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6
“你把你那臭脸怎么着了?又骑自行车摔倒了?”肥仔问。
“不是,”安德鲁回答,“西饼打的。我想告诉那个蠢货王八蛋,菲尔布拉泽那桩事是他搞错了。”
当时他和父亲在柴火棚里,往要放在客厅壁炉两边的篮子里装柴火。西蒙抡起一根木头就往安德鲁的头上打,打得他跌进柴堆里,爬满青春痘的脸都擦破了。
你以为你知道得比我多,你这个麻子小兔崽子?只要再让我听见你在这屋里说一句——
我没有——
我他妈就把你的皮活剥了,听见没有?你怎么知道菲尔布拉泽就没上贼船?你怎么知道另外那个烂人不是因为太蠢才被抓了现行?
然后,不知是出于自尊心还是为了表达蔑视,或者说不定是坐等数钱的白日梦还是没醒,所以根本拒绝相信摆在眼前的事实,西蒙还是递交了参选申请表。看来全家蒙羞的日子是指日可待了。
暗中破坏。安德鲁反复思考这个词。他想让父亲从白手赚钱的云端跌回地面来,如果可能的话(因为他不想流血死亡,更愿光荣革命),神不知鬼不觉地达成目的,让西蒙永远不知道自己的野心究竟是在何人的手掌翻转之下碎为齑粉的。
他对谁也不吐露机密,连对肥仔也不。他跟肥仔几乎无话不说,可是有些话题从来不提,而那些正是分量最重的,几乎占据了他全部内心世界。坐在肥仔房间里,看网上女同性恋亲热,裤裆撑起老高是一回事,而要承认自己多么费尽心机跟盖亚·鲍登攀谈是另一回事。同样的,坐在鸽笼子眼儿里叫自己父亲王八蛋并不难,可是他绝不会告诉别人西蒙的怒火怎样让他的手也狠了,心也硬了。
不过扭转一切的那个小时来临了。事情的开头无非是对尼古丁和美女的渴求。雨终于停了,春天的浅黄色太阳照在校车窗玻璃的灰尘上。校车在帕格镇狭窄的街道上穿梭,走走停停。安德鲁坐在后排,看不到盖亚,因为她坐在前面,被苏克文达和经历丧父之痛、刚刚回来上学的菲尔布拉泽姐妹围住了。他几乎一整天都没见过盖亚,而眼下看来晚上也没什么指望,只能看“脸谱”网站上的照片聊寄情思了。
校车开到霍普街,安德鲁忽然想到父母都不在家,谁也不会知道他回了没回。口袋里还塞着肥仔给的三根香烟。盖亚站起身来,紧紧抓着座位背后的扶手,一边准备下车,一边还在跟苏克文达聊天。
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不?
于是他也站了起来,书包皮一把背上肩,车一停稳,就跟着两个女孩往车门走,脚步轻快。
“回家见。”他经过保罗身边时,朝吃惊的弟弟丢下一句。
他跨上洒满阳光的人行道。校车辘辘地开走了。他伸手护住火苗点烟,眼睛却从手上边儿往外瞄,盯着盖亚和苏克文达。她们并没有往霍普街上盖亚的家走,却慢慢往广场方向踱去。他抽着烟,无意识地模仿着最万事不在乎的肥仔,脸上不露表情,跟着她们走。眼睛望着盖亚铜棕色的头发,如享盛宴。头发在她肩头扫来扫去,裙子也随着臀部的摆动摇曳生姿。
两个女孩快到广场时放慢了脚步,朝莫里森和洛伊熟食店走去,广场上所有的商店就数这一家的门脸最花心思了:蓝底金字招牌,屋檐下吊着四只花篮。安德鲁犹豫着停下了脚步。两个女孩在新咖啡馆的橱窗前驻足看了看上面贴的一张白色小告示,然后便钻进熟食店里。
安德鲁绕着广场逛了一圈,走过黑典酒馆,走过乔治旅店,也在小告示面前停下脚步。那是一张手写的广告,招募周末工作人员。
他对自己脸上的青春痘敏感得有些过分,此时此刻青春痘也正发得如火如荼。他掐灭香烟,把剩下的长长一截儿放回口袋里,尾随盖亚和苏克文达走进店里。
女孩们站在一张小桌子旁,桌上高高地堆着盒装燕麦蛋糕和饼干。她们看着柜台后面戴猎帽的巨型男子跟一位年事已高的顾客讲话。门铃响时,盖亚往四下里看了一眼。
“嗨!”安德鲁说,口舌发干。
“嗨!”她回答。
安德鲁好像被自己的勇莽冲昏了头,又往前凑近了几步,肩上的书包皮不小心撞到放帕格镇导游册和《传统西部乡村烹调》的旋转架子。他忙扶稳架子,然后急急忙忙放下书包皮。
“你是来找工作的吗?”盖亚小声问他。奇妙的伦敦音。
“是的,”他回答,“你呢?”
