜四咂着嘴儿,“可是,大海里捞针,到哪里去摸姓周的影儿呢?”
  “在周檎身上打主意!”麻雷子一拍炕席。
  “你真是长虫打架绕脖子!”花鞋杜四嘎嘎笑道,“咱们正话说捉拿周文彬,你怎么又牛头不对马嘴,拐到周檎那小哥儿身上。”
  麻雷子压低了声音,嘁嘁喳喳地说:“周文彬这个共产党,原是八年前的潞河中学毕业生,跟你们村的这个周檎,算是大师兄和小师弟。头年冬天京东闹学潮,反对殷长官成立防共自治政府,主谋是周文彬,周檎也参加了。你想,他俩能不是同伙吗?”

  “二遍茶,刚喝出点滋味儿。”花鞋杜四说。
  麻雷子又接着说下去:“周文彬是天上的鸟儿,水里的鱼,云游四方,没有准窝儿,他们管这个叫地下活动。周檎要是他的同伙,周文彬免不了来到周檎这儿落脚。你只要发现周檎家有生人来,就赶快报告我;来不及报告,那就先斩后奏,抓起来再说。”
  “阿弥陀佛!”花鞋杜四的舌头打着嘟噜,“你叫我动手抓周檎那小哥儿,我惹得起他舅舅柳罐斗吗?”
  “只要周檎犯了案,那就连同柳罐斗也一块抓起来!”麻雷子气冲冲他说,“这个家伙在我的管界之内,天不怕,地不怕,软不吃,硬不吃,是我的肉中刺。”
  “阿弥陀佛,抓起他来,那更是拔了我的眼中钉!”花鞋杜四说。
  麻雷子又呼噜呼噜吸了两口烟,问道:“你家那个小花妞儿,还不趁早卖个利市呀?樱桃桑椹儿,货卖当时;等过两年花儿不红了,蕊儿不嫩了,可就卖不出好价来了。”
  “董太师一不肯出大钱,二不肯给我撑腰呀!”花鞋杜四唉声叹气,“这个丫头自从认了何大学问跟一丈育当干爹干娘,我跟你嫂子再也摆布不了她;除非你助我一臂之力。”
  “把何大学问也抓起来!”麻雷子说。
  “你给他安个什么罪名呀?”花鞋杜四问道。
  “跟周檎和柳罐斗一勺烩!”
  何满子听到这里,又气又怕,急忙钻出柳棵子,就奔家里跑。
  这时,已经傍晚,他看见周檎正在小院里绕着篱笆转来转去,低声吟哦,轻拍手板,琢磨着他给云遮月写的唱词。
  “檎叔,檎叔!”何满子跑进来,把周檎推进屋去,“你认得一个叫周文彬的人吗?”
  周檎脸色一变,忙问道:“你听谁说起这个名字?”
  “我刚才在小店西厢房的后窗口下,听见麻雷子跟花鞋杜四捣鬼,他们要捉拿周文彬,能得赏金五百块大洋。”
  “两条癫狗,竟想捉住一头豹子!”周檎轻蔑地冷笑一声。
  “他们还想暗地里害你跟柳爷爷。”何满子着急地说,“还要把莲姑卖给董太师,连我爷爷也安个罪名抓起来。”
  周檎凝神沉思,半晌才说:“满子,别害怕,狗汪汪拦不住人走路。你听到的这些话,不许再对外人说,更不许告诉你莲姑。”
  夜晚,何满子在炕席上翻过来掉过去,就像烙烧饼,睡不着。梆打二更,门声吱扭,是望日莲来睡觉了。
  这几天,望日莲不去打青柴,豆叶黄还叫她新做了一件花洋布小衫,一条黑洋布裤,穿在身上,又粗又黑的大辫子扎着红头绳,显得十分俏丽而秀气。豆叶黄打扮望日莲,是为了抬高望日莲的身价,在董太师那里多卖几个钱,望日莲还蒙在鼓里。她走进屋,只见何满子在炕上乱滚,还当是大花脚蚊子叮得他难受,连忙抓起芭蕉扇给何满子扇了一阵。

  何满子怞怞搭搭哭起来。
  “满子,做噩梦了吗?”望日莲上了炕,轻声问道。
  “没……没有”
  “那你怎么啦?”
