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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仿犯 - 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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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4年3月1日。对于栗桥浩美来说,这一天是极平凡的日子。至少这天晚上八点多,准确地说晚上八点十六分四十五秒那个瞬间之前,是一个无所事事的无聊的日子,而且本来就应该那样结束一天的。中午起床以后,母亲告诉他,他才想起来,这一天是“长寿庵”新装修开业的日子。“你要给高井家送贺礼。”母亲说这句话的口气俨然在说:“你要把死猫埋到院子里”。而且那种口气好像是说,我连看都不愿看死猫,更甭提碰它了,你去吧。“浩美,你给我买些花送过去。”她命令道。浩美用一副刚起床的表情看着母亲。尽管栗桥寿美子只有五十三岁,外表看起来却好像超过了七十岁,这都是从很久以前开始她就患有的腰腿、肩膀、肘部关节痛的折磨,使得矮小枯瘦的整个身体奇妙地扭曲了的缘故。她本人称之为“风湿脖,跟与她亲密的人、并非那么亲密的人、连初次见面的客人,甚至对她那种不自然的姿势投以同情一瞥的人都会说:“这种病就像活活地被拆散了一样疼痛难受。”而一旦对方可怜她,她便会开始细致入微地讲述早晨起床的时候,越来越不中用的脊梁骨如何发出吱吱嘎嘎的郁闷的声音,想到楼上取库存的胃药,每爬一层楼梯,这两个可怜的膝盖会疼得多么厉害。过一会儿,她的听众开始皱起眉头,一脸严肃地歪着嘴角。但这并不是因为同情寿美子,而是因为不知道怎样才能快点逃离这儿而感到困惑。寿美子丝毫也注意不到这些,她仍然一边逼近突然一不小心掉入她絮絮叨叨的陷阱的对方,一边继续诉说风湿病是如何痛苦地夺去人类的尊严。然而,栗桥浩美非常了解,寿美子至今一次没有到医院看过自己的“风湿脖,也没有找过专门的医生。而且他在心灵的某个角落,总是想着会不会有治疗风湿病方面日本最好的医生偶然出现在这个有些肮脏的药店前面。医生一眼看到寿美子,这么说:“你是日本第一的风湿病患者,到我的医院来吧。”这样的话,无论母亲如何不想去,用尽全力抵抗,他也会把绳子系在她的脖子上,把她拉过去,一直到那家医院,到那个医生的诊察室。然后,蹲守在诊察室门前,在医生给寿美子治疗的时候,一边袖手旁观地嘲笑,一边听着她的哀嚎:“大夫!我不是风湿病!如果风湿病的治疗这么痛苦的话,我就不是风湿病!”寿美子不断地喊叫的时候,他会顶住诊察室的门,不让她逃出来。在栗桥浩美看来,母亲确实有病,但不是身体的疾病,而是头脑不正常。“我今天出去。”栗桥浩美说道。母子俩隔着厨房的小餐桌相对而坐,母亲坐在椅子上削着苹果皮。好像父亲在站柜台。“所以,我去不了长寿庵。”寿美子一边沙沙地削着苹果皮,一边往上翻眼珠看了一眼儿子。“又和那个女孩子出去吗?”“女孩子,哪个女孩子?”“长发的女孩呀。上次不是在店前面转来转去的吗?”“我的女朋友可不转来转去的。她有正儿巴经的名字,你叫她名字好了。”“你一个接一个地骗女人,我哪里有空记住她们的名字。”说着,将削完的苹果用水果刀喀哧一声切开。她不用切菜板,而是直接用刀在盘子上切,所以发出了栗桥浩美最讨厌的金属声音。栗桥浩美默默地俯视着母亲的头顶。为什么要削苹果呢?为什么这些家伙吃东西呢?为什么他们总是活着呢?这么一说,他想起了自己没钱。昨天被明美缠着,给她买了手镯,搞得他身无分文了。那丫头说:“你会为了我把钱一下子用光吗?让男人为了我掏光腰包那可是我的梦想哩。”“不管怎样吧,我还是到和明那儿去一趟。”栗桥浩美朝着母亲的头顶说道。母亲的后脑勺已经脱发了,头发很稀疏,能够看得见头皮,好像不是人一样。他觉得从头发的缝隙看得见头皮的生物实在不像样。“那答应买花喽?”寿美子把苹果切成四份,剜掉核,盛在盘子里。一边盛,一边拿了一片放在嘴里,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回答:“买漂亮一点的。”是让买漂亮一点的吧?“钱在哪儿?”寿美子一边嚼着苹果一边看了他一看,然后把水果刀放在桌子上,将手伸到旁边碗柜抽屉里。浩美知道,钱包放在那里边。从他小时候起,放钱包的地方就一直放在那里,从未变过。不久他就常常地从那个钱包里把钱拿走,寿美子即使发觉了,钱包的地方也没有动过,就好像默许了似的。但那个时候——对,是高中一年级的时候——好像突然睡醒了一样,栗桥浩美恍然明白了。母亲不改变放钱包的地方既不是因为爱他,也不是因为想对他好,同样也不是因为想娇惯他,而是因为害怕他。那天晚上,栗桥浩美第一次打了寿美子。由于不再有所顾忌,所以堂而皇之地打了一顿。母亲哭了,但并没有生气。父亲则视而不见,当时正在洗澡。那天晚上傍晚的时候他已经洗过澡了,但见事不妙又慌忙进去洗了一次。放钱包的地方不会变。现在只有栗桥浩美才有改变它的权限。正因为如此,看着母亲从那里拿出钱来交给他,他感到很愉快。“一张?一盆漂亮的盆花没有两万下不来。”“用不着那么贵的。”“还是小气!”栗桥浩美把一万日元折迭小了,像夹香烟、铅笔似的,夹在左耳上。因为还穿着睡衣,所以只有这样做。“出去的时候我会去一趟长寿庵的,”他说道,“尽量买个大的花盆给他。”然后,今天从和明那里再敲诈他五万日元,他想。因为我拿着一万日元的花盆去,而且“长寿庵”也许生意不错。寿美子没说话,正好削完了第二个苹果,接着把它切了,剜掉核,又盛在盘子里。一边盛,一边又拿了一块放进嘴里。然后拿着盘子站起来,蹒跚着向药店走去。把苹果削了与老头儿两个人吃。但把盘子端给老头儿之前先自己把甜度最大的部分吃了。就是这样的夫妇,这样的父母。而且两个人都头脑不正常。栗桥浩美去化妆室洗脸,一边哼着歌曲。头脑不正常。爸爸妈妈都是。差不多一样头脑不正常。栗桥浩美发觉这一点是在十七岁的时候。因为那年春天,给他出生以前、甚至父母结婚以前就死去了的母亲的母亲作了一次法事。从浩美看,就是外祖母的法事。寿美子出生于千叶县东金附近的一个村子。家里一半农业,一半杂货店,两者都经营不善,只有贫穷是确定无疑的。寿美子是次女,初中毕业后集体就业来到了东京。二十岁的时候相亲结婚以后,几乎没有回过娘家。娘家由长子继承,不再干农活,把杂货店改成了超市,好歹勉强糊口。法事由她的娘家张罗,在东金站附近的一个便宜的仪式厅的一个房间里举行。栗桥浩美的父母都父母早丧,所以浩美从不知道祖父母、外祖父母的存在。尽管如此,则雄由于从他的父亲继承了房子和药店的生意,所以有时还谈起祖父母的事,身边也留有他们的相片。但外祖父母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这么多年来连提都没有提起过,而且他也并不觉得不谈他们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所以突然间冒出个法事——虽然是三十年忌日,或三十三年忌日,年数相当长的法事——他觉得被硬拉去参加别人的葬礼似的,极不愉快。寿美子却格外认真,觉得终于能正儿八经地做母亲的法事了,因而感到非常高兴,而且正因为如此才拽着浩美也去出席。浩美去了以后被一群虽说是亲戚却都很陌生的面孔团团围住,也只好一声不吭。如果他坚持绝对不想去的话,想必也是可以不出席的。当时浩美已经有了能打母亲的权限,在家中称霸,所以只要给寿美子一拳头,打碎她的下巴,应该星期天就可以不去东金那么偏僻的地方了。但是他却没有这样做。它既不想与母亲方面的亲戚伙伴会面,也并不想跟他们打招呼,只是因为这个法事引起了他一点点兴趣罢了。为了商量法事,这一个月来寿美子给娘家打了好几次电话,娘家也打来了电话,一打就没完没了地长谈。每次打电话,则雄都牢骚满腹:“郊区电话,让那边打过来!你们娘家的法事,我没有理由付昂贵的电话费。”寿美子瞒着则雄仍在电话里长谈。浩美从这些长谈中有意无意地听到一星半点的片断。好像在破烂儿堆里发现了闪闪发光的宝石一样,从母亲的乱七八糟的谈话中,听到了一个闪光一样的词。情死。到了十七岁,已经懂得“情死”这个词的意思。寿美子的母亲、浩美的连面也没有见过的外祖母似乎是殉情而死的。寿美子说出这个词的时候压低嗓门、怕人听见的那种低声已经说明了这个词的不祥。那么外祖母是与丈夫以外的男人一起死的吗?那个人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浩美突然产生了一种抑制不住的好奇心,就像屁股被火烤了一样。他用少有的温柔的声音——不过在那种声音的背后,充满了威吓,如果不回答得让他称心如意的话就要打她——问寿美子:“你的母亲是殉情自杀的吗?”寿美子的话不得要领,好像她自己也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仔细一审问,也难怪,寿美子的母亲死的时候寿美子才十二岁。“听说在一个以前曾是杂货店主顾的男人家里被缢死的。”就丈夫和孩子所知,据说寿美子的母亲在那天那个时间本来不应该在那个男人家里,而且也没有什么理由非去他家不可。“那个男人在屋檐下上吊死了。什么遗书也没有,但肯定不是偷东西,而且我妈也就是你外祖母死后脸也是干净的。”加之,两个人死了以后,村庄里的人——当时杂货店的周围还是个村子——之间开始议论这两个人以前关系暧昧的话。结果,人们都觉得像情死,事情就这样平息下来。“听说那个男人是地主的亲戚,似乎本来是关西出身的,但复员回来以后家里人都在空袭中死了,房子也烧了,无家可归,只好投靠地主,来了东金,然后就一直住下来了。……听说比你外祖母小四岁。”“复员是怎么回事?”浩美问。寿美子不悦地说:“就是战争以后回来嘛。”“什么战争?”“太平洋战争哪,在学校该学过吧?”学校教战争,但学生并不好好听。然而,学校里并不教的“情死”却非常熟悉。既然是这样的话,学校还有什么意义呢?寿美子只是讲到这个程度,所以栗桥浩美参加了外祖母的法事。他想知道,想让人告诉他,被男人缢死的外祖母长什么样?是什么样的一个女人?法事本身非常无聊。念经乏味得让人打瞌睡。第一次见面的舅舅、舅妈、表兄妹都是一副愚笨的样子,却和蔼可亲地微笑着,简直就像高井和明一样。迟钝的和明。打他踢他,他仍笑着跟在屁股后面。“终于能正儿八经地给母亲吊丧了。”大姨也如是说。死法归死法,听说外祖母死的当时连葬礼都难以举行。外祖母年龄大些,而且对方的男人是地主的亲戚,所以都说是外祖母诱惑才发生了那样的事。似乎那时候并非没有闲言的压力,但尽管如此寿美子的娘家没有搬出村庄,杂货店也没有关闭。