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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逼近 - 第10-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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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章
  拉里一觉醒来,醉意还没有完全消去,嘴里一种给小孩当过便壶的滋味,头脑里的感觉则像是来到了一个本不该来的地方。
  这是张单人床,床上却放着两只枕头。他闻到一股煎肉的味道。他坐起身,向窗外望去,纽约又是一个灰蒙蒙的天。他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他们头天晚上对伯克利做了件可怕的事情:把它弄得脏乱不堪,烟雾腾腾。于是昨晚的情形开始浮现,他意识到眼前不是伯克利,而是福德姆。他是在特雷蒙特大街的一所二楼公寓里,离中央广场不远,他母亲一定会奇怪他昨晚跑到哪里去了。他有没有给她打过电话呢?真应该随便找个什么借口,管它多么站不住脚。
  他一扭身两腿搭在床沿上,找到一只皱巴巴的云斯顿烟盒,里面还剩下宝贵的最后一支烟。他用一只绿色打火机把它点燃。一股马粪味。外面厨房不断传来煎肉的声音,像无线电干扰的噪音。
  姑娘的名字叫马丽亚,她说她是……干哪一行的呢?口腔保健医生,是这么个职业吧?拉里不知道她对保健知识有多少了解,但她的口才倒是顶呱呱的。他模糊地记得自己像支大鼓槌般被急急地搂祝在起居室,糟糕透顶的立体声唱机里,克罗斯比、斯蒂尔斯和纳什正唱着桥下逝去了多少流水,我们浪费了几多光阴。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马丽亚可没浪费多少时间。当她发现他就是那个拉里·安德伍德时,她很是兴奋。在那夜狂欢的某个时刻,他们不是还跑出去,想找一家还没关门的唱片店,买张《宝贝,你满意你的男人吗?》的唱片吗?
  他微微地呻吟,试图跳过昨天乏味的开头,直奔那狂热、急不可耐的结尾。
  他记得,扬基一家不在镇上。他醒来的时候,母亲上班去了。不过厨房的桌子上留了一张便条,写着扬基一家的日程安排:“拉里:告诉你,扬基一家要到7月1日才回来,他们7月4日有两场比赛。要是你那天没事的话,带妈妈去棒球场怎么样?我准备买些啤酒和热狗。冰箱里有鸡蛋和腊肠,还有你可能更喜欢的咖啡卷和面包皮。照顾好自己,吻你。”后面是典型的艾丽斯·安德伍德风格的附言:“你那些狐朋狗友们现在多半已经走了,摆脱那帮无赖真是再好不过,不过我想巴迪·马克斯可能在斯特里克大街的印刷所工作。”
  只要想想那便条就足以把他吓回去了。他的名字前面没有“亲爱的”3个字,她的签名之前也没有“爱你的”3个字。她不相信骗人的废话。真正的东西在冰箱里。有时候当他用睡眠来消除旅途的劳顿时,她早已去采购所有他喜欢的东西了。她的记忆力好得惊人。一罐上等火腿、两块地道的黄油,她那点薪水怎么可能买得起呢?两个6瓶一捆的可口可乐。还有熟香肠。艾丽斯独家调味汁里浸过的烤牛肉,这种调味汁的配方她连儿子都不肯透露;冷冻室里有一加仑巴罗冷饮店的冰淇淋。另外还有乳酪饼,上面有草莓的那种。
  情急之下,他进了盥洗室,除了为膀胱减去一点负担,他还要查看一下药品柜。架子上挂着一支崭新的牙刷,还摆放着他孩提时代用过的所有牙刷,一个挨着一个。柜子里有一包皮一次性剃刀,一罐剃须油,甚至还有一瓶科隆香水。“价钱不贵。”她会说。拉里好像真的听到了她的话,不过跟花掉的钞票相比,它的香味可差得远呢。
  他站在那里,看着这些东西,然后拿出一管新牙膏,抓在手里。没有“亲爱的”,没有“爱你的,妈妈”,只是一支新牙刷,一管新牙膏,一瓶科隆香水。他想,有些时候,真正的爱是沉默的,也是不易觉察的。他开始刷牙,一边疑惑是不是有人在什么地方唱歌。
  口腔医生走进来,只穿了一条粉红色尼龙衬裙。“嗨,拉里。”她招呼道。她个头很矮,身上有点桑德拉·迪伊的那种风韵,一对乳防骄傲地对着他,没有丝毫下垂的迹象。那个老掉牙的笑话怎么说来着?对了,中尉,她有一对点38和一支真正的枪。哈哈,真有意思。他从3000英里外的地方赶来,就为了和桑德拉·迪伊纠缠一个晚上。
  “嗨。”他答道,接着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全身赤裸,不过衣服就在床脚。他开始穿衣服。
  “我有件晨衣,你想穿就穿吧。我在做熏鱼和咸肉。”
  熏鱼和咸肉?他的胃开始抽搐。
  “不,宝贝儿,我得走了。我得去看一个人。”
  “哦嗨,你可不能就这么扔下我,好像……”
  “真的,这很重要。”
  “咳,我也很重要!”她开始刺耳地喊叫。拉里的脑袋嗡嗡作响。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弗雷德·弗林斯顿声嘶力竭的吼叫。
  “你在展示你的布朗克斯风韵,亲爱的。”他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把手放在臀部上,滑腻的刮铲从握着的拳头中伸出来,像一支铁花。她的乳防迷人地晃来晃去,但拉里没有被迷祝他穿上裤子,扣上钮扣。“那么我是布朗克斯来的喽,你认为我很黑吗?你讨厌布朗克斯什么呢?你是哪一类人,种族主义者?”
  “没什么,我并不这样认为,”他答道,赤着脚走到她面前。“听着,我必须去看的人是我妈。我到这个镇上已经两天了,昨晚我没有给她打电话,也没以别的方式……没有吧?”他最后加了一句,怀着一线希望。
  “你没给任何人打电话,”她愠怒地答道,“我敢肯定,这个人不是你妈。”
  他走回床边,把脚伸进平底便鞋。“是我妈,真的。她在化学银行大楼工作,是个女管家。噢,这些日子她可能在清理地板。”
  “我敢肯定,你也不是录那张唱片的拉里·安德伍德。”
  “你相信你的需要。我必须走了。”
  “你这个卑鄙的畜生!”她怒目圆睁,“我做了那么多吃的,你叫我怎么办?”
