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51。。。
轻松的小说阅读环境
Site Manager
牛虻 - 《牛虻》在线阅读【第二部 第八章】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牛虻恢复得很快。第二个星期的一天下午,里卡尔多发现他躺在沙发上,身上穿着一件土耳其晨衣,正与马尔蒂尼和加利聊天。他甚至说要下楼去,但是里卡尔多听到这个建议只是笑笑,问他是否想要穿过山谷步行到菲耶索尔。
  “你不妨拜访一下格拉西尼夫妇,找他们散散心。”他带着挖苦的口吻,补充说道。“我相信夫人会很高兴见到你,特别是现在,这会儿你脸色*苍白,看上去蛮有意思的。”
  牛虻握紧双手,做出一个凄惨的姿势。
  “天啊!我竟然从来也没想过这个!她会把我当成是意大利的烈士,对我大谈爱国主义。我得装出一个烈士的样子,告诉她我在一个地下土牢里被切成了碎片,然后又被胡乱地拼凑在一起。她会想知道在此期间我的确切感受。里卡尔多,你不认为她会相信吗?我拿我的印第安匕首赌你书房里的瓶装绦虫,我敢说她会全盘接受我所编造的谎话。这是一个慷慨的提议,你最好还是抓住这个机会。”
  “谢谢,我不像你那样喜欢杀人的工具。”
  “嗨,可是绦虫也能像匕首一样置人于死地,随时都能杀人,只是不如匕首漂亮而已。”
  “我亲爱的朋友,可是我碰巧不想要匕首,我就要绦虫。马尔蒂尼,我得赶紧走了。你来照顾这个任性*的病人吗?”
  “只能待到三点,我和加利得去圣米尼亚托。我们回来之前,波拉夫人会到这儿来。”
  “波拉夫人!”牛虻沮丧地重复了一遍。“马尔蒂尼,那可不行!不要为了我和我这个病去打扰一位女士。而且她坐哪儿?她不会愿意到这儿来的。”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好讲礼节?”里卡尔多笑着问道。
  “伙计,对我们大家来说波拉夫人就是护士长。她打小就照顾过病人,她比我所认识的任何一位慈善护士都强。噢,你也许是想到了格拉西尼的老婆吧!马尔蒂尼,如果她来我就不要留下医嘱了。哎呀,都已两点半了。我必须走了。”
  “现在,里瓦雷兹,你还是在她来前把药吃下去吧。”加利说道。他拿着一只药瓶走到沙发跟前。
  “让药见鬼去!”牛虻已经到了恢复期的过敏阶段,这个时候倾向于和护士闹别扭。“现在我已不疼了,你们为、为什么让我吞、吞下“这些可怕的东西?”
  “就是因为我不想让它再发作。你不想等波拉夫人在这儿时虚脱,然后只得让她给你服鸦片吧。”
  “我的好好先生,如果病要发作,那就让它发作好了。又不是牙—牙痛,你配的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就能把它吓跑。它们大致就跟玩具水枪一样,拿去灭火一点用也没有。话又说回来,我看非得照你的意思办不可了。”
  他左手拿着杯子,那些可怕的疤痕使加利想起先前的话题。
  “顺便说一下,”他问,“你怎么弄成了这样?是在打仗时落下的吗?”
  “我刚才不是告诉过你们是在秘密土牢里——”
  “对,这种说法是为格拉西尼夫人编造的。真的,我想你是在同巴西人打仗时落下的吧?”
  “是啊,我在那里受了一点伤,然后又在那些蛮荒地区打猎,这儿一下,那儿一下。”
  “噢,对了。是在进行科学探险的时候。你可以扣上衬衣的扣子,我全都弄完了。你好像在那里过着惊心动魄的生活。”
  “那当然了,生活在蛮荒的国度里,免不了偶尔要冒几次险。”牛虻轻描淡写地说道,“你根本就不能指望每一次都轻松愉快。”
  “可是我仍然不懂你怎么弄成了这样,除非你在冒险时遇到了野兽——比如说你左臂上的那些伤口。”
  “噢,那是在猎杀美洲狮时落下的。你知道,我开了枪——”有人在房门上敲了一下。
  “马尔蒂尼,屋里收拾干净了吧?是吗?那就请你开门。真的非常感谢你,夫人。我不能起来,请你原谅。”
  “你当然不该起来,我又不是登门拜访。塞萨雷,我来得早了点。我以为你急着要走。”
  “我可以再待上一刻钟。让我把你的披风放到另外一间屋里去。要我把篮子也拿去吗?”
