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我要。。。
轻松的小说阅读环境
魔山 - 取笑。旅行用品。欢乐的情绪受挫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这人真有意思,”当他们向跛足的看门人(这时他正在门房间整理信件)友好地打过招呼,穿过大门来到外边时,汉斯·卡斯托尔普说。这座建筑物粉刷得白白的,大门开在屋子的东南方,中央部分的一座楼房比两边的侧屋高一层,顶端有一个盖着蓝灰色铁皮的矮小钟楼。从这里出屋不能走到围有篱笆的花园,而是直接通到野外,前面就是山野一片倾斜的草地,上面稀稀落落地长着不怎么高的枞树和矮小弯曲的松树。他们走的这条路——除了向下通往山谷的那条公路外,这是他们唯一能走的路——从疗养院后侧越过厨房和管理室向左面稍稍高起,通往地下室的阶梯装有栏栅,栏栅旁有一些铁壳垃圾桶。朝那个方向还绵亘着一块土地,弯成膝形,从它的右上方一直通到一个林木稀疏的山坡,坡度十分陡峭。这是一条险峻而潮润的山路,土壤略带红色,山路两旁间或有一些砾石。在这条路上散步的不只是这对表兄弟,有些客人一吃完早餐,就紧跟他们走了出来;还有一大批人正好大摇大摆地走下山坡回疗养院,这时迎面碰到他们。
  “这人真有意思!”汉斯·卡斯托尔普又说了一遍。“他真是口若悬河,听他说话真叫我开心。用‘水银式香烟’比喻温度表,真是妙不可言,他一说我就明白……不过我现在倒想点燃一支真正的香烟,”他顿了一下继续说,“我再也忍不住了!从昨天中午起,我就没有好好抽过烟……请原谅我稍稍抽一会儿吧!”于是他打开银边花押字的汽车皮盒子,取出一支马丽亚·曼契尼雪茄烟。这是放在最上层的漂亮的“样烟”,一端压平(他特别喜欢香烟压得这样),然后用系在表链上的一把角形小刀,一刀切断烟的尖头,再拿出袖珍打火机让它点火,鼓起嘴来在长而前端粗钝的烟上猛吸几口,烟就烧了起来。“好吧,”他说,“现在看我的面上,继续散步吧。你不抽烟,自然因为你纯粹是个狂热之徒。”
  “我一向不抽烟,”约阿希姆回答。“干嘛我该在这儿抽起来呢?”
  “这个我不理解,”汉斯·卡斯托尔普说,“我真不懂,为什么有些人不会抽烟。可以说:不吸烟,一个人生活中最好一部分就失去了;无论如何,他生活中没有多大的乐趣!当我醒来时,我就因整天可以抽烟而引以为乐,我吃饭时,一想到抽烟也喜不自胜;甚至可以说,我吃饭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能抽烟,尽管我这么说难免有些夸大。对我来说,一天不抽烟,就感到枯燥沉闷,索然无味;如果我早上不得不说‘今天没有烟抽’,那么我想连起床的心绪都没有了,说实话,我想赖在床上呢。你瞧,要是嘴里有一支好烟抽着(当然,这种烟不应有难闻的气味,卷烟质量也应当符合要求,否则使人非常恼火),我的意思是说,要是你有支好烟,你就安如泰山,万事大吉。这好比你躺在海滩上,你不是在海滩上躺过吗?那时你什么都不要,既不想工作,也不想娱乐……谢天谢地,全世界都在抽烟哪。就我所知,世界上没有哪块地方不染上这种习惯,哪怕是南北极探险家,烟草的备货也很充足,这样在艰苦环境下就顶得住。当我读到这类消息,我总禁不住满怀同情。一个人可能遇到不如意的事,就拿我来说吧,我曾有许多苦恼,但只要我有一支烟,我知道自己什么都经得住,烟能帮我渡过难关。”
