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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逼近 - 第01-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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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阿内特是一个只有4条街道、脏乱不堪的小镇,离休斯顿大约110英里。哈泼的德士古加油站就在小镇北边的93号。今晚,老主顾们都在,坐在吧台边上,喝着啤酒,漫无边际地聊着,看蛾子在招牌的大灯里飞进飞出。
  阿内特的日子很艰难,1981年的时候还有两个工厂,一个生产纸制品(主要供野餐和烤肉用),一个是计算器厂。造纸厂现在已经关门了,计算器厂的日子也不好过;台湾产计算器,成本要低得多,质量又好,像那些便携电视和半导体收音机一样。
  诺曼·布吕特和汤米都在造纸厂干过,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工作了,一直领救济金。亨利·卡迈克尔和斯图尔特·雷德曼在计算器厂工作,但一周的工作时间很少超过30个小时,维克·帕尔弗里已经退休了,抽着自个儿卷的臭烘烘的烟,他也只能抽得起这个了。
  “我现在要说的是,”哈泼两手支着膝盖,身子前倾,冲大家说,“他们已经决定稳住通货膨胀,还有国债。我们要新闻,我们要纸张,我们马上要印上5000万的千元大钞。”
  帕尔弗里1984年之前一直是机械师,在座的人中只有他对自己还有信心,敢指出哈泼那些最明显不过的傻话。他一边卷着臭烘烘的烟,一边说:“那对我们也没什么用。他们要那么做,就会和内战后两年里的里士满没二样。那时候,你想要一块姜饼,给面包皮师一个联邦元,他把这一元钱放在姜饼上,就给你切这么大一块。钱是纸吗。”
  “可不是人人都这么想,”哈泼有些不快。他从柜台上拎出一个沾满油渍的红色塑料文件夹,“我欠着这些人的钱,他们早就开始心急火燎地不耐烦了。”
  斯图尔特·雷德曼可能是阿内特最寡言少语的了,他正坐在一个满是裂纹的塑料凳子上,手里拿着饮料,看着93号加油站大玻璃窗外面。斯图知道穷是什么滋味。他就是在这个小镇里长大,也是一路穷过来的。斯图7岁那年,当牙医的父亲就死了,丢下老婆、斯图和另外两个孩子。
  斯图的母亲在阿内特边上红珠货车站找到一份工作——如果货车站不是在1979年毁于那场大火的话,从斯图现在坐的地方就能看到它,挣来的刚够一家4人糊口。斯图9岁就出去干活了,先是为鲁格·图克卖力气,红珠货车站也是他的。斯图放了学就去那儿帮着干活,一小时35美分。后来又去了附近布伦特里镇的货场,虚报了年龄,一周干20小时,拼死拼活,拿的是最低工资。
  听哈泼和维克说起钱,说这东西总是莫名其妙就花完了,他想起了用手推车拉那些没完没了的内脏和毛皮时,双手第一次血流不止的情景。他尽力瞒着母亲,实际干了不到一星期,母亲就知道了。母亲不是个轻易就掉泪的女人,捧着他的手啜泣了一会,也没叫他别再干了。她知道家里的状况,她很现实。
  他之所以沉默寡言,部分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过朋友,或者说是没时间有朋友。要上学,要工作。他最小的弟弟德夫在他开始进货场工作那年死于肺炎。对德夫的死,斯图一直不能释怀,他觉得自己有罪。他最喜欢的就是德夫……但德夫的死也意味着少一张嘴吃饭。
  上高中的时候他迷上了橄榄球,尽管占用了不少学习时间,母亲却一直鼓励他打下去,她说:“斯图,想要从这里出去,橄榄球就是你的门票了。想想艾迪·沃菲尔德。”艾迪是当地的英雄,出生在一个比斯图家还要贫困的家庭,却成为了地区高中队的四分卫手,很是风光,靠着运动奖学金去了德州,为绿港贝克队打了10年球,大部分时间是替补,也有过那么几次难忘的发球手经历。现在,从西边到西南都有艾迪的连锁餐馆。在阿内特,这是一个受尽磨难终成正果的传奇形象。你在阿内特说到“成功,”指的就是艾迪。
  斯图不是四分卫,他也不是艾迪·沃菲尔德。但他刚进高中的时候,的确像是有那么一个搏一把的机会,赢一小笔奖学金。那时还有一种勤工俭学计划,学监跟他说了国防教育法的贷款方案。