  “小心,这些是刚下的鸡蛋,是凯蒂今天早晨在奥利维托山买的。还有一些圣诞节的鲜花,这是送给你的,里瓦雷兹先生。我知道你喜爱鲜花。”
  她坐在桌边,开始剪去鲜花的茎根,然后把它们插在一只花瓶里。
  “那好,里瓦雷兹,”加利说道,“把那个猎杀美洲狮的故事给我们讲完吧,你刚开了个头。”
  “啊,对了!加利刚才问我在南美的生活,夫人。我正告诉他我的左臂是怎么受的伤。那是在秘鲁。我们涉水过了一条河,准备猎杀美洲狮。当我对准那头野兽开枪时,枪没有响,火药被水弄湿了。那只美洲狮自然没等我把枪收拾好,结果就落下了这些伤疤。”
  “那一定是一次愉快的经历。”
  “噢,还不太坏!当然了,要想享乐就得受苦。但是总的来说,生活还是美妙的。比方说捕蛇——”
  他滔滔不绝,谈起一则又一则的轶闻趣事。一会儿谈到了阿根廷战争,一会儿谈到了巴西探险,一会儿又谈到了伙同土著一起猎杀猛兽和冒险。加利就像聆听童话的小孩一样津津有味,不时地提出问题。他具有那种易受影响的拿破仑气质,喜欢一切惊心动魄的东西。琼玛从篮子里拿出针织活,默不做声地听着,同时低头忙着手中的活儿。马尔蒂尼皱起了眉头,有些坐立不安。在他看来,牛虻在讲述这些轶闻趣事时的态度既夸张又造作。在过去一个星期里,他看见牛虻能以惊人的毅力忍受肉体的痛苦。他愿意钦佩这样的人,但他还是实在不喜欢牛虻,不喜欢他所做的事情和他做事的方法。
  “那一定是一种辉煌的生活!”加利叹了一声,带着纯真的妒忌。“我就纳闷你怎么就下定了决心,竟然离开了巴西。与巴西相比,其他的国家一定显得平淡无奇!”
  “我认为我在秘鲁和厄瓜多尔时最快乐,”牛虻说道,“那里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天气当然很热,特别是在厄瓜多尔的沿海地区。谁都会觉得有点受不了。但是景色*很美,简直让人想象不出。”
  “我相信,”加利说道,“在一个野蛮的国家能够享受自由的生活,这比任何景色*更能吸引我。置身于拥挤的城市之中,永远也体会不到个人的人性*尊严。”
  “是啊,”牛虻回答。“那——”
  琼玛从针织活上抬起眼睛看着他。他的脸突然涨得通红,他打住了话头。接着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不会又发作了吧?”加利关切地问道。
  “噢,没什么。谢谢你的镇、镇、镇静剂,我还骂、骂、骂了它一通呢。马尔蒂尼,你们这就准备走了吗?”
  “是啊。走吧,加利。我们要迟到了。”
  琼玛跟着他俩走出了房间,回来时端着一杯牛奶。牛奶里加了一个鸡蛋。
  “请把这个喝了吧。”她说,温和之中带着威严。然后她又坐了下来,忙她的针织活。牛虻温顺地喝了下去。

  在半个小时之内,两人都没有说话。然后牛虻低声说道:“波拉夫人!”
  她抬起头来。他正在扯着沙发垫毯的流苏,仍旧低着头。
  “你现在不相信我讲的是真话吧。”他开口说道。
  “我丝毫不怀疑你讲的是假话。”她平静地回答。
  “你说得很对。我一直都在讲假话。”
  “你是说打仗的事吗?”
  “一切。我根本就没有参加过那场战争。至于探险,我当然冒了几次险,大多数的故事都是真的,但是我并不是那样受的伤。你已经发现了一个谎言,我看不妨承认我说了许多谎言。”
  “你难道不认为编造那些假话是浪费精力吗?”她问。“我倒认为根本就犯不着那样。”
  “你要怎样呢?你知道你们英国有一句谚语:‘什么也别问,你就不会听到谎话。’那样愚弄别人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乐事,但是他们问我怎么成了残废,我总得回答他们。我索性*编造一些美丽的谎言。你已看到加利多高兴。”
  “你不愿意讲出真话来使加利感到高兴吗?”