她点点头。
“就发在建议页面上,埃迪。”霍华德正跟那位顾客说,声如洪钟。“在网站上发个帖,然后我就能帮你列入日程。pagfordparishcouncil——不空格——点co,点uk,杠,建议页面。或者直接点击链接。帕格镇……”那个人掏出纸和笔来,颤巍巍地写“……教会……”,霍华德又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
霍华德眼睛一扫,看见香气四溢的饼干旁静静候着三个半大孩子。他们都穿着没精打采的温特登中学校服,松松垮垮,简直称不上是校服(不像圣安妮女校,校服是一套格子呢短裙配运动夹克)。尽管如此,那个白白的女孩子却真是惊艳,站在贾瓦德家叫不出名字的平庸女儿、还有一个青春痘爆发的毛头小子身边,简直像颗巧夺天工的钻石一样熠熠生辉。
顾客出了店,吱呀一声关上门,门铃叮咚。
“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霍华德问,目不转睛地盯着盖亚。
“有。”她一边说,一边往前几步。“嗯。是找工作的事。”她指指橱窗上的小告示。
“啊,对。”霍华德微笑了。他新招的周末服务员几天之前辞职,奔亚维尔某家超市里的一份工作去了。“对,对。想当服务员,是不是?我们付最低工资——星期六九点到五点半——星期天十二点到五点半。两个星期以后就开业,提供培训。你多大啦,亲爱的?”
她真是刚刚好,刚刚好,跟他想要的没有半点出入:脸孔年轻,身材婀娜。他能想象出她穿着紧身黑色侍者裙、围着缀花边白色围裙的样子。他会亲自教她用钱柜,带她熟悉储货间,开几句小玩笑,生意好的日子,说不定再赏点小钱。
霍华德从柜台后面侧着身子挤出来,看也不看苏克文达和安德鲁,抓起盖亚的小臂一挽,就引她穿过隔墙拱门。里面还没摆放桌椅,不过柜台已经安好了,柜台背后的墙上还挂了一幅壁画,只有黑和淡黄两色。壁画展示的是小广场过去岁月里的模样。穿裙衬的女人和戴大礼帽的男人四处走动,一辆老式汽车停在莫里森和洛伊熟食店门口,熟食店的招牌画得特别清楚。隔壁就是一家小咖啡馆,名叫铜壶。画家自作主张,在本该是战争纪念馆的位置画了只装饰性的水泵。
剩下安德鲁和苏克文达两个人面面相觑,既感觉尴尬,又隐约互相有些敌意。
“你们好,有什么需要的吗?”
一个头顶漆黑云朵状盘发的老太太弯腰弓背地从里屋钻了出来。安德鲁和苏克文达支支吾吾地说在等人,这时霍华德和盖亚重又出现在拱门下。一见莫琳,霍华德立马放下盖亚的手臂。刚刚在为她讲解服务员职责时,他可是一直有意无意挽着她的。
“我说不定已经替咱们的铜壶找到了个新帮手哟,小莫。”他说。
“哦,是吗?”莫琳说,目光转向盖亚,好像要把她吃下去。“你有经验吗?”