  “要不从窗子扔出去?”他建议道。
  她气得大叫一声,手中的刮铲猛地朝他扔去。要是这事发生在他生命中的任何其他一天,刮铲是不会打中他的。最早的物理定律之一是,如果刮铲从一个怒不可遏的口腔保健医生手里掷出去,那么刮铲的轨迹一定不是直的。只有这次是个例外,虽然它并不违背这条定律。那刮铲翻着筋斗,上下飞舞,猛冲过去,正中拉里的前额。伤得不是很重,他弯腰去捡刮铲时看到两滴鲜血滴在地毯上。
  他往前迈了两步,手里拿着刮铲。“我真该用这玩意揍你一顿!”他吼道。
  “当然,”她边说边往后缩了缩,哭了起来。“干吗不呢?大明星。占了便宜就走。我还以为你是个好人呢。你不是好人。”几颗泪珠从她的脸颊上滑过,又从下颏跌落,掉在胸前。他被吸引住了,眼睛跟着其中的一颗泪珠,看它流过右边的乳防,停在乳投上。这颗泪珠起到了放大镜的作用。他可以看到毛孔,还有一根黑色的毛发从乳晕的内侧长出来。耶稣基督,我要疯了,他惊异地想。
  “我必须得走。”他说。他的白布茄克衫放在床脚。他捡起来,搭在肩上。
  “你不是个好人!”他走进起居室的时候,她冲他喊道。“我只是把你当成好人才跟你在一起的!”
  起居室的情景让他忍不住想呻吟。睡椅上放着至少两打《宝贝,你满意你的男人吗?》的唱片,他模糊地记得自己曾在那张睡椅上被急切地搂祝在落满灰尘的手提立体声唱机的转盘上,还有三张同样的唱片。对面墙上是一张瑞安·奥尼尔和阿里·麦格罗的巨大招贴画。被人搂住,这意味着你永远不必说抱歉,哈哈。耶稣,我要疯了。
  她站在卧室门口,还在哭泣,身上的衬裙使她愈发显得哀婉动人。他看到她的一条小腿上有一道口子,那是她剃腿毛时划伤的。
  “听着,给我打电话,”她说,“我没发疯。”
  他本该说“一定”,这事也就划上句号了。可是他没有,他听到自己的嘴巴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然后说:“你的熏鱼着火了。”
  她冲他尖叫,跳起来穿过房间,却被地板上的坐垫绊倒在地。她向前爬了几步,胳膊碰翻了一只半空的牛奶瓶,牛奶瓶又碰倒了旁边那只空了的苏格兰威士忌酒瓶。天哪,拉里想,怎么全都赶到一块来啦?
  他迅速脱身离开,快步下楼。在他离前门只剩6级台阶的时候,听到她在楼上的厅里冲下面大喊:“你不是个好人!你不是!”
  他砰地一声把门关上,薄雾和潮湿温暖的空气包皮围了他,夹杂着春天里树的芳香和汽车排出的尾气,在摆脱了煎肉和陈旧的纸烟发出的烟味后,闻着真香。那支古怪的纸烟现在只剩下过滤嘴,他把烟头扔进街沟,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远离疯狂真是太棒了。跟我们回家,不要理会正常状态下的美好日子,当我们……
  在他背后,上面一扇窗子砰地一声打开,他立刻明白了接着要发生的事。
  “祝你走霉运!”她尖声朝下面的他喊。十足的布朗克斯骂街泼妇。“但愿你他妈的被地铁撞死!你不是歌星!你在床上真下流!你真卑鄙!用这个敲碎你的屁股!把这个带给你妈吧,卑鄙!”
  牛奶瓶从二楼卧室的窗户里呼啸而下。拉里闪开了。瓶子掉进沟底摔得粉碎,像炸弹爆炸一般,玻璃碎片乱飞。紧随而至的是苏格兰威士忌酒瓶,飞快地翻着筋斗,在靠近他双脚的地方砸碎了。
  要是干其他任何一行,她这瞄准的功夫都会叫人胆寒。他撒腿猛跑,一只胳膊捂着脑袋。这种疯狂永远不会结束。
  身后传来最后一声拖长的驴叫般的大喊,是有力的布朗克斯声调,胜利者的欢呼:“亲亲我的屁股吧,你这个下贱的杂种!”这时他已绕过街角,站在高速公路的立交桥上,探着身子,望着桥下来来往往的车辆,歇斯底里一般笑得浑身发颤。
  “你就不能把握得好一点吗?”他说,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喊出了声。“哦,你呀,你应该表现得好一点。那可是个不怎么样的场面。你呀,真是个没用的东西。”他意识到自己说出了口,于是又爆发出一阵大笑。突然他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不由紧紧闭上了眼睛。
  在大学生联谊会会堂鬼混之后的这个早晨,他对那姑娘如同对待一个老妓女。
  你不是个好人。
  不对,不对。
  可是在那个盛大的招待会上,当那些人对他决定离开提出抗议的时候,他威胁说要报警,而他确实是想那么干的。不是吗?是的,是的,他是想报警。他们中间大都互不相识,这是真的,要是他们踩上地雷,他会在意的。韦恩·斯图基,那个杂种,站在门口,两臂迭在胸前,像一个在重要的日子里使陪审团无法做出一致决定的法官。
  他睁开眼睛,离开立交桥,想找辆出租车,哦,是的。(被伤害的朋友上了当。要是萨尔是这样一位重要的朋友,他干吗第一个跳出来拍他的马屁呢?)我是个笨蛋,没人喜欢看一个笨蛋聪明起来。这才是事实。
  你不是个好人。
  “我是好人,”他气愤地说,“管它呢,问题是谁来做现在这笔生意呢?”