只是因为没有举行“正经的”葬礼,才像缩着头躲过小阵雨一样度过了这三十多年。也许是因为村里的人对抱着三个孩子、被抛下来的可怜的浩美的外祖父都心怀恻隐之心吧。靠人家同情生活,这是浩美最为不屑的事,但无论如何正因为外祖父这样养大了寿美子,才有了今天的栗桥浩美。而且此时浩美正兴奋不已。外祖母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呢?操纵男人,让他神魂颠倒,并下决心一起去死的女人,到底长什么样呢?他的身上是不是也流有这种女人的血呢?无论如何,他想要确认这件事。他想看看外祖母的脸。外祖母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呢?法事结束后,所有的人都向寿美子的娘家、现在的舅舅家移动,在那里围坐在摆着简单饭菜的小饭桌周围。大人们马上开始喝起酒来,令人吃惊的是寿美子也有些醉了,露出了平常在家里没见过的酒鬼的真面目。浩美心想,也许老头子知道她其实嗜酒如命,喝了酒就丑态百出,讨厌看她这样子,所以才没有出席这次法事呢?后来他知道了,这个推测猜对了一半。眼看粗野的酒宴进行着,浩美耐心忍受着,但终于没有让他白等。大家开始热烈地谈起往事,不久便拿出了影集、装订成册的纪念照片。大家闹闹嚷嚷地开始逐个地介绍照片,时而欢叫一声“真让人怀念”,让浩美几乎头都疼了。“这是你妈七五三节的照片”啦,“你才一岁的时候,就那一次回来在这边住了一宿,那时候照的照片”啦,一张张地翻给他看,而这些事对浩美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事。不久寿美子便这样说道:“可是真遗憾呢,母亲的照片连一张遗照也没有留下来。”“听说死了以后,父亲全部扔了,烧了。”舅妈点了点头说。浩美一下泄气了。原来没有留下外祖母的照片。我之所以这样一直忍受着这种无聊的亲戚聚会,听这群傻瓜吵吵嚷嚷,就是为了看一眼外祖母的脸,竟然……然而,舅舅忽然蔫不唧地笑了起来。舅舅的嘴巴大得出奇,整个脸呈扁平的形状,因此从第一眼看见的时候浩美就想“像蛤蟆嘴”。这张蛤蟆嘴的脸这时满意地舒展开来,有些高兴地笑起来,说道:“这件事,我跟你们说,我弄到了一张照片。”于是又引起了一场吵嚷。“哪儿弄到的?”,“什么时候的照片?”,“谁拿着的?”之类的话乱成一片,这时舅舅悠悠地站起身来,从里屋拿着一张陈旧的照片回来。“是寿美子开学典礼的时候的照片。妈妈穿着和服,寿美子背着书包,一起照的。”“那样的照片还留着?”“是从田崎家借来的。寿美子,你还记得吗?你以前和田崎家的富美关系好,这张照片里面富美也一起并排照的。本来就是在富美家照的照片。”“她们家以前就有钱,”寿美子一边频频点头,一边说,“有照相机。对了对了,所以给我们照的。我们那时候要特意去千叶的照相馆,但那家在自己家里就能照相。”远看也能看清楚照片已经发黄了。那是一张快相。栗桥浩美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从大家的手里传来传去。照片的背面留有玻璃胶纸带的痕迹,好像是从影集剥落了,或者被从影集剥下来的。相片的边破了,还留有用浆糊修补过的痕迹。“瞧,浩美!这就是你的外祖母。”终于寿美子这样说,把快相递到栗桥浩美的眼前。他把它拿到手里。手掌因兴奋和紧张而冒了汗。栗桥浩美看见了照片。屏住呼吸。眨巴眼睛。吐出屏住的气息。寿美子笑道:“瞧,浩美!你这副表情这么认真……”栗桥浩美眨了眨眼睛,反复地眨了又眨。然而那张照片上映着的人还是没有变化。黑白照片,整个呈深棕色,从正面看,用浆糊粘贴的痕迹比从背面看的时候看得更加清楚,说明修复的家伙笨拙马虎。本来这样的照片也丝毫没有修复的必要!栗桥浩美咬着下嘴唇。——简直是像头猪一样的女人。和服上披着一件黑色的外褂。照片上的女人五短身材,脑袋很大。穿着短小的连衣裙,一副一本正经的表情,牵着背着书包的女孩子的手。这就是寿美子吧。现在脸上还有小时候的面影。从小时候就长着一副混蛋脸。在穿着和服的女人右侧还有一位身穿白领子连衣裙,同样背着书包的女孩子,这无疑便是照片的主人“田崎的富美小姐”。说是有钱人家的小姐,从照片来看却与寿美子相差无几。一副非常穷酸的样子。而最重要的问题是穿着和服的女人。栗桥浩美凝视照片,问道:“这就是你妈吗?!”寿美子不悦地回答:“是埃”简直不能相信,这样的——大脸。惨白的脸蛋。厚嘴唇。一双小眼睛的形状宛如橡皮屑。笨拙的鼻子端坐在脸的中间,让人总觉得鼻息很重。“这家伙跟男人情死了?”寿美子听了浩美的问题,一边笑一边碰了他一下。“让人讨厌了,不是?不行的,称自己的外祖母叫这家伙。”平常的话,浩美不会被寿美子碰一下就不说话的。也许他会动手打他妈的,才不管是在亲戚面前呢。因为父母脑筋都差,所以每次有什么事,不这样教训教训他们“在家里我浩美才是最了不起的”,他们马上就会忘记的。然而现在他没有这个心情。说这个猪一样的女人、这么丑陋的生物是我的外祖母?而且她和男人情死,她的存在长期以来在一族人之间被视为禁忌之物?太好笑了!“这家伙与男人情死,我不相信。”栗桥浩美一边将照片扔到寿美子膝上,一边说道。“说这家伙把男人逮住吃掉了,我倒会相信。”大家鸦雀无声。那些嘴脸在栗桥浩美看来也都好像家畜的脸。从法事回来后的一星期左右,栗桥浩美没有跟父母说过一句话。外祖母的照片、死的方式、母亲一族人对这件事的评价对于他来说都只是令人讨厌的代名词。什么“终于能够正经地做母亲的法事了”呀?当时他觉得自己必须知道。然而,既然知道了,就必须与其妥协,加以解释,为此就需要把它深深地埋在心里头。他也不再想上学了。不仅如此,他好几天装着上学的样子,到热闹的地方和游戏厅到处游荡,消磨时间,甚至还有一次差点老师要辅导他,他慌忙逃出来了。现在他想说话的惟一一个人,想听听他的意见的人,就只有豌豆。但这个豌豆却不在。打电话他不在家里。无奈跟熟人打听,听说跟学校联系说,亲戚出了事什么的请了几天假。真是雪上加霜。为什么在我糟糕的时候,他要请假呢?在我如此需要他的时候。为了排遣内心的烦躁,他也想过是不是到“长寿庵”拿和明开玩笑。实际上他去了两次他家,但两次都扑了空,和明不在。这位竹马之交的高井和明初中毕业后没上高中,开始帮助打点家业,不再能像以前那样轻松地抓到了,而且高井家不太欢迎栗桥浩美。和明的父母虽然因为是小时候的朋友还能给陪个笑脸,但内心里对浩美却敬而远之,这一点一目了然。而和明的妹妹由美子则有过之而无不及,小时候爱慕浩美一直跟随他,可现在见了面也只是露出怒目而视的眼神。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栗桥浩美时常想。他感觉小时候,自己的父母、朋友的父母还有朋友都会给他好脸色,待他更热情,从何时开始关系变得这样生硬的呢?栗桥浩美以前爱撒谎,但他与许多撒谎的人不同,自己并不觉得自己是个撒谎的人。不仅如此,他会常常忘记自己撒过的谎。所以他甚至觉察不到,“长寿庵”的人不再用“好脸色”欢迎他是因为初二的暑假里站柜台的时候发生的那件事,当时他想要栽赃到高井和明身上。他只感觉,“长寿庵”的高井家一下子毫无道理、毫无意义地对他变冷淡了。他对此非常不满。如果栗桥浩美果真聪明的话——就像平常在家中他对父母大吹大擂那样,你是最“了不起”的话,他应该能够想一想,高井家的人变冷淡了,为什么只有和明一如既往地继续和他交往呢?而且他应该注意到有必要想一想,从小就被他狠狠地欺负、敲诈、骂得一钱不值的高井和明为什么明知父母和妹妹讨厌栗桥浩美,却一直呆在他身边没有离他而去。然而实际上栗桥浩美对这些一无所知,既没有想过,也没有发觉过。他一直深信撒谎反正也不用交税。和明不会发觉他撒谎。和明永远可以利用。不过偶尔不在家说明他最近有些狂妄起来了,得勒一勒他了。看着高井文子用笑脸告诉他和明不在,浩美一边还以同样和气的一笑一边想道。就这样找不到人说话的一周之后,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趁着寿美子洗澡的时候,父亲完全好像遮她耳目似地悄声招呼了他一声。当时他们在餐室里,电视里正播放着音乐节目,浩美斜着眼似看非看,一边剪着脚指甲。寿美子总是让他不要晚上天黑了再剪指甲,但浩美却回嘴说“白天没空干这事”。于是有时候寿美子说道:“你学习的时候,妈妈给你剪。”浩美乐得照办。一边朝着书桌,一边将赤脚伸向蹲在脚下的寿美子。这样他感到非常舒服,但第三次或者第四次的时候,他看着寿美子给他剪指甲的那副认真的表情,突然生起气来,想对着她的眼睛踢一脚。于是就在她向下蜷身的时候,猛地踢了一脚,大拇趾正好踢中了寿美子的眼睛。寿美子哇地一声逃了出去,连续十天去眼科医生那里治疗眼睛。从此以后,她再也不给他剪指甲了。没办法,他又开始自己剪指甲了,但寿美子也不再管是傍晚还是夜里了。“你参加法事回来以后,闷闷不乐的。”父亲跟他说道。栗桥浩美拿着指甲刀,抬起脸来。他第一次发觉,父亲脸色发青,不太健康,看起来有些浮肿。“老爸,你哪儿身体不好吗?”他问。“不用担心,我一直吃着肝药呢。”父亲回答。而栗桥浩美并非因为担心才问的。父母哪儿怎么不好,这与他无关。只是如果卧床不起的话,他会不方便的,所以才这么问。父亲又瞥了一眼洗澡间,似乎他要谈的话非常不想让寿美子听见。“我并没有怎么闷闷不乐埃只是有些要感冒。”浩美撒了句谎。他没有说,与男人情死的外祖母长着家畜一般的嘴脸和身材,一想到自己身上流着那种女人的血就感到恶心。即使说了,这与老头子也没有关系,所以没办法。“外祖母年轻时候的事听说了吧?”父亲小声问道。“听说了。所以照片也没有留下来。”“可能吧,当然的了。”父亲说完,忽然视线离开浩美,盯着电视屏幕。一位身穿迷你短裙的偶像歌星正在演唱。“本来我不想让你知道的。”他咕哝着说。“我无所谓呀,以前的事嘛。”栗桥浩美撒了谎,因为他想现在这样说父亲才好开口。老头子想说什么呢?“对不起,”父亲说,“我至今还愤愤不平。”“什么事?”“我与你妈相亲结婚的时候,媒人、对方的家人谁都没有告诉我,寿美子家曾经有人情死过。知道这样,谁会娶一个母亲与男人情死的那样的女人呢?是吧?”栗桥浩美没有说话。“我活活丢死人了,”父亲自言自语地说,“这是我一生的失败。你也要对女人非常注意才好。”说完,父亲慢吞吞地站起来,往厨房走去。发出打开冰箱门的声音。然后关上的声音。也许是喝啤酒什么的吧?浩美一动不动地在那儿等着。可父亲没有回到房间来。浩美等得不耐烦,便站起来,去看了看厨房。父亲在那里。他抓着水池子的边缘正蜷着身子。“老爸?”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看了一下他的脸,于是看见了一张哭泣的脸。父亲在哭,一边流着眼泪和鼻涕,一边抽泣着。