  接着母亲就生病了,丧失了工作能力。得的是癌症。斯图还差两个月高中毕业,她就死了,留下斯图和弟弟布赖斯。斯图没再理会运动奖学金,径直去计算器厂找了份活。最终迈出阿内特的是小斯图3岁的弟弟布赖斯,他现在在明尼苏达州,是IBM的系统分析员。他不常写信,斯图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妻子的葬礼上——得的正是致斯图母亲于死地的同一种癌。他觉得布赖斯可能也有罪恶感要承担
  ……布赖斯也许会有那么一点愧疚,哥哥已经成了死气沉沉的德州小镇上循规蹈矩的老小子,白日里在计算器厂虚度时光,晚上就是在哈泼或印第安首领酒馆和啤酒作伴。
  结婚是最美好的一段日子,但只持续了8个月,那是4年前的事了。斯图也曾想过离开阿纳特,去外面闯荡一番,但小镇的惰性留住了他——熟悉的地点和熟悉的面孔就像一曲低缓悠长的歌。他在阿内特很招人喜欢。维克·帕尔弗里一度给了他一个最高形式的荣誉,称呼他“旧式硬汉”。
  维克和哈泼正在唠叨个没完,大地渐渐融入一片黑暗之中,天空中还有些许的薄暮。汽车现在大都不从93号公路走了,这也是哈泼存下那么多账单的原因之一。
  但斯图看见,有辆车正驶过来。
  还有差不多1/4英里,白日最后一抹光线在车子上折射出一层灰蒙蒙的光。斯图眼尖,看出来是一辆1975年的雪佛莱,没开灯,时速不超过15英里,一路摇晃着开过来。斯图是唯一看见这辆车的人。
  “比方说你用分期付款买这个加油站,”维克嚷嚷着,“比方说是50美元一个月。”
  “这也太少了。”
  “只是打个比方,就算50元吧,如果联邦政府抢在前面,先给你印了一卡车钞票,银行那帮人转脸就会要150元,你还是一贫如洗。”
  “不错,”汉克·卡迈克尔表示同意。哈泼瞧了他一眼,很是恼火。汉克从饮料机里取可乐从来就没付过钱,偏偏哈泼知道他这个习惯,而且,汉克知道他知道。汉克要是想站到哪一边,也该是他这边埃
  “不一定会是这样,”哈泼毕竟受过9年教育,不会轻易地理屈词穷。他继续解释原因。
  斯图觉得他们这场唇枪舌战实在是无聊透顶。哈泼的声音在他耳朵里渐渐低下来,成了毫无意义的嗡嗡声。他转过来去看那辆左摇右摆冲过来的雪佛莱车。照这样开车,斯图觉得,它是走不远了。车子越过白线,左胎在路上扬起一大团灰尘。又摇摇晃晃地倒回去,刚刚回到车道,又险些冲进沟里。驾驶员仿佛是把德士古加油站的霓虹灯当成灯塔,汽车像一颗速度快要耗尽的子弹,沿着沥青路笔直地射过来。斯图现在能听见马达疲于奔命的低鸣,像垂死的螃蟹或是一套松松垮垮的阀门,一个劲地呼哧呼哧,车子从入口旁驶过,撞在路边的护栏上。酒吧招牌上的灯光反射到雪佛莱满是灰尘的挡风玻璃上,车里的东西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斯图还是瞧见司机模糊的身影在撞击时蜷缩起来。仍然是15英里的时速,没显出丝毫减速的迹象。
  “所以我说,流通的钱越多,你……”
  “最好关掉你的泵,哈泼。”斯图说。
  “泵?你说什么?”
  诺曼·布吕特转身向窗外看去。“基督骑着一匹小马。”他说。
  斯图从椅子里坐起来,侧向汤米·沃纳梅克和汉克·卡迈克尔,每只手4个,一把拉下所有8个开关,只有他没看见雪佛莱车撞上高地上的油泵,并把它们一一折断的情景。
  汤米·沃纳梅克第二天在“印第安首领”酒吧里发誓说,这车的头灯根本没亮过,雪佛莱以15英里的恒速,像玫瑰节游行的花车一样开过来。车前底擦刮着高出来的地面,轮子撞上去的一刹那,除了斯图大家都看到司机的头猛地向前一冲,重重击在挡风玻璃上,玻璃顿时呈辐射状四下里裂开。
  雪莱佛像被人踢了一脚的老狗,往上一蹿,径直朝油泵冲过来。精炼油油泵的喷管咔嚓一声折断,滚到了一边,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汽油味,脱落的喷嘴在灯光下闪着黄光。
  他们看见了雪佛莱排气管在水泥地上擦出的火花。哈泼在墨西哥见过汽油站爆炸,本能地用手捂住眼睛,等待着想象中他见过的火球出现。雪佛莱车尾部摇晃了那么几下,又滑向另一侧。车子前端钻进低铅汽油泵里,砰地一声闷响,又撞倒一只。
  雪佛莱不慌不忙地转了一个360度的大圆,又撞到油泵上,这次是用车身。尾部转过来,把一只普通汽油油泵撞得四分五裂。老雪佛莱这才停住,后面拖着锈迹斑斑的排气管。它把最靠近公路的泵岛上三只油泵全部摧毁了。马达又突突地空转了几秒种才安静下来。
  “天哪,”汤米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它会爆炸吗?哈泼?”
