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我要。。。
轻松的小说阅读环境
你在高原 - 家族 第三章 3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3
  在半岛那个城郊的基地上,朱亚的情绪明显高涨起来。这究竟是因为摆脱了机关上的沉闷空气,还是来到大自然中的缘故,谁也不知道。好像只有我知道有什么沉沉的东西正无形地围拢了他。他与所有人不同的是:不谈往事。他好像只对眼前正做的事情有无穷的兴趣。我从来没有问起他的过去,怕引起他的痛苦。过去,即往昔的回忆,对于不同的人分量是完全不同的。我过早地懂得了这一点,很不幸。
  黄湘这一次也要住在这一排排简陋的平房中了,听说上次他领几个人驻扎在城里,被所长批了一通。他毫不掩饰地把怨恨发泄到朱亚身上,说:“如果他不回去汇报,谁又能在乎这种事呢!”他的理解非常特别,他认为谁在哪个基地是明摆着的,又不是秘密,问题是让领导“在乎”了。他认为只有朱亚具备这个能力。他分明是怀疑朱亚回去治病那一次把他告了。
  朱亚听到类似的话很淡,只是吐出两个字:无聊。然后就着腰,兴奋地看着春天翻动碧波的海面,小声吟哦什么。他的稀疏的头发让人为之心寒。头顶前边差不多没了。脸色不仅发青,现在还有些灰暗,已经毫无光泽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朱亚说了这么一句:“苏圆提出要到我们基地来玩。”
  朱亚抬头看着我,停了一刻才回答说:“那好啊。她是随便说说吧。”
  夜里我们聊天,因为黄湘又去城里办事了,我的屋子没人来骚扰。朱亚从怀中掏出一个照片,我看到了一位可爱的姑娘的肖像。她圆脸庞,微胖,几十年前的服装,发型也是那时的。她的唇角留着一丝顽皮的笑,鼻子翘得重了一些。眼睛真美。我说:“好!”
  他告诉我这个姑娘当时只有十七岁。
  我不问下去。他很高兴,所以他不紧不慢地说了:“是我在野外作业时认识的。她普通得像一棵草,像那里满山的铁线蕨。她说要跟上我,天南海北都行。她就是山脚下那个小村的姑娘,没读几天书,从小跟在妈妈身边种麦子、拔草、绣花。她用半夜工夫给我绣了一双鞋垫,上面是花鸟,谁舍得垫在脚下。后来我作业完了,回了城……”
  他到处翻,原来找香烟。他从来没吸过。黄湘的抽屉里有,他燃了一枝,大吸一口又揉灭:“我在城里找了个机关女干部。她迫切地追求进步。人很正气,也很好。我们一起过了这么多年,她给我生了三个孩子,不过我病了。她觉得我所干的这一切,即我的事业,是不太值得重视的。我想让她重视一点点,只一点点就行,她就努力地重视。不过她从来没有重视过……”

  我从未见过他的爱人和孩子。有人说他的家属不喜欢这个城市,就只得他自己来回跑了。现在他年纪大了,成了一头病骆驼。
  “我后来才知道,不是她不好,是我没有选择自己的同类。这个照片上的姑娘和我是一类。可惜明白过来也晚了,晚了三十年。这姑娘的名字叫‘小水’。”
  “小水!”
  “对。你说小水多好。”他叹着,收起照片,蜷在小床上。
  黄湘回城时我让他告诉苏圆:她不是要到基地来看看吗?欢迎,朱亚说的……他走后我才说不出的后悔——我真轻率。我不该让那样一个人捎口信。
  一个星期之后黄湘回来了,离基地老远朱亚就看见了,说两个人拎着包皮,其中一个好像是女的。我听了心跳立刻加快了,可跑出一看凉了:那女的绝不是苏圆。他们嘻嘻哈哈地走近了,女的原来又是上次造访过基地的那个杂烂小报的记者。她大着嗓门向我们问好,拍打朱亚的肩膀:“老科学家!”多么放肆。黄湘在旁边说:“她这一回可真要报道我们了,这一回动真的了。”
  这一下夜晚就热闹起来了。女记者喜欢串门,说是采访,实际上是胡扯。她埋怨这里不能洗澡,问我们怎么这么能挨啊!“城里啊,如今是疯了,越是小城市越疯。在那里晚上还用这么着?看录像、跳舞点歌……在帐篷里放黄色录像,常客是老头儿和姑娘小伙子。中年人不稀罕,中年人忙,是吧黄总?”
