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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斯林的葬礼 - 《穆斯林的葬礼》在线阅读【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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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斯林的葬礼
  第十三章玉归(5)
  亨特醉了,麻痹了,睡去了。“但愿长醉不愿醒”,并不仅仅是中国的人生哲学:“患难见真交”,也不仅仅是汉字写成的谚语。在逃避人生的地穴之中,也有真挚的友谊,真挚的爱。
  地穴在灾难中沉睡。人们今天一起活着,也许明天就一起死去。
  梁冰玉根本不曾睡去。黑暗中,她看到的是一个明媚的世界,清亮的阳光,和煦的春风,青翠的丛林,娇艳的花朵,轻柔的鸟啼。啊,世界应该是这样的,人生应该是这样的!平缓的沙滩,碧蓝的海水,轻盈的白帆,宁静的小岛,啊,世界应该是这样的,人生应该是这样的!是谁夺走了这一切?当她从娘胎中呱呱落地,当她作为一个人向这个世界报到,她本来就应该拥有这一切;亚当和夏娃创造了人,《圣经》和《古兰经》都宣称这同样的天意,那么,人来到世界上就是注定要承受苦难吗?主宰人类的神不是要给他的子民以和平、幸福,让世界充满爱吗?爱,这个诱惑着人而又折磨着人的字眼儿!梁冰玉付出了爱,得到的是欺骗;奥立佛付出了爱,得到的是拒绝。爱,就是苦难,就是罪恶吗?……小岛不见了,白帆不见了,一个美丽的姑娘沉下海底,在怒涛中挣扎,呼喊……
  “奇哥哥!”她呻吟着。
  “玉儿,我在呢,在你身边。”他抚着她。
  “我不愿畜死……”
  “你不会死,你还年轻……”
  “是吗?……”
  “是的,你是个好姑娘,人生才刚刚开头儿啊,真主会赐福给你的!玉儿,你应该有勇气,往前走……”他这样说着,其实连自己也不知道前面是什么。
  “不,我没有勇气,我怕;我爱人生,可是,爱,是罪恶……”她瑟瑟发抖。
  “爱,怎么会是罪恶?玉儿,你不要总是用过去的痛苦折磨自己,将来会有一个美好的人生……”
  “是吗?”她惊恐地抓住他的手,“我还有爱的权利吗?还有吗?不,没有了,我就要死了,就要沉到海底去了,我怕!奇哥哥,抱着我……”
  他抱着她,让她的脸贴在自己的胸膛上,听着那心脏的跳动声,让她相信还活在人间,驱散对死亡的恐惧,什么魔鬼都不能从他的怀抱中夺走她!
  “噢,我还是一个活着的人……”她的声音微弱而颤抖,“一个活着的人,我……有权利生活,有权利爱!”
  “有……应该有,你应该有一切……”他安慰着她,也安慰着自己。
  “奇哥哥,抱紧我……”
  他抱紧了她。
  “奇哥哥,吻吻我……”
  他惊呆了。这是什么?是爱的潮水在向他涌来?是兄妹之爱,还是男女之爱?是二者兼而有之,还是人的情感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地转化,突然爆发的狂潮迅雷不及掩耳,反而让他惊惶失措?
  “不,玉儿,我们不能……”
  “为什么?”
  他沉默了。在世间匆匆奔跑了半生,名满京华,蜚声英伦,三十八岁的韩子奇,第一次被“爱”震颤着灵魂,这是从来也没有过的情感。在过去的岁月里,他其实只知道人和人之间存在着恩怨,恩恩怨怨,你来我往,就是为了报恩或者报怨,却不知道还有属于自己的“爱”。现在,过去的一切都被切断了,他还有什么?他紧紧地抱着玉儿,一种罪恶感在威胁他,阻止他做任何非分之想!她是谁,是亲如手足的妹妹?是自幼耳鬓厮磨的伙伴儿?是患难与共、生死相依的朋友?是……?为什么在奥立佛要把她“夺”去时,他曾感到恐慌?为什么在她挣扎于死神面前时,他甘愿和她一同死去?为什么当她终于向他袒露着爱、渴望着爱,他却又是这样地惶惑?他说不清这一切……
  “啊,你也是一个……懦弱的人,和我一样!是人毁灭了人,毁灭了自我!奇哥哥,我们是人,活着……就应该像一个人,有爱的权利!”