“他们骗了我,”父亲呻吟似地说,“骗我,把寿美子硬推给我。寿美子家不知有多幸灾乐祸呢。长期瞒着我,要我参加法事。轻视我到什么时候才甘心呢?”父亲呜呜地哭起来。栗桥浩美呆立着,听着他的哭声。在厨房里能够清楚地听见浴室的水声。寿美子一边哗啦哗啦地泼着水,一边哼唱着刚才电视里歌星唱的歌。“在她娘家,寿美子也喝酒了吧?”父亲一边抽鼻涕,一边问道,“平时隐藏着,其实那家伙是个大酒鬼。我非常了解。我受骗了。”父亲一边没完没了地叹气,一边蜷缩起身子,似乎要自己保护自己一样。但是他如此倾诉自己和自己不幸的对象却是他和那位女人之间生的儿子。栗桥浩美仍然赤着脚,厨房的地面让他感到了寒意。父亲痛哭流涕,母亲起劲地唱着姑娘的情怀。那家畜一样的祖母情死了,谁都知道她的死一点也不干净。这个家简直一塌糊涂!那天夜里,栗桥浩美又做了一个噩梦。仍是那个小女孩子的梦。在梦中浓雾弥漫的陌生地方,女孩子追着他。不知逃了多久,还是追着他。一边不断地叫喊着:“还我身体”。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雾中,栗桥浩美拼命地逃跑,而女孩子的叫声在背后紧追不舍。他气喘吁吁地不停地逃跑,心想终于甩掉女孩子的声音了,便放心地停了脚步。于是他听见女孩子的声音就在他的身旁。栗桥浩美好像被射出去一样,翻身便跑,不能被她抓祝抓住了就要被劫持了。另外那个女孩子的娇嫩却倔强的手指会按住栗桥浩美的下巴,掰开他的嘴。女孩子想要从头钻入栗桥浩美的身体,所以他喉咙堵得出不了气。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浓雾弥漫,也看不见去向。然而女孩子却的的确确在追赶着浩美,以为逃脱了,她却绕到了前面。为什么雾不把我隐藏起来呢?为什么那个女孩子知道我在哪里呢?“还我的身体!”声音就在附近叫喊。浩美板着面孔逃跑。这时,脚下绊着了什么东西,一双手往前一扑,摔倒了。没有疼痛,但摔在地上时指尖碰着了什么东西。他匍匐着爬向手碰过的东西。是什么呢?在这样漫天的浓雾中,他还是第一次碰到有实体的东西。这该是什么呢?他狠下心来使劲一伸胳膊,抓着了它,然后往面前一拉,那东西便哧溜一下滑到了他的眼前,几乎碰到了他的鼻子。那是一具女尸。是照片上见到的外祖母的尸体。仰面朝天,头耷拉着向右歪着。脖子上勒着一根粗绳,翻着白眼,半张的嘴中伸着膨胀僵硬的舌头。栗桥浩美惊叫一声跳了起来。正要逃离这里的时候,尸体的胳膊飞快地动了一下,抓住了他的右脚踝。栗桥浩美一边吃惊地惊叫,一边想要挣脱外祖母的尸体。但是死人的力量大得惊人,他的手指像捕兽夹子一般牢牢地抓住他的脚脖子不放。栗桥浩美拼命想拉开外祖母的手指。陷入脚脖子的手指力量大得让他觉得右脚尖麻木了。外祖母的手指像虎钳一样勒得越来越紧,快要把右脚脖子揪下来了。栗桥浩美大喊救命,喊得嗓子发疼了。于是听见了轻轻的脚步声,雾海分裂成两半,那个女孩子一边狞笑一边站在雾海的中央。栗桥浩美哭喊起来。“还我身体!”女孩子满脸狞笑地说道。与此同时,女孩子的脸变形了,脸颊浮肿了一样鼓起来,眼睛像要冒出来似的,发黑的舌头从狞笑的嘴角蜷曲着伸出来。然后女孩子的脸变成了外祖母的脸。他吃惊地看了看脚下,看了一眼刚才被外祖母抓住的右脚踝。他的母亲在那里,蹲在他的脚下,双手抓着抱住他的右脚。而且左脚被父亲抓住,他也双手搂住栗桥浩美的左脚。父亲一边流着鼻涕一边眼珠朝上看着他。“为什么要从我身边逃走?”母亲说。“把寿美子硬推给我,光你自己逃走,你想得美!”父亲说,“你不能光自己逃走,那样不公平。”栗桥浩美无计可施,只是不断地叫喊着:“救命!谁来救救我!”“我要你还我的身体!”女孩子说着,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两眼发光,向栗桥浩美猛扑过来。她的手指掰开了他的嘴唇,黑硬的头发用力往他的喉咙里挤进去,堵住了他的呼吸,让他无法叫喊。这时他醒了。正如文字形容的那样,从床上一跃而起。这时眼前是一张母亲的脸。栗桥浩美又惊叫了一声。“什么呀,睡迷糊了吗?镇静一点!”她的手按着被窝的一端,向栗桥浩美探过身来,说道。厌烦地皱着眉。栗桥浩美一边直发抖,一边眨着眼睛。全身冒出了冷汗。手颤抖不已。气喘吁吁。好像刚刚拼命奔跑了一样。——对,我奔跑着,从梦中逃出来了。那是一个梦。“被噩梦魇住了大声叫喊,所以我不放心来看一看。”寿美子一边用手压着蓬乱的头发,一边说道。“别随便进他人的房间!”栗桥浩美说,声音嘶哑。“我是他人吗?我是你的母亲!”栗桥浩美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的脸。他感觉母亲面颊的线条越来越走样,嘴裂开,舌头肿胀发黑,变成了外祖母的脸。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寿美子仍是那种不高兴的脸色。“不该生男孩。”寿美子嘟囔着骂了一声,一边站起身来。“连养育之恩都忘了,称呼母亲他人。你也不是自己随便就能长大的,你懂吗?”一边随便抱怨着,一边走出了房间。然后好像最后一击似地狠狠说道:“本来想要女孩子的。如果弘美活着就好了。”说完,“呯”地一声把门关上了。剩下一个人,栗桥浩美用双手揉了揉脸。手掌因出汗滑溜溜的。“洗个脸吧。”他慢慢站起身来,终于挪动颤抖的双膝,走到了楼下的化妆室。他开灯看了一眼脸盆前面的镜子。他看见了那个女孩子。浩美前面的弘美,他夭折的姐姐。栗桥浩美吓得说不话来,向后退了一步。镜子里照着他的脸。虽然脸色苍白、眼睛浮肿,但肯定就是他的脸。“刚才是眼睛看花了。”他咯哧咯哧揉了揉眼睛,又看了看镜子。确实镜子里的人就是他自己。但他心里渐渐地涌起了一种不安。积在心底的淤泥在感情波浪的翻弄下飞舞起来,理应清澈见底的心灵的水开始变得像浑浊的泥水一样。然后,从那泥水里,冒出了那个女孩子,身上一边滴着淤泥,一边说:“我在这儿。我在你的身体里面。”对了,在那个梦的最后,那个女孩子终于进入了我身体里面。刚才危急的时候打败她了,但现在她已经进入我身体里面了。“我在你的身体里面。我要你还我的身体!”“我总会把这个身体劫持了。因为这个身体本来就应该是我的。”栗桥浩美举起双手,自己掐住自己的喉咙,慢慢用力,掐自己的脖子。呼吸难受起来,他觉得鼻子像要爆炸了一样。眼角渗出了眼泪。他一下子没有了力气,双手垂在身体两侧。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落在铺着冰冷的树脂薄板的化妆室地面上,落在他左右脚之间。在这个家呆下去,我会头脑不正常的,栗桥浩美心想。这个家彻底地不正常。妈妈不正常。老爷子也不正常。夭折的姐姐也不正常。我是被这个家抓住的囚犯,不逃出去会变得越来越不正常的。栗桥浩美一味地这样想着,真正“不正常”的在他自己身体里面,还是在外面,他甚至连这个也无法理解了。“头脑不正常了。”洗完脸,仔细整理好头发,栗桥浩美做好了出门的准备。要买一个大花盆送过去,所以必须开车去。十七岁时那场噩梦以后,有一段时间他害怕照镜子,甚至不敢走近化妆室,也不梳头,也不刷牙,打扮得就像一个流浪儿。他一边嘲笑自己这种恐惧感太傻,一边又胡乱地忠实于这种恐惧感,就在这两种相反的力量相互角逐中,栗桥浩美度过了少年时期。他没有把纠缠在自己身上的这个噩梦告诉大人。因为他根本不相信老师、他的亲戚。他能吐露秘密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豌豆。那场噩梦以后,他终于跟从亲戚家回来了的豌豆取得了联系,见着了他,向他倾诉了自己的心里话,请他帮自己出出主意。“要不受头脑不正常的父母的影响,我究竟怎样做才好呢?”豌豆一副平静的表情,呆呆地凝视着栗桥浩美的脚下,然后嘟囔说:“那就只有早点成为大人吧?”“大人?”“而且要抓住真正的人生。千万别继承家业!靠自己开拓自己的人生。”“这我明白。那绝对不能继承家业。我要远走高飞。”“上了大学以后才行。现在还不行。因为即使不上高中逃出家门,结果也干不成什么大事。你找不到工作,也没有工作的目标。”“……那,怎么办呢?”“学习,进好的大学。然后寄宿就行了。然后进一流企业。那样的话,就可以不管父母,自己谋生,只为自己而生活了,不是吗?”“一流企业?”栗桥浩美用力点了点头,说道,“就像你的老爸那样,是吧?”栗桥浩美说的是心里话。虽然他并没有见过,只是谈话里听说过豌豆的父亲,但他对他的父亲充满了尊敬和向往。因为正是由于有这个人社会地位和经济实力的支持,豌豆才会有现在享受的生活。但是豌豆没有笑,没有高兴,也并不是害羞。那双眼睛变得更加暗淡,声音也低了下来,眼睛盯着地下。“我的话你不要忘了。浩美的人生是属于浩美的,千万别放弃。把父母姑且当作生财的门路好了。能掠取多少就掠取多少,没用了扔掉就行了。”“反正父母做事也是随心所欲。”最后吐出这样一句话来。栗桥浩美把豌豆的劝告当作金科玉律,高中生活以后,高考也取得了成功,进入了社会上称为一流的大学。一切都如愿以偿。然后就只是享受大学生活,争取进入一流企业。——然而,栗桥浩美此时却在这样的地方。如今已经二十六岁了,仍无职业,住在栗桥药店的父母家里,依然照着十七岁时曾经充满恐惧和厌恶的镜子,整理头发。本来不至于这样的。是什么阴差阳错了呢?在哪里拐错了?“豌豆!”栗桥浩美大声喊道。可镜子里也不会有回答。栗桥浩美走出了化妆室。正当他要从停车场把车开出来的时候,手机响了。栗桥浩美急忙拿起电话。“浩美?现在忙吗?”是岸田明美的声音。口齿不清的尖声。虽然是开始交往还不到一个月的女朋友,却非常主动地经常来接近他。就像寿美子挖苦的那样,来栗桥药店找栗桥浩美,说他不在,也在附近徘徊着等他回来,或者在附近的咖啡馆等着他。电话也一天打来好几次。明美是个美人,出手也阔绰,所以虽然觉得不好,但忙的时候确实忙。“买的东西太多,不知道怎么办了。哎,过来接我一下吗?我在新宿的伊势丹。”岸田明美是什么样的女人,详细的情况栗桥浩美还不了解。据她说,年龄二十岁,在上东京的女子大学,但学校的名称没有告诉浩美。“我太矮了,连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本人说,“我想找工作肯定麻烦。”据说老家在埼玉县川越市内。岸田明美好像与家里人关系也处得不好,从相识的时候,她就没有隐瞒这一点。两个人初次见面是大约一个月前的事。栗桥浩美的大学朋友、一位叫神野的年轻插图画家在银座举办个人画展。栗桥浩美应邀参加时,接待处坐着一位长相俊俏、姿势优美的女孩子。那便是岸田明美。神野从大学的时候开始立志当一名插图画家,但他是一位古怪的人,至今也没有跟谁学过画,一味地想自成一派。因为上大学的时候也是与栗桥浩美同属于经济系。