  “真话?”他把目光从手中的流苏挪开,并且抬起了头。
  “你让我跟这些人讲真话吗?我宁愿先割下我的舌头!”他有些尴尬,随即脱口说道,“我还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讲过,如果你愿意听,我就告诉你吧。”
  她默默地放下针织活。她感到这个强硬、神秘、并不讨人喜欢的人有着某种悲戚的可怜之处,他突然要对一个他不很了解而且显然也不喜欢的女人倾诉他的心里话。
  随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她抬起了头。他正把左臂支在身边的一张小桌子上,用那只残手掩住他的眼睛。她注意到他手指的神经紧张起来,手腕的伤疤在抽搐。她走到他跟前,轻轻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猛然惊醒过来,并且抬起了头。
  “我忘、忘了。”他结结巴巴地说道,带着歉意。“我正要、要给你讲、讲——”
  “讲——那起使你走路一瘸一拐的意外事故或者别的什么。但是如果让你感到为难——”
  “意外事故?噢,一顿毒打!是啊,只是一起意外事故,是被火钳打的。”
  她茫然不解地凝视着他。他抬起一只略微发抖的手,往后把头发抹到脑后。他抬头望着她,微微一笑。
  “你不坐下来吗?请把你的椅子挪近一些。对不起,我不能帮你挪了。真、真的,这会儿我想起了这事,如果里卡尔多当时给我治疗,他会把我这个病例当成一个宝贵的发现。他具备外科医生那种热爱骨头的劲儿,我相信我身上能够打碎的东西全都给打碎了——除了我的脖子。”
  “还有你的勇气,”她轻声地插了一句,“但是你也许把它算在不能打碎的东西当中。”
  他摇了摇头。“不,”他说,“我的勇气是勉强修补好的,但是那时它也被打得稀碎,就像是一只被打碎的茶杯。这是最可怕的事了。啊——对了。呃,我正要给你讲起火钳。
  “那是——让我想想——差不多是十三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在利马。我告诉过你,秘鲁是一个适于居住的地方,住在那里你会感到身心愉快。但是对碰巧落难的人来说,那里就不怎么好了。可我就是这样的人。我到过阿根廷,后来又到了智利,通常是四处漂泊,忍饥挨饿。为了离开瓦尔帕莱索,我搭上运送牲口的船,在船上打杂。我在利马找不到活干,所以我去了码头——你知道,就是卡亚俄的码头——碰碰运气。呃,当然那些码头是出海的人汇集的下贱地方。过了一段时间,我在那儿的赌场里当了一个仆人。我得做饭,在弹子台上记分,为那些水手及其带来的女人端水送酒,以及诸如此类的活儿。不是非常愉快的工作,可是找到了这份工作,我仍然感到高兴。那儿至少能有饭吃,能够看到人脸,能够听到人声——凑合吧。你也许认为这不算什么。但我刚得过黄热病,独自住在破烂不堪的棚屋外间,那个情形实在让我感到恐怖。呃,有天晚上,一个喝醉酒的拉斯加人惹是生非,我被叫去把他赶走。他上岸以后把钱全都输光了,正在大发脾气。我当然得服从了。如果不干,我就会失掉那份工作,并且饿死。但是那个家伙力气要比我大两倍——我还不到二十一岁,病愈后就像只小猫一样虚弱无力。此外,他还拿着一把火钳。”
  他顿了一下,偷偷瞄了她一眼,然后接着说道:“显然他是想把我一下子给整死,但是不知为什么,他还是没有把事做绝——没有把我全给敲碎了,正好让我可以苟延残喘。”
  “哎,但是其他的人呢,他们不能管吗?他们全都害怕一个拉斯加人吗?”
  他抬起头来,哈哈大笑。
  “其他的人?那些赌徒和赌场的老板吗?噢,你不明白!我是他们的仆人——他们的财产。他们站在旁边,看得当然是津津有味。这种事情在那个地方算是一个令人捧腹的笑话。就是这么回事,如果你碰巧不是取笑的对象。”
  她战栗起来。
  “那么后来呢?”