  一辆出租车开过来,拉里打手势让它停下来。出租车停在路边之前似乎有些犹豫,拉里记起了额头上的血,趁司机没来得及改变主意,他打开后门钻进车里。
  “曼哈顿。公园大道化学银行大楼,”他说。
  出租车驶进车流。“你的额头划破了,朋友。”司机说。
  “有个姑娘朝我扔了把刮铲,”拉里漫不经心地应道。
  司机怪异地对他报以不自然的微笑,以示同情,又向前开去,拉里舒服地靠在座椅上,努力思索着该如何向母亲解释昨晚的行踪。
  第11章
  拉里在门厅过道里找到一个黑人妇女,她神色疲倦地告诉拉里,艾丽斯·安德伍德可能正在24楼上编制存货清单。乘电梯上楼的时候,他感觉到电梯里其他人的目光悄悄地、谨慎地扫过他的额头。伤口已经不再流血,额上却留下了极不雅观的凝固血块。
  24楼是一家日本照相机公司办公的地方。拉里在走廊里来来回回踱了将近20分钟,他觉得自己就像羊群里钻出来的一匹马。楼里随处可见西方国家的董事,不过日本人很多,他6.2英尺的个头更像是羊群里的高头大马。矮个的男人和女人们向上斜着眼睛,瞟着他前额上凝固的血迹和沾着血的茄克衫袖子,东方式的无动于衷让人很是不安。

  在一株高大的蕨类植物后面露出一扇门,门上写着“保管员与房屋管理”,拉里终于认定这就是他要找的地方。他试着转动把手,门没锁,他推门走进屋里。他母亲正在里面,穿一件皱巴巴的灰色制服,脚上套着弹力长袜和绉布鞋子,头发用一只黑色的发网紧紧地罩祝她背对着拉里,一手拿着夹纸板,看来正在清点摆在高架子上的那些盛喷雾清洁剂的瓶子。
  一种强烈的犯罪般的冲动,让拉里直想转身逃出去。回到与母亲的公寓相隔两个街段的车库,拿回他刚刚交付给法克的两月租金。就那么走进去,摆动身体跳起舞。到哪里去跳呢?任何地方。巴港,缅因,坦帕,佛罗里达,盐湖城,犹他。任何地方都是好地方,只要轻松自在地离开这间散发着肥皂味的小房间。不知是因为荧光灯的照射还是额上的伤口,他感到一阵该死的头痛。
  哦,别再发牢骚了,你这可恶的胆小鬼。
  “嗨,妈妈。”他说。
  她微微吃了一惊,可是并没有转身。“这么说,拉里,你找到住宅区的路了。”
  “是的,”他用脚在地板上来回地蹭着,“我很抱歉。昨晚我应该打电话给你。”
  “可不是吗,好主意呀。”
  “我跟巴迪在一块来着。我们……呃……我们去串门了。到镇上去了。”
  “我猜就是这事,不然也差不了多少。”她用脚钩过一个小凳子,站上去,开始数架子最高层上摆着的地板蜡瓶子,边数边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尖轻轻点着。她必须尽力抬脚才能够到那些瓶子,衣服也跟着向上牵起,露出长袜的褐色边缘。透过网状的丝袜,他可以看到她白晳的大腿。他把眼睛转开去,信马由缰的思路突然把他带到诺亚的第三个儿子身上,想象着当儿子看着自己年迈的父亲赤身裸体地躺在那张简陋的小床上时所发生的事情。此后,那个可怜的人儿就只能以伐木和卖水为生了。他和他的后裔。这就是今天为什么会发生种族骚乱的原因了。儿子,赞美上帝吧。
  “你来就是要告诉我这些吗?”她问,第一次转头看他。
  “噢,我是想告诉你我昨晚到哪儿去了,并且和你说抱歉。我忘了告诉你真是太差劲了。”
  “是吗,”她又道,“没错,你是差劲,拉里。你以为我会忘记吗?”
  他红了脸。“妈妈,你听我说。”
  “你在流血。脱衣舞女拿她的遮羞布扔你了?”她又转身朝着架子,把最高一层的瓶子点了一遍,在夹纸板上作了个记号。“上星期有人拿走了两瓶地板蜡,”她说,“走运的家伙。”
  “我是来向你道歉的!”拉里提高了嗓门。她没有跳起来,而他却有点按捺不住了。
  “是吗,那么你道完歉了。该死的地板蜡,要是再有人顺手牵羊的话,乔汉先生会吃了我们的。”
  “我不是在酒吧间打架,也没去什么脱衣舞会。跟这种事没任何关系,那只是……”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她转过脸,眉毛挑得像两弯月牙,这是她一贯的讥讽方式,拉里再熟悉不过了。“只是什么?”
  “这个……”,他一时想不出一个有说服力的谎话(编谎话的快速反应本领还不到家)。“是一只刮铲。”
  “有人把你当成煎蛋了?你和巴迪到镇上快活了整整一个晚上吧?”
  他总是忘记自己远不是她的对手,过去不是,将来恐怕也永远不会是。
  “是个女孩子,妈。她朝我扔的。”
  “她八成是个神枪手吧,”艾丽斯·安德伍德说,接着又转过脸去。“那个讨厌的孔苏埃拉又把调拨单藏起来了。不是他们干得有多好;我们需要的东西从来就不能全部搞到手,处理不了的东西倒有一大堆。”
  “妈,你生我气了?”
  她猛地把手放在腰间,双肩一沉。
  “别生我的气,”他低声说,“不要生气,好不好?嗯?”
  她掉过脸,拉里在她眼中看到一种不自然的光芒,也许已经够自然的了,不过那肯定不是荧光灯反射的光,他又一次听到口腔保健医生盖棺定论般的话:你不是个好人。如果只为了跟她说这些废话,他又干吗自寻烦恼回家来呢……她的态度好坏又有什么关系。
  “拉里,”她轻轻地说,“拉里,拉里,拉里。”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她不打算再说什么;他甚至允许自己这样希望了。
  “你只会说这些话是吗?‘别生我的气,求求你,妈,不要生气’?我从收音机里听到你唱歌,虽然我不喜欢那首歌,可我还是为你骄傲。人家问我那真的是你的儿子吗,我说是的,那是拉里。我跟他们说你一向会唱歌,这不是说谎,对不对?”
  他可怜兮兮地摇着头,不让自己开口。
  “我告诉他们,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你拿过多尼·罗伯茨的吉他,只学了半个小时,就弹得比他还棒,虽然他从二年级就开始学习弹奏了。你有天赋,拉里,从来没人告诉我这一点,你更是从来不说。我相信你也是知道的,因为只有在这件事情上,我从没听你发过牢骚。然后你走了,我有没有为此责备过你呢?没有。年轻的小伙子和姑娘们,他们都走了。这是世界的自然规律。有时候它糟透了。可这是必然的。然后你回来了,有人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没有。你回来是因为,不管你的唱片有没有轰动,总之你在西海岸碰到了什么麻烦。”
  “我没碰到任何麻烦!”他气呼呼地反驳道。
  “你不用否认,我看得出兆头。我做你的母亲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瞒不过我的,拉里。麻烦在于,有这么一样东西,虽然你一直在到处寻找,可就是不能转过身来看看。有时候我想,你穿过马路都会踩到狗屎。上帝会原谅我这么说的,因为上帝知道是事实。我疯了吗?没有。我失望了吗?是的。我本来以为你会悔改。可你没有。你走的时候就已经不是孩子了,可骨子里还幼稚得很;你回来的时候这一点仍然没变,变的只是你的发型。你知道我对你回来的原因是怎么看的吗?”