  “我……有吗?”他问着她,也问着自己,“我可以爱吗?”理智在和血肉之躯搏斗,他在心里编织着层层罗网,把自己牢牢地束缚,而这罗网竟然又松散无力、不堪一击,被他自己冲破了。他怀抱之中的这个天生丽质却多灾多难的姑娘,这个温情脉脉却被抛到无情世界的姑娘,她究竟是谁啊?不,他们没有共同的血缘,没有不可逾越的障碍,是同命相连的兄妹,又是各自独立的两个人:男人和女人!
  仿佛是发自地层深处、发自冥冥之中、发自血肉之躯的呼唤,将一颗封闭的心唤醒了,将一种埋得太深藏得太久的情感唤醒了,人世被忘却了,天地塌陷了,山洪暴发了,海水吞没了陆地,雷电毁灭了生命,只剩下孤岛中的亚当和夏娃,世界将重新开始!
  世界重新开始了,两个人的世界!不知道它是罪恶、是苦难,还是幸福、是希望?两个灵魂的垂死挣扎,两个灵魂的遥相呼唤,两个灵魂的猛烈撞击,两个灵魂的痛苦呻吟。是人毁灭了人,还是人拯救了人?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无限……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
  人生是一场梦吗?不,梦醒之后还可以忘却,人生可以忘却吗?
  人生是一部书吗?不,书成之后还可以删改,人生可以删改吗?
  人生从来没有蓝图,度过了人生,才完成了人生。
  历史从来都是即兴之作。而当它成为历史,才被千秋万代喋喋不休地评论。而无论是怎样评论吧,都不能改变它的曾经存在,只有从偶然中寻找必然,使它顺理成章。
  历史是人的足迹。但并不是所有留下足迹的人都敢于正视自己的历史。
  历史是无法重写的。不管它是牵动亿万人的命运的一场巨变,还是值不得写在纸上的区区凡人的一段寻常经历。
  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留下了。
  又是长久的、难堪的沉默。
  女人的不幸,莫过于发现丈夫另有新欢;男人的耻辱,莫过于向妻子招供外遇。而这“新欢”,这“外遇”,却又出白同一个家庭,同根相生的姊妹!命运啊,为什么这么残酷?
  奇珍斋主完美的形象破碎了。也许,世界上根本没有完美无缺的人,那只是由爱而产生的错觉。也许,直到奇珍斋主韩子奇返回故国、跨进故园之时,他也在相信自己四十三年来所塑造的形象是无可指责的。但在这一瞬间,却散了,碎了,不干净了。“博雅”宅那条百年不朽的木头门槛,像一道凛然界石,把他的灵魂分成了两半,他在界外所设想的一切自我辩解、自我安慰,跨进界内都变得脆弱不堪而且荒谬绝伦。只有当他重新面对妻子的时候,才突然发觉原来妻子对他怀着这么强烈的爱,他却曾经无视这一切而像一个初涉世事的少年那样去认识、去经历婚姻之外的爱!玉儿……玉儿到底算他的什么人?他们在国外以“夫妻”的身份生活了数年并且以这样的身份回国,那么,壁儿又该置于什么地位?韩子奇,你做下了什么事啊?对于师傅身后留下的这一对孤女,你…… 你有罪啊!