  黄湘被叫成“黄总”,我百思不得其解。对方却愉快地接受了,答话:“看常了也没意思……”
  “看常了一点意思也没有。”
  “一点没有。”
  女记者亮晶晶的眼睛盯住朱亚:“打扑克怎么样?‘抓猪拱羊’?”
  朱亚说不会。
  面对着这种打扰,我有一种难言的痛楚。我一点也不怀疑,黄湘压根儿就没有想过邀请苏圆的事儿。这个春天哪,那浪涌一样开放的洋槐花简直处于疯迷痴癫状态。从基地左侧的丛林开始,一团团一簇簇的白花连绵了几十公里,一眼望不到边,一直向着东北方向蔓延。这是一场白色的燃烧,火势逼人。无论是谁都无法忽略它的存在,那强烈的气味把一切生命都熏染得沉醉了。这香味可以让人遗忘,让人留恋让人感激,却又不知为什么……蜂群旋着,在花丛的间隙、上空盘转舞动,像被一枝奇特的魔棒引动着。蝴蝶翩翩,有绿的、红的,还有墨黑的。它们柔情脉脉地触摸着这个春天。

  这片荒原补偿了我的童年。我用不着再三寻找,用不着四下张望,一步就可以踏于悄无声息的静谧。在这儿,我可以面对着一株新生的苦艾草轻声诉说。无边的原野,无边的宽容。多少生灵走过我的身边,它们抬起迷惑的眼睛看看我,惟恐打扰地走开了。金黄的迎春花旁是一株青生生的毛榛树,再一旁是光滑的、气宇轩昂的白杨。春花谢了,接着是夏果秋桃,野草莓染红了一群群孩子的嘴。彩色的鸟在头顶鸣叫,不远处的稀疏芦棵中站立着一只洁白的鹭鸟。灰喜鹊粗糙的呼叫使鹭鸟愣了一瞬,它抬着长颈四下看着。“呜嘟!呜嘟!”不远处回应它目光的,是一只谁也叫不上名字的鸟儿在啼。“呜嘟!呜嘟!”我忘记了一切,情不自禁地学着它的声音。在我的模仿中,一霎时丛林寂静,但也只是一小会儿,四野里突兀地响起一片不约而同的野物的讪笑——它们大笑着,毫不掩饰地大笑:哈哈哈哈……
  事过二十年了,我耳旁仍能逼真地响起它们的笑声。我真想在此时把那种笑声学给朱亚听听。这是永远不再存留的平原和丛林的笑声,今天也许只能静静地倾听一点回响——像现在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它,看着群群蜂蝶旋转。我想着这里的明天,真是不寒而栗。
  我看着朱亚,大概仅仅是为了相互安慰一下吧,就把裴济在临行前的谈话复述了一遍:他鼓励我们尊重科学、实事求是。朱亚像是没有听到。我的复述起到了相反的效果,他显得更加沉重了。
  “多么漂亮的槐花海!”朱亚叹息说,“真是漂亮极了……从这里往东、往北,几十平方公里都是如此!”他的手划了一下——他又忘记了这儿正是我的故地。
  我故地春天的形象如同冬天,冬天是白雪压在枝头上,压在落叶和沙土上……我的这片平原常常幻化为一只肥美的、纯白的小羊,它在跳跃,咩咩歌唱,寻找生母和亲人,它从昨天叫到今天,跳到今天,突然迎面来了一只大手,它沾满了黑色油污,不容分说地抓住了它的脖颈,将其死死地按住。它一动也动不了,它只是“咩咩、咩咩”地呼叫……
  朱亚每天工作到深夜,我一直陪伴他。所有新绘出的图表他都要一一核准,本来这个分工是黄湘来做。我说找老黄吧,他说黄湘来这儿不是干这个的。究竟是干什么的,我也不便多问。我们依然常常在深夜沿海边走走,遥望着斜对面那座城市。灯火在水面上摇动,直摇到脚下。“看上去,特别是夜间看上去,它真美。白天走进街道上就完全是另一种感觉了。很可惜……”朱亚说。

  在他说这话的第二天,恰好我们一起进城有事。“去看看博物馆吧。”我们从办事的地方出来后朱亚说。时间还早,如果随便转转,当然去博物馆有点意思。不过这里的博物馆是解放前一家烟草公司的院落改建的,那建筑的气质不让人喜欢。城里几个好院落都毁得不成样子——最好的院落怎么总是这样的结局呢。
  朱亚看得很仔细,有时凑得很近,戴上眼镜又摘下。其实他已经多次来这里了。我平时倒要尽可能地回避着这个地方,因为这儿的某种气息令我难过。