  他看着她,想开口,可是他知道,如果他真的说出口,会使他们两人都失去理智。“不要哭,妈妈,嗯?”
  “依我看,你是因为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才回家的。你想不出还有谁会收留你。我从没对其他任何人说过你什么,拉里,甚至我的亲姐姐也不例外,可是既然你逼我说,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对你的看法。你只知道索取,你从来就只知道索龋好像在我怀着你的时候,上帝把你的另一部分给放走了。你不坏,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你父亲死后我们不得不住过一些地方,要是你身上有坏的基因,那你早就变坏了,上帝知道。在奎恩斯的时候,那次你在卡斯蒂尔路的楼下大厅里写一个下流的词,我想那就是我见到你做的最坏的事了。你还记得吗?”
  他记得。她用粉笔把那个词写在他的额头上,让他绕那条街走了3圈。从此以后,他再也没在建筑物的墙上写过那个词或者其他任何词。
  “最糟糕的是,拉里,你的用意是好的。有时候我想,如果你变得坏一点,那倒简直是一种幸事了。是的,你好像知道什么是错的,可你不懂怎样来惩罚错误。我也不懂。在你小的时候,我试遍了我所知道的各种办法,包皮括把那个词写在你的额头上……从那时候开始,我变得绝望,否则我永远不会对你做出那么恶劣的事。你之所以回家来看我,是因为你明白我不能不付出,不是为每个人付出,而是只为你一个人。”
  “我打算搬出去,”他说,他一字一顿地说,说每一个字都像吐出一个干棉球。“今天下午就搬。”
  话一出口他就醒悟过来,他现在可能连搬家的钱也没有了,至少在华纳把他的下一张版税支票寄给他,或者是在喂饱洛杉矶那帮最饥饿的猎犬之后,把支票的剩余部分寄给他之前是这样。眼下需要现款的开销就有两笔三菱停车通道的租金,还有星期五之前必须交付的一笔巨款,除非他想让那位友好的高邻四处找他讨债,他不希望会是这样。他又想起昨晚那场狂欢的开场曾经是多么纯洁,他和巴迪、巴迪的未婚妻,还有巴迪未婚妻的朋友,那位口腔保健医生,一个来自布隆克斯的好姑娘,拉里,你会爱上她的,伟大的幽默感。狂欢过后他更是囊中羞涩。不,确切地说,他现在一个子儿的现金也没有了。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恐惧。现在离开母亲,他能到什么地方去呢?去旅馆?只要比三流客栈稍好一点的旅馆,看门人见到他都会笑掉大牙,告诉他走错了地方。虽然现在还衣冠楚楚,可那些人会知道,那些狗杂种总会知道,他们能嗅得出空荡荡的皮夹子。
  “不要走,”她温和地挽留道,“希望你不要走,拉里。我特意买了些吃的,你大概已经看到了。我想今天晚上咱们可以玩玩杜松子牌。”
  “妈,你哪会玩杜松子。”他说,微微笑了笑。
  “得一分赢一便士,我能让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输得精光。”
  “也许吧,要是我让你400分的话。”
  “听听这孩子,”她温和地讥讽道,“要是我让你400分的话。留下来吧,拉里。怎么样?”
  “好吧,”他说。这一天里,他头一次感觉不错,真的很不错。一个微弱的声音在他体内低语:你又在伸手了,屡教不改的拉里,拿自由作赌注。可是他不愿意去听。不管怎么样,这是他的母亲,而且是她求他留下的。当然,在求他留下之前,她确实说过一些比较生硬的话,可是求了就是求了,对不对?“让我告诉你,7月4日的比赛我来买票。我只要从今晚赢你的钱里面拿出个零头就行了。”
  “你连个零头也赢不了,”她亲切地说,一边转身对着架子,“楼下大厅有男卫生间,干吗不去把你额上的血洗掉呢?再从我钱包皮里拿出10美元,去看场电影吧。第3大街上还是有几家好影院的,你只要别去49大街和百老汇附近那些下流地方就行。”
  “我过几天给你钱,”拉里说,“我的唱片这星期在排行榜上排第18位。我刚查过报纸。”
  “那太好了。既然你这么有钱,干吗不买一张电影拷贝,还去什么电影院呢?”
  他的嗓子突然被什么东西卡祝他清了清喉咙,可那东西固执地不走。
  “好吧,不要紧,”她说,“我的舌头就像一匹坏脾气的马,一旦开始了,就得一个劲地跑下去,直到筋疲力竭为止。你是知道的。拿15美元吧,拉里,就算是贷款。我想我总会收回来的,不管用什么办法。”
  “你会的,”他说。他走过去,像个小男孩似的拽拽她的衣服边。她低头看着他。拉里踮起脚尖吻吻她的面颊。“我爱你,妈。”
  她似乎吃了一惊,不是因为他的吻,也不是因为他的话或是他说话的语调。
  “呃,这我知道,拉里,”她说。
  “关于你说的那些话,就是眼下遇到了麻烦的事,我是,有点,不过那不是……”
  她的声音立刻变得冰冷而严厉,竟然有那么冰冷,他不禁一怔。“这些事我不想听。”
  “好吧,”他说,“我问你,这附近哪家电影院最好?”
  “卢克特温,”她回答说,“不过我不知道在演什么片子。”
  “没关系。你知道我的观点吗?有三样东西,美国任何地方都能找得到,可是想要最好的,就只能来纽约。”
  “是吗,纽约时报评论员先生?哪三样东西呢?”