  韩太太痴情的心破碎了。她要撕了这个负心的男人,这个停妻再娶的“陈世美”,站在当街骂他,当着街坊四邻寒碜他,让世人都知道平日里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韩老板是个什么东西;让他丢人现眼,身败名裂,见人矮三分,今生今世抬不起头来!但是,她不忍。他是谁?是和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奇哥哥,是她在危难之际没有嫁妆、没有宴席、没有宾客的“婚礼”中委身的丈夫,是在奇珍斋家破人亡之后重振家业拯救了梁家寡母孤女的恩人,是她那生在福地、长在难中、十一岁才见着亲爹的天星的爸爸,战争拆散了这个家庭,他大难不死,又回来了,奔着娘儿俩来了,她恨他,但狠不下心去置他于死地!她要撕了那个荡妇,那个勾引她男人的狐狸精,拧她的嘴,抽她的脸,往她身上啐唾沫,扭着她去游街,让两旁世人、大人小孩儿都唾骂她那见不得人的丑事儿,臊得她一头撞死在南墙上!但是,她不忍。她是谁?玉儿,五岁没了爹,十二没了妈,苦根苦苗苦孩子,在姐姐手底下长成了人,那情感一半儿像姐妹,一半儿像母女;玉儿大了,天下没有不出门儿的闺女,当姐姐的把这件大事儿忽略了,谁知道她在“燕大”受了那样的委屈?谁知道她在外国一耗就是十年?天下没有不开的花儿,这十年里头姐姐能做了她的主?要是嫁了个黄头发、大鼻子的洋人,你也一点儿咒儿没有!她还是小,还是傻,没个管束太任性*,一步走错了,还能当真宰了她不成?当姐姐的恨她,但又有什么法子啊?这个不争气的丫头!
  穆斯林的葬礼
  第十三章玉归(6)
  韩太太伏在枕头上,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把我妹妹毁了!”
  “你把你自个儿也毁了!”
  “你把我们娘儿俩早就忘了!”
  “哦,忘了?”他茫然地抬起头,“我……忘不了啊,要是真忘了,我还会回来吗?”
  “回来?谁叫你回来的?”韩太太猛地转过脸来,“既然做了那样的事,又何必回来?你们不会隐姓埋名,躲得远远的?连封信也别打,一辈子也别回来,我眼不见,心不乱,只当你们死了,还能留个念想,祖坟上没有你们的骨头,倒落个好名声!现在这算个什么事儿?回到家里来恶心我,站到脸前头气我!韩子奇,你好狠哪!”
  “壁儿,我哪有这样的心?”韩子奇痛苦地揪着自己的衣襟,胸膛里的那颗心在慌乱地跳动,“你不知道,在海外漂流的人是多么想家!无论我走到哪儿,只要能见着个中国人,甭管是福建的、广东的、四川的、山东的,都亲得了不得,我们是没娘的孤儿啊!天天盼着家里的信,天天打听中国的消息,谁又能说得清啊,在报纸上只看到哪儿被烧光了,哪儿死了多少万人,我心想家准是完了,没指望了!好容易盼到日本投降,我们大哭了一场,试着写了那封信,还根本没料到能收到回音!接到你们的信,我的手哆嗦得不敢打开,不敢看,是她念给我听的,信虽然只有一句话,但那一句话就把我的心揉烂了!我接过来看,这是……天星的字迹吧?我儿子会写信了!儿子,我还有儿子,还有家!回去吧,回去,在外头一天也不愿待了!那时候,英国早就不打仗了,我们离开了亨特家,另外租了房子。她到底也没上完牛津大学,就在一所华人学校教书了。学校想长期聘用她,希望我们能留下来。可是,能留住吗?接到天星的信,还有什么人能留住我们?我们还是……回来了,两个月的轮船,走得太慢了,心恨不能一步跨到家!”
  “别这么‘我们’、‘我们’的了,两口子似的!”韩太太听得心酸,又听得各漾,当多种情感交错扭结的时候,梳理是困难的,“你想家许是真的,她能跟你一样?她还想回来?还敢回来!”
  “她不敢……”韩子奇凄然地捂住脸,手指敲打着额头,“离家越近,她越慌,不知道回来该怎么见你!船到了上海,一上岸她就哭了:”总算踏上中国的土地了,就算回到家了吧,不走了!‘我进退两难。第二天,她又改变了主意,还是跟我一起上了火车。她不能不回来,这儿也是她的家,有她的祖坟,有她的亲人;死了的,活着的。她想你们!“
  韩太太一愣,从床上坐起来,“你不是说她还在上海逛吗?”
  “不,”韩子奇垂下头,“当着大姐,我不得不那么说。她回来了,跟我一块儿回来了……”
  “在哪儿呢?”
  “在旅馆里,到了家门口,她又犹豫了!我只好先把她安顿个地方,再跟你谈……”
  “谈什么?她能住店住一辈子,让你偷偷摸摸地养一个‘外家’?她能永远不进这个门儿?能捂着天下人的眼睛、耳朵?”韩太太的心乱了,远在天边的大火,眼瞅着要烧着眉毛了!