不过霍华德的洪钟之声立马盖过了她的问话,对盖亚讲解起熟食店的情况来,还说他爱把这里当作帕格镇的名胜,因为这里实在有些小镇地标的意味。
“三十五年啦,我们店。”霍华德说,派头十足,觉得壁画还远远不足以展现这段光辉历史。“这位年轻小姐是新搬来镇上的,小莫。”他又加上一句。
“你们俩也是来找工作的,是不是?”莫琳问苏克文达和安德鲁。
苏克文达摇摇头,安德鲁则模棱两可地耸耸肩。可是盖亚望着女孩说:“说呀。你说过也许会考虑的嘛。”
霍华德想了想,苏克文达穿紧身黑裙和镶边围裙大概好看不到哪里去,不过他足智多谋的大脑可是擅长发散思维的。对她父亲是一份恭维——对她母亲则多少有点制约——假如不等他们开口,就送上这份小礼的话。除了纯粹的审美之外,也许一些别的因素也是需要考虑进去的。
“好吧,如果生意跟我们想的一样红火,大概是需要两个服务员。”他注视着苏克文达,挠了挠下巴。苏克文达脸红了,却一点也不可人。
“我不……”她正要说什么,却给盖亚打断了。
“来吧,我们一起。”
苏克文达脸红得更厉害了,眼泪快要掉出来。
“我……”
“说呀。”盖亚小声鼓励。
“我……好吧。”
“那我们就先给你一段试用期,怎么样,贾瓦德小姐?”霍华德说。
苏克文达紧张得要命,简直连呼吸都要停止了。妈妈知道了会怎么说?
“我猜你是想做搬运小工,是不是?”霍华德大声问安德鲁。
搬运小工?
“我们需要的是搬些重东西的小工,朋友。”霍华德说,安德鲁一脸窘相地冲他眨眼睛,橱窗上的招聘广告他只看了最上头几个大字而已。“货盘搬入库,地窖里的牛奶板条箱扛上来,垃圾装包皮堆到屋后。体力活儿,不轻。你看自己做不做得了?”
“做得了。”安德鲁回答。是不是在盖亚的工作时间工作?这才是他关心的。
“我们需要你早点来。八点,大概。先说八点到三点吧,看看怎么样。两个星期试用期。”
“行,好。”安德鲁说。
“你叫什么名字?”
霍华德听见他的回答后,眉毛耸了一耸。
“你爸爸是西蒙吗?西蒙·普莱斯?”
“是的。”
安德鲁吓坏了,通常没人认识他爸爸。
霍华德叫两个女孩星期天下午再过来,因为那时候钱柜就送到了,他也有空教她们怎么用。虽然他还有心再跟盖亚攀谈几句,可惜进来一位顾客,几个孩子乘机溜出店门。
玻璃门随着门铃叮咚一声关上,安德鲁顿时脑子空白,想不出能对两个女孩说什么。不过不等他理清思路,盖亚丢来一句非常自然的“拜”,便和苏克文达动身要走。安德鲁把肥仔给的三根烟又点燃一根(此时此刻怎么能掏出抽到一半的那根呢),这样就有借口站在原地,目送她越走越远,影子越拉越长。
“大家为什么叫他‘花生’,那个男生?”走到安德鲁听不见她们讲话的地方,盖亚问苏克文达。
“他对花生过敏。”苏克文达回答。她在想着把这事告诉帕明德的后果,感到惊恐不已,声音都变了,不像自己的。“在圣托马斯小学的时候差点死了。不知道谁在棉花糖里藏了一颗给他吃下去。”
“噢,”盖亚说,“我还以为是因为他鸡鸡特别小呢。”
她笑了起来,苏克文达强迫自己跟着笑,假装她也天天听拿生殖器开涮的玩笑,早已习以为常。
安德鲁看见她们边笑边回头望他,便知道她们是在聊自己。咯咯偷笑说不定表示有希望,反正关于女孩子,他的了解也就那么浅。他对着凉爽的风傻笑,也迈开脚步,肩上背着书包皮,手里夹着香烟,穿过广场,往教堂街走,然后沿着陡峭的路出了小镇,往山顶小屋爬去。
暮色中,灌木篱墙苍白得瘆人,连开出的小花也是白的。路上两边李树盛开,路边缀满白屈菜,小小的心形叶片泛着光泽。野花的清香,抽烟的惬意,周末看见盖亚的希望,种种快乐交织在一起,在安德鲁气喘吁吁爬坡的路上,汇成了一支愉快美妙的交响曲。下次西蒙再问“找到活儿干没有,麻饼脸”,就可以回答:“找到了!”他还会成为盖亚周末的工作伙伴!