  “要炸早炸了。”哈泼站起来说。他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喜悦之情。
  他的泵都上了保险,保险费已经付清了。要上保险,每样东西都保,这些事玛丽总唠叨个没完。
  “这家伙一定是喝醉了。”诺曼说。
  “我看着他的头灯呢,”汤米说,嗓门因为激动而格外高亢,“根本就没亮过。老天爷,他要是开到60英里,我们早就玩完了。”
  他们急忙从屋子里冲出来,哈泼在前,斯图紧随其后。哈泼、汤米和诺曼一起跑到汽车边上。他们闻见汽油味儿,听见雪佛莱渐渐冷却下来的发动机发出缓慢的、像闹钟一样的嘀嗒声。哈泼拉开车门,方向盘后面的那人像只布袋般地滚了出来。
  “上帝啊!”诺曼尖叫了一声。他转过身,捧住肥硕的肚子,一阵恶心,倒不是滚出来的人(没等他摔到地上,哈泼就一把拉住了他),而是冲出的气味,血、粪便、呕吐物和腐烂人体混在一起的那种恶臭。
  哈泼转过身来,从腋窝下拖着司机,汤米抓住拖在地上的双脚,和哈泼一道把他运回办公室。在头顶霓虹灯昏暗的光线里,他们脸色青紫,显出厌恶的神色,哈泼已经忘掉了他的保险金。
  其他人探头往车里看,汉克立即转过身,一只手紧紧捂住嘴,快步走向加油站南边的草地,晚上吃下去的又尽数吐了出来。
  维克和斯图朝车里看了一会儿,互相交换了一下目光,又往里看去。乘员座是一个年轻女人,睡衣扯到了大腿根。一个二三岁的小孩靠在她身上。全都断气了。脖子肿成小桶,肉色发紫。眼睛下面的肉鼓胀着。他们看着,维克后来说,那就像棒球手为了震慑对方把烟灰抹到眼睛下面一样,女人拉着孩子的手。鼻子里流出的粘液凝结成块。乱哄哄的一堆苍蝇,有的在那吮吸粘液,有的从她张着的嘴巴里爬进爬出。斯图经历过战争,但从未见过这么悲惨的情况,他直勾勾地盯着两只牵在一块的手。

  他和维克一起往回走,黯然无神地看着对方。哈泼在付费电话间里发疯似地嚷着什么。诺曼走在他身后,不时地转过头,看几眼破汽车。雪佛莱驾驶座的门敞开着,从后视镜里可以看到垂着的一双童鞋。
  汉克站在门边,用一条脏兮兮的手帕抹着嘴巴。“老天,斯图,”他显得很难过,斯图点了点头。
  哈泼放下电话,雪佛莱的司机躺在地板上。“救护车10分钟后到,你觉得他们……?”他朝雪佛莱车晃了一下拇指。
  “他们已经死了,”维克说。他脸色蜡黄,卷烟的时候把烟丝撒了一地。“这是我见过的死得最惨的两个人。”他看了斯图一眼,斯图点点头,把手插进衣兜,胃里一阵翻腾。
  地板上的人喉咙里发出一声深深的呻吟,把他们的视线都引了过去。过了一会儿,当那人开始说话或者非常艰难地试着开始说话时,哈泼跪到了他身边,毕竟这儿是他的加油站。
  车上女人和孩子的症状无一例外地表现在这个人身上。鼻涕流个不停,呼吸时有一种奇怪的水声,从胸腔某个地方发出剧烈搅动的声音。眼睛下面也肿了起来,还没有发黑,但已是深紫色,脖子看起来也很粗,肉向上涌,给他挤出两个下巴。他发着高烧。靠他近一点就像是蹲在烤肉架边上,炭火烧得正旺。
  “狗,”他嗫嚅着,“你放它出来了吗?”
  “先生,”哈泼轻轻地摇着他,“我叫了救护车,你很快就没事了。”
  “钟变红了,”地板上的人又咕哝了一声,然后开始咳嗽,一连串撕心裂肺的爆发,稠稠的粘液从嘴里溅射出来,后而拖着长长的细丝。哈泼赶紧向后闪,作了一个无望的鬼脸。
  “最好翻个身,”维克说,“不然他会憋死的。”
  他们正要这么做,咳嗽又变成了低嗥,呼吸又恢复了。他缓缓地睁开眼,一一扫视着从上面盯着他的人。
  “这是……哪里?”
  “阿内特。你撞掉了我的油泵,”然后,又赶紧加上一句:“不过没关系,都上了保险。”
  地板上那人试图坐起来,没能成功。他伸出一只手,扶住哈泼的肩膀,才稳住身体。
  “我妻子和我的小女儿……”
  “她们没事,”哈泼说,像狗一样咧开嘴傻笑。
  “我像是病得不轻,”那人说。咳嗽时缓时急,呼吸也跟着时有时无。“她们也病了,我们是两天前动身的,从盐湖城……”
  他又慢慢合上眼睛。“病了,走得还是不够及时……”
  他们听得见阿内特救护车的笛声,还远但越来越近。
  病人浮肿的眼睛又睁开了。他们现在感到一种强烈的关切之情。他又挣扎着要坐起来,汗珠从脸上滚落。他猛地一把抓住哈泼。
  “萨莉和拉冯都没事吗?”他问。唾沫星飞溅出来,哈泼能感觉到这个人向外辐射出的热量。他病了,神经错乱,散发着恶臭。令哈泼想起盖狗的旧毡子有时发出的气味。
  “她们没事,”哈泼说,显得有些激动,“你就躺下吧,放松点,好吗?”
  那人重又躺下,呼吸更急促了。哈泼和汉克帮他侧过身,气喘得匀了一些。“直到昨天晚上我还感觉很好,”他说,“除了咳嗽就没什么。夜里又咳醒了。走得还不够快,孩子没事吗?”
  声音渐渐弱下来,大家都没听清楚他最后说的是什么。
  救护车和笛声越来越近。斯图走到窗边,探头张望,其他人继续围在地板上那人旁边。
  “他怎么了,维克,你知道吗?”哈泼问道。
  维克摇了摇头“不知道。”
  “可能是吃了什么东西,”诺曼·布吕特说,“车子挂着加利福尼亚牌照。他们可能在路边餐馆里吃了不少顿。也许是个有毒的汉堡。很可能。”
  救护车开了进来,绕过撞成一团的雪佛莱,停在加油站门前。顶上的红灯疯狂地旋转着。天已经完全黑了。
  “把手给我,我拉你出来!”地板上那人猛然叫喊起来,然后了无声息。
  “食物中毒,”维克说,“是了,我希望是这样,因为……”
  “因为什么?”汉克问道。
  “因为除此之外,只能是传染病了。”维克瞧着他们,神色有些慌乱。“1958年我见过霍乱,在诺加利斯附近传染开来,看起来跟这差不多。”
  进来3个人,推着担架车。“哈泼,”其中一个说,“你真走运,没把你这加油站给崩上天。是这家伙吗?”
  众人闪在一边,让他们进来,比利、蒙蒂、卡洛斯,都是认识的人。
  “车子里还有两个,”哈泼说,他把蒙蒂拉到一边,“女人和小姑娘都死了。”
  “作孽啊,真的吗?”
  “没错,这人还不知道。你们要把他送到布伦特里吗?”