  “你说……该怎么办?”韩子奇完全没有了主意,一切全凭妻子定夺了。
  “唉!”韩太太无力地发出一声又怨又怒又怜又悲的叹息,“把她接回家来吧,家丑不可外扬,过去的事儿都压在舌根底下吧!她没死在外头,也是为主的祥助,回来了,我不打她,不骂她,连大姐都不能让她听出影儿来,就算混灭了;过些日子给她找个主儿聘出去,当姐姐的也就尽了责任了。往后永世不来往,也不想她了!你也永远不许再答理她!”
  “这,恐怕也难……”韩子奇胆怯地望着她。
  “怎么着?”韩太太心头火起,她的忍耐已经到了最大限度,“我可是把苦处都往自个儿肚里咽,把面子都给了你们,你们倒还不答应?你当这是在晓市儿上买东西呢,跟我讨价还价,得寸进尺?你还憋着什么狗杂碎?说!”
  韩子奇垂下头,“我们……有了孩子了!”
  “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韩太太被惊呆了!
  东厢房里,天星睡得正香,梦里还轻轻地叫着:“爸……”
  姑妈翻了个身,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模模糊糊听见上房那边儿传出了不高不低的说话声儿,听也听不清,转身就又睡了,心说:三十、四十也还算小夫妻,瞧这两口子,见了面儿话可真多!
  天亮了。
  姑妈早早地起了床,慌着上街买来了芝麻烧饼、焦圈儿、薄脆,这都是天星他爸过去爱吃的,在外国横是没地方买去,回来准馋北平的吃食,叫他好好儿地回回味儿吧!

  上房里没动静。那就让天星先吃了,打发他上学去。甭叫那两口子,昨儿晚上说了一宿的话儿,让他们多睡会儿!一等二等还是没动静,这烧饼可要凉了,薄脆可要皮了!最可惜吃的的是厨子,姑妈很有一种怀才不遇的遗憾,她沉不住气了,就走到上房廊下,先咳嗽一声,才说:“我说 ——天星他爸起来了吗?”
  没人应声,她只听到了一声叹息。这是怎么回事儿?乐还乐不够呢,哪有叹气的理儿?上房的门没上闩,她一拉就开了,一边纳闷儿一边走进去,东间里头的情景吓了她一跳:一个趴在枕头上掉泪,一个坐在椅子上叹气!
  “这是唱的哪一出?”她有意乐嗬嗬地问,心说准是两口子昨儿晚上说起了这十年的苦处,免不了伤心落泪,她得冲冲这点儿晦气,“大难都过去了,人回来了,还不该欢天喜地?走,擦把脸,吃早点去!”
  俩人谁也没理她。
  “哟!是抬杠拌嘴了?敢情俩人干了一宿的仗?这是怎么个话儿说的!到底因为什么?天星他妈,有什么话不能明儿再说嘛,这大喜的日子使什么性*儿?”
  “大姐,”韩太太抹了抹泪,转过脸,说话了,“天星吃了吗?”
  “早吃了,都上学走了!你们还不快着?”
  “您先吃吧,甭管旁人了!您也甭害怕,我们没打架,在这儿商量事儿呢。您吃完了就歇着您的吧,甭理我们,我们还得好好儿说道说道!”
  姑妈好扫兴!默默地给炉子续上煤球,坐上铜壶,就退了出来,掩上门,暗自感叹:这个家,还有什么背着我的事儿?唉,说不是外人,毕竟不如亲姐妹!一路寻思着往外走,回到倒座南房里,拿起烧饼也吃不下去了,心里好不是滋味儿。
  “啪,啪,啪……”外边有人敲上门了。
  姑妈丢下烧饼就往大门走去,心不在焉地打开门,门外站着穿洋服的年轻女人,怀里抱着个约摸两岁的小姑娘,身后头,一辆洋车正在掉头走,还有一辆大排子车,装着几只大皮箱,车夫正解绳子呢。咦,这是干吗的?
  “大姐,我回来了!”那女人往前一扑就抱着她哭。
  “哟!”她恍然大悟,“是玉儿姑娘?哎呀呀,昨儿听说你还在上海,心说还得两天到家呢,没承想说话就到眼前了!哟,这是谁家的丫头?噢……敢情你在外头都成了家了,孩子都这么大了?瞧瞧,天星他爸回来都没来得及说呢,冷不丁地我都没想到,哪儿敢认?”