更高兴的是,他终于知道怎样一把将匕首直插老爸心窝了。
7
等最初恶作剧的兴趣褪尽,萨曼莎十分懊恼邀请加文和凯来家里吃饭。星期五的整个上午她都在和助手说说笑笑,拿今晚肯定会有多糟糕开涮。可是一离开,请卡尔莉一个人打理“香肩巨石阵”(霍华德第一次听见这个店名时笑得哮喘都发作了,此后雪莉每听见这几个字必板脸皱眉),萨曼莎心情就急转直下。她赶在高峰时间开车回帕格镇,好顺路把菜买回家开始烹调。一路上她寻思着找点什么乐子让自己高兴高兴,于是想到要向加文提几个让他难堪的问题。也许自言自语地问凯怎么还没搬到他家去住。这个问题一问一个准!
她两手各提一个莫里森和洛伊熟食店的鼓囊囊的纸袋子,从广场往家走,在巴里从前那家银行的自动取款机旁边碰上了玛丽·菲尔布拉泽。
“玛丽,嗨……你好啊。”
玛丽身体瘦削,脸色苍白,眼圈灰黑。她们的对话空洞又尴尬。自从救护车之旅之后,除了在葬礼上略致哀悼,两人还没说过话。
“我一直想登门道谢来着,”玛丽说,“你们真是帮了我大忙——我还想谢谢迈尔斯——”
“不用。”萨曼莎答得很是笨拙。
“噢,可是我想——”
“喔,那好吧,请来——”
等玛丽走远,萨曼莎忽然觉醒过来,自己刚刚也许让玛丽误解了,以为今晚就可以过来拜访。
回到家,刚把大包皮小包皮放在客厅,她就给尚在上班的迈尔斯打去电话,告知刚刚发生的事情,可是他却表示四人晚宴再加进一个新寡的女人也并无不可,如此平静的态度让萨曼莎大为光火。
“我倒是看不出会有什么不妥,真的,”他是这样说的,“玛丽出门透透风也是好的。”
“但我没告诉她我们请了加文和凯过来——”
“玛丽挺喜欢加文的,”迈尔斯说,“这个我一点也不担心。”
萨曼莎认为他的迟钝是故意的,专为了报复她那回不肯去斯维特拉夫大宅赴宴。挂掉电话,她琢磨着要不要给玛丽打一个,请她今晚别来,可又担心太不礼貌。于是只好寄希望于玛丽自己没力气动身出门。
她踱进客厅,把莉比的男孩乐队DVD放上,音量调到最大,好在厨房也能听见。然后把两个纸袋也提进厨房,开始准备做砂锅、布丁和密西西比巧克力派。本想在莫里森和洛伊熟食店再买一个大号奶油蛋糕,那样还能更省事,可是一旦出手,必然会传进雪莉耳朵,老太婆讽刺她全赖冷冻食品和现成餐点的次数还少吗?
现在萨曼莎对男孩乐队的DVD已经烂熟于心,在厨房里听着音乐也能想象得出图像。那个星期,每当迈尔斯待在楼上书房,或者跟霍华德讲电话时,她都会把碟片再重温上一遍。等听到肌肉迷人的小伙儿敞着衬衫走在沙滩那一段,她来不及脱下围裙就奔回客厅来看,心不在焉地吮着沾满巧克力的手指头。
她本打算等迈尔斯摆餐具的当儿去好好冲个澡,可却忘了那天他回家会晚一点,因为要先开车去亚维尔从圣安妮女校接女儿。等她意识到他还没到家的原因,并且想到女儿们会跟他一起进门时,只好飞身奔进餐室上上下下打理起来,然后还要赶在客人抵达之前给莱克西和莉比找好吃的。迈尔斯七点半回到家,看到的是妻子穿着工作服,满头大汗,明明是因为自己要请客才导致了这番忙乱,却打算怪罪于他、大发雷霆的模样。
十四岁的莉比没跟萨曼莎打招呼,就径自走进客厅,从DVD机里拿出碟片。
“噢,太好了,我还在想这张放到哪里去了,”她说,“电视怎么开着?你在播这张碟吗?”
有时候,萨曼莎觉得小女儿身上哪儿跟雪莉有点像。
“我在看新闻节目,莉比。没时间看碟片。过来,你们的披萨好了。今晚有客人来。”
“又是冷冻披萨?”