  “大概是吧。”蒙蒂看着他,有点手足无措,“车里那两个怎么办?哈泼,我不知道怎么处理。”
  “斯图会叫巡警的。我跟你们的车一起走,行吗?”
  “当然可以。”
  他们把那人搬到担架车上,往外推的时候,哈泼走到斯图身边。“我跟这家伙去布伦特里,你能叫一下巡警吗?”
  “行。”
  “还有玛丽,告诉她这儿发生的事。”
  “好的。”
  哈泼一溜小跑,钻进救护车。比利关上身后的门,叫另外两人上车。他们正满怀好奇地看着那辆雪佛莱车。
  一会儿,救护车开了出去,汽笛尖叫着,红灯发出血一样的晕光,闪个不停。斯图走到电话旁,投进15美分。
  雪佛莱车里那人在离医院2公里的时候死了。他深深吸进最后一口气,吐出来,接着又吐了一小口,便断了气息。
  哈泼从上衣口袋摸出他的钱包皮,看了一下。里面有187美元现金。一张叫查理·B·坎皮恩的加利福尼亚驾驶证。
  一张军官证,还有他妻子和女儿塑封的照片。哈泼不愿去看那些照片。
  他把钱包皮塞回死人的口袋里,叫卡洛斯关掉汽笛。
  已经是9点10分了。
  第2章
  一座长长的石码头从缅因州海滨小镇奥甘奎特一直延伸到大西洋中。今天,在法兰妮·戈德史密斯看来,它就像一根灰色的手指,谴责般地指向远方。她把汽车停在公用停车场,看见杰西·赖德坐在码头尽头。午后阳光照出他的侧影,成群的海鸥在他头顶上盘旋尖叫。简直是一幅栩栩如生的新英格兰油画。她担心哪只海鸥会冒然洒下白色的粪便,弄脏杰西洁净的蓝钱布雷绸衬衣,那样可就大煞风景了。毕竟,杰西是一个虔诚的诗人。
  她知道那是杰西,他的十速自行车锁在停车场管理员格斯屋子后面的铁栏杆上。格斯是本地人,大腹便便又秃了脑袋,此刻正从屋里出来,向这边走过来。外地人停车要收1美元,他知道法兰妮就住在镇上,沃尔沃车挡风玻璃上贴着的“本地居民”标签,他看都没看。法兰妮经常到这儿来。
  我确实常来,法兰妮想。实际上,我就是在这儿的海滩上怀孕的,刚好比潮位线高出12英尺。亲爱的小东西:你就是在缅因州景色迷人的海岸成形的,就在防波堤东面20码,比潮位线高出12英尺,有一个“X”形的地方。
  格斯向她扬起手,打了个“V”形手势。
  “你的朋友在码头那边,戈德史密斯小姐。”
  “谢谢你,格斯,生意怎么样?”
  他微笑着向停车场摆摆手。里面总共可能只有二十三四辆汽车,而且,她看见大多数车上都贴着蓝白相间的“本地居民”标签。
  “时候太早,生意还不多。”他说,“今天是6月17号。再等两周,我们就会给镇里赚些钱了。”
  “肯定会的,如果你不都装进自己腰包皮的话。”
  格斯哈哈大笑着走回屋里。
  法兰妮一手撑着暖乎乎的车边,脱掉旅游鞋,蹬上一双平底橡胶拖鞋。她身材颀长,穿着一条宽松的直筒连衣裙,一头栗色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半截裙子。她的身材不错,修长的双腿总引来赞叹的目光。她认为,大学生联谊会是个好去处。人们常说:看,看,看,性感美妞来了。她曾是1990年的校花。
  她对自己报以苦涩的一笑。她想,你在胡闹,就像这是世界新闻(第6章:赫斯特·普林给迪麦斯德尔牧师带来了珀尔即将到达的消息)。他不是迪麦斯德尔。他是杰西·赖德,现年20岁,比我们的女主人公法兰妮年轻1岁。他是个虔诚的校园诗人,从那一身洁净的蓝钱布雷绸丝衣衫上可以看得出来。
  她在沙滩边停了停,尽管隔着橡胶拖鞋,仍能感觉到沙地暖洋洋地烘烤着脚心。远处,码头那端的剪影往水中扔着小石子。她感到有些好笑,但更感到失望。她想,他知道自己坐在那儿是什么样子。拜伦勋爵,孤独寂寞,又无所畏惧。一个人孤寂地坐着,眺望着那一直延伸到英格兰的大海。但是,我是一名流浪者,也许绝不……
  哦,真是废话!
  让她心烦的并不是这种想法,而是自己的这种心态。她认为是爱恋着的年轻人坐在那儿,她却站在背后冷嘲热讽。
  她小心翼翼地踩着石块和裂缝,沿着码头向上走。码头的年代非常久远,是防波堤的一部分。如今,大多数船只都泊在小镇南端,那里有3个船埠和7家带酒吧的汽车旅馆,整个夏天都生意兴拢
  她慢慢走着,尽力与自己的想法作斗争:也许就在她知道自己怀孕的这11天中,她已经不再爱他了。埃米·劳德说她是一个“小孕妇”。是他让她怀孕的,不是吗?
  肯定是的。她一直在吃避孕药。这非常简单。她到学校的医务室去,告诉医生她痛经,还常常令人尴尬地打嗝。医生给她开了处方,甚至还给了她1个月的假条!