  梁冰玉一愣,脚已经跨在门里了。姑妈伸手就去接孩子,“瞧瞧,这孩子长得跟你妈一个样,花朵儿似的!让姨抱抱,让姨抱抱……”
  “叫……叫姑妈吧。”梁冰玉说。
  “叫什么全成,随着天星叫姑妈,也好,跟韩家的孩子一个样!”姑妈笑眯眯地亲着小姑娘的脸。
  “姑妈,你好!”小姑娘张开粉红的小嘴,甜甜地叫着她。
  “哎,好,好!”姑妈喜欢得了不得,“听这语声儿,还带着洋味儿呢!你爸爸怎么没一块儿来呀?”
  “我爸爸,昨天有事出去了,妈妈说带我找爸爸……”
  “噢!快叫他来,新姑爷上门儿可是个大喜事儿……”
  车夫等得不耐烦了:“太太,东西往哪儿卸?”
  “瞧我,光顾着高兴,忘了外头还有东西呢!”姑妈忙说,“那什么,劳您驾给搬进来,先搁南房吧,慢慢再归置。哎,留神,留神,慢慢儿地,别毁了里头的东西……”
  姑妈指挥着搬完了东西,梁冰玉付了钱,打发车夫走了,姑妈随手又插上大门,兴致勃勃地领着她们往里走,“玉儿,你这十年也见老了,在外头操心是不是?”
  穆斯林的葬礼
  第十三章玉归(7)
  梁冰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望着阔别的故园,潸然泪下。啊,这影壁墙,藤萝架,垂华门,黄杨木雕影壁,抄手游廊……梦中的一切,不是又重现在眼前了吗?
  “真好玩,真好玩!”小姑娘挣脱了姑妈的怀抱,扶着栏杆往前跑,顺着廊子跑到了西厢房廊下,“妈妈,这是中国的公园吗?我们的家在哪儿?也这么好吗?”
  “这就是我们的家……”梁冰玉泪眼望着女儿,好像看到了童年的自己!家,我的家,我又回来了!
  “那可不?姑娘嫁到天边儿,娘家还是自个儿的家!”姑妈感叹道,“回来就还住西厢房吧,这是你的老地方,前些日子接到了信,天星他妈就叫我把西厢房给你收拾出来了,什么时候到家,都现成儿……”
  “哦……姐姐呢?”梁冰玉迟疑地站住了。
  姑妈往北屋努努嘴:“俩人正怄气呢,见面儿就干仗,溜溜儿地吵了一宿!”
  梁冰玉猛然转过脸来,心沉重了!
  韩太太无心再怄气了,这是什么声音?姑妈跟谁说话呢?她翻身下了床,急匆匆走出卧室,走出上房,在廊子底下抬起头,院子里,玉儿正在看着她!
  “玉儿!”一声发自肺腑的呼唤,韩太太奔下石阶,抱住了向她走来的梁冰玉,捶打着她的肩背,“玉儿,玉儿,我苦命的妹妹!你当初不该走,不该走啊!”
  “姐姐!”梁冰玉痛哭失声,伏在姐姐的肩头,贴着姐姐的脸,“我这不是回来了嘛,我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积聚得太久的手足之情,都在这一刻爆发了,壁儿、玉儿,这一对儿梁家的明珠,这一对儿骨肉同胞,该怎么表达她们刻骨铭心的情谊、牵心动腑的思念?除此之外的一切,统统都忘记了,姐妹就是姐妹,姐妹永远是姐妹啊!
  姑妈又在抬起袖子擦泪了,她忘记了早晨还在自叹是外人,现在却毫不见外地分享这骨肉团聚的喜悦了。“姐儿俩进屋亲去!”
  姐儿俩哭哭啼啼往上房走。小姑娘跟在梁冰玉身边,小声地问:“妈妈,她是谁?也是我的姑妈吗?”
  韩太太猛然转过脸去,她看见了那个小东西,玉儿的女儿,韩子奇的女儿!