当然在绘画上富有个性、有才能的话另当别论,但遗憾的是,神野这两者一样也不具备。说老实话,他信手乱涂的漫画都不过是外行爱好而已,虽说不是太糟糕,但还不至于达到能够买卖的水平。这样的神野二十六岁时突然举办个人画展,这让内心一直轻视他的栗桥浩美变得有些心神不宁,他怀着侦察而不是祝福的心情去出席了这次画展。所以起初接待处美女的笑脸只是让他感到更加不快,因为神野的成功对于栗桥浩美来说,一点也不值得祝贺。画廊洁白的墙壁上被过分花哨地展示的神野的作品,与大学时代一样手法拙劣、毫无妙趣,尽是些平庸之作。至少栗桥浩美这样看。陈设的作品只能让人心里嘀咕:为什么这样的家伙能举办个人画展呢?然而,寄出邀请函的本人却满面春风,一副以当红的插图画家自居的神气,跟客人应酬着。好像许多地方还送来了祝贺的鲜花。这就越发令人觉得难以理解。那天是个人画展的开幕式,傍晚开始举行了一个小型的晚餐会。虽然栗桥浩美丝毫无意祝贺神野,但他无论如何也想确认他的成功是不是货真价实,所以也参加了这次晚餐会。神野非常高兴,安排在晚餐会的中间由几名客人致辞,也提出让栗桥说几句,回忆一下大学时代便可以了。栗桥浩美答应了,但一旦到了致辞的时候,神野向着晚会的客人们介绍说:“这位是我的朋友栗桥浩美先生。现在是众所周知的一色证券公司年轻有为的业务员”时,他还是吃了一惊。确实,一色证券是最大的证券公司,用“众所周知”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而且栗桥浩美过去在那里就过职。那是他大学毕业以后,最初就职的一家公司。不过只呆了三个月。公司方面所说的“试用期”结束时便马上辞职不干了。神野不知道此事。不过,这也难怪。毕业以后,他们两人的关系也只是互寄贺年卡而已。栗桥浩美恭维神野说:“我的工作确是一件有价值的工作,但是泡沫经济以后证券公司全都趋于萧条,社会上对它的评价每况愈下,相当辛苦。”讲得添枝加叶,令人觉得滑稽有趣。然后又抬举说:“而且,无论怎样积极工作,我终究只是一名职员,而神野先生却是一位独立的创作者,我非常羡慕。”神野像孩子一样信以为真地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致辞结束以后,栗桥浩美离开麦克风前面,接过服务员新上的一杯葡萄酒,走到房间的一角。这时,接待处的那位可爱的女孩子一边微笑一边走过来,用有点含糊不清的大声自我介绍说:“我叫岸田明美。”接着便开始交谈起来:“在证券公司工作,真了不起!”栗桥浩美看着女孩子娇孝俊俏的脸蛋。化妆也很得体,一头长发像镜子一样光泽发亮。她自称是女子大学的学生,栗桥问她的专业是什么,她回答说:“英国文学。”“但不要问我什么难的问题,因为我脑子里什么也没有。”说着举起红色的葡萄酒杯,似躲非躲的样子,哧哧笑道:“像我这样的人脑袋真的很笨,可既然考上了你不上都不行。像栗桥先生这样真正聪明的精英看起来肯定会笑话我的吧?”栗桥浩美不傻,他知道,这种自称“脑袋笨”的女人实际上都非常自信,而且他也知道她之所以这样主动接近,是因为她以为自己真是“一色证券年轻有为的业务员”。所以他像女人所期待的那样,笑容可掬地问:“您是神野的朋友?”或许你也想做一名插图画家?岸田明美优美地甩动她的长发,摇了摇头。“我只是工读,来做接待。这里的老板和我爸有点交情。”然后又莞尔一笑,向栗桥浩美靠近一步,悄声说道:“这个画廊的老板是个女的,她是神野的后台。”栗桥浩美又看了一眼。然后瞥了一眼正在致辞的客人前面满面春风的神野。接着又盯着岸田明美的脸,只见她眨了眨眼睛。“瞧!不用全说出来,你也该明白吧?”那双眼睛似乎在说。“碍…”栗桥浩美微笑道,“那么说,神野抓住了一个好的资助商?”“就是埃”岸田浩美笑道,露出了洁白的门牙。栗桥浩美想,至少有五颗是假牙。有可能是小时候牙质就非常不好,否则就是曾经有一段时期想当模特或者演员。“没有资助商的话,想必他举办不了这样气派的个人画展。”岸田明美继续说。声音很小,但口气非常坦率。“我是神野的朋友,所以倒是愿意相信他的才能。”“哟!是吗?”岸田明美打量着栗桥浩美的脸。栗桥浩美心想,他看到在她怪相的背后有一丝恶意。他喜欢她。“说谎呢,”他坦白说,“今天我来也是想,为什么神野能举办个人画展了呢?是不是什么搞错了?”“对吧?我早就看出来了,”岸田明美亲密地说,“你的脸上写着呢。所以我才把什么都告诉你。”“你的眼睛真尖。”“别这么说,行吗?我很笨的。”岸田明美一边说,一边扭捏了一下。头发碰着了他的肩膀,发出浓浓的香水味。那一周内,栗桥浩美又去了一趟神野的个人画展。这一次是为了约岸田明美。好像她也在等着他的约会,而且觉得他来约她是理所当然的事。那天两个人一起吃了饭,然后去了栗桥浩美常去的爵士乐音乐厅。虽说是常去,并不是一个人,而是带着女人才去的。那个店里光是现场演奏布鲁士。每次他都会说,要想听真正的布鲁士音乐的话,在东京独此一家。女人大体上都会流露出佩服之意。然而,她们内心里并不觉得这个店和这里演奏的音乐有什么意思,这一点从她们的表情一目了然。栗桥浩美实际上也丝毫不喜欢布鲁士,因此成功地让女人对他满怀钦佩之后,最多再到这个店里来两三次。如果是摇滚乐、爵士乐、古典音乐的话,有可能女人真正爱好那种类型的音乐,或者搞不好比他懂得多,而布鲁士则这种危险非常少,所以任何时候他都能得手。下一次约会似乎理所当然地到远郊去,顺理成章地睡了觉。岸田明美很主动,好像与他的关系令她无比快乐。这一切都是因为她以为他是一色证券的职员,而他也尽量让她这么以为。远郊的约会也故意选择了平日。我的工作没有周六、周日,轮上补假才能休息,明美听了马上痛快地领会了,并且感到很钦佩。所以电话也是故意选择白天她以为他在上班的时间用手机打给她。“现在在两个会议中间,终于喘口气,从公司的屋顶上打呢。”当然钱是挥金如土。虽然真正的栗桥浩美现在没有职业,但像栗桥药店这样的生意人家并不缺少每天的进款,而且他在家中大权独揽,所以能够随意地挥霍。让栗桥浩美漠然地实现他不负责任地想象的“一色证券的职员手头充裕”的奢侈愿望,并不难。这并不是第一次。栗桥浩美有这种爱好。这种爱好就是,在凑近自己的女人面前,装扮成那个女人梦想的那种理想的杰出人物,看着实现梦想沉浸在喜悦中的女人,偷偷地大笑。目的并不是钱。确实女人在他身上“投资”,但他也掏腰包。把女人的钱卷走,栗桥浩美连想都没有想过。那么,要问“目的是女人的身体吗”的话,他也不能无条件地点头。健康、有常识的男人遇到健康、有常识的女人的时候,会梦想什么时候能与这个女人睡觉呢?这是极其理所当然的事,而且栗桥浩美也有这种理所当然的热情,但仅此而已。他有一种特别的欲望。那就是,他想要在内心里嘲笑、大笑特笑那些错把他当作理想的杰出人物而靠近的女人们那种放纵而的愚蠢的幸福感。大多数时候,他都着实巧妙地欺骗了女人。在他自己希望暴露真相之前被女人识破真相的事绝无仅有。女人一旦陷入他的花招以后,她自己便不知不觉地成了他的帮凶,开始自己欺骗自己,编织梦想。栗桥浩美会心地凝视着,时而弥补一下她的梦想,一边等待着时机成熟。等待着让这个梦想破灭足以给他带来快感。这时暴露出真面目,女人一下子不会相信。因为女人完全陷入了梦想,所以看不见现实。他抓住女人摇晃,从温水中拉出来,扇她的耳光,让她清醒地看他真正的面目:只是一个游手好闲、靠勒索勉强经营小药店的父母而生活的二十六岁的男人。这样,女人心中什么重要的东西粉碎了,他会竖起耳朵去听那种声音。那种声音如此甜美,所以栗桥浩美的耳朵里听不见女人谩骂、蔑视他的声音。而且即使他听见了这种声音,那也丝毫不会伤害他。为什么呢,因为栗桥浩美知道,只要他想,他随时都能按他希望的形式,成为真正的“社会精英”——他的理想的“生存形式”:诸如剧本作家、记者、计算机系统工程师、从事个人进口的室内装潢公司的年轻总裁、律师,根据时间和地点,拥有各式各样的形象和职业。栗桥浩美什么都扮演过。总之就是人们会觉得他是特别人物、社会上认为“处在社会上流”的一切角色。而且当他成为这样的人物之时,应该找到真正适合他的女人,与她一起生活。然而现在为时尚早。所以他在跟心比天高、接近他的垃圾一般的女人厮混,粉碎她们将来的幻想,以此来消磨时光。这是一种非常有趣的消遣方式,栗桥浩美觉得这种经验一定会成为他的一种财富。栗桥浩美很聪明,他理解为了这种目的欺骗女人的时候,不能过分虚荣。所以他无论冒充什么样的人物欺骗女人的时候,并不隐瞒自己出生于一个经营小药店的家庭,父母基本上是没有教养、没有思想的人。而且他总给女人一种印象,栗桥浩美正因为这样的出身,所以要往上爬,往上发展。这种方法比起为了欺骗普通的女人而吹嘘自己是资本家的儿子、企业家的继承人,效果远远可靠得多。“这种国家是自由的,人人都有机会。我就是范本。而且我是开辟你的人生的希望,是你的白马王子。”栗桥浩美对着手机的话筒,尽量发出温柔的声音。“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休假的呢?”岸田明美撒娇似地笑道:“但是你不是说了吗?下次补假在家里慢慢歇一歇。不过为了我你会出来接一趟吧?”然后稍隔片刻后温柔地说:“那我想见你嘛。”这时他做出一副热恋她的样子,而她现在扮演着跟他撒娇、任意支使他的可爱的恋人。为什么呢?因为他这样说过:与她两个人一起,就能只想她,而忘掉工作的疲劳。“啊,行哪。”栗桥浩美笑道,“真拿你没办法。”挂断电话以后,他仍笑了一会儿。不久的将来,粉碎岸田明美的美梦的时候,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呢?在新宿站东口把岸田明美接上车后,栗桥浩美把车向青山方向开去。明美在杂志上发现的一家漂亮的饭馆在青山二条。他想午饭有些晚了,就在那里吃吧。岸田明美提着五个纸袋子,上面都印着百货商场和名牌商店的名字。上车以后,一边笑一边说道:“我是喜欢浪费,你别生气。因为不光是我的东西,也有赠送给浩美的东西呢。”听说她在川越的家很富裕。父亲广泛地经营房地产业,在当地的金融界也有相当大的影响。所以明美至今似乎完全没有手头拮据过。现在家里仍汇寄足够的生活补贴,她要求栗桥浩美“阔绰”,同时她自己花钱也很大方。“真没办法,明美是有钱人家的小姐,”他也用笑脸应答道,“与像我这样微不足道的工薪阶层交往,真的行吗?”“又说这个。”这是两个人之间经常发生的舌战。当然,岸田明美一点也不认为栗桥浩美是“微不足道的工薪阶层”。无论多有钱,自己的父亲不过是乡下的房地产商罢了,而她心目中的“栗桥浩美”却是一流大学毕业的一色证券的职员。这种交锋俨然已经成了语言的游戏。栗桥浩美在这种无聊的舌战中感到双重喜悦。一个是她对他的朴素的尊敬。另一个是自己天衣无缝地把她欺骗到了这种程度。“我今天买了礼物,所以今天你要请我吃一顿豪华的晚餐。”