  她又停了下来。这会儿,她已经走到了水上,波浪拍打着左右两侧的沙滩。她想起校医可能经常会听到有人来诉说痛经和长了许多脓疱,就像药剂师常听到有人说替兄弟买避孕套一样——在这样的时代,这样的年龄,甚至更是司空见惯。她只须对他说:“给我避孕药,我要莋爱。”她年龄不小了,为什么还羞羞答答?她看着杰西的后背,叹了口气。害羞是人之常情嘛。
  不管怎么说,避孕药没起作用。一定是奥弗利尔厂的哪个质检员马马虎虎出了差错。要不就是她忘了吃药,事后又记不起来了。
  她轻轻走到他身后,双手搭在他的肩上。
  杰西正左手握着石子,右手砰砰砰地往水里扔,这下叫了一声,突然摔倒在地。石子散落一地,差点把法兰妮撞落到水里。

  她忍不住咯咯地笑出声来,看到杰西怒不可遏地转过身,赶忙用手捂着嘴止住了笑声。他身材健美,一头黑发,戴着金边眼镜,相貌平平,让人永远也看不出他内心的感受。对自己平平的外表,杰西从未满意过。
  “你吓死我了!”他大声吼道。
  “哦,杰西”她咯咯笑着说,“哦,杰西,真对不起,可这真好玩,真的好玩。”
  “我们差点掉进水里。”他说,愤愤地向她迈了一步。
  她向后退了一步,在石头上绊了一下,重重地坐在了地上。下巴被狠狠地撞了一下,舌头硌得疼痛难忍!笑声戛然而止,仿佛是被一刀斩断。她的突然沉默——我是一台收音机,你把我关了——似乎可笑至极,于是,她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顾不得舌头正在流血,也顾不得眼泪都疼得掉了下来。
  “你没事吧,法兰妮?”他关切地在她身旁跪下。
  我确实爱他,她有些宽慰地想,这对我来说是好事。
  “伤着你了吗,法兰妮?”
  “只是我的自尊。”她说着让他扶她起来,“我咬住舌头了。你看?”她伸出舌头,希望他报以一笑,但他皱了皱眉。
  “见鬼,法兰妮,你真的在流血。”他从背后的口袋中抽出一张手绢,犹豫不决地看了看,然后又放了回去。
  她想起了他们俩曾手牵手走回停车唱—夏日的阳光下,一对年轻的恋人——他俩共用的手绢含在她的嘴里。她向满脸笑容和蔼可亲的管理员挥挥手,说:“嗨,格斯。”
  她又咯咯笑了起来,尽管舌头很疼,嘴里生出的腥味使她感到有些恶心。
  “不准看,”她一本正经地说,“我可不像淑女了。”
  他十分夸张地微笑着,蒙上眼睛。她把头偏向码头一侧,吐了一口——颜色鲜红,黏乎乎的。又一口,再一口,终于她的口中似乎清爽了一点。回头一看,他正透过手指偷看。
  “对不起,”她说,“我太没教养了。”
  “不是。”杰西说,但那模样显然是在点头称是。
  “我们去买冰淇淋吧?”她问,“你开车,我去买。”
  “好主意。”他站起来,帮她也站起来。她又往旁边吐了一口。颜色鲜红。
  法兰妮担心地问他:“我没咬掉舌头吧?”
  “不知道,”杰西轻快地说,“你吞下一块了吗?”
  她反感地用手捂住嘴,说,“这没什么好玩的。”
  “对不起。法兰妮,你只是咬了一下。”
  “人的舌头上有动脉吗?”
  这会儿,他俩一块儿手牵手沿着码头往回走。她不时地停下来往旁边吐痰。颜色鲜红。她可不愿吞下这种东西,唔,绝不。
  “别这样。”
  “好的。”她紧紧握住他的手,对他嫣然一笑:“我怀孕了。”
  “真的?那好。你知不知道我在港口看到了什么……”
  他停下脚步看着她,表情突然僵住了,变得异常谨慎。看见他一副提防的神情,她有些伤心。
  “你说什么?”
  “我怀孕了。”她欢快地笑着对他说,然后又向码头边上吐了一口。颜色鲜红。
  “开玩笑,法兰妮。”他说,心中没底。
  “不是玩笑。”
  他始终盯着她。过了一会儿,他俩又开始往前走。当他们穿过停车场时,格斯走了出来,向他们挥挥手。法兰妮和杰西也挥了挥手。
  他们在美国一号的皇后牌奶油冰淇淋店前停了下来。杰西买了一个可克冰淇淋,坐在沃尔沃的方向盘后面若有所思地啜饮起来。法兰妮让他给自己买了一盒香蕉船奶油沙司,在离开杰西两英尺的地方,靠着车门坐了下来,用小匙舀起花生、菠萝沙司和人造奶油冰淇淋。
  “你知道,”她说,“皇后牌奶油冰淇淋泡泡太多。你知道吗?许多人不知道。”
  杰西看着她,一声不吭。
  “说真的,”她说,“那些冰淇淋机不过是巨型泡沫机罢了。要不皇后冰淇淋能卖这么便宜?我看一本商业理论的书中讲过这事,赚钱的方法可多了。”
  杰克看着她,一言不发。
  “要是你想吃真正的冰淇淋,就得到迪林冰淇淋店那样的地方去,而且……”
  她掉泪了。
  他挪过来搂着她的脖子。“法兰妮,别这样。求求你。”
  “沙司滴到我身上了。”她说,还在掉泪。他又掏出手绢,为她擦干眼泪。此刻,她已不再掉泪了,只是鼻子还一翕一翕地抽泣。
  “香蕉船奶油沙司外加血沙司,”她看着他说,泪眼红红的,“我想我吃不下了。对不起,杰西。你把它扔掉好吗?”
