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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 - 忆阿雅 第五章 我的丛林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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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那只雄阿雅快要不行了,因为它刚试着吃了一点儿,就又一次停止了进食。它已经两天两夜没喝一点儿水、吃一点儿东西。我央求卢叔快些放了它吧,卢叔铁青着脸,像看一个仇人那样盯了我两眼,再不搭理。我差不多要哭出来了,紧紧咬着牙关。卢叔不动声色,后来把铁笼子加了一把大锁。我简直毫无办法。有一段他甚至把院门也锁起来——不过我可以从墙边那棵野椿树上翻进去,这倒难不住我。
  阿雅有许多次在我跟前俯卧、尖叫,泪花闪烁。我知道它在向我泣诉,仿佛要向我讲述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我可以想象,雄阿雅是整个原野上最剽悍的一个男子,它好不容易才赢得了它的爱情——那时它天天来找它,阿雅一声不吭,只看着它来去匆匆。它一次又一次表白自己的爱,与林子里所有的雄性阿雅展开了角逐。它可以在原野上一口气奔跑十里,速度比得上弓箭;它能够一连战胜好几个对手,把它们统统掀翻在地;它一口气爬上最高的老橡树,然后又以最快的速度冲刺下来……那些日子里它曾一连几个夜晚伏在它的身边,等待那一声回答。它一夜一夜不睡,眼睛熬红了,凹凹的小脸儿更瘦了……就这样,它靠无比的真诚和勇气赢得了一颗芳心。
  我一大早跑到卢叔那儿,用双拳嘭嘭擂门。卢叔嘴里咬着烟斗开了门,甩着头说:
  “啊呀,是你!正好,快帮我做点儿正事吧!”
  卢叔急火火招呼我,让我把雄阿雅的后腿扯住。我看到一旁的铁勺里有些食物,明白了他要干什么。那只雄阿雅本来极壮,它挣扎起来我们两人根本无法按住,可这会儿它已经饿得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暗淡无光的眼睛看一下卢叔,然后一直盯着我。卢叔要往它嘴里灌食物,我觉得也许这次他做得对。
  它的嘴紧紧闭着,卢叔就找来一个螺丝刀,要把它的嘴巴撬开。它奋力挣扎,牙齿咬在铁上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卢叔还是用力地撬。我尖叫了一声。他不理不睬,一手握紧螺丝刀,一手端着一个铁勺,里面是稀稀的吃物汤水。

  它给呛得连连打喷。它的嘴巴用力咬螺丝刀,随着喀嚓声,鲜血一滴一滴从嘴角流出……
  “卢叔你快停下吧,停下吧……”
  他一声不吭,满头大汗地俯下身子干。折腾了半天,那一勺食物灌进多少又吐出多少。
  “他妈的,这个混蛋!”卢叔搓着手大骂。
  他衣襟上溅满了食物渣屑,手上还沾了血。他扔了螺丝刀,又抓起雄阿雅,像扔一条破口袋一样把它扔到了笼子里,然后咔咔上锁。
  它躺在笼子里,紧闭带血的嘴角,不再睁眼。
  我这会儿明白它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我一遍又一遍央求卢叔把它放开,他像没有听到一样,铁青着脸说:“饿得轻了,还得饿!”