  “这我就说不了多少了:经历了这样的事情,其后几天一般什么也不记得。但是附近有一位轮船外科医生,好像在他们发现我没死以后,有人把他叫来了。他马马虎虎地把我缝合起来——里卡尔多好像认为这活干得太差,不过那也许是出于同行之间的妒忌吧。反正在我醒来以后,一位当地的老太太本着基督教的慈悲之心收留了我——听上去觉得奇怪,对吗?她常常缩在棚屋的角落,抽着一根黑色*的烟斗,对着地上吐痰,一个人嘀嘀咕咕。可是,她心地善良,她对我说,我也许会平静地死去,不许别人打扰我。但是我心中特别矛盾,我还是选择了活下去。想要活下去可真难啊,有时我想,费了那么大的劲不大值得。反正那位老太太极有耐心,她收留了我——多长时间?——在她那间棚屋里躺了将近四个月,时不时像疯子一样胡言乱语,其余的时间又像一头凶猛的熊,火气极大。你知道,疼得要命。而且我的脾气很坏,小的时候给惯的。”
  “然后呢?”
  “噢,然后——反正我挺了起来,爬走了。不,不要认为我不愿接受一位穷老太婆的施舍——我已不在乎这种事情了。只是那个地方我再也待不下去了。你刚才谈到了勇气。如果当时你看到了我那副模样,你就不会这么说了!每天晚上,大约到了黄昏的时候,剧烈的病痛就会发作。一到下午,我就独自躺在那儿,望着太阳慢慢地落下去——噢,你明白不了!现在看到日落我就觉得难忍!”
  一阵长久的沉默。
  “呃,然后我就到处游荡,看看我能在什么地方找到活干——待在利马我会发疯的。我一直走到了库斯科,在那里——真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给你讲起了这些陈年旧事,它们甚至都说不上有趣。”
  她抬头望着他,目光深沉而又严肃。“请你不要这么说。”

  她说。
  他咬了咬嘴唇,又扯下了一片垫毯的流苏。
  “要我往下说吗?”他在片刻之后问道。
  “如果——如果你愿意的话。对你来说回忆往事恐怕是痛苦的。”
  “你认为不讲出来我就忘了吗?那就更糟。但是不要以为事情的本身让我难以忘怀,忘不了的是我曾经失去过自制。”
  “我——不是很明白。”
  “我是说,我曾经丧失了勇气,我发现自己成了一个懦夫。”
  “人的忍耐当然是有限度的。”
  “对,人一旦达到这个限度,他就永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还会达到这个限度。”
  “你能不能告诉我,”她犹豫不决地问道,“你在二十岁时,怎么独自流落到了那里去的?”
  “原因很简单,我的生活原有一个良好的开端,那还在原来那个国家的家中,然后我就离家跑走了。”
  “为什么?”
  他又哈哈大笑,笑声急促而又刺耳。
  “为什么?因为我是一个自命不凡的毛头小子,我想是吧。我生在一个过于奢华的家庭,娇生惯养,以为这个世界是由粉红色*的棉絮和糖衣杏仁组成的。后来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我发现了某个我曾信任的人欺骗了我。嗨,你怎么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没什么。请你接着往下说。”
  “我发现我被人欺骗了,相信了一个谎言。当然了,这是大家都会经历的一点小事。但是我已跟你说了,我当时年轻,自命不凡,以为撒谎的人应该下地狱。所以我从家里跑走了,一头扎进南美闯荡,口袋里没有一分钱,嘴上一个西班牙语单词也不会说,而且也没有一点糊口的本事,只有白净的双手和大把花钱的习惯。结果自然是一交跌进了真正的地狱,使我不再想象虚无缥缈的地狱是个什么模样。这一交跌得太深了——等到杜普雷兹探险队过来,把我拉了出去时,正好是过了五年。”
  “五年。噢,真是可怕!你没有朋友吗?”
  “朋友!我——”他突然冲她恶狠狠地说道,“我从来就没有朋友!”
  随后他好像对自己的冲动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接着往下说:“你不必把这太当真,我敢说我把那些事情描绘得一团漆黑,事实上最初的一年半并不那么糟糕。我那时年轻力壮,我一直混得相当不错,直到那个拉斯加人在我的身上留下了他的记号。但是在那以后,我就不能干活了。如果运用得当,火钳这件有用的工具倒是挺好的。没人愿意雇用一个残废。”
  “你做什么工作呢?”
  “能做什么就做什么。有一段时间我靠打零工为生,是为甘蔗园里的那些奴隶干活,取点什么,拿点什么,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可是不行,那些监工总是把我赶走。我腿瘸走不快,而且我也搬不了重东西。后来我的伤口老是发炎,要不就是得些稀奇古怪的病。
  “过了一段时间我去了银矿,试图在那里找到活干。但是一无所获。矿主认为收留我这样的人简直就是笑话,至于那些矿工,他们揍起我来真下狠心。”
  “为什么呢?”