  走在人影稀稀的院落里,我显得心绪不宁。这让朱亚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抬头“嗯”一声。我回过神来,他又重新去看那些文物了。“这个陶罐呀,修复有问题……”他蹲下了。我毫不在意地走开……院落的那一边就是过去曲府的地盘了,可惜几经折腾已经面目全非。一开始那儿改成了兵营,再以后它的一部分又辟为拘留所,高墙上围了铁网,边角有瞭望塔;最后因为现代街道规划,大部分旧房子都拆了。可是我仍然能准确地指认它的中心位置。
  几年前我曾悄悄跑到这儿来,凭吊和怀念。再后来又是远远地躲开。它一点也不能给我愉快,一点也不能……朱亚围着那只陶罐打转时,我早已匆匆地走了一圈,目光不时地往墙外搜索。那个地方盖了一幢高大而拙劣的灰楼,一看就知道模仿了东欧的建筑——很早以前的那种……挺丧气。
  在博物馆的西墙近邻,我被一株探过墙来的油亮叶子给吸引住了。它细细的枝茎很长,可能是主干被墙挡住了,因此看去它像一棵斜生的小树。它很倔犟,也很激动地看着我。我盯视着它,极力回想这是怎么回事。后来我的心口一紧,终于明白它看不见的主干肯定是被砍断了,它是从原来那树干的半腰或柢上生出来的……我四下里端量,啊,原来这博物馆不知什么时候扩建了,它的墙已经推进了曲府原来的地段。这正是那些被毁掉的白玉兰,是它的枝杈!
  一棵棵高大的树木都没有了。不过它还是生出来,活下去。它是那些大树的枝桠。春天,它放出的浓郁的香气如同几十年前一样……
或许您还会喜欢:
王朔《玩的就是心跳》
作者:王朔
章节:28 人气:2
摘要:夜里我和几个朋友打了一宿牌。前半夜我倍儿起“点”,一直浪着打。后半夜“点”打尽了,牌桌上出了偏牌型,铁牌也被破得稀哩哗啦,到早晨我第一个被抽“立”了。我走开想眯一会儿,可脑子乱哄哄的既清醒又麻木,一闭眼就出现一手手牌型,睡也睡不着。这时院里收发室打来一个电话,说有我电报叫我去取。我懒得去就叫他在电话里把电报念一遍。 [点击阅读]
白门柳
作者:佚名
章节:79 人气:2
摘要:在幽深的山谷里,有一株被人遗忘的梅树。这株山南常见的红梅,是在一个雷电交加的暴风雨之夜,被猝然暴发的山洪冲到谷底来的。同它一块冲下来的其他梅树,都压在坍塌的岩层底下了。只有这一株,因为长得特别粗大硕壮,侥幸地活了下来。不过,它受到的伤残是如此厉害,以至整个躯干像从当中挨了一斧头似的,可怕地劈裂开来。伤口的部位,结痂累累,永远无法重合了。 [点击阅读]
皮皮鲁和活车
作者:佚名
章节:11 人气:2
摘要:我不信。我不能不信。我的汽车活了。我的那辆牌照号M7562的金羊牌汽车是活车。国内开车族没有不知照金羊牌小轿车的。这种轿车外形美观,乘坐舒适。特别令驾驶员青睐的是它的操作系统几乎是完美已无缺的,灵活,可靠,值得信赖。难怪金羊牌轿车的广告是这样说的:金羊牌轿车。坐车的是老板。开车的也是老板。拥有一辆金羊牌轿车是我多年的夙愿。当然,它的价格对于我这样的靠工资吃饭的职员来说,令人望而却步。 [点击阅读]
穆斯林的葬礼
作者:佚名
章节:33 人气:2
摘要:冰心在给《穆斯林的葬礼》写国际版的序言时,她说在读这本书之前,几乎对穆斯林一无所知。看过之后,我深深赞同这点,我缺乏对其他民族和宗教的了解,哪怕是最基本的了解都没有。当然,穆斯林和回族仅仅是小说的故事背景,要想真正理解民族和宗教,还是要看一些专门的书。小说大概讲述了一个北京玉器家族两代人的故事,章节交错的方式,让故事有穿越时空的感觉。 [点击阅读]
舒婷的诗
作者:佚名
章节:106 人气:2
摘要:那一夜我仿佛只有八岁我不知道我的任性要求着什么你拨开湿漉漉的树丛引我走向沙滩在那里温柔的风抚摸着毛边的月晕潮有节奏地沉没在黑暗里发红的烟头在你眼中投下两瓣光焰你嘲弄地用手指捺灭那躲闪的火星突然你背转身掩饰地以不稳定的声音问我海怎么啦什么也看不见你瞧我们走到了边缘那么恢复起你所有的骄傲与尊严吧回到冰冷的底座上献给时代和历史以你全部石头般沉重的信念把属于你自己的忧伤交给我带回远远的南方让海鸥和归帆你的 [点击阅读]