  “电影,棒球,还有内迪克的热狗。”
  她笑了。“你不笨,拉里你从来就不笨。”
  于是他下楼去了卫生间,洗掉额上的血迹,然后回到楼上,又一次吻了他的母亲。然后从她的磨损的黑色钱包皮里取出15美元。然后去了鲁克斯电影院,看了一个名叫弗雷迪·克鲁埃迪疯狂恶鬼的故事。恶鬼把一些少年吸进他们自己梦中的流沙里,除了主人公,最后所有的人都死了。弗雷迪·克鲁埃迪好像也死了,不过也很难说,电影名字还有罗马数字,不知道还会推出多少个续集。拉里觉得指尖上带剃刀的那个人可能还会回来,他却不知道,后排座位上不断发出的一个声音已经宣告一切一切的终结:不会再有电影结局,甚至过不了多久,连电影也不会有了。
  拉里后排座位上,一个男人在咳嗽。
  第12章
  客厅深处的角落立着一只老爷钟。法兰妮·戈德史密斯就是听着老爷钟有节奏的滴嗒声长大的。它评判着这个房间,这个法兰妮从来没有喜欢过的房间,这个甚至会让她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心怀憎恨的房间。

  她最喜欢的房间是父亲的工作室,地方不大,连着正房和谷仓,门也是小小的,最多5英尺高,快要被厨房古老的木头温室遮住了。单是这扇门就让人生出无限的遐想:它那么小,又那么隐蔽,后面藏着的仿佛是神话故事和幻想的仙境天国。后来她长大了,长高了,过这道小门时也得像父亲一样低头弯腰。除非万不得已,她母亲决不会踏进工作间半步。这是一道《爱丽斯漫游奇境记》的门,有段时间,她的“游戏”——一个连父亲都不肯告诉的秘密——就是想象某一天她打开这扇门时,发现彼得·戈德史密斯的工作室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会另外找到一条从奇境通向霍比顿的地下道,一条虽然低矮却很舒适的隧道,圆拱形侧壁和顶棚都是泥土堆成的,坚硬的树根在顶篷上纵横交错,碰上哪一块,都会给你的脑袋留下记号。隧道里闻不到潮湿的泥土和空气,也没有龌龊的虫子和蚯蚓,而是弥漫着一种樟树的芬芳和烤苹果饼的香味,这股香气会把你带到前面的食品室,在那里,比尔博·巴金斯先生正在为自己举行101岁的生日晚会
  ……
  当然,舒适的隧道从来没有出现过,不过对于在这栋房子里长大的法兰妮·戈德史密斯来说,拥有这个工作间(有时候父亲称之为“工具室”,母亲则称之为“你爸爸喝啤酒的肮脏去处”)就足够了。那里有古怪的工具和奇形怪状的小玩具,有巨大的柜子,柜子里有上千个抽屉,每一个抽屉都塞得满满当当,钉子、螺帽、刀片、砂纸(三种型号的砂纸:细的、中粗的和粗的)、刨子、水准仪,以及所有她当时叫不上名字、如今仍然叫不上名字的东西。工作间里的光线十分昏暗,只从房顶垂下一只挂满了蜘蛛网的40瓦灯泡,灯光总是对准父亲工作的身影。屋里弥漫着灰尘、油污的气味,还有烟斗冒出的烟味,她现在似乎得出一条规律:每个做父亲的都必定抽烟。烟斗、雪茄烟、纸烟、大麻烟、印度大麻烟、莴苣烟,反正逃不出一个烟字,因为烟味是她童年时代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把那个扳手递给我,法兰妮。不是那把小的。今天在学校做什么了?……是吗?……那么,罗德斯为什么要把你推倒呢?……是呀,很严重的擦伤。不过跟你衣服的颜色倒是挺相配的,你不觉得吗?现在你只要找到罗德斯,让她再把你推倒一次,把另一条腿也擦伤,那两边就对称啦。把那把大起子递给我,好吗?……不,黄把的那个。”
  “法兰妮·戈德史密斯!马上给我从那个肮脏的地方滚出来!把校服换下来!马——上!你又要脏得不成样子了!”
  即使到了现在,她已经21岁,她还会弯腰穿过那道门,站在父亲的工作台和那个冬天里暖洋洋让人昏昏欲睡的古老的本·弗兰克林炉子之间,捕捉星星点点小法兰妮·戈德史密斯在这间屋子里长大的感觉。这是一种虚幻的感觉,几乎总是带着淡淡的忧伤,回忆起她已经很少忆起的夭折的哥哥弗雷,他曾经多么健壮地成长,可终于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飞走了。她站在那儿,闻着无孔不入的油味,闻着潮湿的霉味,和父亲的烟斗散发出的淡淡的烟味。她几乎想不起那时候自己是怎样一个小小的、小小的小女孩,可是离开这个地方,她有时候反倒会记起来,而这种感觉是愉快的。
  不过现在还是来说说客厅吧。
  客厅。
  如果说工作间就像父亲的烟斗发出的幻觉般的气味(他有时在她耳痛的时候,轻轻地把烟喷进她的耳朵,不过之前他总是先让她保证不告诉卡拉,因为她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大发雷霆),是童年时代幸福的象征,那么客厅则代表着一切你希望永远忘掉的童年的记忆。不跟你说话的时候把嘴巴闭上!记吃不记打!立刻上楼换衣服,你不觉得穿这个不合适吗?你的脑子是木头做的吗?法兰妮,别抓弄你的衣服,人家还以为你身上有跳蚤呢。你安德鲁叔叔和卡莱娜婶婶会怎么想?我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在客厅,你必须保持缄默;在客厅,你想搔痒却不能;在客厅,不绝于耳的是专制的命令和无聊的谈话,亲友捏痛你的面颊;喷嚏不能打,笑不能笑,还有最受不了的,连呵欠也得憋回去。
  客厅的中心是那只时钟,那只令她母亲魂牵梦绕的时钟。这只钟是卡拉的祖父托宾斯·鲍恩1889年搬回家的,此后几乎立即被奉为传家宝,多年来历经变迁,每次都被小心地包皮好,买好保险,随着全家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这只钟的诞生地是纽约州的布法罗,一家名叫托比亚斯的作坊,那地方的烟味和龌龊劲丝毫不亚于彼得的工作间,虽然这种比较要是让卡拉听到一定会斥为风马牛不相及),当家族中有人因癌症、心脏病或事故去世时,这只钟有时又被从家里的一个位置挪到另一个位置。自从彼得和卡拉大约36年前搬进这栋房子,这只钟就一直立在客厅里,忠实地守着自己的岗位,滴嗒,滴嗒,把平淡无奇的时间细细密密地分割开来。如果她愿意,这只钟总有一天会是她的,当法兰妮注视着母亲苍白、震惊的面孔,她曾经认真地想过。可是我不想要!我不想要,而且也不会要的!