“迈尔斯!我要换衣服。来帮我捣捣土豆泥好吗?迈尔斯?”
可是他自从上楼后就没了影儿,萨曼莎只好自己出气似的对着土豆乱砸一气,两个女儿坐在厨房中间的餐台边吃晚饭。莉比把DVD封皮架在减糖可乐罐儿上,边吃边朝那封皮抛媚眼。
“麦奇可真性感啊。”她说,还发出一声销魂的呻吟,萨曼莎吓了一跳。不过长着一身漂亮肌肉的男孩叫杰克。女儿和她喜欢的不是同一个,萨曼莎挺高兴。
莱克西嗓门特别大,总是以为自己说的话别人都爱听,这会儿又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里的事情,她的嘴就像一挺机关枪,噼里啪啦蹦跶出一串萨曼莎不认识的女孩的名字,她讲着这些女孩动作多滑稽,谁和谁又斗气了,谁和谁又抱成一团了,萨曼莎根本跟不上趟。
“好了,你们俩,我要去换衣服了。吃完把盘子收拾好,听到没有?”
她把炖着砂锅的火调小,急急忙忙上楼去。迈尔斯在卧室,正对着穿衣镜扣衬衫纽扣。整个房间都弥漫着香皂和须后水的气味。
“一切尽在掌握吧,蜜糖?”
“是,谢了。很高兴你还有时间洗澡。”萨曼莎愤愤地说,一把拉出她最喜欢的长裙和上衣,砰的一声关上衣橱门。
“你现在也可以洗一个呀。”
“他们十分钟之内就到。我可来不及吹头发化妆。”她踢掉鞋子,其中一只砸在暖气片上,梆的一声响。“你打扮停当之后拜托下楼把酒水饮料摆好行不行?”
迈尔斯走出卧室,她举起梳子想把一头浓密的头发梳顺,再补个妆。她看起来一团糟。等衣服换好了,她才想起穿的胸罩和紧身上衣根本不配。合适的那个呢?慌里慌张地遍寻未果,才想起把它晾在杂物间里了。她冲到楼梯口,却听见门铃响了。她心里暗自叫苦,赶紧撤回卧室。莉比的房间传出男孩乐队的音乐。
加文和凯是八点准时到的,因为加文害怕万一迟到萨曼莎会出言不逊。想都想得出,她肯定会暗示他们之所以忘了时间,要不就是因为床战正酣,要不就是因为恶吵一架。这个女人似乎认为结婚的一项好处是,已婚人士有权对未婚人士的私生活指指点点、妄加干涉。而且她还以为自己粗俗放荡的言谈——尤其喝了几杯小酒之后——是一种锐利的幽默风格。
“欢迎欢迎欢迎——”迈尔斯退后一步,让加文和凯进门。“请进,请进。欢迎光临莫里森寒舍。”
他亲亲凯的左右脸颊,接过她手里的巧克力。
“是给我们的吗?太感谢啦。真高兴终于正式跟你见面。加文把你雪藏得可太久啦。”
他又接过加文手里的葡萄酒,握握手,又拍拍背。加文最讨厌这个动作了。
“请入座。萨咪马上就下来。想喝点什么呢?”