  “噢,我想是人类的本性*吧。他们看见我只有一只手可以还击。我终于忍受不住,然后漫无目标地流浪四方。就那么瞎走呗,指望奇迹能够发生。”
  “徒步吗?靠着那只瘸脚?”
  他抬起了头,突然喘了一口气。那副模样怪可怜的。
  “我——我当时饿着肚子啊。”他说。
  她略微转过头去,用一只手托住下巴。沉默片刻之后,他又开口说话。他在说话时声音越来越低。
  “呃,我走啊走啊,直到走得快让我发疯,还是什么也没有。我到了厄瓜多尔境内,那里的情况更糟。有时我补点碎铜烂铁——我是一个相当不错的补锅匠——或者帮人跑跑腿,或者打扫猪圈。有时我——噢,我根本就不知道干些什么。后来终于有一天——”
  那只纤瘦、棕色*的手握成了拳头,突然一拍桌子。琼玛抬起头来,关切地望着他。他的脸颊对着她,她可以看见他太阳穴上的一根血管就像一只铁锤,迅速而又不规则地敲击着。她弯腰向前,把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胳膊上。
  “别再讲下去了,这事谈起来都让人觉得可怕。”
  他带着怀疑的目光凝视着那只手,摇了摇头,然后从容不迫,接着说道:“后来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走江湖的杂耍班子。你记得那天傍晚见到的那个杂耍班子吧。呃,跟那差不多,只是更加粗俗,更加下贱。那个杂耍班子在路旁搭起帐篷过夜,我走到他们的帐篷跟前乞讨。呃,天气很热,我饿得要命,所以——我昏倒在帐篷门口,就像一个束胸的寄宿女生。所以他们把我弄了进去,给了我白兰地,还有吃的等等。后来——第二天早晨——他们对我提出——”
  又是一阵沉默。
  “他们想找一个驼子,或者某个怪物,可以让孩子们对他投扔桔子皮和香蕉皮——找个让他们哈哈大笑的东西——那天晚上你看见过那个小丑——呃,那一行我干了两年。
  “呃,我学会了各种把戏。我还没那么畸形,但是他们有办法,给我做了一个驼背,并且充分利用这只脚和这只胳膊——而且那里的人们并不挑剔,他们很容易就能得到满足,只要他们有个活人可以糟蹋就行——那套傻瓜装束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唯一的麻烦是我经常生病,不能表演。有时,如果班主发了脾气,我的那些旧伤发作时,他也会坚持让我进场表演。
  而且我相信人们最喜欢那些晚上的演出。我记得有一次,演出进行到了一半时,我疼昏过去了——在我醒来以后,那些观众围到我的身边——踢我,骂我,砸我——”
  “别说了!我再也受不了啦!看在上帝的份上,别说了!”
  她站了起来,双手捂住了耳朵。他打住了话头,抬头看见她眼里的泪水。
  “我真该死,我真是一个白痴!”他小声说道。
  她走到屋子的那头,站在那里冲窗外看了一会儿。当她转过身时,牛虻又靠在桌上,一只手蒙住眼睛。他显然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她一句话也没说,坐在他的身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她才慢慢地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身体没有动弹。
  “你为什么不抹脖子自杀呢?”
  他抬起了头,着实吃了一惊。“我没有想到你会问我这个,”他说,“我的工作怎么办?谁为我做呢?”
  “你的工作——噢,我明白了!你刚才谈到沦为一个懦夫,呃,如果你历经这样的处境仍然矢志不渝,那么你就是我所见过的最勇敢的人。”
  他又捂住眼睛,热情地紧握她的手。他们仿佛陷入无边无际的寂静之中。
  突然从下面花园里传来清脆的女高音,正在唱着一支拙劣的法国小曲:Eh
  Danseunpeu,monpauvreJeannot!
  Viveladanseetl'allegresse!

  Jouissonsdenotrebell'jeunesse!
  Simoijepleureoumoijesoupire
  Simoijefaislatristefigure——
  Monsieur
  Monsieur
  [法语:
  喂,皮埃罗,跳舞吧,皮埃罗!
  跳一跳吧,我可怜的亚诺!
  尽情跳舞,尽情欢乐!
  让我们共享美妙的青春!