  在这个房间里,玻璃钟下放着一些干花,地上铺着一块嵌着暗红色玫瑰花图案的鸽灰色地毯,一扇雅致的凸肚窗俯瞰山下的1号公路,公路和花园之间是一大片水蜡树树篱,这是在加油站刚刚在公路拐角处出现的时候,卡拉以一种不折不挠的热情,不断催促丈夫种下的。这树篱一经种下,她又热情不减地催促丈夫想办法让树篱快些长高。法兰妮心想,即使是放射性肥料能帮她拔苗助长的话,她也决不会弃之不用的。随着树篱不断长高,卡拉关于水蜡树的抗议的噪声在逐渐减小,估计再过两年左右,这噪声就会完全消失,因为到那时,树篱的高度就会把那个讨厌的加油站完全遮住,使这神圣的客厅从此免遭亵渎。
  至少,有关这个话题的噪声将会消失。
  墙纸上巨大的绿叶红花的图案几乎和地毯上的玫瑰花同样暗淡。早期的美式家具和一套深色的红木双门家具。一只仅供展示的壁炉,壁炉旁边永远一尘不染的红砖地面上,一成不变地摆着一截桦木。在法兰妮看来,那截木头怕是早已干燥得像报纸一样一点就着。桦木上面吊着一只巨大的罐子,大得足以供小孩在里面洗澡。罐子是从法兰妮的曾祖母手中传下来的,它一成不变地悬挂在那块永恒的桦木上面。壁炉台的上方,结束这一部分画面的,还有那杆一成不变的燧发枪。
  平淡无奇的时间被分分秒秒地分割开来。
  她最早的记忆之一,就是在那块印着暗红色玫瑰花图案的鸽灰色地毯上撒尿。她那时大约3岁,还没有经过长时间的训练,可能也没有获准进入这间重要场合专用的客厅,因为小孩子制造意外的机会比较多。不过不知怎么她还是进去了,然后就看见她的母亲百米冲刺般跑过来,一把抓起她,想趁那要命的事情还没发生赶紧阻止她,可是她已经憋不住了,屁股周围的鸽灰色地毯慢慢变成暗灰色,她的母亲尖声高叫起来。那污渍最终被洗去了,可谁知道经过了多少次耐心的洗涤?也许上帝会知道,反正法兰妮·戈德史密斯不会知道。
  那一次,法兰妮和诺曼·伯斯坦躲在谷仓里,一边的干草上堆着两人的衣服,正在彼此观察的时候被母亲撞个正着,母亲就是在这间客厅里给她训话的,声色俱厉,毫不含糊,不厌其详。当平淡无奇的时间被那只老爷钟庄严的滴答声分割得支离破碎,卡拉问她,要是让你光着身子到国家一号公路上遛一圈,你愿不愿意?那会怎么样?6岁的法兰妮哭了起来,不过说不清什么原因,她总算抑制住了渐渐逼近的歇斯底里的发作。
  10岁的时候,有一次她骑在车上,只顾回头对乔治亚特说话,一下子撞在了邮筒上。她的头磕破了,鼻子流了血,双膝也蹭破了皮,眼前一阵金星乱冒。恢复清醒之后,她沿着车道蹒跚地走回家,眼泪汪汪地,被那么多从自己身上流出的血吓坏了。她本来要找父亲求救的,可是父亲上班去了,她只好磕磕绊绊地进了客厅。她的母亲正在给维尔纳太太和佐治太太沏茶。出去!她尖声叫道。接着她跑过去,抱住法兰妮,喊着:“哦,法兰妮,哦,亲爱的,出了什么事,看你可怜的鼻子!”可是她还是把法兰妮领到厨房,因为那里的地板不怕被血玷污。尽管她一直柔声抚慰,可法兰妮永远也忘不了,她的第一个反应不是“哦,法兰妮!”而是“出去!”她最关心的是那个客厅,在那里,平淡无奇的时间可以一分一秒地走,而鲜血却没有权利流。永远忘不了这一幕的也许还有佐治太太,尽管法兰妮当时泪眼模糊,她还是瞥到了这位女士在那一瞬间脸上震惊的、不敢相信的表情。从那以后,佐治太太几乎再也没有登门。
  初中一年级的时候,她的成绩单上的品行分得了个“差”,于是她自然被请进客厅跟母亲讨论这个评语。高中毕业那年,她因三次课后留校的纪录又被请进了这间客厅。客厅是讨论法兰妮理想的地方,而她的理想在这里似乎总被斥为浅薄可笑;客厅是讨论法兰妮希望的地方,而她的希望在这里似乎总被判定毫无价值;客厅也是讨论法兰妮不满的地方,而她的不满在这里似乎全成了无理取闹更别提她的哭泣、牢骚和不知足了。
  客厅也是安放她哥哥棺木的地方,支架上放着玫瑰、菊花和山谷的百合,芳香满屋,而在那个角落,面无表情的老爷钟固守着它的岗位,滴答,滴答,分分秒秒地分割着平淡无奇的时间。
  “你怀孕了。”卡拉又一次重复道。
  “是的,妈妈。”她的声音干巴巴的,可她不允许自己舔一下干燥的双唇,相反,却把它们狠狠地闭起来。她想:在我父亲的工作间里,有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她永远都会在那里,笑着,躲在桌子下面,躲在带着上千个抽屉的工具柜后面,结痂的膝盖顶着胸膛。那是个幸福的女孩。可是在我母亲的客厅里,有一个小得多的小女孩,她会忍不住像一只讨厌的小狗一样把尿撒在地毯上。一只讨厌的小母狗。她同样永远都会在那里,不管我多么希望她消失。
  “哦,法兰妮,”她母亲说,语速非常快。她一只手撑着一侧的脸颊,宛如一个被人冒犯的少女。“这事是怎么发生的?”
  这问题跟杰西提的一样。她真的被激怒了,她的问题居然跟他的一样。
  “既然你自己生过两个孩子,妈妈,我想你知道它是怎么发生的。”
  “你少给我狡辩!”卡拉喊道。她怒目圆睁,眼里几乎喷出火来,那阵势曾让小时候的法兰妮心惊肉跳。她以极快的速度站起身来(这个动作也曾让法兰妮心惊肉跳)。这是个高个的女人,一头灰色头发优雅地在头顶盘成髻,发髻顶端带着发饰,那常常是巧手美容师的艺术品。高挑的身材,穿一件时髦的绿色外衣和一条完美的米色长裤。她走到壁炉台前,这是她遇到烦恼时的习惯动作。她站在那儿。在燧发枪的下面,放着一本大大的剪贴簿。卡拉是半个业余家谱学家,她的整个家族都装在那个本子里面……至少从遥远的1638年算起,那时这个家族的第一位有案可稽的祖先已经在从伦敦的无名百姓中出人头地,一个古老的教堂收录了他的姓名:默顿·唐斯,弗里马森。4年前,她的家谱发表在《新英格兰家谱学家》上,而卡拉就是编纂人。
  现在她用手指拨弄着那本苦心经营的书,那是个无人能够涉足的安全所在。难道那些名字中间就没有小偷?没有酗酒的人?没有未婚母亲?法兰妮感到怀疑。
  “你怎么能对我和你父亲做出这种事来?”她终于发问,“是那个杰西吗?”