  “你对烟的依赖性这么重,”约阿希姆说,“意志未免太薄弱了。贝伦斯说得对,你是一个文人。他说的不过是一番恭维话,不过说句老实话,你确实是一个不可救药的文人。此外你是个健康人,你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他说话时,眼神显得很困倦。“唔,除了贫血外,我总算是个健康人,”汉斯·卡斯托尔普说。“他说我脸色发青,脾气真直爽极了。他的话倒也有理;我自己也注意到,跟这儿山上的人们相比,我的脸色确实青得厉害,在家时我可没有觉察到。他自称免费而毫无保留地给我提出忠告,他也真是一个有心人。我很乐意按照他的话去做,生活方式完全跟你的一模一样。既然我到了山上和你们在一起,我还能再干些别的吗?要是看在上帝的面上我居然长出些肉来,那也没有什么损失,虽然你得承认,长肉这个词听起来怪不入耳。”在散步过程中,约阿希姆咳嗽了几次;看来,他上山非常吃力。当他第三次咳嗽时,他皱起眉头停下步来。“你先往前走吧,”他说。汉斯·卡斯托尔普头也不回地急急忙忙向前走。过了一会,他放慢脚步,最后几乎停住,因为他看到自己在约阿希姆前面已遥遥领先。不过他没有环顾四周。
  一群男男女女的客人向他迎面走来。他早已看到他们沿着平坦的道路走上山坡半腰,此刻他们正噔噔地走下山坡朝他走过来,在他耳边响起各种各样的声音。他们一共有六七个人,年龄各不相同,有的青春年少,有的已上了年纪。他低头斜瞅他们一眼,心里只想着约阿希姆。他们不戴帽子,脸孔黑黝黝的,女人穿的是花色线衫,男人大多不穿大衣,也不带手杖,这副气派,很像那些不拘礼仪、到屋外信步蹓跶的人。因为是下坡,他们就不必花很大力气,只要站稳脚跟别走滑了腿,冲下去时不摔跤即可。实际上,这无异是一种向下的自由滑翔运动;他们的步态轻飘飘的,表情和整个体态都令人有一种轻盈之感,别人见了恨不得也加入他们的行列。

  此刻他们就在他身边,汉斯·卡斯托尔普把他们看得一清二楚。他们并没有全被太阳晒黑,其中两个女人苍白得令人触目,一个骨瘦如柴,脸儿白得象牙似的;另一个又矮又胖,一脸雀斑把她的容貌毁了。她们都定睛瞧他,厚着脸皮不约而同地向他微笑。这时有一个穿绿色线衫的颀长女郎掠过汉斯·卡斯托尔普身旁,胳膊几乎擦着他的身体。她头发散乱,两眼呆滞地半开半闭,一面走,一面嘘嘘吹起口哨来。咳,这简直太狂妄了!她吹口哨不用嘴儿,吹时嘴唇不但不翘起,反而闭得紧紧的。这嘘嘘声是从她内部发出的,一面吹,一面用呆滞的、半睁半闭的眼睛瞅着汉斯。这声音特别刺耳,粗嗄尖厉,重浊拖长,尾音急转直下,使人想起市售橡皮小猪一种玩具。的叫声——当充在小猪肚里的气瘪下来时,就会发出这种哀鸣。口哨声是从她胸口某处不可思议地迸出来的;吹罢,她跟着伙伴们继续往前走。
  汉斯·卡斯托尔普呆立着,凝视远方。接着他匆匆向四周扫视一下。刚才那令人憎恶的口哨声势必是一个玩笑,一出预先安排好的闹剧——他所能领悟的至少是这么一些,因为他回头望望这伙人的肩膀,看到他们正在大笑。一个粗壮的厚嘴唇小伙子,双手插入裤袋,不雅观地卷起了外衣,他甚至公然朝他歪着脑袋,呵呵地傻笑……这时约阿希姆走来了。他像往常一样,彬彬有礼地几乎挺直身子向大伙儿问好,而且用“立正”姿势向他们鞠躬,接着他和颜悦色地走向表弟。
  “你干吗板着脸?”他问。
  “那女人吹起口哨来了!”汉斯·卡斯托尔普答道。“她走过我身边时,肚子里发出嘘嘘的声音。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玩意儿?”