  不要哭泣,不要叹息,不要愁眉苦脸——
  先生,这不是开玩笑。
  哈!哈,哈,哈!先生,这不是开玩笑!]
  一听到这歌声,牛虻就把他的手从琼玛的手中抽了回来,身体直往后缩,并且低声哼了一下。她用双手抓住他的胳膊,抓得紧紧的,就像是抓住一个在做外科手术的病人胳膊。歌声结束以后,从花园里传来一阵笑声和掌声。他抬起头来,那双眼睛就像是一只受尽折磨的动物的眼睛。
  “对,是绮达,”他缓慢地说道,“同她那些军官朋友在一起。那天晚上,在里卡尔多进来之前,她试图到这儿来。如果她碰我一下,我会发疯的!”
  “但是她并不知道,”琼玛轻声地表示抗议,“她猜不出她让你感到难受。”
  从花园里又传来一阵笑声。琼玛起身打开了窗户。绮达的头上搭着一条金丝绣成的围巾,煞是妖冶。她站在花园里,手里伸出一束紫罗兰,三位年轻的骑兵军官好像正在争着要花。
  “莱尼小姐!”琼玛说道。
  绮达脸色*一沉,就像是一块乌云。“夫人,什么事儿?”她转身说道,抬起的眼睛露出挑战的目光。
  “能请你们的朋友说话小声点吗?里瓦雷兹先生身体非常不好。”
  那位吉卜赛女郎扔掉了紫罗兰。“Allez—vous—en!”[法语:滚开。]她转身对那几位瞠目结舌的军官厉声说道。“Vousm’membetez,messieurs”[法语:我讨厌你们,先生们。]她缓步走出了花园。琼玛关上了窗户。
  “他们已经走了。”她转身对他说。
  “谢谢你。对不起,麻烦你了。”
  “没什么麻烦。”他立即就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她有些迟疑。
  “可是为什么,”他说,“夫人,你的话没有说完。你的心里还有一个没有说出的‘可是’。”
  “如果你看出了别人心里的话,你就不必为了别人心里的话而生气。这当然不关我的事,但是我无法明白——”
  “我对莱尼小姐的厌恶吗?只是——”
  “不,你既然厌恶她,却又愿意同她住在一起。我认为这对她是一个侮辱,不把她当女人,把她——”
  “女人!”他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你管那叫女人?Madame,cen’estquepourrive!”[法语:夫人,这不是一个笑话。]“这不公平!”她说,“你无权对别人这样说她——特别是当着另一个女人的面!”
  他转过身去,睁大眼睛躺在那里,望着窗外西沉的太阳。
  她放下窗帘,关上了百叶窗,免得他看见日落。然后她在另外一扇窗户的桌旁坐了下来。重又拿起了她的针织活。
  “你想点灯吗?”过了一会儿她问。
  他摇了摇头。
  等到光线暗了下来,看不清楚时,琼玛卷起了她的针织活,把它放进篮子里。好一会儿,她抱着双臂坐在那里,默不做声地望着牛虻动也不动的身躯。暗淡的夜色*落在他的脸上,似乎缓和了严峻、嘲讽、自负的神情,并且加深了嘴角悲剧性*的线条。由于勾起了一些怪诞的联想,她清晰地记起了为了纪念亚瑟,她的父亲竖立了一个石十字架,上面刻着这样的铭文:
  所有的波涛巨浪全都向我袭来。
  寂静之中又过一个小时。最后她站了起来,轻轻地走出了房间。她在回来时拿来了一盏灯。她顿了一会儿,以为牛虻睡着了。当灯光照到他的脸上时,他转过身来。
  “我给你冲了一杯咖啡。”她说,随即放下了灯。
  “先放在那儿吧,请你过来一下好吗?”
  他握住她的双手。
  “我一直在想,”他说,“你说得很对,我使我的生活卷进了这段纠葛,它是丑陋的。但是记住,一个男人并不是每天都能遇到他能——爱的女人,而且我——我已陷入了困境。我害怕——”
  “害怕?”