  “当然可以。”他说得很勉强。
  他接过沙司,出去扔到垃圾筒里。法兰妮想,他走路的样子真滑稽,就像他遭到了严重的打击一样。从某种意义上,她认为这正是他遭受的打击所在。但是,如果你换个角度去看,那么,他那样子正像他在沙滩上夺去她处女的贞操后她走路的样子。她曾有一种得了严重的尿布疹的感觉,只不过尿布疹不会把你变成孕妇罢了。
  他回来钻到车里。
  “你肯定吗,法兰妮?”他突然问。
  “肯定。”
  “怎么回事?我以为你在吃药。”
  “嗯,我估计,一种可能是,当我这批药经过奥夫利尔那家老厂的传送带时,质检部门的人马虎大意了;第二,你们的大学食堂里有人在给你们这些小伙子吃壮阳的东西;第三,可能我忘了吃药,事后又想不起来了。”
  她艰难地向他挤出一丝温和的笑容,这使他往后退了退。
  “你干嘛这么激动,法兰妮?我只是问问。”
  “好吧,那我换个方式回答你,在4月的一个温暖的夜晚,肯定是12号、13号,或者14号……”
  “别说了,”他厉声说,“你用不着……”
  “用不着怎样?”她冷冰冰地问,心中失望而沮丧。她曾想象过各种各样的场景,却从没想到会是这样。
  “那么激动,”他蹩脚地说,“我又不会甩了你。”
  “不。”她的声音更轻了。此时,她可以把他的一只手从方向盘上拽下来,握在手里,一切就会言归于好。但她做不到。他根本不该得到安慰,不管他是多么需要安慰。刹那间,她感到,尽情欢笑与美好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她又想哭了,但强忍着没掉下眼泪。她是法兰妮·戈德史密斯,彼得·戈德史密斯的女儿,她不会坐在奥甘奎特的停车场里哭瞎眼睛。
  “你打算怎么办?”杰西问,一边掏出烟盒。
  “你打算怎么办?”
  他打燃打火机。随着香烟的烟雾冉冉升起,她清楚地看到一个男子汉和一个男孩子在为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努力斗争。
  “见鬼。”他说。
  “我看有几种选择,”她说,“我们可以结婚,留下这个孩子。我们可以结婚,把孩子养大。要不我们不结婚,我留下孩子。要不……”
  “法兰妮……”
  “要不我们不结婚,我也不留孩子。要不我做人流。都包皮括了吗?我有没有漏掉哪种?”
  “法兰妮,我们能不能只是谈谈……”
  “我们是在谈!”她瞥了他一眼,“你可以选择,你却说,‘见鬼’。这就是你的话。我只是列出了各种可能性。当然,我有更多的时间来制定时间表。”
  “想来支烟吗?”
  “法兰妮,真见鬼!”
  “你干嘛大吼大叫?”她柔声问。
  “因为你看来决心要惹恼我。”杰克气咻咻地说。待控制住怒气,他说:“对不起,我只是不能认为这是我的错。”
  “你不能?”她眉毛一扬,看着他,“瞧,处女也会怀孕呢!”
  “你他妈的干吗不小心点?你有药,你说过。我相信了你。难道我错了吗?”
  “没有。你没错。但那并不改变事实。”
  “我想没有。”他沮丧地说,把燃了一半的香烟扔掉。“那我们怎么办?”
  “你一直在问我,杰西。我只是列出了我想到的几种选择。我原以为你会拿主意。还有一种选择是自杀,但我现在还不想考虑它。那么,你选择另一种,我们来讨论讨论。”
  “我们结婚吧。”他突然坚决地说。那模样就像决意要快刀斩乱麻似的。其情其形,仿佛船只全速前进,哀嚎者被赶到甲板下面一样。
  “不,”她说,“我不想嫁给你。”
  仿佛,他的脸被一些看不见的螺丝拧在了一起,听到这话,整套螺丝都突然松了一圈半。每一块肌肉一下全都松驰了。简直滑稽可笑极了!她只得把受伤的舌头抵住坚硬的上颌,免得又咯咯笑出声来。她不想再嘲笑杰西。
  “为什么?”他问,“法兰妮……”
  “我得想想为什么。我不想让你和我讨论原因,因为现在我不知道。”
  “你不爱我。”他怒气冲冲地说。
  “大多数情况下,爱情与婚姻是互不相容的。重新选择一种吧。”
  他长时间沉默不语。他又摆弄着另一支烟,但并不点燃。终于,他开口了:“我不能作出选择,法兰妮,因为你不愿讨论这种选择。你想把我驳得无话可说。”
  这话略略触动了她,她点点头。“也许你是对的。过去几周里,我也曾把自己驳得有些无话可说。杰西,你现在毕竟是名大学生。如果有抢劫犯拿刀逼着你,你会在现场召集一个研讨会的。”
  “求求你看在上帝的份上。”
  “不。你已经想出了你所有的理由。也许我也需要时间想一想。好吧。你带我回停车场好吗?等你下了车,我再忙些事。”
  他吃惊地看着她。“法兰妮,我一直从波特兰骑车到这儿来。我在镇外头的旅馆里有一间房。”
  “很好。”她平静地说。
  “我住在莱特豪斯汽车旅馆,你要想通了就给我打电话吧。”
  “好的。”她挪到方向盘后面,突然感到非常疲倦。舌头上咬过的地方疼得厉害。
  他走到锁自行车的地方,推着车向她走来。“希望你会打电话,法兰妮。”
  她不自然地笑笑:“我们会见面的,再见,杰西。”
  她发动沃尔沃,转过弯,穿过停车场驶上海滨路。她看见杰西靠着自行车站着,身后是一片汪洋,这是她今天第二次从心里谴责他,谴责他非常清楚自己构成了怎样的一幅图画。这一次,她没有心烦,而是感到有些伤感。她开着车,心里想道,不知大海是否还像一切都还没发生以前看到的那副模样。舌头火辣辣地疼。她把车窗开大一些,吐了口痰。这次全是白色的,没事了。她闻到了海洋浓烈的咸味,就像苦涩的眼泪。

  第3章
  上午10点15分,诺曼·布吕特被卧室外孩子们的吵闹声和厨房收音机里传出的乡村音乐声吵醒了。
  他穿着内衣短裤冲到门口,猛地拉开门,大吼了一声:“你们给我闭嘴!”