  “哎!”约阿希姆轻蔑地一笑,接着说:“不是从肚子里来的,你胡说。她叫克莱费尔特,全名黑尔米内·克莱费尔特。这声音是她气胸里发出的。”
  “从哪儿?”汉斯·卡斯托尔普问。他心情异常激动,可不知究竟为什么这样。接着他又啼笑皆非地说:“你总不能指望我会懂得你们的切口吧。”
  “让我慢慢说来!”约阿希姆说。“咱们一边走,一边谈。你的脚怎么像生了根似的!刚才说的是一种外科治疗法,你自己也可以想象到。这是这儿常做的一种手术,贝伦斯干起来很有一手。你瞧,要是一只肺烂得厉害,另一只还没有病或者比较健康,那么就让那只坏肺停止工作一段时间,让它休息一下……也就是说,他们在这儿刺了一下,在身体侧面什么地方刺了一下,究竟什么部位我也不很清楚,贝伦斯干起来非常出色。以后再在身体里注入气体,什么氮气之类,这么一来,那只像乳酪样的坏肺就不再呼吸。这种气体待在里面的时间当然不会长,过了半月光景又得注入新的——这也好比给人充气,你也一定能够想象。这样,如果过了一年或一年以上一切良好,肺部就因为得到休息而治好了。但当然不一定都能治好,这事甚至有点儿冒险。不过用气胸治疗总算已取得了良好成绩。你刚才看到的那些人都打过气胸。伊尔蒂斯太太也是,她就是那个长雀斑的女人。还有一位是莱费小姐,你该记得她是瘦瘦的,她躺在床上已好久了。他们已经组织起来,因为气胸之类的玩艺儿很自然地将人们凑合在一起。他们自称‘半肺协会’,这些人就此出名。但黑尔米内·克莱费尔特是这个协会的一朵花,她能用气胸吹出口哨声。这是她的一种才能,远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至于她是怎么干的,我可说不上来,连她本人也说不清楚。不过她路跑得快时,身体内部就会发出嘘嘘声;自然,她用这个来吓唬人,特别吓唬新来的病人。另外,我相信她发声时要消耗氮气,因为她每隔八天就得重新打气胸。”
  这时汉斯·卡斯托尔普笑了。约阿希姆说话时,汉斯已由激动而转为欢乐,一面走,一面捂住眼睛,弯着身子;由于他吃吃地狂笑,连肩膀也抽动起来。
  “他们也登过记吗?”他费了好大力气才问出这句话。他竭力忍住笑,因而声音听来有些苦恼悲切。“他们有章程吗?可惜你不是其中一员,否则他们就能把我当作贵宾让我入会,或者作为……候补会员……你应当要求贝伦斯让你的肺也部分休息一下。也许你也会从胸口发出嘘嘘声的,只要你高兴这么做。学了这一套倒是挺有意思的……这是我生平所听到最有趣的事儿!”他说罢深深叹一口气。“请原谅我说了这番话,但你这些打过气的朋友,他们的情绪也好得很呢!瞧他们刚走过来时的那副模样……同时你得想想,居然有‘半肺协会’这种组织!她‘嘘——嘘——’地打我身边擦过,真是一个疯女人!何况他们还兴高采烈呢!你能不能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这样高兴?”
  约阿希姆设法找一句回答的话。“我的天哪,”他说,“他们多么自由自在!我的意思是说,他们都很年轻,时间对他们来说算不了什么,不久他们又可能死去,他们为什么要绷起脸呢?有时我想:生病和死亡其实没有什么了不起,它们不过是混日子的一种方式。只有山下人才一本正经地对待生活。我想只要你在山上住得久些,你迟早会懂得这个道理的。”