  “是的。杰西是孩子的父亲。”
  “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卡拉重复道,“我们竭尽全力培养你走正道。这真是真是……”
  她双手捂住脸,啜泣起来。
  “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她哭道,“不管怎样,我们为你付出了那么多,难道这就是你的报答?你竟然出去跟……跟一个男人……像个发情的母狗?你真不要脸!真不要脸!”

  她的啜泣变成了呜咽,身子靠着壁炉台,一只手遮住眼睛,另一只手还在剪贴簿的绿布封面上摸来摸去。角落里的老爷钟一如既往地走着,滴嗒,滴嗒。
  “妈妈!”
  “别对我说话!你已经说得够多了!”
  法兰妮僵直地站着。如果木头会发抖,那她的两条腿就是不折不扣的两截木头。眼泪开始从眼窝里涌出来,她任它们自由地流淌。她不想再让这间屋子把她压垮。“我走了。”
  “你吃我们的饭!”卡拉突然向她吼道,“我们那么爱你……抚养你……这就是我们得到的报答!不要脸!不要脸!”
  眼泪模糊了法兰妮的视线。她磕磕绊绊地往前走,右脚在左脚踝上绊了一下,身体失去了平衡。她扑倒在地,头碰在咖啡桌上,一只花瓶被她的手带到了地毯上。花瓶没碎,可是水从里面汩汩地流出来,鸽灰色的地毯变成了暗灰色。
  “你看看!”卡拉尖声叫道,简直是一副得意扬扬的神气。泪水在她两眼的下方形成了黑色的凹地,又在她化过妆的脸上留下了两道轨迹。她显得憔悴不堪,有些歇斯底里。“你看看!你把地毯给毁了,这是你外祖母的地毯呀!”
  法兰妮坐在地板上,目瞪口呆地用双手捂着脑袋,依旧在哭泣。她想告诉母亲,那不过是水而已,可是她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自信,不敢肯定那是否真的只是水。只是水吗?或者是尿?到底是什么呢?
  又是那种神经质的快动作,卡拉一把抓起花瓶,在法兰妮眼前挥舞。“你下一步要怎样,小姐?你想一直呆在这儿吗?你是不是指望我们给你吃、给你住,让你满镇上去寻欢作乐?我想你是这么算计的。哼,休想!休想!我不会答应的。我不会答应的!”
  “我不想留在这里,”法兰妮喃喃地说,“你以为我愿意吗?”
  “你去哪里?去跟他住?我猜就是这样。”
  “到多尔切斯特去找鲍比·伦格尔顿,或者到萨默斯沃思去找戴比·史密斯,我想是这样。”法兰妮缓缓地重新振作了自己,站起身来。她还在流泪,但她同时也开始失去理智。“这跟你毫无关系。”
  “跟我没有关系?”卡拉重复道,花瓶仍然抓在手里。她的脸白得像纸,“跟我没有关系?你在我的屋檐下,还说跟我没有关系?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母狗!”
  她掴了法兰妮一个耳光,重重的。法兰妮的头朝后摆去。她拿开捂着脑袋的手,捂住了自己的面颊,不敢相信地看着她母亲。
  “我们送你去好学校上学,这就是我们得到的回报,”卡拉说着,冷酷可怕地露齿一笑,“现在你再也没有机会毕业了。等你嫁给他以后……”
  “我不打算嫁给他。而且我也不打算离开学校。”
  卡拉瞪大了眼睛。她盯着法兰妮,好像法兰妮的脑子出了问题。“你说什么?堕胎?你是说堕胎?你准备像个妓女一样把孩子杀死?”
  “我要把孩子生下来。春天这个学期我只能休学了,但我可以到明年夏天完成学业。”
  “你想靠什么来完成学业?花我的钱?你要是打这主意的话,那可就想得太美了。像你这么现代派的女孩用不着靠父母养活,对吧?”
  “我有办法养活自己,”法兰妮轻松地说,“钱么……我可以自己挣。”
  “你真是恬不知耻!半点也不为别人着想,只想着你自己!”卡拉喊道,“上帝,你做出这种事让我和你爸爸今后怎么见人!你一点都不关心!你爸爸会为你伤透心的,而且……”
  “没那么严重。”彼得·戈德史密斯平静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两人齐刷刷地把目光转向他。他远远地站在门口,在离门厅的破旧地毯和客厅那块宝贝地毯交界处很近的地方,他的穿着工作靴的双脚停住不动了。法兰妮突然意识到,那正是她曾经无数次看见父亲停下双脚的地方。他最后一次进客厅是什么时候?她已经记不起来。
  “你在这儿干什么?”卡拉厉声问,方才对丈夫心脏的担心顿时跑到了九霄云外。“我还以为你下午要工作到很晚呢。”
  “我和哈瑞·马斯特关掉了机器,”彼得说,“法兰妮已经告诉我了,卡拉。我们快要抱外孙啦。”
  “抱外孙!”她尖叫道。接着从她的喉咙里爆发出一阵可怕的、含混的大笑。“你把球踢给了我。她先告诉了你,而你却瞒着我。好。这才是我的好丈夫呢。不过现在我要把门关上,让我们俩来搞定这件事。”
  她对着法兰妮恨恨地冷笑。
  “只有……我们‘女人’。”
  她抓住客厅的门把手,关门。法兰妮眼睁睁地看着,依然目瞪口呆,她无法理解母亲突然爆发的狂怒与恶毒。
  彼得慢慢地,不情愿地伸出手,顶住了那扇关到一半的门。
  “彼得,我希望你交给我处理。”
  “我知道你希望这样。过去我一直顺着你。但这一次不行,卡拉。”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你错了。”他不动声色地回答。
  “爸爸!”
  卡拉转向她,发红的颧骨在她纸一样苍白的脸上格外显眼。“不许跟他说话!”她尖叫着,“这回你要打交道的可不是他!我知道,再古怪的念头,你也有本事哄得他相信你,你把天捅个窟窿,也会用甜言蜜语骗他支持你,不过,今天你要打交道的不是他,小姐!”
  “好啦,卡拉。”
  “出去!”
  “我并没进去呀。你看。”
  “你敢取笑我!你给我从我的客厅滚出去!”
  话音未落,她已经开始推门。她低头拱背,双肩用力,那样子活像一只好斗的公牛。起初,他轻易就把门顶住了,接着不得不用些力气,最后竟至脖子上青筋突起,虽然她只是个女人,一个比他轻70磅的女人。
  法兰妮想尖叫,好让他们停下来,好让父亲离开这里,好让他们俩不必再面对卡拉眼前的这副样子:冥冥中一直在迫近的丧失理性的怨毒刹那间淹没了她,她双唇紧闭,如同门上生锈的合叶。
  “出去!从我的客厅里滚出去!滚!滚!滚!你这个杂种,放开这该死的门,给我滚出去!”