  “害怕黑暗。有时我不敢在夜里独处。我必须有个活的东西——某个实在的东西伴在我的身边。外部的黑暗,那是——不,不!不是这个,那是只值六个便士的地狱——我害怕的是内在的黑暗。那里没有哭泣,没有咬牙切齿。只有寂静——寂静——”
  他睁大了眼睛。她十分安静,在他再次说话之前几乎没有喘气。
  “这对你来说是不可思议的,对吗?你明白不了——对你来说是件幸事。我是说如果我试图独自生活,我极有可能会发疯——尽量别把我想得太坏。你也许把我想象成一个恶棍,可我并不是这样的人。”
  “我无法为你作出判断,”她答道。“我没有受过你那样的苦。但是——我也陷入过困境,只是情况不同。我认为——我相信——如果你在恐惧驱使下做出一件真正残忍或者不公或者鄙吝的事情,随后你就会感到遗憾。至于别的——如果你在这件事上失败了,我知道换了我也会失败的——就该诅咒上帝,然后死去。”
  他仍然握着她的手。
  “告诉我!”他非常温柔地说,“你这一生曾经做过一件真正残忍的事吗?”
  她没有回答,但是她低下了头,两颗大大的泪珠跌到他的手里。
  “告诉我!”他带着炽热的情感小声说道,并且把她的手抓得更紧。“告诉我吧!我已经把我的痛苦全都告诉了你。”
  “是的——很久——以前。而且他还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
  握她的那双手剧烈地抖动起来,但是那双手并没有松开。
  “他是我的一位朋友,”她接着说,“我听信了诽谤他的谣言——警察编造的一个弥天大谎。我以为他是一个叛徒,所以打了他一个耳光。他走开了,然后投水自杀了。后来,两天以后,我发现了他完全是无辜的。这也许比你记忆之中的事情更加让人难受。要是能够挽回已经做下的错事,我情愿切腕自杀。”
  某种迅猛而危险的东西——某种她以前没有见过的东西——闪现在他的眼里。他低下了头,动作诡秘而又突然,吻了一下她的手。
  她吃了一惊,赶紧抽回手。“别这样!”她叫道,声音里带着怜悯。“请你再也不要这样做!你这样会使我伤心的。”
  “你认为你没有使你曾经害死的那个人伤心吗?”
  “那个我曾经——害死的那个人——啊,塞萨雷在门外,他终于来了!我——我必须走了!”
  当马尔蒂尼走进屋时,他发现牛虻独自躺在那里,旁边放着一杯没动过的咖啡。他小声暗自咒骂着,一副懒懒散散、无精打采的模样,仿佛他这样做并没使他得到满足。
  (第二部·第八章完)
或许您还会喜欢:
日本的黑雾
作者:佚名
章节:86 人气:2
摘要:松本清张是日本当代着名的小说家,一九〇九年生于福冈县小仓市。高小毕业后,曾在电机厂、石版印刷厂做过工,生活艰苦。自一九三八年起,先后在朝日新闻社九州岛分社、西部总社、东京总社任职,同时练习写作。一九五〇年发表第一篇作品《西乡钞票》,借明治初期西乡隆盛领导的西乡军滥发军票造成的混乱状况来影射战后初期日本通货膨胀、钞票贬值的时局。一九五二年,以《〈小仓日记〉传》获芥川奖,从此登上文坛。 [点击阅读]
包法利夫人
作者:佚名
章节:52 人气:2
摘要:荐语:未满十八岁请在家长指导下阅读本书。版本较好的是上海译文出版社周克希先生的译本。价廉物美,仅10元一本,现在最便宜最没有人看的恐怕就是这些名著了。【小说】--引言小说描写的是一位小资产阶级妇女,因为不满意夫妻生活平淡无奇而和别人通|奸,最终因此身败名裂,服毒自杀的故事。 [点击阅读]
十字军骑士
作者:佚名
章节:103 人气:2
摘要:——《十字军骑士》亨利克·显克维奇是我国读者熟悉的波兰著名作家。他的历史长篇小说《你往何处去》和短篇小说集早已介绍到我国来了。《十字军骑士》是作者另一部重要的历史长篇小说,这次介绍给我国读者,将使我国读者对这位作家得到进一步的了解。亨利克·显克维奇一八四六年五月四日生于波兰一个地主家庭。他的早期作品大多描写波兰农民的生活,对于农民的艰苦劳动、悲惨生活有所反映。 [点击阅读]
卡拉马佐夫兄弟
作者:佚名
章节:94 人气:2
摘要:献给安娜-格里戈里耶芙娜-陀思妥耶夫斯卡娅卡拉马佐夫兄弟我实实在在的告诉你们: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约翰福音》第十二章第二十四节)第一部第一卷一个家庭的历史第一节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是我县地主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的第三个儿子。 [点击阅读]
舞舞舞
作者:佚名
章节:117 人气:2