  “真是这样,”汉斯·卡斯托尔普说,“我想我肯定会了解的。我对山上你们这些人已很感兴趣。可不是吗,一个人只要有兴趣,什么事都自然会懂得。不过我的问题只是……这个东西的味儿不对头!”他说话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雪茄烟。“这些时间我老是在想,我究竟哪儿不对劲,现在看来,问题出在马丽亚雪茄烟上,它的味儿可不美哪。我向你保证,它抽起来有些像Papiermach法文,应为papiermach,意为混凝纸浆。,一个人消化不良时,就会有这种味儿。这个我真不理解!我早餐确比平时吃得多,但这不能成为理由,因为要是你吃得过饱,抽起烟来味儿特别好。你以为这是一夜没有睡好的缘故吧?也许这是我不舒服的原因。不,我非把这烟干脆扔掉不可!”他作了一次新的尝试后说。“我每吸一口,每次总叫我失望,硬抽下去是没有意思的。”他又迟疑了一下,就把雪茄烟扔到山坡下潮湿的松林间。“你可知道,我这下身体不舒服跟什么有关系?”他问。“依我看,这准是跟脸上该死的发烧有关系,我一起床,脸上又是热辣辣的怪难受。我感到自己脸上似乎因怕羞而涨得通红,真见鬼!你刚到这儿时可有同样的经历?”“有的,”约阿希姆说。“我开始时有些不自在。你不要大惊小怪。我已告诉过你,要习惯这儿的生活并不怎么容易,不过你不久又会正常起来的。瞧,这条长椅倒不错。咱们可以坐一会儿,再回院去,我还得做治疗呢。”
  道路变得平坦起来。它现在向达沃斯高地伸展,这里的高度是整座山的三分之一左右。通过一片挺拔、稀疏和东倒西歪的松林,可以俯瞰下面的村落,它正明晃晃地闪耀着银白色的光辉。他们坐的粗陋的长椅靠着山崖的峭壁。在他们近旁,一股泉水潺潺地向下流向山谷。
  约阿希姆想把阿尔卑斯山环抱南面峡谷的一些云雾缭绕的山峰一一介绍给表弟听,同时举起登山的手杖向他指点。但汉斯·卡斯托尔普只是匆匆一瞥。他坐在椅上向前弯着腰,用镀银手杖——手杖富有城市风味——的金属包皮头在沙地上画画儿。他还想知道一些别的。
  “我想要问你的是——”他开腔说,“我来时,房间里那个病人不是刚去世吗?那么自从你上山以来,已有不少人死去了吧?”
  “确是死了几个,”约阿希姆答道。“不过你要知道,他们处理时很小心,人们不知不觉,或者只是以后偶尔听到。为了照顾病人,特别是女病人,死了一个人时他们总严守秘密。女人容易惊惶失措。要是你隔壁房间里有人死了,你根本就觉察不到。棺材是一清早送来的,那时你还睡着呢。死人也是在适当的时候抬出去的,例如在你正好用膳的时候。”
  “哼,”汉斯·卡斯托尔普继续在沙地上画画儿。“原来他们在偷偷摸摸地干啊。”
  “唔,确是这样。不过最近,待一下……大约在八星期以前……”
  “那么你不能说是最近了,”汉斯·卡斯托尔普干巴巴地挑剔说。
  “怎么?那就不说最近吧。不过你太刻板了。我只是想算一算日期。就在不久以前,我有一次完全出于偶然的机会暗中看到了这出戏的内幕,至今记忆犹新哩。小胡尤斯——巴巴拉·胡尤斯,是一个天主教徒;我亲眼看到他们把最后的圣餐放在她面前,你知道,那就是临终圣餐,也就是临终涂油礼。我来这儿时,她还能起床,还是高高兴兴,跳跳蹦蹦的,真像一个小女孩。但不一会,病势发展得很快,她不能起床。她住的地方同我住的隔开三间。这时她爸爸妈妈来了,接着神父也赶到了。他来时正好是下午,大家都在喝茶,过道上一个人都没有。可是你瞧,我卧床午休竟睡过了头,没听到锣声,迟了一刻钟。在紧要关头时,大家都在场,我却不在那儿,只是像你说的那样窥见了一些内幕。当我跑到走廊上时,他们正好迎面而来,穿的是花边衬衫,前面有人执着一个十字架引路,这是一个有提灯的金十字架,好像土耳其近卫军乐队前面那种系着小铃的月牙棒。”
  “你这个比方不伦不类,”汉斯·卡斯托尔普板着脸说。
  “在我看来就是这样。我禁不住想起这种月牙棒来。不过你再听我说。他们就这样向我走来,大踏步的走来,走得很快,如果我没有记错,他们一起有三个人,前面是拿十字架的人,后面是戴夹鼻眼镜的神父,还有一个是拿着香炉的青年。神父把临终圣餐捧在胸口,圣餐用什么遮着。神父歪着脑袋,样儿非常谦恭。这自然是他们最最神圣的事。”
  “确是这样,”汉斯·卡斯托尔普说。“正因为如此,我才奇怪你为什么竟说起什么月牙棒来。”
  “嗯,嗯。不过待一会儿。可要是你也在场,你事后回想起来脸上真不知会有什么表情。这真会叫人做起恶梦来……”“你这是怎么说的?”