莎菲女士的日记
作者:佚名
章节:33 人气:2
摘要:十二月二十四今天又刮风!天还没亮,就被风刮醒了。伙计又跑进来生火炉。我知道,这是怎样都不能再睡得着了的,我也知道,不起来,便会头昏,睡在被窝里是太爱想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上去。医生说顶好能多睡,多吃,莫看书,莫想事,偏这就不能,夜晚总得到两三点才能睡着,天不亮又醒了。象这样刮风天,真不能不令人想到许多使人焦躁的事。 [点击阅读]
莫言《檀香刑》
作者:莫言
章节:20 人气:2
摘要:一那天早晨,俺公爹赵甲做梦也想不到再过七天他就要死在俺的手里;死得胜过一条忠于职守的老狗。俺也想不到,一个女流之辈俺竟然能够手持利刃杀了自己的公爹。俺更想不到,这个半年前仿佛从天而降的公爹,竟然真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俺公爹头戴着红缨子瓜皮小帽、穿着长袍马褂、手捻着佛珠在院子里晃来晃去时,八成似一个告老还乡的员外郎,九成似一个子孙满堂的老太爷。 [点击阅读]
莫言《红蝗》
作者:莫言
章节:10 人气:2
摘要:第二天凌晨太阳出土前约有十至十五分钟光景,我行走在一片尚未开垦的荒地上。初夏老春,残冬和初春的记忆淡漠。荒地上杂草丛生,草黑绿、结实、枯瘦。轻盈的薄雾迅速消逝着。尽管有雾,但空气还是异常干燥。当一只穿着牛皮凉鞋和另一只穿着羊皮凉鞋的脚无情地践踏着生命力极端顽强的野草时,我在心里思念着一个刚刚打过我两个耳光的女人。 [点击阅读]
许茂和他的女儿们
作者:佚名
章节:47 人气:2
摘要:第一章雾茫茫一在冬季里,偏僻的葫芦坝上的庄稼人,当黎明还没有到来的时候,一天的日子就开始了先是坝子上这儿那儿黑黝黝的竹林里,响起一阵吱吱嘎嘎的开门的声音,一个一个小青年跑出门来。他们肩上挂着书包,手里提着饭袋;有的女孩子一边走还一边梳头,男娃子大声打着饱嗝。他们轻快地走着,很快就在柳溪河上小桥那儿聚齐了。 [点击阅读]
韩寒《零下一度》
作者:韩寒
章节:43 人气:2
摘要:我1982年出生在一个小村庄。童年就是在那里度过的,是那里的广阔天地造就了我以后一向的无拘无束。现在想想小时候真的很开心,夏天钓龙虾,冬天打雪仗。但人不会永远留在童年,6岁那年我去镇上念小学。小学的我,品学兼优,还当过三好学生。那时起,我开始读课外书,嗜书如命。一到晚上,我就窝在被子里看书,常常看到半夜,真是佩服自己的这双眼睛百看不坏,视力向来绝佳。 [点击阅读]
鲁西西传
作者:佚名
章节:8 人气:2
摘要:在一座房子的墙角里,居住着老鼠六兄弟。老鼠六兄弟的生活过得还不错,可近来他们很苦恼。这是因为有一天鼠三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本画报,上面几乎都是骂老鼠的内容。有一页上写着:老鼠过街,人人喊打。还画着一只狼狈逃窜的老鼠。还有一页上画着一群老鼠在粮仓偷吃粮食的情景。旁边写着:警惕老鼠盗窃粮食。老鼠六兄弟边看边皱眉头。鼠大说:“咱们不能背着这么个坏名声过日子!”老鼠兄弟们一致同意。 [点击阅读]
麻辣女兵
作者:佚名
章节:15 人气:2
摘要:1汤小米,你已经十八岁了,但是我给你写这封信并不是要祝福你,而是要质问你,你准备如何开启你的成人礼?是继续街舞跑酷混日子?准备这么混到什么时候呢?对啊,无忧无虑的年纪里,日子总是很好混,可是你终于十八岁了,总要为自己做些什么吧?总要有些什么不一样吧?再过十年,不,哪怕只是再过一年,一年后的你,如果和现在的我毫无差别,你对得起我现在给你写这封信吗?汤小米,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