若是放在平常,凯肯定觉得迈尔斯装腔作势、热情过度,不过这一回她决定暂不先入为主。作为情侣,就应该融入彼此的圈子,跟对方的朋友打成一片。在渗透进加文生活的里程图上,今晚是有巨大进步的一笔,既然加文以前从未允许她走到这样深,那就更要让他看到,她在莫里森家洋气的大宅里也谈笑自若,所以以后再也不用不带她出席各种场合。于是她对迈尔斯露出微笑,说想喝一杯红酒,还对宽敞的客厅大加赞赏。这间客厅铺着松木地板,墙上挂着镶框画,沙发上垫子未免堆得有点太多。
“在这儿住了,噢,安享十四年了。”迈尔斯说,手上忙着用开瓶器开红酒。“你住在霍普街,对不对?那儿的小房子真漂亮,有时候真能买到特别合算的。”
萨曼莎现身了,虽然挂着微笑,却没有半点热度。凯之前只见过她穿大衣的样子,这会儿却注意到她紧绷绷的橘色上衣,里面的蕾丝胸罩纤毫毕露。她脸上的肤色比皮革似的胸口还深,眼影涂得很厚,让人望而生畏。金耳环互相撞击,叮当直响,高跟拖鞋也是金色,在凯看来颇有一股放浪之气。她感觉萨曼莎是这样一种女人:参加乱哄哄的女性深夜派对,觉得脱衣舞会有趣之极,在晚会上醉醺醺地跟别人的舞伴调情。
“嗨,你们好呀。”萨曼莎说。她亲了亲加文,对凯笑笑。“太棒了,酒都准备好了。我就喝跟凯一样的,迈尔斯。”
她转身坐下,已经将另一个女人的外表收入眼底:凯胸部平平,屁股却不小,穿黑色裤子显然就是为了掩盖这个事实。在萨曼莎看来,那么短的腿,穿双高跟鞋还能有点救。脸蛋还算漂亮,橄榄色皮肤,色调均匀,黑色大眼睛,饱满双唇。可是头发剪得短短,像个男孩,对平跟鞋的选择又是如此决绝,这些都毫无疑问地说明她信奉某种自以为神圣无比的教条。加文犯了同一个错误:他又挑了个一本正经、盛气凌人的女人,这种女人注定会让他过得凄惨无比。
“那么!”萨曼莎举起酒杯,嘹亮地说,“加文和凯!”
她看见加文一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真是心满意足。可是不等继续吓吓他,或者问出点内幕,好让雪莉和莫琳羡慕羡慕,门铃便再次响起。
是玛丽。迈尔斯领她进屋,在他身边,她显得特别瘦小脆弱。身上的T恤像是挂在突出的锁骨上。
“噢,”她走到门前,惊慌之中停下脚步,“我不知道你们在——”
“加文和凯正好过来。”萨曼莎说,顾不上言辞对另两位客人稍有点不敬。“请进来吧,玛丽,请进来……一起喝一点……”
“玛丽,这位是凯,”迈尔斯说,“凯,这位是玛丽·菲尔布拉泽。”
“噢。”凯说,她有点措手不及,没想到除了他们四人之外还会有别人来。“噢,你好。”
加文看出玛丽是无意误闯进人家的聚餐会,准备匆匆告辞,于是急忙拍了拍自己身边的沙发座位。玛丽坐下,脸上的微笑很勉强。她的到来令他喜出望外。她一来,就替他筑起了防护带。即使是萨曼莎也应当意识得到,她那股子放浪劲儿在一个刚刚经历丧夫之痛的女人面前是不合时宜的。再说,两两对称的四人结构也正好被打破。
“你好吗?”他轻声说,“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本来……保险的事有进展了……”
“还有菜吗,萨咪?”
萨曼莎白了迈尔斯一眼,起身走出餐室。一开厨房门,一股烧焦的肉味扑鼻而来。
“啊,见鬼,见鬼,见鬼……”
这口砂锅早已被她忘在脑后,现在汤汁煮得一滴不剩了。黑乎乎的锅底上粘着干瘪瘪的肉块和蔬菜,就像天灾之后孤独无依的幸存者。萨曼莎举起酒就往里泼,接着又把汤汁往里灌,抡起勺子噼里啪啦一通刮,把锅壁上粘的东西一股脑刮下来,再大力猛搅,厨房里热气腾腾,她满头大汗。客厅里传来迈尔斯高声的哈哈大笑。她将椰菜直接扔进蒸锅,长长的梗也没切,又一口干掉杯里的酒,撕开一袋玉米饼、一盒鹰嘴豆泥,径直倒进碗里。