  “是这样的:当时我在考虑,在这种情况下我该怎么办。我不戴帽子,没法脱帽致意。”
  “瞧你的!”汉斯·卡斯托尔普再次打断他的话。“现在你总看清楚,咱们该戴一顶帽子吧!你们这儿山上没有人戴帽,我自然感到奇怪。你好歹得戴上一顶,这样适当的时机就能脱下。哎,以后呢?”
  “我倚在墙上,”约阿希姆说,“规规矩矩的,当他们走到我身边时,我稍稍欠一下身子。当时我们正好在小胡尤斯住的病室前面,那是二十八号房间。我想神父看到我俯身致意,心里一定很高兴,他很有礼貌地答谢,把帽子脱下。但同时他们也站停下来,那位手持香炉的年轻助手敲了一下门,门把手一转呀的一声门开了,他们让神父先进房间。现在请你想象一下我当时的心情和恐惧吧!神父的脚一跨进房间,里面就发出一阵救命声和尖叫声,这种声音你从来没有听到过。叫声接连三四次,以后连续不断发出‘啊——啊’的哀叫声,喊时显然张大了嘴,声音里充满痛苦、恐怖和反抗的情绪,简直无法形容。叫声中还夹着哀求声,使人听了毛骨悚然。接着,声音一下子变得喑哑而低沉,仿佛它已沉入地底,也像是从地窖里发出来的。”
  汉斯·卡斯托尔普猛地回过头来瞪眼看着他的表哥。“这是胡尤斯的声音吗?”他怒气冲冲地问。“怎么声音是从地窖里传出来的?”
  “她的头钻到被子里去了!”约阿希姆说。“你倒想想我当时的感受!神父站在门槛边,说些安慰的话。我至今还仿佛看到起先他探出头来、后来又缩回去的模样。拿十字架的人和助手还在门口迟疑不决地站着,不能进去。从他们中间我可以看到房间的轮廓。其实这间房间和你的、我的一样,病床放在门左面的侧墙旁边,床头站着一群人,自然是亲戚们和爹娘,他们也低头朝向病床说些劝慰的话。朝床上看去,她已不像个人了,似乎只是一团东西;她又是恳求,又是狠狠地抗议,而且蹬着腿。”
  “你说她蹬着腿?”
  “她拼着命呢!可是不顶用,她必须领受临终圣餐。神父凑近她,其他两人也走进房去,门关上了。可是事前我还来得及看到胡尤斯的脑袋闪现了一下,浅黄色的金发乱蓬蓬的,睁大了的眼睛瞅着神父,眼睛一点血色也没有,然后惨叫一声钻到被子里。”
  “现在对我讲的这番话,你还是第一次说吗?”汉斯·卡斯托尔普顿了一下说。“我不懂你昨儿晚上为什么不说。天哪,看来她一定还有相当多的力气可以自卫,自卫需要力气啊。一个人还没有精疲力竭之前,是不该请神父来的。”
  “她确实非常衰弱,”约阿希姆回答说。“咳,要谈的话可多哩,不过措词倒很难哪……她已很弱了,只是恐怖给她增添了这么多力气。当时她害怕极了,因为看到自己就要死去。她还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呢,咱们总得原谅她。不过有时成年人也这副模样,这自然是不可饶恕的软弱。贝伦斯倒懂得怎样对付他们;在这种情况下,他说话的口气可恰到好处。”
  “他的口气怎么样?”汉斯·卡斯托尔普皱起眉头问。
  “他总是说‘请您别这样吧!’”约阿希姆回答。“至少他最近对人说过这话,咱们是从护士长那儿听来的。护士长也在场扶助临死的病人。这个病人一直到死还是吵吵嚷嚷的,一点也不想死。这时贝伦斯凑近他那儿,说:‘请您赏个脸别这样吧!’病人立刻安静下来,不声不响死去了。”
  汉斯·卡斯托尔普用手拍拍大腿,往后一仰靠在长椅的背上,抬头望着天空。
  “唔,我说,这太过分了,”他高声说。“走近一个临死的人,光是对他说:‘请您别这样吧!’这确实太过分了!临死的人多少令人尊敬。我们不能对他一点儿不讲人情。我真想说,临死的人简直是神圣的!”