  “不,这是你……大姨……”梁冰玉喃喃地说。
  “大姨,你好!”小姑娘对谁都一视同仁,礼貌热情。
  本能的反感使韩太太心头一震!这个小东西,你真是多余来,有了你,我可难办了!但是,这种反感只是在意识中一闪而过,韩太太并不让它显示出来;她要控制住局势,让一切都按照她所希望的方向走!她强制着自己,做出笑容,“哎,”她答应着,“这孩子真乖,大姨一见你就喜欢!大姨这儿好吗?”
  梁冰玉立时嗅到了一种气味儿:这儿是“大姨”的家!但是,两岁的孩童却完全听不出其中的含义,“好,大姨的家真好!”蹦着跳着跑上台阶,抢先进上房去了。

  她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的房间,高桌子,高椅子,大花瓶,孔雀羽毛,雕花隔扇……咦,这儿还有一个门,她往门里探探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高兴地叫起来:“爸爸也在这里?爸爸!”
  僵在东间里的韩子奇,猛地抬起了惊惶的脸!
  姑妈端起铜盆,刚想倒点儿热水让玉儿洗洗脸,这一声“爸爸”,惊得她魂飞魄散,手里的铜盆“当啷”扔得老远!“主啊,这是怎么一档子事儿?”
  韩太太脸色*一沉,对姑妈说:“大姐!您都瞅见了吧?已然到了这一步,也没法瞒着您了,他们在外头做出了这样的事儿,一个大姑娘带着个孩子回来了,这叫我是死是活?”
  “这……”姑妈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好,脸倒被臊得通红。
  韩子奇和梁冰玉,一个在里间,一个在外间,隔着一道敞着的门,相对无言。
  小姑娘望望这边,望望那边,怯生生地问:“妈妈,爸爸,大姨不欢迎我们吗?刚才她还说喜欢我呢!”
  “听听!大姐您听听!”韩太太嘴唇直哆嗦,“这么‘爸爸’、‘爸爸’地叫,这不是在抽我的脸嘛!”
  小姑娘吓哭了,恨在梁冰玉身边:“妈妈,我怕……”
  梁冰玉抱起女儿,背对着韩太太说:“姐姐,你有话跟我说,别吓着我的孩子;孩子有什么错……”
  “是啊,”韩太太冷冷地说,“你们都没错儿,都是我的错儿,是我养汉了,丢人现眼了,祖辈的门风都教我给败了,坟头痛下亡人的脸都叫我给抓了,我该跟你告饶儿!”
  “姐姐,姐姐……”梁冰玉簌簌地流下屈辱的泪水,“我几万里路回来了,回来却听你这样侮辱我……”
  “我倒‘侮辱’了你了?你还知道害臊哇?要度要脸还敢回来?”韩太太一句不让,步步紧逼,“我还得请教请教你:你回来是干吗来了?是衣锦还乡、光宗耀祖?是来拆家、掘祖坟?是想撺掇着韩子奇休了我,让你们好好儿地过?还是打算在我手底下当个二房啊?”
  韩子奇坐不住了,倏地从东间的椅子上站起来:“璧儿!你在说些什么?”
  “姐姐……”当面羞辱使梁冰玉难以忍受,“姐姐,请你尊重别人的人格……”
  “‘人格’?什么叫‘人格’?就是吃人饭说人话不干人事儿?”韩太太转过脸,瞪了韩子奇一眼,“我本想把你搞出来,还搭什么茬儿?别给脸不要脸!”
  “主啊!”姑妈慌得手足无措,“这一家子打成一锅粥,叫我劝你们谁?都别言语了成不成?事儿已然出来了,打吧闹吧也是枉然,有话悄不声儿地说,留神两旁世人……”
  “大姐,这可不是我要闹啊,我是顾脸的人!没事儿不惹事儿,可有事儿也不怕事儿,惹到我头上,我可就没有做不出来的!”韩太太气得脸发青,嘴唇发白,眼睛里射出一股冷光。
  姑妈吓得哆嗦:“天星他妈,可不能!打了鼻子脸丑,玉儿,是咱们家的人……”
  “大姐,冲您这句话,我也得顾这个家呀!”韩太太的眼里不觉也闪着泪花,但她决不让眼泪和情感模糊了自己的一定之规,咬了咬牙,声色*俱厉地说,“这件事儿,外边儿的人可谁都还不知道呢,我让它从今儿起就泯灭了,您可谁都不许告诉,连天星都不能让他知道一点影儿,我不能让我的孩子瞅着他爸爸不是人!您要是泄露出去半个字,咱姐儿俩的情分就算到头儿了!”