  卢克和博比不吱声,眼巴巴地看着他。对孩子,诺曼·布吕特总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他们穿着破旧的衣服,活脱脱阿内特东区黑人小孩的穿戴,这让他感到一阵阵心痛;可同时,他的心头又生起一股无名的怒气,真想几步冲过去把他们打个半死。
  “是的,爹地。”卢克怯生生地说。他今年9岁。
  “是的,爹地。”博比也随声应和着。他今年快8岁了。
  诺曼站了一会儿,瞪着两个孩子,然后砰地一下关上了门。他愣愣地站着,看见衣服胡乱地堆放在软塌塌的双人床上。
  臭娘儿们,他想。衣服都没给我挂好。
  “莉拉!”他大吼了一声。
  没人应声。他想立刻冲出去问问卢克,她到底去了什么地方。领救济物资得到下个礼拜,她大概还没有傻到去跑职业介绍所的地步。
  他没有去问孩子。他觉得很累,头疼得厉害,就像是昨晚上喝多了酒,其实他在哈泼那里只喝了三杯啤酒。这次事故真是太可怕了。女人和小孩死在车里,那个男人没等送到医院,就断了气。哈泼赶回时,州巡警和殡仪馆的人已经来过了。法医对死因未作任何说明。
  “不是霍乱,请诸位放心,不要搞得人心惶惶。我们很快就会进行尸体检查,具体情况不久就会见报。”
  诺曼慢吞吞地穿好衣服,头痛得越发厉害了。孩子们最好老老实实不吵不闹,不然他也许真地会把他们痛打一顿。
  他把衬衣下摆塞进裤子,一头钻进了厨房。明媚的阳光从东边窗子射进来,明晃得让他睁不开眼。
  炉子上的收音机正放着歌曲:
  “可是宝贝儿能否请你告诉我,
  告诉我,你是否真地爱着你的心上人。
  他是个正直的人,
  请你告诉我,宝贝,
  你是否真正爱着你的心上人。”
  落到在这么一个地方听乡村音乐台黑人摇滚的地步,实在是太惨了。诺曼心烦意乱地关掉了收音机。瞥见旁边放着的字条,他拣起来,眯起眼睛:
  亲爱的诺曼:
  萨莉·霍金斯说今天上午要找个人帮她带孩子,还说可以付1块钱。我回家吃午饭。饿了的话有香肠。我爱你,亲爱的。
  莉拉
  诺曼把字条放回原处,站在那里努力地理一理思路。头痛的时候想事情真他妈费劲。带孩子……1块钱。帮拉尔夫·霍金斯的老婆。
  他慢慢地把这三点在脑子里集中到了一起。莉拉出去带萨莉·
  霍金斯的3个孩子,挣上可怜巴巴的1块钱,却把卢克和博比甩给了他。老天不开眼,人也背运,男人要呆在家里围着孩子转,好让女人出去赚回可怜的1块钱,连1加仑汽油也买不起。真他妈什么世道。
  他的心头升起一股无名怒火,头也痛得更加厉害了。打开冰箱,空空如也,只有一点残羹冷炙,一小截香肠,好像俾格米矮黑人的老二,看得他气不打一处来,一阵恶心,食欲全无。
  他走到炉子旁,打开火,煮上了咖啡,然后坐下来呆呆地等着煮开。咖啡刚好要开的时候,鼻子里一股粘乎乎的东西呼拉一下子流了出来,他赶紧掏出手帕去擦。大概是着凉了,他想。真是祸不单行。他没有想起,昨天坎皮恩也流着这种粘乎乎的东西。
  哈泼正在加油站给托尼·莱姆斯特的汽车装尾气管,维克懒洋洋地躺在折迭椅上,一边看他干活,一边喝饮料。
  “那不是州巡警吗?”维克眯着眼睛说道,“好像是你表哥,乔·鲍勃。”
  哈泼从车底爬了出来,在一堆杂物上胡乱地擦了两下手,拖着鼻涕走进办公室。热伤风着实让人讨厌。
  乔·鲍勃·布伦特伍德,身高足有6英尺5英寸,此时正站在巡逻车后面加油。
  “嘿,乔·鲍勃!”哈泼从屋里走了出来。
  “哈泼,你这臭小子。”乔·鲍勃说,“运气不错呀,今儿个还跟没事人似的。”
  “扯淡,斯图·雷德曼眼见着那家伙来加的油。”
  “那他妈就更是运气了。听着,哈泼,我可不是光来加油的。”
  “还有什么事?”
  乔·鲍勃瞥了一眼站在加油站门口的维克。“昨晚上那个老东西也在这儿吗?”
  “谁?你是说维克?没错,他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过来。”
  “他的嘴牢靠吗?”
  “我想应该没问题。这伙计人不错。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好吧,我们进去说。我想这老家伙也该听听。有机会的话,你打电话,给凡是来过的人都说一声。”
  两人说着走进了办公室。
  “你早,长官。”维克说。
  乔·鲍勃点了点头。
  “来杯咖啡?”哈泼问。
  “不必了。”他的目光十分严肃,“是这样,这话也许不该说,让上司知道了不好。如果有人问起来,不要说是我告诉你们的,知道吗?”
  “谁会问,长官?”维克问道。
  “卫生部的人。”乔·鲍勃回答。
  “噢,我的老天,果然是霍乱,我就这么寻思来着。”维克说。
  哈泼看了一眼维克,又看了一眼乔·鲍勃。“真有这事?”