她回到客厅时,玛丽和加文还在低声交谈,迈尔斯则正给凯展示一幅帕格镇航拍图,顺带讲解本镇历史。萨曼莎把碗放在咖啡桌上,给自己再倒上一杯酒,坐进扶手椅里,哪一边的谈话她都懒得参加。玛丽在这儿简直让人如坐针毡,她满身哀愁之气,还不如拖着裹尸布进门呢。不过再怎样,开饭前她总该识趣地告辞吧。
加文却决意要叫玛丽留下来。他们谈论与保险公司的最新战报时,他觉得轻松而且有把握多了,而平时在迈尔斯和萨曼莎面前,从来没有这种心情。没人跟他找茬儿,也没人显出高人一等的神气,何况此时迈尔斯正替他担起了照顾凯的职责。
“……这里,这幅图没画出来,”迈尔斯指着画框之外两英尺的某处说,“这里就是斯维特拉夫大宅,弗雷家的地产。安妮女王时代的大宅子,天窗,石隅……叹为观止啊。你一定得去看看。夏天的星期天对公众开放。在本地是重要的大户,弗雷家。”
“石隅?”“本地重要的大户?”上帝啊,你这个饭桶,迈尔斯。
萨曼莎从扶手椅上站起,又往厨房走去。虽然砂锅里此时汤汁满满,可是焦糊味仍然毫不示弱。椰菜给蒸得有气无力,寡淡无味,土豆泥冷冰冰,干巴巴。不过她已经懒得在乎了,只管装碟下楼,端上圆形餐桌。
“菜好了!”她在客厅门口叫道。
“噢,我说什么也得走了,”玛丽跳了起来,“本来没想……”
“不,不,不!”加文说,那副腔调凯从来没有听过:柔情蜜意、殷切恳求。“吃点东西对你有好处——孩子们等一个小时没关系的。”
迈尔斯也在旁帮腔,玛丽举棋不定地把目光投向萨曼莎,萨曼莎别无他法,只好也劝她留下,一阵风一样奔进餐室添上一副刀叉。
她请玛丽坐在加文和迈尔斯中间,以免坐在女人身边凸显她已成寡妇的事实。凯和迈尔斯的交谈已经移到了社工的话题上。
“我可不会羡慕你。”他说,用长勺替凯舀起满满一勺砂锅汤。萨曼莎瞅见汤汁在白盘子上漾开,夹杂着黑乎乎的焦块。“那份工作真是费心费力。”
“嗯,我们的确常年缺人手缺资金,”凯说,“不过还是有成就感的,尤其是感到自己的工作让别人的生活有所改变的时候。”
说这话时,她心里想到的是威登一家。昨天在戒毒所,特莉的尿检呈阴性,罗比也上了一个星期托儿所,一天不落。想到这里,她情绪高涨了一些,仍然全副精力关注着玛丽、一点也不来帮她打打圆场的加文给她造成的不痛快也因此被冲淡了。
“你有一个女儿,对吗,凯?”
“对,叫盖亚。十六岁啦。”
“跟莱克西一样大。咱们应该让她俩见见面。”迈尔斯说。
“是离婚吗?”萨曼莎旁敲侧击。
“不是,”凯回答,“没结婚。是读大学时的男朋友。她出生没多久我们就分手了。”
“哦,迈尔斯和我差点还没毕业就有孩子了。”萨曼莎说。
凯不知道萨曼莎的意思是不是要跟她划清界限——她嫁给了孩子他爸,自鸣得意的大人物,而凯则落得……萨曼莎应该不知道是布伦丹甩了她吧……
“盖亚在你父亲店里找了份星期六的活儿呢,正好,”凯告诉迈尔斯,“新开的那家咖啡馆。”
迈尔斯很高兴。他和霍华德是小镇生活里的重要结点,镇上所有的人或多或少都与他们发生关联,不论是作为朋友、客户、顾客还是雇员——这种想法总是叫他心花怒放。加文嘴里塞着块橡皮一样的肉,嚼来嚼去也嚼不烂,听到凯的话,心又猛地一沉。他还没听说盖亚在迈尔斯父亲店里打工。他都差点忘了,凯在帕格镇抛下锚来不走,手中另一个利器就是盖亚。只要听不见那女孩砰砰摔门,不眼见她厌恶的目光,不听见她刻薄的旁白,加文几乎忘了盖亚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仅仅是他和凯跌跌撞撞的感情生活的背景之一。除她之外,这背景还包皮括老旧的床单、难吃的饭菜和烦人的争吵。
“盖亚喜欢帕格镇吗?”萨曼莎问。
“嗯,和哈克尼相比这儿太静了些,”凯说,“但她适应得还挺好。”
吐出这么明目张胆的一句谎言后,她灌了一大口酒,好像要把嘴冲洗干净。今晚离家之前,她们刚刚又吵过一架。
|
目录 上页 下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