  它卧在那儿,身体的厚度只剩下几厘米,我相信再有不久它就会活活饿死。
  我急急回到家里,让母亲去劝说卢叔。母亲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去找了卢叔。卢叔嘿嘿笑着,瞥来瞥去,嗯嗯着,并没说要怎样。妈妈不再讲什么。回茅屋的路上,我问妈妈他这算同意了吗?妈妈说:“不要找他了,他是个畜生。”
  也许是为了让我尽快遗忘那只雄阿雅,妈妈不断地催促我去林子里做活。其实我从来也没有辜负家里人的期望,只要有机会,总是帮妈妈和外祖母。我不停地去割青草拣橡子,到了夏天采蘑菇,到了秋天拣松塔。我采回的蘑菇在院子里晒成了很大一片,这样在整个冬天和春天不仅我们自己有了吃物,还可以卖给不远处的那个村子;我拣来的松塔卖给了园艺场子弟小学,冬天他们用来生火。我那时已经渴望上学了——妈妈也开始为我上学的事奔波。她期望我最终能进入园艺场子弟小学。
  后来事情真的成了。这在当时是我们家惟一一件让人高兴的事。外祖母说:“你爸要是知道了,还不知会乐成什么样子呢!”可这对于我既是一件喜事,还是一件令人惧怕的事。我觉得这是我的一个奇怪的门槛——我一开始不太敢往里走,而一旦走入,就将有一场意想不到的煎磨。
  后来证明,我的预感并没有错。总之整个做学生的日子一言难尽,那虽然不过是短短的三年,可是这三年时间却足够我一生咀嚼了。也就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家发生了一些大事:父亲的归来、外祖母的去世,还有其他……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当时我一边期盼着入学,一边继续着丛林里的生活:等待和孤寂,当然还有——欢乐。我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林子里度过,我的一切希望和梦想也都藏在这片林子里。我没有找到阿雅,可是我结识了一只小鹿,我们常常在一起。我几乎从来没有在里面迷过路,这在当时可算是一个奇迹了。要知道林子里的工人、还有远处村子里的那些猎人,他们都不敢一个人在林子深处进进出出。大多数人对这片林子都有些惧怕,大概也从没有一个人对林子的熟悉程度能比得上我。我心里装下了那么多林子的秘密,只很少对别人讲过。那些秘密包皮括了很多,像里面有什么动物、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其他人都不会知道。我已经知道的这一部分肯定也会让人害怕、让人怀疑。有一次我讲了一点儿给外祖母听,她根本不信:有一天我正躺在树阴里,突然听到沙啦沙啦的声音,结果一睁眼睛就看见了像小牛犊那么大的一个动物。它长了和人脸差不多的那样一张圆脸——准确地讲那是一张女人的脸,很好看,只不过生满了黄色的茸毛;它有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嘴巴大而肥厚,多少有点儿像老虎;它的蹄子肉乎乎的,踩在地上没有一点声音,就像两个小皮球一样柔软。那时它一边往前走一边冲着我笑,我却没有害怕,因为我知道它不会伤害我。可我还是向它摆手,我说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它当时是听懂了,真的待在了原地,只向我哈哒哈哒打着招呼——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尾巴转动几下,走开了……
  外祖母说:“胡诌!这林子里从来没有那么大的动物。”
  可是我心里知道,这一次外祖母实在是错了。因为到后来我又看到了一个较大的动物——那个动物我倒认得,那是一只鹿。因为在芦青河入海口的林子里,狼差不多早就灭绝了,这里更多的是狐狸、草獾和兔子,各种各样的鸟类,再有就是鼹鼠、黄鼬和松鼠等。像漂亮的花鹿,大概只有我一个人见过。

  那是一天中午,天挺热,我觉得前边有踏哒踏哒的声音,就小步儿追了起来。追了一会儿我看见了一个白乎乎的影子在前面抖动。我打了一声口哨,那个影子往前一缩,露出了长长的带着花斑的脊背。接着我又看到了鹿头和刚刚生出一截的鹿角。奇怪的是它并不怎么怕我,可能它觉得我是一个孩子,不会伤害它吧。要知道动物最怕人,可是一般而言它们并不怎么害怕孩子们。它们可能觉得小孩子还没有学坏,还不会使用致命的武器。反正这只鹿一听到声音就站下来,认真地看了我几眼,鼻子上方的肌肉一缩一缩的。就在那一刻,我发现它的一对眼睛真是好看极了……很久很久以后,我都能回忆起它的一双美目。
  还有一次我告诉了外祖母另一件奇怪的事情:在一团黑乎乎的紫穗槐棵子里,发出了咯吱咯吱的树条折断声。我马上想到出现了什么大动物。我慢慢爬过去,爬过去,竟看到了两个人在扑打!他们打得非常激烈,一声不吭,而且是一男一女!女的头发很长,都给男的抓乱了。一会儿男的就把她压在了身子底下,用力按她的胳膊,按她的腿。女人挣扎,嘴里发出唔唔啊啊的声音。一会儿那个女的就不挣扎了——我以为她正在死去,可是只有一会儿,她又用拳头使劲地打起男人的胸部。她还试图去咬他的耳朵。我当时吓坏了,就那么趴着一声不吭。不知停了多长时间,我看见他们一块儿站起来——奇怪的是他们像没有争吵一样,相视而笑。人要和好可真快啊,这真是奇怪极了,瞧他们还亲亲热热坐着说话……我把这个令人百思不解的场景告诉了外祖母,外祖母却严厉地说:“小孩子家胡诌!”
  我很失望,再也不想讲什么了。但我心里明白,那是属于自己的一片丛林,它只在我的注视和理解之中;它包皮容我,娇惯我,让我在它的怀抱中长大。丛林是我童年的慈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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