汽车在信号灯前停了下来,岸田明美朝车窗外的行人卖弄地甩了甩漂亮的头发,傲慢地抬起下巴,一边说道。“瞧!看我们。天生的一对。如诗如画的伴侣。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我们的组合与你们层次不同。对不起了!”这时栗桥浩美才想起来拿盆花去长寿庵祝贺的事。接到明美的电话以后,把这事早忘得一干二净了。现在终于谈到钱,所以才想起来现在他腰包里的钱是用来买盆花的钱,今天本来是想着要用盆花作为交换跟和明勒索五万日元的。也就是说,现在的栗桥浩美已经是囊中羞涩了。这段时间,栗桥浩美的买卖本身已经露出穷气了。不开处方首先让客人望而止步,而且附近又开了一家大型药房连锁店,以前勉强维系的命脉也切断了。小瓶装保健药水、消化药之类的小商品突然卖不动了。无论怎样努力,栗桥药店也无力与大药房的廉价经商方法相抗衡,所以这已经无计可施了。大体上现在的“药店”给人的印象与十年以前大不一样了。开处方的店是“药房”,否则大型的都是“药物和化妆品”,那里的好主顾不是慢性疲劳的工薪阶层和担心孩子腹痛的母亲们,而是女学生和年轻的女职员。栗桥药店却什么也不是。以前比现在还能跟父母好好谈一谈的时候,浩美逐个地问过他们,为什么不开处方?父亲是药剂师,所以想干的话是能够办到的,可为什么不干呢?于是两个人都在对方不在的时候这样回答。“开处方,万一出了事故什么的,就糟糕了。”“你父亲靠不祝”母亲则说。“能交给你母亲吗?发生事故的事我可不干。”然后,两个人都说:“你当药剂师,重整家业好了。”但是他没有选择药物系,而进了经济系。栗桥药店每况愈下。尽管如此浩美还是从那里毫不留情地吸取着能够吸取的养分,可是最近越来越捉襟见肘了。所以要靠和明。不,“靠”这个词不配用在那家伙身上,因为那家伙只是为了被我利用而存在的。虽然他也在利用面向工薪阶层的高利贷和信贷卡小额放款,但与无利息又不催债的和明这样的傻瓜钱包相比,终究不能随心所欲。而且和明也没有用钱的地方,所以他也不会感觉为难。任何时候,他都给他钱,而且也不怎么厌烦。“顺序搞错了。”栗桥浩美瞥了一眼坐在一旁、似乎心满意足地挺起胸脯的岸田明美,心想。本来应该在去接明美之前经过长寿庵的,那样的话什么问题也不会有的,但为什么把盆花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呢?就怪明美的电话。就因为这家伙催他了。想到这里,栗桥浩美不由得火冒三丈,猛地踩了一脚油门,差一点撞着走在前面的车,岸田明美吓得大叫一声,抓住了车门。“小心!危险!”栗桥浩美仍然怒气未消,所以没有回答。他盯着前面车子的车牌,把浑身的力气用在握着方向盘的手上。他气得咬牙切齿。如果现在手中抓的不是方向盘,而是岸日明美纤细的脖子的话,他也不会松劲,而且那样也许会惬意得多。可是,这种愤怒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很快就过去了。浩美最近经常出现这种情况。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而生气,在瞬间的愤怒之后又冷静下来。而且,“最近经常出现”的不只是这一种情况。他接到明美电话的时候,忘记了花的事,也忘记了没有向和明要钱手头很紧的情况,就赶快来接明美了——和突然生气相比,这样的事情更会经常发生。这也就是说,栗桥浩美正沉浸在岸田明美对他的幻想之中,并被这种幻想所包围。对这种情况,他自己很是担心。他自认为自己是一色证券很能干的职员,是社会有用的人才,是一名出色的男人。这是非常严重的自以为是,和许多药物中毒的病人一样,栗桥浩美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哎,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栗桥浩美开口说话了。“什么事?”“我刚才突然想起来了,今天是我好朋友家里的新店开业的日子。”“也是开药店的吗?”“不是,是荞麦店。”“啊,这挺有意思的。”虽然他不知道荞麦店有什么好笑的,但因为明美在呵呵地笑,栗桥浩美也嘿嘿地笑了起来。“我的好朋友是个很出色的继承人,高中都没上就去荞麦店实习了,现在,他和父亲两个人经营这家荞麦店。”“真了不起。”在明美的价值观中,像荞麦店这种地方是不配用“了不起”这种字眼的,但她还是很大方地说了出来,就好像童话里的女王在赞美善良的劳动者的面包房一样。“我想买点东西去祝贺一下,可以吗?只是要先回我们家附近。你、你肚子饿吗?”“我不太饿,好吧,那我白天就陪着你吧,如果晚饭不错的话,我就毫无怨言了。”“谢谢。”虽然她很喜欢吃东西,但当你问她饿不饿的时候,她不会回答饿了。这就是明美。难道年轻女孩子都是这个样子吗?“买什么东西好呢?还是花吗?”他们把车开回了练马方向。栗桥浩美边开车边问。“可以啊,送花很合适,也很气派。”“送蝴蝶兰吗?”“可以,它很合适。”“可是,送这么贵重的东西,他也接受不了的,这样反而不太好。”“是吗?”“一万日元左右怎么样?”明美笑着耸了耸肩。“不去市中心,而是去你家附近买的话,能买到这个价钱的蝴蝶兰吗?青山也不行吧。”“我知道了。”栗桥浩美说,他不由得笑了。“我觉得差不多。”“那个店叫什么名字?”“长寿庵。”“长寿庵!”明美有点夸张地笑了。“很古典,很有意思!好吧,就一万日元,五千日元也行呀。日本是不是正在上映《长寿庵老板》这部电影,我想去看。”浩美的心中再次涌上来一股怒气,这一次他又紧紧地抓住了方向盘。栗桥浩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生气。他没有意识到,明美笑话长寿庵,其实她也是在笑话栗桥浩美本人的出身,所以他才生气的。可是,他有怒气。即使沉浸在幻想中,当有人笑话他的时候,他也是知道的。可是,对于应该反击的笑话他的对方的脸,从来没有清晰地映在心情沉闷的栗桥浩美的脑海中。和平常一样,浩美很容易地从和明那里拿到了钱。这家伙说浩美什么时候来都行,他在店里上班的时候也是随身带着钱包的。这样做太危险了,所以浩美都是命令他把钱存在卡上,但不管怎么做,傻瓜就是傻瓜。还不错,在明美去花店买花的时候给和明打了个电话,今天准备要八万日元。和明说过,他刚发了工资。“又和她在一起?”他问了一句多余的话。“别罗嗦,和你有什么关系。”“总是撒谎不太好。”栗桥浩美严肃地盯着和明——高井和明的脸,又圆又大的脸。和明小时候只是一个胖子,但长大了,变成了一个油光光的胖子。虽然他自己说,不讨厌胖,只要结实就行。但胖子就是胖子,胖子也有很多种类。“不是我想和你说那些话的。”高井和明眨着他那双小眼睛。“我也是在担心。”“你担心什么?”“被女孩子骗了可就不好了,浩美,你刚上班,还是应该好好工作。”和这么亲切的话语比起来,和说话时拉着他右手的和明胖胖的温暖的手比起来,和这种忠告的口气比起来,这句“浩美”一下子触动了浩美的心。像你这种胖胖的废物根本没有资格叫我“浩美”!就像马上要喷出来的岩浆一样,一股怒气一下子就涌到了浩美的头顶。栗桥浩美突然抖了抖肩膀,抬起右手就要向和明打去。就在这时,他发现有人过来了。和明急忙回过头,是妹妹由美子站在那里。浩美的身体也一下子僵硬了。那股怒气蒸发了,他笑了。他刚想和由美子打招呼,长寿庵的厨房里传来叫由美子赶快过去的声音。因为声音太大,浩美被吓了一跳,好在又把这种危险的瞬间熬过去了。栗桥浩美非常有礼貌地问了声好,然后拍拍和明的肩膀离开了。可是,就在他快要上车的时候,由美子追了过来。因为他感觉到了一种痛恨的目光,所以浩美转过头去。她目光尖锐,一身送外卖的打扮,蠢蠢地站在那里。“噢,由美子,好好干。”栗桥浩美笑着说,但由美子没有回答。突然之间,栗桥浩美发现她在急急忙忙地往左右看。他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原来是在看他的车,和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岸田明美。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车子的颜色和明美的超短裙是一种颜色,鲜红鲜红的。女孩子总爱观察奇怪的地方。高井由美子气势汹汹地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你不要再接近我哥哥,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栗桥浩美没有把她当回事。由美子曾经给我写过情书,很久很久以前,还是孩子的时候,在我还什么都不是的时候。听到这话,由美子生气地反驳着他,岸田明美想这么做,实在是心术不正,她把由美子当成一个神经病和傻瓜了。栗桥浩美没有理睬由美子就开车走了。从反光镜里还能看到捧着送外卖的盒子站在那里的由美子,当汽车拐了一个弯以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她简直就像点着灯的幽灵。“哎,”岸田明美说,“刚才那个女孩,真是奇怪埃”“就像你说的那样,是个神经玻我是她的初恋情人,但我从没把她当成恋人。”岸田明美认真地看着前面。“我可不想再去那个长寿庵。”“啊,今天的感觉不太好。”“你以前的朋友不喜欢我。”“我知道。”岸田明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又看着前面小声地说:“浩美,把我介绍给你大学同学或公司的朋友吧。”栗桥浩美紧紧抓住了方向盘。从长寿庵出来之后,岸田明美一直不太高兴,就算在青山的餐馆里吃饭,还是不高兴。栗桥浩美也很着急,他想把她扔下自己回去。吃饭的时候,为了讨好她,浩美非常客气,问她为什么还在生气。明美说,她讨厌像脏脏的荞麦店这样寒酸的地方。长寿庵重新装修过,刚刚开业,决不是很脏的地方。可是在明美的价值观中,像街道上的荞麦店无论怎么收拾一律都是“寒酸”的。通过岸田明美,栗桥浩美也发现了自己内心的双重人格。被明美瞧不起的寒酸的长寿庵也代表着他的成长环境,他非常反感她这种愚蠢的想法。但同时,他也有同感,他也瞧不起,自己也能理解她的这种厌恶。明美经常炫耀自己家的富裕,暗地里瞧不起在东京只不过是个乡下人的自己,为了消除这种耻辱对栗桥浩美——准确地说是她对栗桥浩美所抱的幻想,他被这两种想法包围着,被分成了两个部分。我们很相似。可是,明美所花的钱不是她自己挣来的,而是她那有名望的父母给的。而支撑栗桥浩美虚荣心的资金则来自于被他和明美都瞧不起的长寿庵的高井和明。吃着撒满了调味汁、像是用莴苣、黄瓜等做成的非常漂亮的沙拉时,栗桥浩美闭上了眼睛。