  “我也说不上来。”乔·鲍勃说着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翘起两条瘦腿,从裤兜里摸出一支香烟,点着了火。“法医芬尼根叫来了杰姆斯医生,后来两个人又叫了另一名医生,我不认识。他们仨往休斯敦挂了电话。今天凌晨3点左右,他们去了布伦特里城外的小机常”
  “都有谁?”
  “几位医生,一共3个人。他们在那呆到大约8点,尸体也带去了。我猜测大概是在解剖。接着他们给亚特兰大的瘟疫中心打了电话,中心下午就会派人过来。还听说卫生部同时也要派人过来检查昨晚所有来过加油站的人。我说不准,不过看样子他们可能是打算将你们隔离。”
  “亚特兰大瘟疫中心是联邦机构。要是霍乱的话,有必要兴师动众地派一飞机联邦机构的人过来吗?”维克问。
  “你问我,我问谁?”乔·鲍勃说,“我只是觉得你们应该知道这事。我听说,当时你们跟着帮忙来着。”
  “这不算什么。”哈泼慢吞吞地说道,“杰姆斯和另外一位医生怎么说?”
  “他们没说什么。不过他们看上去很害怕。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医生这么害怕,真让人瞧不过。”
  一阵沉默。乔·鲍勃打开一瓶汽水,咝咝声听得清清楚楚。哈泼从身边的盒子里取出一张卫生纸,擦了擦鼻涕,然后折起来塞进工作服口袋。
  “你们从坎皮恩的身上发现了什么没有?”维克问。
  “我们还在继续查实。”乔·鲍勃表情肃穆,“从身份证上看,他是圣迭戈人。但钱包皮里的几个证件都已经过期两三年了。驾驶执照过期,美国银行卡是1986年发行的,也过期了。还有一个军官证,所以我们正在与军方联系。警长认为坎皮恩大概已经有4年没有去过圣迭戈了。”
  “开小差?”维克问。他掏出一块大红手帕,清了清嗓子,把一口浓痰吐到了上面。
  “现在还不清楚。不过军官证的有效期到1997年,他穿的是便服,带着老婆孩子,从加利福尼亚一直跑到这儿。”
  “好吧,我回头和其他人联系,把你说的转告他们。”哈泼说,“非常感谢。”
  乔·鲍勃站起身。“好的,千万别提我,我可不想砸了饭碗。你们那些人大概不会追问是谁透的风声吧?”
  “不会的。”哈泼说。维克也在一旁随声应和着。
  乔·鲍勃走向门口时,哈泼非常不好意思地说道:“加油要5元,乔·鲍勃。本来不想收你的钱,可这样的话,他们……”
  “没问题。”乔·鲍勃递过一张信用卡。“政府出钱。给我个单子,拿着也好有个说法。”
  哈泼填单的时候又吸了两下鼻涕。
  “要小心了,”乔·鲍勃说,“热伤风很讨厌的。”
  “这我当然知道。”
  维克突然从后面插了一句:“也许不是伤风吧?”
  两人回转身,只见维克一脸的惊骇。
  “今天一起来,我就总是流鼻涕,咳嗽得厉害,像个60岁的老头儿。”维克说,“而且头疼。吃了几片阿斯匹林,情况好了一些,不过鼻涕还是流个不停,也许我们是给坎皮恩传染了,他就是为这个送的命。”
  哈泼盯着他看了许久,本想着说出一大串反驳的理由,话还没说出口,又连着吸了几下鼻涕。
  乔·鲍勃表情严肃地看了他们一会儿,说道:“你们应该清楚,关闭加油站也许是有道理的,今天就关。”
  哈泼望着他,想好的一串理由早就忘了个精光,一条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起床的时候也是头疼,流鼻涕。这又怎么样呢?谁都没准什么时候会着凉的。不过在坎皮恩出现之前,他可是好好的,一点毛病也没有。
  霍金斯家的3个孩子,一个6岁,一个4岁,最小的一个1岁半。两个小的正在睡觉,老大伯特·霍金斯在外面挖土玩。莉拉坐在起居室里看电视剧《躁动的青春》。她想萨莉大概要在电视剧演完之后才能回来。拉尔夫·霍金斯买的是一台大彩电,那两年阿内特的光景还不错。莉拉非常喜欢看下午的电视剧。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觉得少了许多烦心事。
  她吸了一口烟,突然咳嗽起来,连忙跑进厨房,把一口痰吐进了盥洗池。刚起床的时候她就开始咳嗽,一整天嗓子都痒痒的。
  她走回起居室,从窗口向外面望了望,看见伯特·霍金斯还在那里独自玩得起劲。电视里正在插播广告。莉拉打量了一下房间,真希望自己的家里也像这里一样阔气。
  正当电视剧开始播放时,彻里睡醒了,哭声夹杂着猛烈的咳嗽声。
  莉拉赶忙掐灭手里的烟,跑进卧室。4岁的伊娃还在甜甜地睡着。彻里躺在小床上,脸上泛着异样的红晕。哭声似乎也不大对劲。
  莉拉自己的两个孩子也有过这种情况,所以并不担心。她抓着孩子的小腿,把她倒提起来,用手拍打她的后背。她记不起斯波克医生是不是提到过这个办法,因为她没有看过他写的书。不过效果相当不错,只见彻里猛地往地上吐出了一大口黄黄的浓痰。
  “好些了吗?”莉拉问。
  “好了。”彻里说。说完很快又睡着了。
  莉拉用卫生纸把地上的污物擦净,她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小孩子会吐出这么一大口痰。
  她坐下来,皱着眉头接着看《躁动的青春》。点上了一支烟,吸了一下鼻涕,又开始咳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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