  “我哪儿能对旁人说?咬烂舌头往肚子里咽,‘无常’了带到坟地里去!”姑妈冷着脸,赌咒发誓,“可就怕瞒不住!她是个大活人,又不是件儿东西.往哪儿掖、往哪儿藏?”
  梁冰玉不禁打了个寒战:我连件儿东西都不如了,像个逃犯,要掖、要藏?归途中,思家的心是那样急,哪知道家里已经没有我的立足之地!
  “掖着藏着倒用不着,”韩太太胸有成竹地说,“闺女回娘家也是正大光明的,跟外边儿就这么说:她已然嫁了人了,这是回来看姐姐呢,她男人还在外头!”
  “这……这不是‘哄秃老婆上轿’嘛,能糊弄几时?”姑妈寻思着,极认真地考虑韩太太提出的方案,好像她们俩是正副内阁总理大臣,有权决定他人的命运,“不成,不成,明摆着一个这么大的孩子呢,一张嘴就叫‘爸爸’……”
  “还不兴教她改改口?叫‘姨父’、叫‘舅舅’都成,就是不许她叫‘爸爸’!”韩太太倒是样样都有严密的措施。
  “为什么不许我叫爸爸?”小姑娘委屈地哭着说,“爸爸不是舅舅……”
  梁冰玉搂着孩子,朝这两位讨论对她们母女的处置方案的人投过来一个含泪的冷笑:“可怜,真可怜!我只知道战争是残酷的,以为战争的苦难可以使人和人的感情更加靠近,却不知道比战争更残酷的是人!感情在哪儿?人性*在哪儿?你们连一个两岁的孩子都不能容,这一点儿做人的权利都要剥夺!她又不是我偷来抢来的东西,她是个小生命,是个人,她是韩子奇的女儿!她有权利叫她的爸爸!”
  “爸爸……”小姑娘受到了鼓励,哭着叫着朝韩子奇扑过去。韩子奇一把楼住女儿,把脸贴在她那柔软蓬松的黑发上,肩胛、脊背都在抽搐!
  “瞅瞅,瞅瞅,亲的切不断啊!”姑妈证实着她的论断,禁不住又抬起袖子擦眼泪了。
  “哟,你倒还有说不完的理?”韩太太的主攻方向始终对准梁冰玉,“你在外头念的什么洋书哇?越念这脸皮越厚,添了私孩子倒是你的光彩了?听听,说得多顺溜儿哇,‘她是韩子奇的女儿’,那你还是韩子奇的老婆了?”
  “当然是!”梁冰玉的回答竟出人意外地肯定。
  “什么?你敢说?”韩太太的一腔怒火又浇上了油,“你……你把我往哪儿搁?”
  “我不知道,”梁冰玉说,“我爱他,他也爱我,我们就结合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至于你,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姐姐,也曾经是韩子奇的妻子,但那已经是过去了!”