摘要:林少华一在日本当代作家中,村上春树的确是个不同凡响的存在,一颗文学奇星。短短十几年时间里,他的作品便风行东流列岛。出版社为他出了专集,杂志出了专号,书店设了专柜,每出一本书,销量少则10万,多则上百万册。其中1987年的《挪威的森林》上下册销出700余万册(1996年统计)。日本人口为我国的十分之一,就是说此书几乎每15人便拥有一册。以纯文学类小说而言,这绝对不是普通数字。 [点击阅读]
西方哲学史
作者:佚名
章节:81 人气:2
摘要:我馆历来重视移译世界各国学术名著。从五十年代起,更致力于翻译出版马克思主义诞生以前的古典学术著作,同时适当介绍当代具有定评的各派代表作品。幸赖著译界鼎力襄助,三十年来印行不下三百余种。我们确信只有用人类创造的全部知识财富来丰富自己的头脑,才能够建成现代化的社会主义社会。这些书籍所蕴藏的思想财富和学术价值,为学人所熟知,毋需赘述。 [点击阅读]
达芬奇密码
作者:佚名
章节:114 人气:2
摘要:郇山隐修会是一个确实存在的组织,是一个成立于1099年的欧洲秘密社团。1975年巴黎国家图书馆发现了被称作“秘密卷宗”的羊皮纸文献,才知道包皮括艾撒克·牛顿爵士、波担切利、维克多·雨果和列昂纳多·达·芬奇等众多人物均为郇山隐修会成员。人们所知的“天主事工会”是一个梵帝冈教派——一个极度虔诚的罗马天主教派。 [点击阅读]
堂吉诃德
作者:佚名
章节:134 人气:2
摘要:【一】乍看似乎荒诞不经.实则隐含作者对西班牙现实深刻的理解.作者采用讽刺夸张的艺术手法.把现实与幻想结合起来.表达他对时代的见解.现实主义的描写在中占主导地位.在环境描写方面.与旧骑士小说的装饰性*风景描写截然不同.作者以史诗般的宏伟规模.以农村为主要舞台.出场以平民为主.人数近700多人.在这广阔的社会背景中.绘出一幅幅各具特色*又互相联系的社会画面.作者塑造人物的方法也是虚实结合的. [点击阅读]
复活
作者:佚名
章节:136 人气:2
摘要:《马太福音》第十八章第二十一节至第二十二节:“那时彼得进前来,对耶稣说:主啊,我弟兄得罪我,我当饶恕他几次呢?到七次可以么?耶稣说:我对你说,不是到七次,乃是到七十个七次。”《马太福音》第七章第三节:“为什么看见你弟兄眼中有刺,却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约翰福音》第八章第七节:“……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 [点击阅读]
五十度灰英文版
作者:佚名
章节:67 人气:2
摘要:E L James is a TV executive, wife, and mother of two, based in West London. Since early childhood, she dreamt of writing stories that readers would fall in love with, but put those dreams on hold to focus on her family and her career. She finally plucked up the courage to put pen to paper with her first novel, Fifty Shades of Grey. [点击阅读]
大西洋底来的人
作者:佚名
章节:100 人气:2
摘要:阴云密布,狂风怒号,滔天的大浪冲击着海岸。海草、杂鱼、各种水生物被涌上海滩,在狂风中飘滚、颤动。一道嶙峋的峭壁在海边耸起,俯视着无边无际的滔滔大洋。一条破木船搁浅在岸边,孤零零地忍受着风浪的抽打。船上写着几行日文。孤船的旁边,一条被海浪选到沙滩上的小鲨鱼,发出刺耳的哀叫。在任暴的风浪里,野生的海带漂忽不走,有些在海浪里起伏深沉,有些被刮到海滩上,任凭酷热的蒸腾。 [点击阅读]
巴黎圣母院英文版
作者:佚名
章节:78 人气:2
摘要:维克多·雨果(VictorHugo),1802年2月26日-1885年5月22日)是法国浪漫主义作家的代表人物,是19世纪前期积极浪漫主义文学运动的领袖,法国文学史上卓越的资产阶级民主作家。雨果几乎经历了19世纪法国的一切重大事变。一生写过多部诗歌、小说、剧本、各种散文和文艺评论及政论文章,是法国有影响的人物。 [点击阅读]
Copyright© 2006-2019.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