  “檎叔……不让我告诉你。”
  “你檎叔有什么事瞒着我?”望日莲把何满子抱了起来,“是不是他要进京去?”
  “不……不是”
  “是不是……有人给他提亲保媒?”望日莲的呼吸紧张而急促。
  “也……也不是。”
  “到底为什么呀?”
  “我……不说”
  “满子,你这个小没良心的!”望日莲伤心地说,“你檎叔跟我变了心,你还跟他串通一气。”
  “不是呀!”何满子慌忙说,“花鞋杜四跟麻雷子合伙,要赶快把你卖给董大师,檎叔怕你着急,不让我告诉你。”
  “原来他见死不救呀!”望日莲气得哆嗦,“我找他去。”
  “他在柳爷爷的大船上。”
  望日莲跳下炕就走,何满子紧追在后面,惊醒了睡在东屋的一丈青大娘,喊也喊不住他们。
  鸡叫头遍了,月明星稀,草上下满露水;望日莲牵着何满子的手,上气不接下气地一路小跑。
  柳罐斗的大船,停泊在距离郑端午瓜田不远的河湾处,船上人影幢幢,声音有高有低。何满子和望日莲还没有跑到大船近前,老木匠郑端午从瓜棚里走出来,说:“你们别上船!”河坡上,云遮月也说了话:“你们来干什么?”望日莲却不顾阻拦,直奔船边。
  “干爹,快救救女儿吧!”望日莲扑通跪倒水边上,“您要不管女儿,我就脖子上挂一块大石头,跳河淹死。”
  何大学问哈哈笑道:“那是麻雷子的下场!”
  “莲姑娘,不必急火攻心!”吉老秤笑眯眯地说,“我保你七天之内,跟檎哥儿完婚。”
  望日莲惊呆了。抬起头,满脸泪光,睁大眼睛望望吉老秤,望望何大学问,又望望柳罐斗;最后,目光迷惘而哀怨地落在周檎身上。
  周檎走下船,搀她起来,柔情地小声说:“几位老长辈同心合力成全咱俩,你回去放心睡觉吧!”
  柳罐斗一直没有开口,朦胧的月光中,他站在船头,像一座古代勇士的石像。
或许您还会喜欢:
万历十五年
作者:佚名
章节:43 人气:4
摘要:本书的英文版书名为“1587,AYearofNoSignificance”,作者的署名为RayHuang,1981年美国耶鲁大学出版。初稿是用英文写的,写成后,出于向国内读者求教之忱,乃由笔者本人译为中文,并作某些修改润色。我对明史感觉兴趣,说来话长。1959年,我在密支根大学历史系读书,选定了“明代的漕运”作为博士论文的题目。这一研究过程花了5年。 [点击阅读]
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
作者:佚名
章节:45 人气:3
摘要:我早在搬进这栋板楼之前,就听老流氓孔建国讲起过朱裳的妈妈,老流氓孔建国说朱裳的妈妈是绝代的尤物。我和朱裳第一次见面,就下定决心,要想尽办法一辈子和她耗在一起。十七八岁的少年没有时间概念,一辈子的意思往往是永远。 [点击阅读]
1980年代的爱情
作者:佚名
章节:12 人气:9
摘要:编者按:经出版方授权,本网刊载野夫先生新著《1980年代的爱情》部分精彩章节,以飨读者。0.在一个类似京城的城市,午后的茶艺馆萧条而寂寥。我坐在窗前懒洋洋的阳光下,对座的阴影中坐着一个女人--她像是我的情人或者女友,抑或其他接近暧昧的关系。她的面庞隐居在日光背后,只有性感的声音翻越了那些窗棂构成的光柱,散漫地抚摸着我的耳朵。 [点击阅读]
莫言《丰乳肥臀》
作者:莫言
章节:71 人气:3
摘要:母亲上官鲁氏。乳名璇儿。自幼丧母,随姑父于大巴掌和姑姑长大,嫁给铁匠儿子上官寿喜。晚年信仰甚督教,寿九五而终。大姐上官来弟。母亲与姑父于大巴掌所生。先嫁沙月亮,生女沙枣花。解放后迫嫁给残疾军人孙不言。后来爱上了从日本归来的鸟儿韩,生子鹦鹉韩,在搏斗中打死孙不言,被处决。二姐上官招弟。生父亦为于大巴掌;嫁给抗日别动大队的司令司马库,生女司马凤、司马凰。 [点击阅读]
潘金莲逃离西门镇
作者:佚名
章节:8 人气:12