我在这里做什么?这个女孩子对我有什么用?——“豌豆”。如果是“豌豆”,他会怎么做呢?要是“豌豆”,他是不是不会陷入这种境地之中?要是“豌豆”,他是不是一定会找一位更聪明的女孩子?要是“豌豆”,他是不是根本不会把自己伪装成两个人?“哎,浩美。”岸田明美疲惫地一边搅着咖啡一边说。“浩美,你相信幽灵吗?”栗桥浩美使劲地眨着眼睛,心不在焉地吃着菜,他的前面放着一只漂亮的咖啡杯。他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她为什么突然说出这种话呢?“唉,你相信幽灵的存在和心灵的照片吗?”明美又问了一遍。她把身子往这边靠了靠,有一股香水的味道。“你说什么?”栗桥浩美说。在和岸田明美聊天的时候,有时也会像这样不知道聊天的话题。这主要是因为栗桥浩美有一个毛病,即有时会陷入自己的沉思中,也许那个时候他并没有听清明美在说什么。“上个星期,我有个朋友去了南纪的避暑旅馆,啊,是和代,高濑和代,你还记得吗?前两天我和她一起吃了饭。” 因为自己根本没有打算记住明美朋友的名字和模样,所以浩美一点也不记得,但他还是很暧昧地点点头。“在那家旅馆,她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她要去看幽灵,去听奇怪的声音,去看灵魂到处乱跑,被铁链紧紧锁转—我吓得浑身发抖,但她却很得意忘形。”“这么可怕的想法,她怎么还会得意忘形呢?”“啊,可能是这种灵感太强烈了吧。”明美理所当然地说。在她的心里,“灵感很强”就是一种很高级的东西。“和代的话,有一半一定都是编出来的。”明美把右手放在桌子上,她那涂得红红的指甲在闪着光。“看你说得这么高兴,有什么想法吗?”“有什么呢?”“所以……”明美抬起头看着栗桥浩美。“所以,浩美相信幽灵吗?你不想去看看吗?”栗桥浩美拿着咖啡杯,干脆地说:“我不想看。”“为什么?”“因为根本就没有这种东西。”“为什么?”“如果真的有幽灵的话,那东京应该到处都是。我说得不对吗?在这家店门前的马路上就应该有幽灵,因为三个月前这里因交通事故死过人,我看到人行道上摆了花和线香。”明美急忙打断了他的话。“我说的不是这种情况,不是像交通事故这样很平常的情况,而是像杀人案啦、一家人的自杀啦,还有因为男女关系被杀的女人啦,像这些人的幽灵如果出现在应该出现的地方,不会很奇怪吧。”栗桥浩美目不转睛地看着岸田明美。“今天夜里,你准备住在哪里?”明美不由得笑了。“你不想去住吗?就这样回家,约会结束?”“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是想把我带到会出现这种幽灵的有名旅馆去,是不是?”岸田明美托着腮,嘿嘿地笑了。“那当然!浩美真是太聪明了。”“胡说八道。”“为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吗?我做过很多调查了。”她在手包中翻什么东西。“我有许多关于东京心灵之场的资料。”她拿出了一些剪报。栗桥浩美冷冷地说:“你所谓的心灵之场大部分都是你不喜欢的肮脏的地方?什么倒闭的废弃工厂啦,或者是自杀的简易旅馆啦。你想去那种地方吗?”“我当然不会去那种地方。”明美很得意地将剪报递给浩美,好像是周刊杂志的黑白图片页。“你看看这个,这是一个名叫凶谷的地方,那里只会建综合医院和高级公寓,但因为泡沫经济的崩溃,计划都无法实施,现在只剩下地基和一些钢架。”栗桥浩美把她递过来的剪报拿了过来。确实,整整一页,全都是由冰冷的铁架子组成的大楼的照片。这个地方位于群马县赤井市东北部的赤井山中。这一页的文字说明很短,有明美讲的那些事情,文章还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片人工废墟被年轻人称为“凶谷”并成了他们约会的好地方,另外,因为这个地方给人的感觉很不舒服,所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又传说着这里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幽灵,还有好多人来这里参观。文章多少带着一点讽刺的意思。还有一张剪报,第二张剪报上是一对夫妇以黑暗为背景,站在凶谷里抱着右手拍的纪念照片。这是一个感觉很不好的地方,但这对夫妇却很高兴,没有丝毫的恐惧。“最近,这里已经变成了首都圈内很有名的心灵之场了。”明美特地强调了“首都圈”三个字,这个词总是出现在她日常的言语中。“我没有能看到,听说电视上还有过这种节目。一个有神灵能力的女性到这个地方来,她感到了一种很强烈的灵感,站都站不住,因心情很难受而倒下。她像个自动书记员似地写下了男人的名字,并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后来经过调查,一位负责开发这里的管理人员认为开发计划的失败是自己的责任,他留下遗书在凶谷上吊自杀了。”栗桥浩美看着剪报,没有吭声。他在看那两个脸挨脸靠在一起的那一对夫妇的脸。简直就是傻瓜,没有一点理智,这样的人为什么还能活着?大家为什么还会心安理得地让这种人活着?——大家——大家是谁?我无法忍受。岸田明美又热情洋溢地说:“还有呐,那位在凶谷说出分手的话的女人边哭边跑到了路上,后来被车压死了。她没有想到会和他分别,从此以后,这里就会出现她的幽灵。更有意思的是,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她以为自己是来接他的,所以她要一个一个地看来这里参观的男人的脸。即使是夫妻两人一起来的,她也只是看那个男的脸。像这样,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摇一要—”栗桥浩美抬起了头,正在模仿幽灵动作的明美也闭上了嘴巴。“去这种地方干什么?”岸田明美看着他。然后,她慢慢地眨了眨眼睛。“你是不是觉得很无聊啊?像这种题目和故事,像这样因泡沫经济而使开发计划遭遇挫折的情况在日本比比皆是,全都成了不良债权。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也成为日本经济一个非常严峻的课题。一位出色的成年人怎么会有脸说因为这个而想去看看幽灵?”岸田明美还在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不知什么原因,她的脸变得很苍白。“我误会你了。”栗桥浩美继续说,他好像生气了。开始的时候,他的确很生气。在他说“去这种地方干什么”的时候,他真的生气了。正因如此,他说话的语气才比较和蔼。可是,就在他观察明美对他这种态度的反应的那一瞬间,这种怒气一下子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浓厚的兴趣,他反而变得很愉快了。因为他知道,这是抓住岸田明美——让她更屈服、比以前更依靠他,让他能更完全地控制她的绝好的机会。“我误会你了。”栗桥浩美又强调了一遍。周围桌子上的客人也都开始注意这边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我不认为你是那种没有理智的女性。是的,自杀的那位管理人员的幽灵出现是很有意思,但不管怎么说,那也是编出来的故事。可是,即使它是真的,我也不会觉得有意思。因为计划失败而自杀的那个男人太有职业人的骨气了,可是,他死得其所,但其他人实在太可怜了。你认为呢?”岸田明美的嘴唇开始颤抖,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旁边桌子上的客人也在认真地盯着她。“看见幽灵就是灵感很强吗?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感觉太好了?去见被铁链子锁着的幽灵就那么重要吗?这是不是可以证明人们感性的丰富和心地的善良呢?我可不是开玩笑,这是一个误会!”岸田明美的眼泪辟辟啪啪地掉了下来。“如果你那位叫做和代的朋友以这种低级的事情而感到自豪的话,你应该清楚地告诉她,这种事情有什么价值吗?人的生命和能够活下去更加重要。如果你能反驳朋友那些狂妄的话的话,你还会想去找什么心灵之场吗?我非常讨厌这种事情,这是人类最低级的想法。”很愤怒的样子,栗桥浩美不再说话了,只是呼呼地喘着气。这也是他想好的内容。他声音很响地拿起咖啡杯,一口气把咖啡喝完了。岸田明美还在不停地抽泣,因为睫毛油已经溶化了,所以眼泪也变成黑色的了。旁边桌子上的客人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转过头来看着她。“我,我……”明美断断续续地小声说。“我——从来没有惹爸爸生过气。”她所谓的爸爸是自己的父亲呢,还是指别的男人。栗桥浩美想问问她,但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来。如果问这种问题的话,那就有转移话题的危险。现在,不能破坏栗桥浩美为岸田明美的人性而愤怒的模式,也不能改变他作为她的男朋友的这种关系。“好了……对不起,都是我的不好。”岸田明美哭着低下了头。“实在对不起,浩美说的都是对的,对不起。你是不是讨厌我了?是不是已经不喜欢我了?”她用手捂住脸哭出声来了。栗桥浩美把杯子放回盘子里,低下头,忍不住想笑。“我们为这样的事情吵架是不是很傻?”他温柔地说。“不是吵架,是我被你训了,不是吵架。”岸田明美一直都很顺从,她睁开的眼睛里有一种快要死的目光。栗桥浩美满足了。“好了,就这样吧,别再哭了。”他说着又把目光落到了那张剪报上。“你还想去那里吗?”要从她意想不到的地方进行攻击——这也是控制像岸田明美这种女孩子的必要的手段。岸田明美猛地抬起了头,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这个嘛……你不喜欢、我,为什么?你还在生气啊?我不想去那种地方了,我不会再说带你去那里的话了。”栗桥浩美笑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去看看泡沫经济的痕迹,我也希望你能明白。还有一个错误,这个废墟已经存在了——这个社会是很严峻的,我正生活在这个社会之中。”可以说一些自吹自擂的话,虽然心里不愿意,但结果却是能实现自己的愿望,这一手对已经被哄好的岸田明美这样的女孩子也是很有效的。果然,她高兴地笑了。“谢谢你,浩美。”从来没有去过群马县赤井市,甚至都不知道这个地名。他们按照地图看了看地点和路线,翻过一座山有一个小山游园地,所以还是觉得距离挺远的。