  “这个我不否认,”约阿希姆说。“不过在病人这样软弱无力的时候……”
  “不!”汉斯·卡斯托尔普坚持说,他说话时的激昂程度与他遇到的阻力一点也不相称。“我坚持认为,一个垂死的人,比任何嬉皮笑脸、游来荡去、挣几个钱填饱肚子的粗汉子强些!这可不太好……”他怪里怪气说,声音有些颤抖。“对临死的人这样铁面无情,可不太好……”他话说到这里突然中断,接着发出一阵抑制不住的大笑,这笑声像昨天笑时一样,是那么激越冲动,那么漫无节制,连身子也抖动起来,于是他闭住眼睛,泪珠从他的眼睑滚滚而下。
  “嘘!”约阿希姆忽然止住了他。“别作声!”他轻轻说,同时偷偷推了一下笑个不停的表弟的腰部。汉斯·卡斯托尔普张开泪汪汪的眼睛往上看。
  一个陌生人从左面的路上走来。他是一个皮肤黝黑、风度优雅的绅士,蓄着漂亮的、翘起的黑色小胡子,下面穿一条浅色方格纹的裤子。他走近时跟约阿希姆相互道了早安,这人发音精确,声调悦耳动听。他双腿交叉,拄着手杖,神态自若地站停在约阿希姆面前。
或许您还会喜欢:
荒原追踪
作者:佚名
章节:20 人气:0
摘要:由于形势所迫,我同温内图分手了,他得去追捕杀人犯桑特。那时我并没料到,我得过几个月才能再见到我这位红种人朋友和结拜兄弟。因为事件以后的进展同我当时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我们——塞姆-霍金斯、迪克-斯通、威尔-帕克和我,一路真正的急行军后骑马到了南阿姆斯河流入雷德河的入口处,温内图曾把这条河称为纳基托什的鲍克索河。我们希望在这里碰上温内阁的一个阿帕奇人。遗憾的是这个愿望没有实现。 [点击阅读]
荒岛夺命案
作者:佚名
章节:39 人气:0
摘要:一部优秀的通俗小说不仅应明白晓畅,紧密联系社会现实和群众生活,而且应该成为社会文化的窗口,使读者可以从中管窥一个社会的政治、经济、历史、法律等方方面面的情况。美国小说家内尔森-德米勒于一九九七年写出的《荒岛夺命案》正是这样一部不可多得的佳作。作者以其超凡的叙事才能,将金钱、法律、谋杀、爱情、正义与邪恶的斗争等融为一炉,演释出一部情节曲折、扣人心弦而又发人深思的侦探小说。 [点击阅读]
荒漠甘泉
作者:佚名
章节:36 人气:0
摘要:《荒漠甘泉》1月1日“你们要过去得为业的那地,乃是有山,有谷,雨水滋润之地。是耶和华你神所眷顾的,从岁首到年终,耶和华你神的眼目时常看顾那地。”(申十一章十一至十二节)亲爱的读者,今天我们站在一个新的境界上,前途茫然。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新年,等待我们经过。谁也不能预知在将来的路程中有什么遭遇,什么变迁,什么需要。 [点击阅读]
莫普拉
作者:佚名
章节:32 人气:0
摘要:1846年①,当我在诺昂写《莫普拉》这部小说时,我记得,我刚刚为夫妇分居进行了辩护。在此之前,我曾同婚姻的弊端作过斗争,由于没有充分阐述自己的观点,也许让人以为我低估了婚姻的本质;然而在我看来,婚姻的道德原则恰恰是美好不过的——①原文如此,应为1836年。事实上,《莫普拉》这部小说由乔治-桑于1835年夏至1837年春写成,1837年4月至6月发表在《两世界杂志》上,同年出版单行本。 [点击阅读]
莫泊桑短篇小说集
作者:佚名
章节:28 人气:0
摘要:一我有十五年不到韦尔洛臬去了。今年秋末,为了到我的老友塞华尔的围场里打猎,我才重新去了一遭。那时候,他已经派人在韦尔洛臬重新盖好了他那座被普鲁士人破坏的古堡。我非常心爱那个地方,世上真有许多美妙的角落,教人看见就得到一种悦目的快感,使我们不由得想亲身领略一下它的美。 [点击阅读]
莫罗博士的岛
作者:佚名
章节:23 人气:0
