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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 - 我的田园 第二章 女教师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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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那里有一口砖井,就在井的旁边,我看到了一棵真正的树王。这棵李子树的主干大约要三四个人才搂抱得过来。粗粗的树干长到一人来高,又分成几个巨桠向下四下伸延。每一个巨桠又长出无数的大大小小的枝杈。奇怪的是它的枝桠差不多都长在了一个水平面上,形成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摇篮床。我们都攀到了树上,每人坐在一个摇篮床上,在风中随李子树晃动。我一看到这棵李子树,心中就怦然一动。我想起了童年的那棵树:它们之间何其相像啊!当年的大李子树下也有一口砖井。仿佛一切都在,只是没有外祖母了……“到了春天,这棵李子树结出一团团银色小花。那时它就是个花王,数不清的蜂蝶都围着它旋转,嗡嗡叫。银花和蜂蝶像一片白雾……这棵李子树不知活了多少年,它就是园子里的尊长。”
  后来我们又看了几棵高大的梨树和品种奇特的杏子树、桃树。每棵树在她看来都有自己的性格,它们结出的果子是什么样子,什么气味儿,都被她描述得活灵活现,我仿佛亲口品尝过这些果子似的,已经满口甘甜……我记忆中的那片园子还要往南,正处于园艺场的南端,至少有上百年的历史了。它几经变迁,历尽坎坷,有时衰败有时繁荣;它的规模比原来或许已经小了很多——果园的四周在几十年前还是很茂密的丛林,到处都是柳树、橡树和高大的杨树,里面有数不清的野兽,有真正的猎人,还有靠采药为生的一生出没丛林的人;他们的生活就是一部传奇。仅仅是十几年的时间,这一切都消失了。我们毁灭一种东西是多么容易……而今的小果园已经并入了国营园艺场,有了农学院和林学院的毕业生,有了我们自己的园艺师,但愿他们会更好地照料它。

  “你想听听这里的故事吗?”肖潇问我。
  她接上讲了很多果园里的故事。这些故事在我听来都平淡得很,够不上新鲜。但肖潇自己早已溶解于她的故事里去了。她说正因为这一切每天都在发生着,所以才改变了她在这儿的日子。她对这些一点儿也不觉得厌烦。她觉得这里最令人羡慕的倒是这一片绿色,是这里的安宁。可接下去肖潇却告诉我,这里也有坏人出没,有一些完全可以称之为强盗的人物,他们在林子里拦路、掠夺财物。这使我深深地吃了一惊。一个很好的园林故事即刻变得兴味索然。我感到了恐惧。

  肖潇笑了:“哪里都一样。你这样的人还会害怕吗?”
  主要是扫兴。我觉得我们的故事里不该有这样的一笔。
  她说:“一片林子里必然会有各种野兽……”
  在那一瞬间,我觉得她的眉梢上跳动着极其令人神往的东西。她比我想象的还要成熟。我相信她在那座城市或这片园林里,在她仅仅生活过二十几个年头儿的这个世界上,已经获得了至为宝贵的什么,她远不是那么稚嫩的人。她的目光极其犀利。她的胸间潜有一种过人的心智。她如果想要攫取什么,我想大概也会成功。她在当代生活里不会是一个弱者。由此我更加坚信,她离开那个城市并不是一次退却,而是一次积极的寻找。
  我在快要离开的一段日子里与她接触多了一些。我们不由自主地扯起了什么生活的意义啦、价值啦,都是一些很大路的话题。可是这些话题并没有因为被人嚼烂了就变得索然无味。但是我闭口没提那棵大李子树旁的故事,没有说到树下的那座茅屋,茅屋里不幸的一家,特别是有一个蒙冤的父亲……这些话题实在太沉重了。

  当我发现自己在这个果园里已经住得足够长了时,不禁有些惊讶。走的那天我因为动身太早,生怕打扰她的休息,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能找她告别——看上去她只是我在旅途上所结识的无数人中的一个。不过她会让我记住的,并且很难在短时间内遗忘。
  我重新踏上了旅途。后来我竟有几次机会路过肖潇以前居住的城市,不过没有停留。在我看来这座旅途上匆匆而过的城市也多少有了几分亲近感。这座城市喧闹如故,一切照旧,可是它最好的一个女儿却离它而去了。
  有时我想起肖潇一个人待在那样一片果园里,又觉得她有些孤单,这种孤单似乎不应该让一个女孩子承受。回忆跟她相处的那段时间,我们竟然没有多少陌生感。互相谈了那么多,就像一对相熟很久的朋友。可是直到分手,她大概连我的名字都没有记住。而我却很难忘记她的名字。那一次我究竟怎么住进了那个果园,并且一口气滞留了那么多天,连自己也想不明白。
  后来又有机会路经果园,因为行程紧迫没有在那儿停留,也没有跟她打一声招呼。像往常一样,我只是一个人,从那片平原上穿行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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