他们在青山餐馆耽搁了太长的时间,如果现在就去群马的话,天黑前恐怕赶不回来。他们又在杂志上找了一家住宿的旅馆,并打电话进行了预约。因为很着急,他们只能选择沿途交通比较便利的旅馆,而不太可能满足岸田明美所要求的那种高级旅馆,但现在的她已经没有什么怨言了。栗桥浩美没想到用这种方法说服她,并击中了她的要害,因此,在钱方面她也帮了很大的忙。就在他用手机联系的时候,明美担心地小声问。“明天,公司不要紧吧?”栗桥浩美一下子想起了自己曾经说过的谎话“业务实在太忙了。”今天虽然不是周末,他之所以还能从早上就和明美约会,那是他撒谎说今天是补上个周末的休息。其实,他根本没有固定的单位也没有工作,整天无所事事,可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快要露出马脚了。他不由得打了冷战。“没办法,明天我还要去拜访一位客户,公司中午给我打过电话。”他笑着对明美说。“那怎么办呢?”“那,只能撒谎了。”“我无所谓的,今天晚上就不要着急去群马——”突然之间,又有一股怒气涌了上来,栗桥浩美的头很热。刚才她在说什么?你说了那些无聊的话之后就没事了?你居然不感谢我顺着你,为什么要那么说?就在这时,栗桥浩美看到停在路上的一辆汽车的驾驶座上放着一张关东附近各县的路线图。他手指用力想去拿那张地图,但地图一下子歪了。那股怒气已经涌到指尖上了,但他还是压低了声音说。“那我们就不去了?”岸田明美坐在副驾驶座上,稍稍离开了他,缩着身子靠在车窗上,低着头。她看到了栗桥浩美那拿着地图微微颤抖的手指。栗桥浩美又说了一遍,这一次的语气比上一次要坚决一些。“那,我们就不去了?”岸田明美没有动,她抬起头微笑着看着他的眼睛,没有回答。她一直就是这样——浩美生气也好,坚持也好,我就笑眯眯地坐在旁边,所有的问题都可以解决——栗桥浩美又问了第三遍。只有这一遍,他有一种掩饰不住的焦虑。“明美,那这样的话,我把你送回家吧?”栗桥浩美的手指使劲地戳了一下地图。比纸更坚硬的东西——也许是圆珠笔,也许是钢笔——也许是我的手指。他的手指上有一股力量,像是能把这些东西折断。岸田明美第一次觉得栗桥浩美的可怕。不,对男人的这种恐惧感,这完完全全是第一次。对她而言,男人通常是很容易控制的,很温柔,很简单,很有意思,而且还是可以利用的。男人对女人而言是不可缺少的东西,没有男人在身边的女人对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有一个可以使唤的男人在自己的身边就是她的人生目的。因此, 她当然不会害怕男人, 可如今, 她看到了栗桥浩美的可怕——令人恐惧的另一面。如果岸田明美以前曾经害怕过男人,体验过对男人的恐惧,她也许就能发现此时此刻坐在她身边的栗桥浩美所表现出来的恐惧和以前男人的可怕是不同的。男人的可怕也是男人本质的一部分,因此,它和自己所喜欢的男人永远的温柔及对自己的娇宠是合而为一的。可是,栗桥浩美对岸田明美所表现出来的可怕却和这些有着根本性的不同,这不是男人的可怕,也不是因为男人心情不好而让人产生的恐惧。如果她是一个有经验的女孩子,也许她能感觉到这些,她会说“唉,我还是回家吧”。然后回到家,边洗澡边再一次冷静地重新考虑一下这个名叫栗桥浩美的男人。这个男人很危险,他不是一个只会生气的男人,他的确很有魅力,但也有一些很奇怪的地方,我的本能——不是一个女的本能,而是出于一个人的本能会这样想的。这就是生存的本能。可是,过去从来不了解男人可怕的岸田明美无法分辨栗桥浩美给她带来的恐惧和男人应该有的可怕。在她的生存本能发现警报之前,她被这种恐惧打垮了,屈服了,如今她只想着如何去讨好对方。“嗯——,我不想回家。”她说,“好不容易安排好了旅馆,我想和你在一起,走吧。”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有点颤抖。栗桥浩美从地图上抬起来头,看着她。不是直接地看着她,而是从车视镜中看着她。当她发现他在看着自己的时候,岸田明美也抬起了头。两个人四目相对。栗桥浩美先笑了,为了迎合他的笑,岸田明美也笑了。就在这时,有一个女人从车前穿过。这辆醒目的车子里有一对同样醒目的年轻人,这边自然也把她的目光吸引了过来。看着岸田明美的笑脸,她突然想到。——这个女孩是不是一直在哭埃有时会有这样的人的。虽然自己在笑,看上去却像是在哭,长得虽然很漂亮,她就是这种表情。不过也仅此而已,对这两个年轻人,她也没有想得更多。岸田明美并没有意识会给不认识的人留下这种印象,她仍然在笑。栗桥浩美把脸转了过去,一直在笑,直到车子发动起来。他用态度表示“好了,不要再笑了”,像一条忠实的狗。路上没有多少车,出发后两个小时左右,他们两人的车就到了进入赤井山的“绿色公路”的入口处。在开车的过程中,栗桥浩美说了很多话,简直就是喋喋不休,而且还不停地反问着岸田明美。他又说到了在青山餐馆里谈论的话题,特别是对明美的朋友和代所体验过的心灵现象,更是刨根问底。而且在她的每一次回答中,他总是像找碴似地提出问题责问她。——你为什么会相信和代所说的话呢?——她听到有女人在没有人的走廊上哭吗?真的没人吗?她怎么确认这一点的?——她怎么去调查那里有一名自杀的女人的?调查得来的资料可靠吗?——你相信心灵现象,也相信有灵魂,你觉得这两者是一回事吗?为什么?——你从刚才一直轻松地说着幽灵幽灵,你觉得幽灵和灵魂是同一种东西吗?岸田明美觉得很累,好几次,她都不想再说了,她不想被这样追问下去。原来她就是一个很好强的女孩子,对方一个劲地责问她,这让她难以忍受。但是,她虽然话说得吞吞吐吐,却还在拼命地迎合着他。她不想再看他像刚才那样生气,那不是平常的生气。浩美是因为我在青山餐馆里说的那些话而不愉快的,他应该生气。可是,如果他再像刚才那要生气的话,我一定会怕得要死——说完心灵现象之后,栗桥浩美又开始谈论泡沫经济的后遗症。他所说的大部分内容,岸田明美是不可能理解的。她只是觉得这好像是报纸的经济专栏里说过的话。上高中的时候,她曾在家里进行过勤工俭学。父亲让她把报纸和杂志上的有关报道剪下来,做成一份剪报。因为让办事员做的话会有许多错误,所以父亲就请她来做。作为报酬,父亲给了她令人难以置信的巨额零用钱。对岸田明美而言,劳动就是这样的。她所收集的都是经济杂志和房地产界的报纸的相关报道,别说内容,她连标题都不理解。而如今,在栗桥浩美的滔滔不绝中,好像也夹杂了许多她曾见过的词汇。另外还有一些最近头条新闻以及主持人表情严肃地谈论的一些词汇——如果岸田明美是个充满现实感的女孩,这个时候,她只要听听他的演讲,就能多多少少地看出栗桥浩美的内心世界。因为这个人,虽然很骄傲,但他所谈论的不过是在重复报纸杂志和电视上的内容。可是,她却做不到。她对这个现实社会的评价标准还无法识别栗桥浩美的无知,除了漂亮外表之外真正的内心世界。在“绿色公路”的入口处,车子开进了一家加油站。栗桥浩美和服务员说话的时候,明美去了洗手间。厕所很干净,但还是有没有打扫干净的地方,可能是油污的缘故吧,洗手间的镜子模模糊糊的。因此,她只是呆呆地看着镜子里自己那模模糊糊的脸。当她一个人走进洗手间的时候,岸田明美觉得很累。看着自己模模糊糊的脸,她想到了回家。不是回东京自己一个人住的公寓,而是回山越的父母家。她心里很着急,她想见到自己的爸爸妈妈。这也是一种本能的警告。想爸爸妈妈就说明了她还像个孩子,非常脆弱。她是个弱者,她现在处在一种危险之中。她的本能用这种方式告诉她,栗桥浩美很危险——和那个男人,至少现在不能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我是不是应该回家呢?她在想。如果在加油站,可以打电话叫出租车。因为不用担心回家的路,因此就可以无所顾忌地和浩美吵架。周围还有服务员,如果他生气想打她的时候,他们一定会过来劝阻的,她就可以逃走了。真烦人。岸田明美想。浩美这样威胁、责备和虐待我,我为什么必须忍受?我太失望了,没想到他是这样的男人,他为什么会如此地纠缠不休?太可怕了,现在,我可以和他说清楚之后就离开,我已经不想和你交往了——对我而言,除了你之外,对我更温柔、把我当成公主一样重要的男人到处都是!明美对着那面模糊的镜子微微一笑。明美,一定要有自信。她走出厕所往汽车的方向一看,栗桥浩美正靠在车子上和一位服务员说着话。那是一位年轻的女服务员,她穿着一件蓝色上衣,一条超短裙和一双长筒靴,很有魅力。明美马上进行了对比,噢——她的脚比我的脚漂亮,但脸又怎么样了?栗桥浩美也是一副很随便的样子,他的两只手插在夹克的口袋里,正笑眯眯地和女服务员说着话。女服务员也夹杂着体态和手势,正在热情地和他说着话。“真的很高兴,那天晚上我都没睡着觉。”女服务员说。“是吗,要是换了我,我也会兴奋的。”两个人好像很谈得来。明美就站在旁边,栗桥浩美都没有注意到她,那位女服务员也无视她的存在。“你们在说什么?”明美问。栗桥浩美斜着眼看她,那表情好像在说,你怎么也会在这里?“我们在谈格莱·马奇。”这是个什么人?她想这么问,但她也知道答案一定会让她生气的。就在明美不知所措的时候,那位女服务员插话了:“他是纽约的一位画家,是现代流行艺术的第一人。”“噢,是嘛。”明美只好笑了笑。“听说今年一月刚刚开馆的赤井市美术馆买过他的作品。”这位女服务员做了一个动作。“真是激动人心!我一直在欢迎他的会场外面等着,我还和他握了手。”栗桥浩美像是见到一件很可爱的东西似地看着女服务员的脸,她也脸红红地看着他。“怎么会谈起他来了?”“是那张宣传画。”栗桥浩美用下巴指了指加油机旁边贴着的一张宣传画。标题是“现代流行艺术——格莱·马奇的世界”。在明美看来,这张宣传画中间的那幅画,只是为了能盖住那些被画得乱七八糟的东西,好像是那位叫什么马奇的画家画的。“在这附近,很少有男人会关心这个的。”“是吗?我可是格莱·马莱的崇拜者,下次美术馆开馆的时候一定来看看。”来的话,可以叫上你吗?话都不用说,浩美很亲热地笑着。女服务员也和他挨得很近。岸田明美生气了,这不是因为栗桥浩美而生气的,她是生这位不知羞耻地接受属于别的女人的男人的乡下姑娘的气。“快走吧,我太冷了。”她拉着栗桥浩美的右手,离开了那位女服务员。对栗桥浩美的不满,在这颗充满对抗的心里已经暂时消失了。最后的退路也断了,在这一瞬间,岸田明美的命运就决定了。再往后,她只是在等待那颗已经被安装完毕的定时炸弹爆炸了。——只听女人的一声惨叫。芦原君惠一下子跳了起来。因为使用的年头已经很长,她的床有些松了,床也发出了一声抗议的响声。除此之外,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另外,还有叫她起床的闹钟的嘀哒嘀哒声。明天有早练习,所以闹钟被定在了早上六点钟。