摘要:1887年2月1日,“虚荣女士”号与一艘弃船相撞而失踪,出事地点大约在南纬1度,西经107度。1888年1月5日,即出事后的第十一个月零四天,我的叔叔爱德华·普伦狄克被一艘小船救起。方位在南纬5度3分,西经1ol度。小船的名字字迹模糊,但据推测应当是失踪的“吐根”号上的。我叔叔是个普通绅士,在卡亚俄码头登上“虚荣女士”号开始海上旅行。出事后人们以为他淹死了。 [点击阅读]
董贝父子
作者:佚名
章节:63 人气:0
摘要:我敢于大胆地相信,正确地观察人们的性格是一种罕见的才能(或习惯)。根据我的经验,我甚至发现,即使是正确地观察人们的面孔也决不是人们普遍都具有的才能(或习惯)。人们在判断中,两个极为寻常发生的错误就是把羞怯与自大混同——这确实是个很寻常的错误——,以及不了解固执的性格是在与它自身永远不断的斗争中存在的;这两种错误我想都是由于缺乏前一种才能(或习惯)所产生的。 [点击阅读]
葬礼之后
作者:佚名
章节:25 人气:0
摘要:老蓝斯坎伯拖着蹒跚的脚步,一个房间接一个房间地,逐一拉起房里的百叶窗。他那粘湿的双眼,不时地望向窗外,挤出了满脸的皱纹。他们就快要从火葬场回来了。他老迈的脚步加快了些。窗子这么多。“思德比府邸”是一幢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哥德式大建筑。每个房间的窗帘都是豪华锦缎或天鹅绒,有些墙面上仍旧系挂着丝绸,尽管这些都已年久褪色。 [点击阅读]
蒙面女人
作者:佚名
章节:19 人气:0
摘要:赫尔克里。波洛在他面前将信整齐地放成一摞。他拿起最上面的一封,琢磨了一会儿上面的地址,然后用放在早餐桌上的专用裁纸刀将信封背面纵向裁开,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在里面还有一个信封,用紫色的蜡仔细地封好,上面有“亲启保密”的字样。赫尔充里。波洛那鸡蛋形的脸上的眉毛向上扬了扬。他喃喃道;“耐心点,这就来了!”又一次用上了那把裁纸刀。这一次信封里出来了一封信-字迹颤巍巍的,又长又尖。好些字重重地画上了线。 [点击阅读]
蓝色特快上的秘密
作者:佚名
章节:36 人气:0
摘要:将近子夜时分,一个人穿过协和广场(巴黎最大的广场,位于塞纳河右岸,城西北部。译注)。他虽然穿着贵重的皮毛大衣,还是不难使人看出他体弱多病,穷困潦倒。这个人长着一副老鼠的面孔。谁也不会认为这样一个身体虚弱的人在生活中会起什么作用。但正是他在世界的一个角落里发挥着他的作用。此时此刻,有一使命催他回家。但在回家之前,他还要做一件交易。而那一使命和这一交易是互不相干的。 [点击阅读]
蓝色长廊之谜
作者:佚名
章节:17 人气:0
摘要:男子已经意识朦胧。女子只能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周围的景物,或许刚才猛地受到了撞击,才失去了知觉。这一撞非同小可,驾驶座上已空无一人,车子正缓缓地向路边滑动,挡风玻璃的前端已接近没有护栏的路边。女子双眼模糊,她在潜意识里想到,男子曾经告诉过她这一带的悬崖有两百米深。如果车子照此滑落下去——而此时那位男子却困在副驾驶席上神志不清。 [点击阅读]
藏金潭夺宝
作者:佚名
章节:17 人气:0
摘要:圣诞!这是两个多么可亲、多么令人神往的字眼!我是说,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无论在哪个民族或哪个时代的语汇里,再也没有第二个如此深奥如此神圣的字眼,圣诞是年年都会到来的普普通通的节庆日子,是全家快乐的团聚、小孩充满喜悦的日子。有的人从内心深处发出真诚的呼唤:“过去和现在的耶稣基督,你永远在我们心中!”有的人情不自禁地亮起歌喉或至少让他的孩子们唱起欢乐颂:世界走向毁灭时,基督诞生到世界。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