  就在那一刻,他打了她。
  那声音不甚清脆,几乎引不起注意。老爷钟没有因为这声音而乱了阵脚,它一如继往地滴答,滴答,滴答,踏着它从未改变过的步伐。家具也没有因为这声音而呻吟。但是卡拉的怒吼却戛然而止,仿佛那吼声遇上了锋利的手术刀。她跪倒在地,失去了外力的门完全打开,轻轻地碰在扶手套绣着花纹的维多利亚高背椅上。
  “不,哦不。”法兰妮低低地说,像一只受伤的小鸟。
  卡拉用一只手捂住脸颊,直直地盯着丈夫。
  “我忍了10年,也许更久,我已经忍无可忍了,”彼得说。他的声音有些发颤。“我一直告诉我自己,我不打你是因为我不赞成打女人。我一直没有这么做。可是当一个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变成了一只狗并且开始咬人的时候,那么别人就不能不躲开它了。我只是希望,卡拉,我能有勇气尽早离开你。这样对你我的伤害都会少些。”
  “爸爸!”
  “嘘,法兰妮!”他温和地阻止道。她沉默了。
  “你说她自私,”彼得一边说一边继续低头注视着妻子静止的、无比震惊的面孔。“其实自私的人是你自己。自从弗雷死后,你就再也不去关心法兰妮了,因为你断定,付出的关爱越多,受到的伤害就越大,于是你觉得,还是只为自己活着更安全。这就是你的出发点,你所做的桩桩件件事情的出发点。这间房子。你关心家族的每一个死者,却唯独忽视了活着的人。当她走进这间房子来告诉你她的难处,寻求你的帮助的时候,我敢说,你脑子里首先想到的是花园俱乐部的女士们会怎么说,或者这会不会影响你参加埃米·劳德的婚礼。伤害可以是改变的理由,但世界上所有的伤害加在一起也无法改变事实。你从来就是自私的。”
  他伸手去搀她。她站起来,梦游一般。脸上还保留着刚才的表情;眼睛还是大睁着,写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冷酷暂时还没有回到这张脸上,但法兰妮隐隐觉得,那不过是瞬间就会来临的事情。
  果然。
  “一直迁就你是我的过错,因为我想避免任何不愉快,因为我想保住婚姻这条船。你看,我也是自私的。后来法兰妮上学了,我想,这下好了,卡拉可以随心所欲了,而且她这样做不会再伤害到任何人,除了她自己。虽然人们在伤害别人的时候自己并不知道,噢,他们大概以为并没有伤害别人吧。可是我错了。以前我也一直错着,可是从来没有这一次那么严重。”他伸出双手,轻轻地,却是有力地,抓住了卡拉的双肩。“听着:我现在是以丈夫的身份跟你说话。如果法兰妮需要一个安身之处,她可以在这里安身跟从前没有区别。如果她需要钱,她可以从我的钱包皮里拿跟从前也没有区别。如果她决定要这个孩子,那么你看着吧,她也会有自己的婴儿送礼会。你大概以为不会有人来,可实际上她有的是朋友,要好的朋友,他们一定会来的。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如果她想让婴儿受洗礼,洗礼就在这间房子里举行。就在这间该死的客厅。”
  卡拉张开了嘴巴,开始有声音从里面发出来。起初那是一种奇怪的声音,仿佛炉火上的茶壶在哧哧作响,接着变作了尖厉的哀叫。
  “彼得,这屋子的棺材里躺着你亲生的儿子!”
  “是的。所以我想不出更好的地方来为一个新生命做洗礼”,他说,“弗雷的血亲,活着的血亲。至于弗雷,他在很多年前就死去了,卡拉。他的躯体早已经变成了虫子的食物。”
  她听得尖叫起来,双手捂住了耳朵。他俯身把她的手拿开。
  “但是虫子还没有吃掉你的女儿和你女儿的孩子。这孩子是怎么来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是一条活着的生命。你的行为像是要把女儿赶走,卡拉。如果你这么做了,你还会有什么?除了这间房子和一个为此恨你的丈夫,你将一无所有。如果你赶走了你的女儿,你就会失去我们三个人,你会像失去弗雷一样失去我和法兰妮。”
  “我想上楼躺一会儿,”卡拉说,“我觉得恶心。我想我最好还是躺一会儿。”
  “我来扶你。”法兰妮说。
  “你别碰我。找你爸爸去吧。看来你和他能把事情解决得非常圆满。在这个镇上,你算把我毁了。你哪怕闯进我的客厅,往地毯上扔泥巴,往我的钟里塞炉灰呢,法兰妮?为什么偏偏不这么做?为什么?”
  她笑起来,推开彼得走过去,进了大厅。她歪歪斜斜,像个喝醉的酒鬼。彼得想用胳膊揽住她的肩膀,她露出牙齿,像猫一样对他“嘶嘶”叫着。
  靠着红木栏杆的依托,她一步一步缓缓地攀上楼梯,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逐渐变作呜咽;那呜咽中夹杂着几分撕裂和无助,听得法兰妮想尖叫,想呕吐。她父亲的脸色像一块灰白的亚麻布。楼梯上,卡拉转过身,摇摇晃晃的样子让法兰妮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有那么一刻,法兰妮甚至觉得她就要整个地滚下来。她看着他们,像是要说话,但她终于转回身去。片刻之后,卧室的门关住了她伤心欲绝的哭声。
  法兰妮和彼得呆呆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角落里的老爷钟若无其事地滴答着。
  “顺其自然吧,”彼得平静地说,“她会回心转意的。”
  “会吗?”法兰妮问。她慢慢地走到父亲跟前,靠着他,彼得伸手搂住了她。“我可不这么认为。”
  “不要紧。现在咱们别去想它了。”
  “我得离开这儿了。她不愿让我呆在这儿。”
  “你必须留下。当她万一想通了,发现自己仍然需要你留下的时候,她应该马上能看见你。”他顿了顿,“至于我,法兰妮,我现在就需要你留下。”
  “爸爸!”她说着,把头靠在他的胸前。“哦,爸爸,我对不起你,我真的很对不起你。”
  “嘘,”他用手摩挲着她的头发,不让她再说下去。目光越过她的头顶,他可以看到午后的阳光穿过凸肚窗柔和地射进屋内,像以往的每一天,金色的,静静的阳光,照着博物馆,也照着天堂。“嘘,法兰妮;我爱你。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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