  “臊死我了,你个小贱货,张嘴就是‘爱’,亏你还说得出口!”韩太太已经无法容忍,抬起胳膊,一个巴掌打在梁冰玉的脸上,“你倒数落起我来了,他爱你!爱你!爱你!咳,韩子奇!你过来爱呀,好好儿地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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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9月10日,南国的盛夏,烈日炎炎。大学新鲜人郑微憋红了一张脸,和出租车司机一起将她的两个大皮箱半拖半拽从车尾箱里卸了下来。她轻轻抬头用手背擦汗,透过树叶间隙直射下来的、耀眼的阳光让她眼前短暂的一黑,突然的高温让她有些不适应。她在牛仔裤的口袋里掏了掏,翻出了出门前妈妈给她备下的零钱,递给身边的出租车司机,笑眯眯地说道:“谢谢啊,叔叔。 [点击阅读]
花田半亩
作者:佚名
章节:46 人气:0
摘要:我们教的中文,是主张从良好情怀的心里发芽的中文。这样的一颗心,田维无疑是有的。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她目光里那一种超乎她年龄的沉静,对于我们都意味着些什么了。经常与死神波澜不惊地对视的人,是了不起的人。田维作为中文女学子,之所以对汉字心怀庄重,我以为也许还是基于这样的想法——要写,就认认真真地写。而且,当成一次宝贵的机会来对待。这令我不但愀然,亦以肃然,遂起敬。 [点击阅读]
莫言《会唱歌的墙》
作者:莫言
章节:31 人气:0
摘要:第一次去青岛之前,实际上我已经对青岛很熟悉。距今三十年前,正是人民公社的鼎盛时期。全村人分成了几个小队,集中在一起劳动,虽然穷,但的确很欢乐。其中一个女的,名字叫做方兰花的,其夫在青岛当兵,开小吉普的,据说是海军的陆战队,穿灰色的军装,很是神气。青岛离我们家不远,这个当兵的经常开着小吉普回来,把方兰花拉去住。方兰花回来,与我们一起干活时,就把她在青岛见到的好光景、吃到的好东西说给我们听。 [点击阅读]
莫言《生死疲劳》
作者:莫言
章节:59 人气:0
摘要:《生死疲劳》叙述了1950年到2000年中国农村50年的历史,围绕土地这个沉重的话题,阐释了农民与土地的种种关系,并透过生死轮回的艺术图像,展示了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农民的生活和他们顽强、乐观、坚韧的精神。小说的叙述者,是土地改革时被枪毙的一个地主,他认为自己虽有财富,并无罪恶,因此在阴间里他为自己喊冤。 [点击阅读]
莫言《良心作证》
作者:莫言
章节:16 人气:0
摘要:这是一部美丽而又令人激动,乃至荡气回肠的小说,或者说,它是一部完全来自生活与时代的撼人写真。作家以其大手笔抒写了社会转型时期,关于人性和感情的裂变……在市委家属楼三层的一个大厅里,正进行着一场热闹的婚礼。阵阵喧闹声不时地从窗户里传出来,像一朵朵绚烂的焰火在空气里炸开。很多马路上的行人忍不住驻足倾听观望。大厅里面,周建设眼角眉梢挂着掩饰不住的喜悦,不停地应付着前来道喜的各色宾客。 [点击阅读]
莫言《透明的红萝卜》
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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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秋天的一个早晨,潮气很重,杂草上,瓦片上都凝结着一层透明的露水。槐树上已经有了浅黄色的叶片,挂在槐树上的红锈斑斑的铁钟也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队长披着夹袄,一手里拤着一块高粱面饼子,一手里捏着一棵剥皮的大葱,慢吞吞地朝着钟下走。走到钟下时,手里的东西全没了,只有两个腮帮子象秋田里搬运粮草的老田鼠一样饱满地鼓着。他拉动钟绳,钟锤撞击钟壁,"嘡嘡嘡"响成一片。 [点击阅读]
莫言《酒国》
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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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一省人民检察院的特级侦察员丁钩儿搭乘一辆拉煤的解放牌卡车到市郊的罗山煤矿进行一项特别调查。沿途,由于激烈思索,脑袋膨胀,那顶本来晃晃荡荡的五十八号咖啡色鸭舌帽竟紧紧地箍住了头颅。他很不舒服,把帽子揪下来,看到帽圈上沾着透亮的汗珠,嗅到帽子里散出来的热烘烘的油腻气味里混合着另外一种生冷气味。这气味很陌生,使他轻微恶心。他抬起手,捏住了喉头。临近煤矿时,黑色的路面坑坑洼洼,疾驰的卡车不得不把速度放慢。 [点击阅读]
许地山文集
作者:佚名
章节:74 人气:0
摘要:许地山(1893~1941)现代作家、学者。名赞堃,字地山,笔名落花生。祖籍广东揭阳,生于台湾台南一个爱国志士的家庭。回大陆后落籍福建龙溪。1917年考入燕京大学,曾积极参加五四运动,合办《新社会》旬刊。1920年毕业时获文学学士学位,翌年参与发起成立文学研究会。1922年又毕业于燕大宗教学院。1923~1926年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和英国牛津大学研究宗教史、哲学、民俗学等。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