如果迟到的话,又要被三年级的学生盯着,那可不得了。一定要在六点钟起床,一定不能睡过头了,她把闹钟放在了床边的桌子上。发出银光的指针现在正指着午夜十二点零五分。——梦,做了一个梦。君惠颤抖着喘了口气,两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她感觉很冷,膝盖在毛毯下也在发抖。 3月1日 —— 不, 已经过了五分钟了, 是3月2日 了——但在关东北部地区还不是春天。虽然冬天刮得很猛烈的干燥的风正在慢慢地变弱,可气温还是很低,有的时候,早上甚至还会飘起雪花。可是,她手脚冰冷并不是天气的缘故,而是因为刚才做的那个梦。君惠坐在床上,没有开灯,竖着耳朵在听家里各种东西的声音。四周静悄悄的,爸爸妈妈好像都睡着了。不知为什么,君惠有点失望,感到有点不太满意。我的家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我的同学离家出走下落不明,可爸爸妈妈却能心安理得地睡着觉,简直让人无法忍受。她很不高兴,像个孩子似地噘起了嘴。嘉浦舞衣的妈妈是昨天晚上八点多打的电话。因为舞衣还没有回家,她很担心正在到处寻找,她想问问在不在君惠家。接电话的是君惠的妈妈。她说,舞衣没有来过芦原家。舞衣的妈妈想问问君惠知不知道舞衣还能去哪里。君惠的妈妈拿着电话,不太情愿地叫了声君惠。当时,君惠正在客厅看电视剧。舞衣妈妈的电话让她大吃一惊,她小声对用手捂着话筒的母亲说,我和嘉浦的关系不是不好,但也不是特别得好,因此,即使嘉浦去了别人家,我也不知道的。君惠的妈妈对舞衣的母亲说,我家女儿不知道。然后就把电话挂了。“要我说的话,”妈妈不高兴地说,“一个中学生,到了晚上八点还不回家到处溜达,有这样女儿的家庭一定有问题。”可是,嘉浦舞衣就是这样的女儿,嘉浦家也是这样的人家。正因如此,连君惠也感到“大吃一惊”。舞衣到了晚上八点还没有回家,她的那位妈妈还会担心地到处找她。君惠所了解的嘉浦舞衣,是中学三年级学生——新学期开学才是三年级学生,也就是所谓的三年级新生,她十四岁,很喜欢晚上出去玩。舞衣个子不高但打扮得很时髦,光看她的长相,像个小学生。可是走近了仔细观察,头发染成茶色,戴着耳饰,声音有点沙哑,说话不是太清楚,总之她是个打扮很花哨的女孩。因此,无论是校内还是校外,她都很有人缘。因为有人缘,所以她只要稍稍用点小手腕,就会有人和她一起晚上出去玩,钱也不会成问题。君惠曾无意中听说,她经常去比赤井山还要远的小山市玩,每个月还会去几次东京。当然,她不是坐火车去玩的,都是她的那些大学生或高中生男朋友开车或骑车带她去玩。她过着这样的生活,所以她上学经常迟到,或旷课。嘉浦舞衣就是这样一个女孩。“你家里人也不生气吗?”君惠曾经这么问过她。舞衣斜着眼十分干脆地回答说:“我母亲当然不会生气,因为她自己就喜欢做任性的事情。”原来如此埃君惠想。可是,即使父母不关心,学校的老师们不会也是这样吧。可在君惠看来,对舞衣的行为,好像学校也没有当成大问题。其中的理由只能解释为舞衣太有魅力了吧。男老师们一定也发现了舞衣的花哨,其中一定也有人对她很感兴趣,因此,通常情况下会被训斥一顿的迟到和无故旷课,发生在舞衣身上的话就是可以原谅的事情了——事实上,这是君惠想得太多了。学校对舞衣的行为也很头疼,从她上一年级的时候就进行过家访,并多次对她进行辅导。可是,起关键作用的家长却从来都不在家,她本人也不答应,即使开了门也只是一味地听着,什么也不说,仍然不改变自己的行为。学校也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只能这样了。嘉浦家认为“义务教育嘛,只要差不多一定是可以毕业的”,根本不当回事;而学校方面则认为“义务教育嘛,必须收这样的学生,我们也很难受”。正因为双方的这种态度,才造成了嘉浦舞衣目前的生活状况。舞衣不会晚上八点就回家的。对这了如指掌的舞衣的母亲却到处打电话找女儿——实在有点奇怪。除了惊讶以外,君惠有一种说不出的不舒服。“既然这样的话,你怎么能和这样的孩子关系不错呢?”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母亲问君惠。君惠有点慌了。“你别说了,我们的关系也不是那么好的,可我们从一年级的时候就是同学,第二学期调换座位,她成了我的同桌,有时会说说话,或者借我的笔记看,仅此而已。”君惠也是从这个时候才知道了舞衣的生活和学习情况的,而且都是舞衣自己得意洋洋地告诉她的。上个星期去了原宿,住在旅馆里啦;啊,对了,这是去那里买的钥匙圈,送给你的礼物。舞衣是个很大方的女孩子,至少这也是她的一个优点。是的,那个时候舞衣送给自己的钥匙圈,君惠都必须藏起来,免得让妈妈发现。妈妈的盘问是很严厉的。“她母亲怎么会知道你的电话号码的?”“看看名单不就知道了。”君惠并没有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告诉舞衣,她不记得有这样的事情,也不记得她问过自己。因为舞衣也不是喜欢交女朋友的女孩子。也许是舞衣的母亲看名单时按照线索打电话才知道的。可就算是这样的话,在嘉浦家,对舞衣漠不关心的家人竟如此慌张,一定是出什么事情了。舞衣怎么了呢?出什么事了吗? 现在正是播放每周她喜欢看的电视剧的时间,可不知为什么,君惠的心情很郁闷,电视剧没有看完就走了。如果她再长大一些的话,如果她的词汇再丰富一点的话,这个时候她的感觉——舞衣是不是出事了?这种心情可以用心惊肉跳来形容。嘉浦舞衣不是君惠的朋友,她们是同学。因为舞衣的生活中有许多让君惠好奇的地方,所以,从另一方面看,她也很羡慕舞衣。可是这种羡慕必须在“另一方面”的前提之下。这是因为目前生活在都市中的女中学生都非常清楚舞衣的生活方式一定会有危险的,如果这样继续下去的话,她一定会遇到麻烦的——不,女孩子的危险不是主动的,而是被动的。大概两个小时之后,电话又响了。君惠已经准备睡觉了,但听到电话后,她还是跑下了楼。这个时候,在大宫市经营一家建筑设计事务所的君惠的父亲也回来了,是他接的电话。电话还是舞衣的母亲打来的。她说舞衣还没有回家,自己心里一点底也没有,有点惊慌失措。莫名其妙的父亲把电话递给了母亲。母亲很沉着地听舞衣的母亲说话。原来舞衣不是早就出去了,而是在七点左右和母亲吵了一架,然后生气地离家出走了。也就是说她一直是在家里的。“你们吵架的时候舞衣的父亲在家吗?”君惠的母亲问。舞衣的母亲回答说:“和舞衣吵架前,我刚刚下班回来,一回家就开始吵架。”她没有提到舞衣的父亲。因为她不说,君惠的母亲又追问了一句:“舞衣的父亲怎么想的?他知道舞衣离家出走了吗?”这问话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君惠的母亲只是想确认一下舞衣的父亲是否知道这件事。如果她父亲在的话,不会如此惊慌,她想和他谈谈。舞衣的母亲因兴奋而说话太快,她无法和舞衣的母亲谈话。可是,可能是解释了什么吧,舞衣的母亲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声嚷道:“你为什么总是问我丈夫的事情?我丈夫怎么了?你对我的丈夫这么有兴趣吗?”芦原君惠的母亲哑口无言。因为是太吃惊了,她拿着电话呆呆地站在那里。站在旁边的君惠的父亲也惊讶地看着她。就在这时,电话里还能听到舞衣母亲的叫骂声。“我不会允许你对别人的丈夫暗送秋波的!你听到了吗?我想你也没有这个胆量!”从客厅的门缝里,君惠看到父母面面相觑。即使是君惠站的这个地方,也能听到电话里的叫骂声。虽然叫骂的内容听不大清楚,但能够明白对方正在破口大骂。君惠母亲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父亲什么也没说,从她手上拿过了电话。然后,他用对待客户的那种非常客气的口气说:“对不起,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了,再见。”他把电话挂断了。君惠的母亲呆呆地嘀咕着:“她母亲怎么会这样?虽然担心自己离家出走的女儿,可为什么要说我对她丈夫暗送秋波呢?”“唉,她的脑子一定有问题。”父亲安慰说。君惠想起来了。一年级的时候——刚刚调换座位和舞衣成为同桌,当第一次听说舞衣夜不归宿的时候,她非常吃惊,情不自禁地说:“我要是这样的话,父亲一定会揍我的。”舞衣笑着说:“我爸爸才不会打我的,他是我的奴隶。”“爸爸很喜欢我,所以才会经常着急。”舞衣所说的“爸爸”指的是她的母亲。母亲也是“爸爸”,而父亲则是“奴隶”。是这么说的——是的,是这么说的。她撇着嘴,像个大人似地把手放在脖子上。“我的爸爸不是真的爸爸,只是因为方便才这么叫的。”——方便。君惠来到父母身边,她好像很害怕,想得到父母的安慰。“嘉浦曾说过我的父亲不是真正的父亲。”君惠说,“怎么会——她说这话时,我觉得很奇怪。”和母亲吵架,离家出走。舞衣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就这样,芦原君惠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呆了几个小时。刚才噩梦里听到的那个女人的惨叫,大概就是嘉浦舞衣的惨叫声。可是芦原家都在安静地睡着觉,从那之后再没有电话打进来。也许舞衣冷静下来后已经回家了。即使没有回家,那也是舞衣的事情,自己没必要如此担心。今天舞衣母亲慌慌张张打听舞衣的下落只是因为吵架的缘故,仅此而已。不会有什么不安的感觉,应该现实点。她并不是和自己关系很亲密的同学?那不都是别人家的事情吗?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如此可怕呢?我怎么会在梦中听到惨叫声呢?让芦原君惠害怕的是动物的一种直感,这是脆弱的孩子的一种透视力,可怕的敌人想做坏事时藏在一个可怕的地方。无论别人怎么看,无论环境怎么不同,嘉浦舞衣和君惠都还是孩子,君惠已经预感到了发生在朋友身上的灾难。这种预感并没有错。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离家出走的嘉浦舞衣此时此刻正在赤井山中,她正在凶谷中看着附近的一对车前灯。好了,我得救了。我可以坐那辆车离开这里,如果是一位热心的男司机,要的钱也不会多。我可以和他做朋友——她在这么想着。可是,离凶谷越来越近的那辆车里,坐的是栗桥浩美和岸田明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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