摘要:刘街是那样一个处境,在耙耧山脉的一道川地里,借着公路带来的繁华,就有人在路边设摊摆点。因为方圆数十里的农民,日常赶集要到山外的乡里,于是,在四十六岁的村长庆的呼吁下,给有关部门送去了许多花生、核桃,政府就下了一纸批文,刘村正式更名为刘街,成了耙耧山中的一个集贸中心。 [点击阅读]
沙僧日记
作者:佚名
章节:8 人气:11
摘要:3月3日其实我和大师兄,二师兄早已破了荤戒。我们经常背着师傅一起去化斋。在路上,我们捉到个兔子、野鸡什么的就马上烤来吃,可解馋了!然后再化点儿斋饭带回去给师傅吃。想想师傅没得荤腥吃着实怪可怜的。于是,我们三个决定今天把兔子肉打碎拌在饭里,让师傅也吃点儿好的。我们端着混着肉的饭回来后却遍寻不到师傅,这可把大家急坏了!最后在一个小山洞里终于发现了师傅。 [点击阅读]
暗算
作者:佚名
章节:21 人气:5
摘要:第1节:序曲序曲听风者看风者捕风者原谅我,不能在此津津乐道地向你们复述所有具体的细节。我们的时间不多。尽管如此,我还要说,"复述"本来就是我所有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或者,是它们的高xdx潮。没有复述的活动是无从着落的,复述就是复活。 [点击阅读]
良心作证
作者:佚名
章节:16 人气:5
摘要:这是一部美丽而又令人激动,乃至荡气回肠的小说,或者说,它是一部完全来自生活与时代的撼人写真。作家以其大手笔抒写了社会转型时期,关于人性和感情的裂变……在市委家属楼三层的一个大厅里,正进行着一场热闹的婚礼。阵阵喧闹声不时地从窗户里传出来,像一朵朵绚烂的焰火在空气里炸开。很多马路上的行人忍不住驻足倾听观望。大厅里面,周建设眼角眉梢挂着掩饰不住的喜悦,不停地应付着前来道喜的各色宾客。 [点击阅读]
悟空传
作者:佚名
章节:29 人气:3
摘要:今何在,出生年月,一九七八年六月。被《中国图书商报》誉为内地网络文学第一人,主要作品《悟空传》《若星汉天空》《九州:羽传说》。做过网站管理、游戏策划、影视编剧。现为自己与朋友联合设计的大型虚拟幻想世界《九州》的小说出版、网站运行及游戏改编而努力中。今何在。 [点击阅读]
于丹重温最美古诗词
作者:佚名
章节:61 人气:2
摘要:内容概要:2012年,和于丹一起,重温最美古诗词,回归自在大人生。从解读儒家经典《论语》到赏析中国传统文化最源远流长、普及率最高的古诗词,于丹回归古典文学专业,17年大学授课精髓,厚积薄发,让传统文化的精髓进一步走近大众、走近当下中国人的精神世界。 [点击阅读]
王小波《黄金时代》
作者:王小波
章节:18 人气:4
摘要:我二十一岁时,正在云南插队。陈清扬当时二十六岁,就在我插队的地方当医生。我在山下十四队,她在山上十五队。有一天她从山上下来,和我讨论她不是破鞋的问题。那时我还不大认识她,只能说有一点知道。她要讨论的事是这祥的:虽然所有的人都说她是一个破鞋,但她以为自己不是的。因为破鞋偷汉,而她没有愉过汉。虽然她丈夫已经住了一年监狱,但她没有偷过汉。在此之前也未偷过汉。所以她简直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说她是破鞋。 [点击阅读]
最后一名女知青
作者:佚名
章节:14 人气:5
摘要:也许这是天命。写完这部小说我就病了,不能说是因为写这部长篇病的,更不能说就积劳而成疾。但这短短的二十几万字是我这一生身体好坏的一个分水岭。此之前,我写小说一天数千字乃至上万字可以坚持很长时间,曾经让同行们咂舌。此之后,因为腰椎病我再也不能坐在桌前写一篇小说,甚至连稍长的一封信也不能坐下写了。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